鄧長春
洛陽古稱“天下之中”①《逸周書·作雒解》稱洛邑為“天下之大湊”。見《逸周書匯校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564頁?!妒酚洝へ浿沉袀鳌芬嘣唬骸拔籼迫硕己訓|,殷人都河內,周人都河南。夫三河在天下之中,若鼎足,王者所更居也,建國各數(shù)百千歲?!币姟妒酚洝?,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3262-3263頁。。作為西周、東漢、曹魏、西晉、北魏、隋、唐(武周)、北宋等重要王朝的都城或陪都,古代洛陽不僅是中原王朝法制推行的首選區(qū)、司法運轉的示范區(qū)、法文化的塑形區(qū)以及法界精英薈萃的學術創(chuàng)新區(qū),而且也是中華法系融合發(fā)展的創(chuàng)新之地、法制發(fā)達的至高之地、法文化輻射四方鄰國的向心之地。概而言之,洛陽是中華法系最為核心和先進的區(qū)域之一。
中國法律的制度規(guī)范以禮法精神為魂魄,以律令法制為軀體,以漸次加入的民族法俗為不斷更新的新鮮血液,構成一個完整的制度文明運作系統(tǒng)。中國法律的這三大法制要素,都曾在古代洛陽發(fā)生過節(jié)點性事件。
中華法系之所以能與其他幾大法系②1884年,穗積陳重首次提出五大法族(印度法族、中國法族、回回法族、英國法族、羅馬法族)之說,是為法系學說之始。其后關于法系劃分又出現(xiàn)的多種學說,中華法系都是其中之一。中華法系是以中國古代法為中心、涵蓋古代東亞、東南亞眾多國家法律的一個龐大的法律群組。并立而稱,主要是由于其獨特的精神特質與價值內核,即禮法傳統(tǒng)。①俞榮根教授指出:“‘禮法’不是‘禮’和‘法’、‘禮’加‘法’,或禮中有法、納法于禮。‘禮法’是一個雙音節(jié)詞匯,一個名詞,一個法律學上的法概念,一個法哲學上的范疇。是古代‘禮樂政刑’治國方式的統(tǒng)稱?!币娪針s根《禮法傳統(tǒng)與中華法系》,北京:中國民主法制出版社,2016年。江山亦謂:“從某種意義上講,禮制是中國法律形態(tài)或中國法律文化的主體……研究‘禮法’,不僅于理解中國傳統(tǒng)法律制度、中國文化有直接的意義,而且對中國法律的現(xiàn)代化轉型,或創(chuàng)化地利用‘本土資源’支持中國進入‘法治’社會,亦是不可或缺的?!币娊健稓v史文化中的法學》,北京:法律出版社,2003年,第57頁。禮法傳統(tǒng)在中國源遠流長,最早可以追溯到殷周之際。與商禮重祭祀、輕道德不同,②侯外廬先生說:“卜辭里沒有道德一類的字樣。除了對于祖先帝王的崇祀,并沒有道德規(guī)范,這是和周代不同的。”見侯外廬《中國古代社會史論》,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206頁。周禮緊密圍繞“德”這一中心概念,推出敬天保民③《尚書·洛誥》中載成王對周公說:“公不敢不敬天之休?!币姟渡袝罚本褐腥A書局,2009年,第211頁。《康誥》中又載“用康保民”。見《尚書》,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167頁。、明德慎罰④《尚書·康誥》曰:“惟乃丕顯考文王,克明德慎罰。”見《尚書》,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166頁?!抖喾健酚衷唬骸柏璨幻鞯滦綮搿!币姟渡袝罚本褐腥A書局,2009年,第225頁。、任人以德⑤《尚書·多士》曰:“予一人惟聽用德。”見《尚書》,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228頁。等一系列主張,形成一套全新的道德觀念、倫理規(guī)范與法律制度,此即周禮——周代禮法。作為周代禮法的肇始之地與禮法之治率先垂范之地,洛邑便在此背景下正式登上歷史舞臺。
周武王伐紂滅商之后,就開始謀劃在伊洛盆地營建都邑,⑥《逸周書·度邑解》記載武王臨終對周公言曰:“自洛汭延于伊汭,居陽無固,其有夏之居。我南望過于三途,北望過于有岳,鄙顧瞻過于河,宛瞻于伊洛?!币姟兑葜軙鴧R校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522-523頁?!渡袝ふ僬a》孔傳亦曰:“武王克商,遷九鼎于洛邑,欲以為都,故成王居焉?!薄妒酚洝ぶ鼙炯o》載周公之言曰:“此天下之中,四方入貢道里均。”見《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133頁。“宅茲中國,自茲乂民”⑦馬承源:《何尊銘文初釋》,《文物》1976年第1期。。武王死后,周公、召公在洛水北岸選址,遷殷遺民營建洛邑?!渡袝た嫡a》描述了開工時的盛大場面。⑧《尚書·康誥》載:“惟三月哉生魄,周公初基,作新大邑于東國洛,四方民大和會。侯、甸、男邦、采、衛(wèi),百工播民和,見士于周。”見《尚書》,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165頁。周公攝政七年,新邑建成。周公至鎬京請成王移居洛邑。召公受命到洛水“相宅”⑨《尚書·召誥》,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211頁。,營造王宮。⑩西周洛邑究為一城、二城還是包攝,目前學界尚有分歧。筆者認同一城說。詳細參見朱鳳瀚《〈召誥〉、〈洛誥〉何尊與成周》,《歷史研究》2006年第1期。隨后成王正式入住。洛邑自此又稱成周,?《尚書大傳》卷12:“周公攝政,一年救亂,二年克殷,三年踐奄,四年建侯衛(wèi),五年營成周,六年制禮作樂,七年致政成王?!币娖ゅa瑞《尚書大傳疏證》卷5,光緒二十二年師伏堂刊本,第18頁。成為周王室控制殷商故地和東方國土并進而構建天下秩序的總基地。?杜勇:《周初東都成周的營建》,《歷史地理論叢》1997年第4期??梢姡瑺I建洛邑作為統(tǒng)治中心是周室經(jīng)過深謀遠慮之后集體做出的重大戰(zhàn)略決策,堪稱千年大計,影響深遠。
成周洛邑的建成與使用,從三個層面上豐富了周代禮法的內涵:
其一,洛邑的規(guī)劃、設計與定位,樹立起禮法制度下中國傳統(tǒng)都城的經(jīng)典范式。例如,洛邑坐北朝南、背山面水,①《逸周書·作雒解》:“城方千七百二十丈,郛方七十里。南系于洛水,北因于郟山,以為天下之大湊。”見《逸周書匯校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561-564頁。洛邑王城左祖右社、面朝背市的建筑格局,②《周禮·考工記》:“匠人營國,方九里,旁三門。國中九經(jīng)九緯,經(jīng)涂九軌。左祖右社,面朝背市?!币姟吨芏Y譯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665頁。都對后世影響深遠。又如,洛邑城中有丘兆、社壝、五宮、大廟、宗宮、考宮、路寢、明堂、京宮、康宮等實施禮儀法制的重要建筑,成為展示禮法的舞臺。③《逸周書·作雒解》,《逸周書匯校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568-573頁。出土金文顯示,成周有京宮、康宮兩大宗廟祭祀系統(tǒng),前者祭康王以前各王,后者祭康王以下各王。有日本學者曾指出,中國古代都城既是生活的空間,也是統(tǒng)治者展示禮制的舞臺。參見[日]妹尾達彥著,陳耀文譯《唐長安城的禮儀空間》,載[日]溝口雄三、小島毅主編《中國的思維世界》,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475-483頁。它們作為周代禮法的有形載體,承擔著特定的政治文化功能,是周王室與天下諸侯保持聯(lián)系的重要政治文化紐帶。洛邑借此在天下體系中確立起政治中心、祭祀圣地、禮法宗源三位一體的尊隆地位。
其二,洛邑建成之后的禮法創(chuàng)設活動,不僅豐富了禮法制度的精神內涵,而且彰顯出禮法對華夏多元文明的聚合力,反映出周代禮法頗具歷史縱深的宏大構建進程。
在周代禮法的創(chuàng)建過程中,洛邑發(fā)揮著中心、示范的作用。作為“國之大事”的祭祀與軍政,④《左傳·成公十三年》:“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币姟洞呵镒髠髯ⅰ沸抻啽?,北京:中華書局,1995年,第861頁。洛邑自周初開始便發(fā)揮著最高層級的禮法職能。例如,成王剛到洛邑便在此地率領諸侯舉行包括文武之祭在內的定宅典禮;⑤鄒家興:《金文所見周初王室祭祖活動新探》,《史學月刊》2019年第8期。作為周朝核心軍事力量的成周八師亦同樣駐扎在洛邑。⑥作為西周畿內軍事防御核心力量,宗周鎬京附近設置六師,成周洛邑則設置八師。由于洛邑位居夏商故都附近,向東聯(lián)結眾多新拓殖的諸侯國和與殷商關系密切的東夷方國,因而駐屯重兵在此不僅可以震懾殷商后裔,而且可以鞏固周王室的東方勢力范圍。由此可見洛邑戰(zhàn)略地位的重要性。通過這樣的禮儀實踐和制度安排,周代禮法在洛邑得到充實,并逐步擴大影響范圍。而洛邑則成為中華法系打造、輸出禮法制度的策源地之一。
其三,洛邑的禮法設施與禮法活動經(jīng)過歷史的沉淀,逐步演變?yōu)榱詈笫谰把龅亩Y法文物。這些禮法文物,一方面增加了洛陽禮法圣城的神秘光環(huán),另一方面又引發(fā)出若干重要的法文化事件。
西周初,武王和周公將“九鼎”⑦《漢書·郊祀志上》:“禹收九牧之金,鑄九鼎,象九州?!币姟稘h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1225頁?!蹲髠鳌せ腹辍罚骸拔渫蹩松蹋w九鼎于雒邑?!薄蹲髠鳌ば辍罚骸拌钣谢璧?,鼎遷于商。商紂暴虐,鼎遷于周……成王定鼎于郟鄏?!币姟洞呵镒髠髯ⅰ沸抻啽荆本褐腥A書局,1995年,第89頁、第671頁?!熬哦Α敝?,一說實為一鼎,采九州貢金鑄成;(《左傳·宣公三年》載王孫滿語)一說確為九鼎,每一鼎由九萬人鑄就,合計九九八十一萬人鑄成。(《戰(zhàn)國策·東周策》載顏斶語)盡管考古研究表明,西周中晚期才開始出現(xiàn)成熟的列鼎禮制。參見劉穎惠、曹峻《周代中原用鼎制度變遷及相關問題探討》,《殷都學刊》2016年第3期,但那主要指的是食鼎制度,與此處的“九鼎”不是一個概念,所以不能據(jù)此而否認洛邑九鼎的存在。遷至洛邑,作為定鼎中原、天下一統(tǒng)的象征。東周時王室衰微,諸侯霸主凌越天子,藏于洛邑的九鼎招致諸侯覬覦。于是發(fā)生楚莊王親赴洛邑問鼎之輕重⑧《左傳·宣公三年》,見《春秋左傳注》修訂本,北京:中華書局,1995年,第669頁;《史記·楚世家》,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1700頁。、秦武王到洛邑舉鼎⑨《史記·秦本紀》,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209頁。等歷史事件。春秋末期,孔子曾以私人身份到洛邑參觀禮器,尋閱典籍,問禮于守藏室之史老子。盡管“孔老之會”自古以來便有質疑之聲,但是以孔子重禮的思想主張,即便不曾見過老子,其至洛邑問學禮法也在情理之中??鬃蛹叭寮覍W派以周代禮法作為治理天下的理想模板,必定從洛邑所存禮法文物中獲得不少靈感。
律令法制興于東周,起自關中、河東一代,是中華法系繼禮法體制之后又推出的一種法律表現(xiàn)形態(tài)。自秦代以后,歷代王朝都繼承發(fā)展律令法制并形成一個系統(tǒng),稱作“律系”①程樹德:《九朝律考》,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4頁。或“律統(tǒng)”②陳顧遠:《中國法制史概要》,北京:商務印書館,2011年,第25頁。。
秦漢推行律法治國策略,然而律令法制混亂繁雜的困局亦隨之而來。其突出表現(xiàn)有三:一是律令篇目及其分類標準的不系統(tǒng)。二是律令與其他法律形式關系混亂,難于理清。三是律令條文與司法解釋規(guī)模膨脹,③《后漢書·陳寵傳》:“憲令稍增,科條無限。”見《后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554頁。積重難返。④漢初奉行黃老無為之術,刪約秦法而為漢律九章。漢武帝以后,律令規(guī)模迅速膨脹?!稘h書·刑法志》:“律令凡三百五十九章,大辟四百九條,千八百八十二事,死罪決事比萬三千四百七十二事。文書盈于幾閣,典者不能遍睹。是以郡國承用者駁,或罪同而論異。奸吏因緣為市,所欲活則傅生議,所欲陷則予死比,議者咸冤傷之。”見《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1101頁。此困局經(jīng)過秦漢四百年的緩慢積累而成,至魏晉時方才迎來轉機。一個律令法典體系化運動在魏晉都城洛陽勃然而起,深刻影響了中華法系的發(fā)展趨向。
漢末董卓之亂令國都洛陽一時淪為丘墟,曹操迎漢獻帝于許昌,并以之為都。曹丕接受獻帝禪讓之后,還都洛陽以示承繼東漢正統(tǒng)。其子魏明帝“留意法理”⑤《三國志·魏書·明帝紀》裴注引《魏書》,北京:中華書局,1971年,第91頁。,重視法律。正是在洛陽,他命臣下對秦漢以來的律令法制文本進行系統(tǒng)整合。接到詔命的陳群、劉卲、韓遜、庾嶷、黃休、荀詵等人“刪約舊科,傍采漢律,定為魏法”⑥《晉書·刑法志》,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923頁。。這些精通法律的居京高官,調取收藏于洛陽秘府、蘭臺、東觀的前代法律文獻檔案,對其篇章條文進行系統(tǒng)梳理,“都總事類”⑦《晉書·刑法志》,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924頁。,重訂體例。最終完成《新律》《州郡令》《尚書官令》《軍中令》等法律文本180余篇,成為秦漢以來律令法制體系化的一件大事。
曹魏律令法典編纂的成就主要有三:一是律、令的純化,即“律成為專門以定罪正刑為務的法典之專稱”⑧劉篤才:《漢科考略》,《法學研究》2003年第4期。,令則成為基本國家制度的效力淵源。⑨梁健:《曹魏法制綜考》,西南政法大學2012年博士學位論文,第80-81頁。二是律令法制的體系化。曹魏《新律》各篇目和條文之間邏輯清晰,刑罰系統(tǒng)實現(xiàn)完整統(tǒng)一。⑩參見[日]冨谷至《通往晉泰始律令之路(I):秦漢的律與令》《通往晉泰始律令之路(Ⅱ):秦漢的律與令》二文,朱騰譯,徐世虹校譯,中國政法大學法律史學研究院編《日本學者中國法論著選譯》(上冊),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2年。三是律令法制的名理化,反映出自東漢以來律學理論發(fā)展的綜合水準,是名理法學發(fā)展的重要成果。
然而,曹魏律令法制體系仍有顯著不足。魏末晉初的法律家賈充、杜預、羊祜等人在其基礎上繼續(xù)進行法律文本的整合工作。歷時三年余,在西晉泰始四年(268)正式推出體系完備、邏輯嚴密、層次分明的律令法制體系,由《律》《令》《故事》三部法典組成。①《晉書·刑法志》,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927頁。,自此開始,中國法律史上第一次出現(xiàn)嚴格意義上的律令法典。在這個法律體系中,律典與令典的內容功能被嚴格區(qū)分,令典從正面規(guī)定一般制度,律典從負面規(guī)定違反國家制度的刑事處罰,從而達到二者分工合作、彼此輔助的效果。②“違令有罪則入律。”見《晉書·刑法志》: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927頁。西晉泰始律令的出現(xiàn),是“中古時代法典大備的開始”③楊鴻烈:《中國法律發(fā)達史》(上),北京:商務印書館,1930年,第217頁。。這個影響中國法制史的重大變革,正是在西晉都城洛陽醞釀完成并頒行天下。
西晉泰始四年(268)正月丙戌,晉武帝在都城洛陽發(fā)布詔書將其頒行天下。定科郎裴楷在律典初成之后,受命在洛陽皇宮太極殿的御前朝會上,手持律書當眾高聲誦讀律文,稱為“執(zhí)讀”④《晉書·刑法志》,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928頁。。他每念完一條,便由在場君臣進行討論,最終形成定議。裴楷儀表非凡,善于朗讀。他那清爽、頓挫的誦讀,配上簡易、雅致的律文,堪稱金聲玉振,令“左右矚目,聽者忘倦”⑤《晉書·裴秀傳附裴楷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923頁。,堪稱視聽享受、精神盛宴。
《泰始律》頒行后,侍中盧珽、中書侍郎張華上表請求:“抄新律諸死罪條目,懸之亭傳,以示兆庶?!雹蕖稌x書·刑法志》,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047頁??梢韵胍?,當時抄有律典死刑罪名條目的法律文書,正是從洛陽十二個城門附近的都亭開始懸掛昭示,一直掛到王化所及的天下亭傳。在文書行政的時代,中華法系的文本與精神正是以這種方式傳遞、實施,恰如由心肺發(fā)送的律動傳遞到奇經(jīng)八脈,又如頭腦發(fā)號的施令遙控手腳四肢。而洛陽正是這律動傳遞的初發(fā)點、施令傳導的信息源。
西晉泰始律令的頒布在中華法系的歷史上有重要的意義。西晉滅亡以后,泰始律令一直在東晉南朝長期沿用。而在十六國、北朝,泰始律令的影響同樣不容小覷。⑦樓勁:“天興以來‘律’、‘令’的發(fā)展演變,是一個逐漸向魏晉以來定型的《律》、《令》體制靠攏的過程?!眳⒁姌莿拧侗饼R初年立法與〈麟趾格〉》,《文史》第61輯。泰始律令的影響直到隋唐,⑧例如,高明士教授稱:“《開皇令》的源頭,宜曰晉令?!币姼呙魇俊堵闪罘ㄅc天下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63頁。而唐代令典又大體上是對隋《開皇令》的繼承發(fā)展。并且與唐代律令法典體系一起流播海外,成為中華法系法律空間定型的標志。(詳見下文)而其醞釀外傳的始發(fā)站正是西晉都城洛陽。
歷經(jīng)八王、五胡之亂后,魏晉洛陽城淪為丘墟。直至北魏統(tǒng)一北方之后,洛陽才開始慢慢恢復往日榮光,并在中華法制文明發(fā)展史上又寫下濃墨重彩的一筆。北魏法律廣泛吸收中原、河西、江左的漢族三大法律傳統(tǒng),兼采漢、晉兩代法制的優(yōu)秀因子,與鮮卑民族法律傳統(tǒng)融合在一起,爐而冶之,取精用宏,成為當時中國最為完備的法律體系,實現(xiàn)中華法系的重生再造。⑨關于北魏法律淵源,以陳寅恪先生“三源說”最為經(jīng)典。參見陳寅恪《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9年,第112-119頁。曾代偉教授指出,探討北魏法律淵源不應忽略拓跋鮮卑傳統(tǒng)之民族習慣法。參見曾代偉《北魏律淵源辨》,《法律史論叢》第7輯《中國傳統(tǒng)法律文化與現(xiàn)代法治》,重慶:重慶出版社,2000年,第269-287頁。在此過程中,洛陽再次發(fā)揮出關鍵節(jié)點的作用。
首先,遷都洛陽成為北魏確立政權合法性,競爭華夏正統(tǒng)地位的重大戰(zhàn)略舉措。
拓跋鮮卑憑借武力入主中原,如何獲得中原漢人的認同便成為亟待解決的重大課題。北魏前期統(tǒng)治中心在平城,就已開始從形式上模仿漢晉法制。孝文帝時,北魏法制改革突然加速,由以武立國轉向以文治國。而遷都洛陽則成為當時系列改革的高潮和收官。
從表面上看,孝文帝看中的是洛陽的地理文化意義,即所謂“崤函帝宅,河洛王里”①《魏書·任城王元澄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464頁。,更合乎地域的正統(tǒng)性。但實際上,孝文帝漢化的用意遠不止此。他要在洛陽“托周改制”,在政治文化制度層面確立真正的正統(tǒng),“齊美于殷周”,比肩于漢晉。②《魏書·咸陽王禧傳》載孝文帝遷都后詔曰:“卿等欲令魏朝齊美于殷周,為令漢晉獨擅于上代?”見《魏書》,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535頁。只不過,他認為洛陽為周之東都,在洛陽隆修周制于華夏正統(tǒng)更為有據(jù)罷了。③陳金鳳:《北魏正統(tǒng)化運動論略》,《黑龍江民族叢刊》2008年第1期。經(jīng)過孝文、宣武兩代皇帝的持續(xù)努力,定鼎嵩洛的拓跋鮮卑最終徹底融入中原文化,其正統(tǒng)形象也逐漸得到南北朝士人的普遍認可。④《洛陽伽藍記》“景寧寺”條記“中原士族”楊元慎斥責南朝梁將領陳慶之稱梁為正統(tǒng)時說:“我魏膺箓受圖,定鼎嵩洛,五山為鎮(zhèn),四海為家。移風易俗之典,與五帝而并跡,禮樂憲章之盛,凌百王而獨高?!倍悜c之后來回到建康后對北人欽重異常:“自晉、宋以來,號洛陽為荒土。此中謂長江以北盡是夷狄。昨至洛陽,始知衣冠士族,并在中原,禮儀富盛,人物殷阜。”見《洛陽伽藍記》卷2,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174-180頁。
孝文帝仿效周公營建成周的故事重建洛陽城,兼具胡漢兩方面的文化特色。一方面,北魏洛陽城按照周制設計“左祖右社”的布局,遵循宮、城、廓三層環(huán)套的配置形制以及城、廓分工的傳統(tǒng)規(guī)劃。由于規(guī)??涨昂拼?,孝文帝在工程尚未完成時便迫不及待地于太和十八年(494)正式遷都至此。另一方面,由于參與洛陽新都建設的人中有相當一部分也參與過孝文帝改建平城的工程,因此洛陽的建制規(guī)模還深受北魏故都平城的影響。尤其是反映出從草原文化到農耕文化過渡痕跡的“里坊制度”更是直接源自于平城,并且對后來隋唐的長安、洛陽形成了深遠的影響。⑤[韓]樸漢濟著,朱亮譯:《北魏洛陽社會與胡漢體制》,《中原文物》1998年第4期。又參見逯耀東《從平城到洛陽——拓跋魏文化轉變的歷程》,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160-180頁。
其次,北魏政權在洛陽完成律令法典的定本,展開中原漢人禮法與鮮卑部族習慣法的碰撞融合。
孝文帝之子宣武帝繼承父志,進一步從法制角度鞏固漢化政策成果,制定出北魏律的定本《正始律》。正始修律是北魏第七部也是最后一次大規(guī)模議律活動,不僅彌補了前面法律的各種缺陷,刪增調整了不少條文內容,而且更以前所未有的姿態(tài)貫徹儒家的禮教法律觀,使儒學經(jīng)義徹底占據(jù)法律領域。當時參與議律的人中,作用最為突出的是劉芳、常景和元勰。劉芳長于儒家經(jīng)學,在議律過程中擔任議主,將大量禮法理論援引進入律典。常景則是律學名家,在議律過程中主要從專業(yè)角度把控律典的技術性內容。元勰作為深受儒家仁政觀念影響的宗王,對議律有決斷之權,保證了議律的總體方向。⑥鄧奕琦:《北朝法制研究》,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第92-95頁。北魏在洛陽的法制創(chuàng)新還不止于此。在《正始律》之前,宣武帝就已下詔“藏竄者悉遠流”①《魏書·源賀傳附源懷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923頁。,正式開創(chuàng)流刑之名;《正始律》之后,又對官當制度的一些細則進行了補充修訂。②《魏書·刑罰志》,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2879頁。所有這些法律成就。都是在拓跋鮮卑部族習慣法與中原儒家法傳統(tǒng)逐步融合的成果,“實有其廣收博取之功,并非偶然所致也”③陳寅恪:《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9年,第126頁。。而其工作基本上都是在洛陽完成的。
洛陽長期作為國家政治文化中心,成為人文薈萃、思想激蕩、學術碰撞的交流平臺。同時,洛陽也常是天下法律文書檔案最豐富的寶庫。兩種要素彼此交織,便催生出中華法學在洛陽的繁榮局面。若論洛陽法學之繁盛,尤推東漢、魏晉、北宋三個時期。
定都洛陽的東漢王朝,法學研究較之西漢更為繁盛。尤其是作為當時法學主流的律章句之學④章句本為漢代經(jīng)學家研究儒家經(jīng)典的注釋形式,被法律家借用來解釋律令就成為律章句,進而興起了作為古代法學獨特形態(tài)的律章句之學(簡稱律學)。,更是學派林立,名家輩出。《晉書·刑法志》載:“叔孫宣、郭令卿、馬融、鄭玄諸儒章句十有余家,家數(shù)十萬言。凡斷罪所當由用者,合二萬六千二百七十二條,七百七十三萬二千二百余言。”可謂極盛!
據(jù)龍大軒教授考證,東漢律家有杜林、郭躬、陳寵、許慎、馬融、鐘皓、吳雄、鄭玄、何休、服虔、文穎、應劭等十二人。⑤龍大軒:《漢代律家與律章句》,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9年,第76頁。這些律家,盡管來自不同地方,學術淵源各異,卻大都以各種身份活躍于京師洛陽,與洛陽存在各種各樣的學緣關系。他們有的求學于此,有的任職施展抱負于此,共同撐起盛極一時的東漢洛陽律學。
東漢律學有家學的傳統(tǒng),律學世家是東漢洛陽律學的主力。⑥崔祖思曰:“漢來治律有家,子孫并世其業(yè),聚徒講授,至數(shù)百人。故張、于二氏,潔譽文、宣之世;陳、郭兩族,流稱武、明之朝。決獄無冤,慶昌枝裔,槐袞相襲,蟬紫傳輝?!币姟赌淆R書·崔祖思傳》,北京:中華書局,1972年,第519頁。當時著名的律學世家有潁川郭氏、沛國陳氏、河南吳氏等。他們的子弟自幼在家中受到法學的熏陶與訓練,長大后又憑此進入洛陽擔任法律要職,發(fā)揮專長貢獻于國家法制建設。郭氏律學始于郭弘。郭氏子弟長期在洛陽任職中央法律要職。史載:“郭氏自弘后數(shù)世,皆傳法律。子孫至公者一人,廷尉七人,侯者三人,刺史二千石侍中、中郎將者二十余人,侍御史正、監(jiān)、平者甚眾?!雹摺逗鬂h書·郭躬傳》,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546頁。此外,沈家本先生亦曾提及,《晉書·刑法志》中的“郭令卿”、“或為穎川之裔,令卿其字也”。見沈家本《歷代刑法考》,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1750頁。其中尤為著名的是郭弘之子郭躬。他自幼傳習父親的法律之學,長大后又招徒講學,徒眾常有數(shù)百人。后來他入洛陽官拜廷尉,斷案寬平,推動法律改革的建議也都得到施行。⑧《后漢書·郭躬傳》,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544頁。陳氏律學始于陳咸。陳咸之子陳欽在東漢初年任職廷尉左監(jiān)。陳欽之子陳寵在洛陽擔任中央最高司法官員廷尉,掌管天下獄訟;又撰寫律學著作《辭訟比》七卷,被官方確認為具有法律效力;還提出“蕩滌煩苛”“應經(jīng)合義”“失禮則入刑”等禮法主張,對于振興禮法傳統(tǒng),推動律令儒家化和體系化,均可謂影響重大。①《后漢書·陳寵傳》,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548-1554頁。陳寵之子陳忠繼承父志,進一步推動漢律朝輕緩化、體系化方向改革。②《晉書·刑法志》,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919頁。河南吳氏律學始于吳雄。吳雄在順帝時為廷尉。他的兒子訢、孫子恭也都出任過廷尉之職。吳氏一家三世廷尉,是當時響當當?shù)姆▽W名家。③《后漢書·郭躬傳》,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546頁。
除上述律學世家子弟之外,活躍在東漢洛陽的律家還有杜林、馬融、鄭玄、許慎、應劭等人。
杜林和馬融都是扶風茂陵人,來自西北。杜林早年投奔光武帝,在洛陽歷任高官。太中大夫梁統(tǒng)主張重典治國,提出恢復肉刑。時任光祿勛的杜林對此動議旗幟鮮明地表示反對,最終獲得光武帝的支持。而馬融則兩次被拜為校書郎,到位于洛陽南宮的東觀,④《后漢書·安帝紀》李賢注引《洛陽宮殿名》曰:“南宮有東觀。”見《后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215頁。典校官藏書籍,包括五經(jīng)、諸子、傳記、百家藝術。可知,馬融律章句必定深受洛陽學術資源的滋養(yǎng)。
鄭玄是北海高密人,來自東方。他年輕時曾赴洛陽太學求學,后入關中求教于馬融。其律學先受自精通法律的廷尉陳球。后受自律章句大家馬融,成為兼容實務、學理的通識之學?!澳依ù蟮洌W(wǎng)羅眾家”的鄭氏律章句在兼采前賢的基礎上又加創(chuàng)新,最終成為官方正式認可作為唯一權威的法律注釋學說,成為漢代律學百家爭鳴局面的終結者。⑤《晉書·刑法志》:“叔孫宣、郭令卿、馬融、鄭玄諸儒章句十有余家,家數(shù)十萬言……言數(shù)益繁,覽者益難。天子于是下詔,但用鄭氏章句,不得雜用余家?!币姟稌x書》,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923頁。
許慎生于汝南召陵,應劭是汝南南頓人,他們都來自南方。許慎后入洛陽拜師于經(jīng)學家賈逵,并在洛陽完成《說文解字》的初稿。他利用《說文解字》研究漢代法律,“以漢律解字”⑥程樹德:《九朝律考》,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1頁。,“是東漢以經(jīng)學訓詁方法注律的一塊豐碑”⑦龍大軒:《漢代律家與律章句》,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9年,第96頁。。應劭于獻帝建安元年(196)上奏刪定律令、點評古今而得的《漢議》《律本章句》《尚書舊事》《廷尉板令》《決事比例》《司徒都目》《五曹詔書》《春秋斷獄》等律學著作。⑧《晉書·刑法志》,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920-921頁。當時,洛陽經(jīng)過董卓之亂,已經(jīng)破敗不堪,漢獻帝及東漢中央機構遷至許昌。應劭的這些律學著作,是以洛陽所存東漢律令文書檔案作為底本的劫余之作,堪稱對東漢洛陽法學的終章總結。
漢末魏晉時期,中國學術思潮劇烈變革,而尤以洛陽為學術新風尚的策源地。⑨王國維說:“學術變遷之在上者,莫劇于三國之際?!币娡鯂S《觀堂集林》卷4《漢魏博士考》,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191頁。湯用彤亦曰:“漢魏之際,中華學術大變?!币姕猛段簳x玄學論稿》(增訂版),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第76頁。作為東漢二百年政治中心、文化圣地,洛陽成為天下學人精英薈萃、思想碰撞的文化高地。來自不同區(qū)域、秉承不同文化風格的學人、學派與學說,在交鋒碰撞中迸發(fā)出驚艷的火花,產生新的學術思潮。尤其是,王弼、何晏等人在洛陽倡導的玄學清談之風,對各種學問的研究思維、視角、技巧都產生了根本性的重要影響。在此背景下,魏晉名理法學勃然興起,為魏晉時期全新法律體系的構建提供了實用的思維工具,做足充分的理論準備。
魏晉名理法學對漢代律章句之學的突破之處在于,它并不停留在注釋律令的微觀層面,而是進一步思考律令體系的構建與完善問題,從篇章體例、邏輯構造、法典編纂,到立法技巧、法律形式界分、法律內容歸類,再到法律主旨、立法意圖、語言表達,但凡此類較為中觀、抽象、規(guī)律性、方法性的法學命題都在其研討范圍之內。總而言之,由專注于注釋法律轉而思考創(chuàng)制法律、尋求其背后的學理依據(jù),法學理論取得突破性發(fā)展,由“法外之理”變?yōu)椤胺▋戎怼雹儆髦袑@一對概念加以界定,筆者采之以配擬古代法學,實亦可通。見喻中《從“法外之理”到“法內之理”——當代中國法理學研究的一個新趨勢》,《博覽群書》2004年第7期。,是為漢魏之際法學的重大變革。而這一切正是發(fā)端于當時的政治、文化中心國都洛陽,并由此地對外推廣形成全國影響。在此過程中發(fā)揮重要作用的法學家,諸如劉卲、杜預、張斐、劉頌,其主要學術創(chuàng)作與實踐活動也都集中在洛陽。
劉卲是曹魏律令改革的主要負責人。在魏明帝期間,身為陳留太守的劉卲被征召入洛,參與整理前代法律文本,編纂撰修律令法典。在洛陽,他不僅參與編修出《新律》《州郡令》《尚書官令》《軍中令》等系統(tǒng)的法律文本,而且還撰著一篇《律序》,概要闡發(fā)《新律》的精神主旨、學理依據(jù),表達出強烈的名理化傾向,是魏晉名理法學的第一次全面展示。在《律序》篇末,劉卲得意宣稱:“凡所定增十三篇,就故五篇,合十八篇,于正律九篇為增,于旁章科令為省矣?!雹凇稌x書·刑法志》,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925頁。這種自信正源于名理法學在思維工具、理論視角方面對律章句之學的超越。
杜預和張斐是西晉初年的著名律家、名理法學的時代闖將。杜預祖籍京兆,但他在魏晉時曾在洛陽為官,晉初時更擔任守河南尹。張斐在洛陽主要擔任的是中央司法機關廷尉下屬的明法掾。西晉制定律令法典體系,既有高官主持評議,也有小吏輔助秉筆,因此杜預、張斐曾在洛陽共同參與這一重大的立法活動。律令頒布以后,他們又曾分別著有《律序》③《隋書·經(jīng)籍志二》:“《漢晉律序注》一卷,晉僮長張斐撰。”見《隋書》,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第972頁。“杜預律序云:律者八正罪名,令八序事制,二者相須為用也?!币姟侗碧脮n》卷45《刑法部下》,北京:中國書店,1989年,第128頁。,力圖對律典的主旨大義進行學理闡釋,揭示其內在的法理邏輯。后世將他們二位對泰始律的注釋成果合稱為“張杜律”,影響極大。④《南齊書·孔稚珪傳》:“江左相承用晉世張杜律二十卷?!币姟赌淆R書》,北京:中華書局,1972年,第835頁。南梁任昉《為王金紫謝齊武帝示皇太子律序啟》一文。而該《律序》究為張、杜誰家,則不得而知。見《藝文類聚》卷54《刑法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979頁。盡管他們的具體法律主張有較大差異,一個提倡文約例直,一個主張窮究法理,然而總體來說,張、杜律學都是受到中原尤其是洛陽一帶玄學新風影響的產物。⑤韓樹峰:《漢魏法律與社會——以簡牘、文書為中心的考察》,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1年,第90頁。
劉頌亦為西晉的知名律家。他早年為司馬昭征辟進入洛陽,在西晉朝廷中歷任廷尉、三公尚書等高級法律官員。他曾“上疏論律令事,為時論所美”⑥《晉書·劉頌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308頁。,尤其是提出“主者守文—大臣釋滯—人主權斷”的法理構想。這種罪刑法定與非法定和合的理論最終在唐律及以后的法律中得到體現(xiàn),成為中華法系罪刑關系原則的經(jīng)典范式。⑦參見俞榮根《罪刑法定與非法定的和合——中華法系的一個特點》,《中西法律傳統(tǒng)》第3卷,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3年。
理學是中國古代文化登峰造極的產物、中國文化最有哲學意味的高度抽象與宏大具現(xiàn)。作為唐末五代以來以儒為本、融合儒釋道三教精華的全新理論體系,理學話語蘊含著豐富的法哲學旨趣。按照《宋史·道學傳》的說法,宋代理學主流可以分為濂、洛、關、閩四派,分別以周、程、張、朱為領軍人物。其中,程顥、程頤兄弟籍貫在洛陽,中年之后又長期在洛陽生活,講學問道,終于創(chuàng)立洛學,位居宋代理學正統(tǒng)。
唐末戰(zhàn)亂之后,洛陽再度遭到毀滅性的破壞,昔日的輝煌已一去不返。但到北宋時,洛陽雖然不再負有政治中心的職能,卻仍是官方認定的西京陪都,承擔重要的政治文化功能。由于其地近都城開封,同時政治氛圍又較為寬和平靜,因而成為文人薈萃的文化交流中心。司馬光、文彥博、呂公著、邵雍等文化名人都在此居住。二程與他們進行學術交流,同時收徒講學,著書立說。
在宋明理學中,“天理”的最高地位是二程確立的,是他們“自家體貼出來”①《二程集·河南程氏外書·傳聞雜記》,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424頁。。二程秉持理學“天即是理”“理一分殊”的基本主張,在討論法律問題時強調“天理”的支配作用?!疤炖碜鳛橛钪娴淖罡邔嶓w和道德規(guī)范的源泉,自然也是封建社會禮與法的本原,維護等級特權的封建法律制度歸根結底是天理的體現(xiàn)?!雹陉惤鹑骸独韺W法律思想評析》,《現(xiàn)代法學》1994年第6期。例如,他們說:“萬物皆只是一個天理,己何與焉?至如言天討有罪,五刑五用哉,天命有德,五服五章哉,此都是天理自然當如此。人幾時與?”③《二程集·河南程氏遺書·二先生語二上》,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424頁。將刑罰與法律說成是純粹天理的產物,是天理之當然,這正是北宋理學法哲學家旗幟最為鮮明的立場。
在二程看來,司法的根據(jù)是立法,而立法的根據(jù)就是天理。如果立法可以不遵守天理的綱常原則,那么司法也就可以跳出具體法條程序,那么法律的效力與權威也就蕩然無存了。④《二程集·河南程氏粹言·論政篇》中記載了張載和程頤的一段對話:有少監(jiān)逮系于越獄。子曰:“卿監(jiān)以上無逮系,為其近于君也。君有一時之命,有司必執(zhí)常法,而不敢從焉。君無是命,而有司請加之桎梏,下則叛法,上則無君,非之大也。”子厚曰:“獄情不得,則如之何?”子曰:“寧獄情之不得,而朝廷之大義不可虧?!币姟抖碳?,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1214頁。因此立法必須遵循天理,立法的效力應該受制于天理。正如程頤所說:“蓋先王之制也,八議設而后重輕得其宜,義豈有屈乎?法主于義,義當而謂之屈法,不知法也?!雹荨抖碳ず幽铣淌衔募ふ摑h文殺薄昭事》,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584頁。
程氏兄弟也曾進入京師開封,將其洛學主張也一并帶入開封的政治當局,并在這里遭遇正值變法高潮時期的王安石。盡管在總體上,二程都站在王安石變法的對立面,反對王氏的激進變法主張。但是,他們的主張仍然是基于自身獨立的理性判斷,而非政治派系之間的意氣之爭。尤其是程頤,他的態(tài)度和立場尤其顯示出學者的理性、客觀與冷靜。他并不反對變法,只是對于王安石變法的具體措施表示反對。他不主張激進變法,而是主張漸變。即便是在司馬光主政時廢除變法主張的階段,程頤仍在疾聲呼吁保留變法中的合理內容,對完全翻盤的做法并不認同。
二程的學說不僅在當時就產生了巨大影響,而且還在后世朱熹的推動下最終確立理學正宗的地位,受到官方的認可與推崇。程朱理學的法哲學主張,既是對以往中國法文化的總結,也是對中華法文化的再塑造。尤其是其“天理”說,更對后來歷朝的法律實踐活動帶來深遠影響。例如,河南省內鄉(xiāng)縣衙內至今仍可以看到當年懸掛的“天理、國法、人情”匾額。這匾額既是在揭示中國法文化的雋永內涵,也是在表彰以北宋二程洛學為代表的洛陽法哲學曾有的輝煌。
都城作為政治中心,自古至今都是朝廷法度最先推行而且貫徹最為徹底、實施最為規(guī)范的區(qū)域,也是全國范圍內司法機制最為繁復、司法局面最為復雜的區(qū)域。因為都城既是君主和中央官僚機構的駐地,同時又是一級地方區(qū)劃,導致其司法處于中央與地方兩套機制的雙重覆蓋之下。兩相交織,往往會造成都城司法體制的復雜混亂乃至疊床架屋,彼此干擾。例如,西漢時都城長安,既有作為地方監(jiān)獄的長安獄,也有包括廷尉獄在內的中央列卿機構所屬本部監(jiān)獄即“中都官獄”,總計有26 個之多。①《后漢書·百官志二》“廷尉”條本注曰:“孝武帝以下,置中都官獄二十六所。各令長名世祖中興皆省,唯廷尉及洛陽有詔獄?!币姟逗鬂h書》,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3582頁。同時,西漢在京師之外又設魏郡詔獄、鉅鹿詔獄、洛陽詔獄。令出多門的刑獄體制,造成司法體制的系統(tǒng)性混亂。②在中國古代,“獄”是偵查、司法機關為羈押未決犯而設置的機構,不同于今日羈押判決自由刑罪犯的執(zhí)行機關“監(jiān)獄”。參見王忠燦《中國法律史敘事中的“監(jiān)獄”》,《中西法律傳統(tǒng)》第9卷,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
至東漢時,伴隨著都城東移至洛陽,都城司法體制亦逐漸趨于體系化與合理化。
首先,捋順了洛陽中央司法體制與地方司法體制的關系。洛陽獄設置在洛陽縣官署即洛陽寺之內,由司隸校尉、河南尹與洛陽令逐級共同管轄。司隸校尉擁有京師洛陽及周圍七郡的治安、監(jiān)察、司法權。河南郡即為七郡之一。洛陽城則位于河南郡轄區(qū)之內。司隸校尉、河南尹、洛陽令分別行使京師洛陽的三級司法權。與之相對應的,廷尉只統(tǒng)屬廷尉獄,其管轄地域可以廣及全國。而作為更高司法權力行使者,皇帝、三公、御史中丞則可以廣泛參與到廷尉獄和洛陽獄案件尤其是重大疑難案件的審理之中。
其次,位居京師各種監(jiān)獄被大幅裁減,只留下廷尉獄和洛陽獄兩個監(jiān)獄。盡管東漢中期以后,又出現(xiàn)黃門北寺獄、若盧獄、掖庭獄等,但較之西漢仍可稱清簡。而洛陽獄既是地方監(jiān)獄,又是詔獄,關押特殊身份的罪犯與待審之人,凸顯出其作為京師所在地監(jiān)獄的獨特司法職能。③宋杰:“洛陽獄規(guī)模巨大,機構龐雜,兼有中央政府‘詔獄’和地方郡縣監(jiān)獄的職能,囚禁的對象包括各級官僚貴族和平民百姓,對京師安全和朝廷政局影響甚重?!币娝谓堋稏|漢的洛陽獄》,《歷史研究》2007年第6期。而且廷尉獄和洛陽獄又彼此分工。例如,廷尉府官員犯法,只能被關押于洛陽獄,以避嫌疑。④例如,廷尉趙世因為不敬被舉奏,便被關押在洛陽獄,由河南尹審理。事見《后漢書·百官志二》李賢注引蔡質《漢儀》,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3583頁。由于洛陽居于天下之中的位置優(yōu)勢,使得京師以外的詔獄失去存在價值,如同西漢魏郡那樣的詔獄便被廢止。因而形成詔獄僅止于京師、州郡縣只有地方監(jiān)獄的格局。司法監(jiān)獄系統(tǒng)自下而上逐級負責,不再摻入其他權力機制。
東漢時期確立的都城司法體制模式被后世王朝大體沿襲。在以洛陽為都城的曹魏、西晉、北魏、武周時期,洛陽仍然保持著其兼具都城功能和地方機構功能的司法運行體制。洛陽地方的官員如洛陽令、河南尹等常能參與審理中央大案,與廷尉、御史大夫及諸獄官并稱,受到特殊重視。當然,洛陽京畿官員體制也隨著地方行政區(qū)劃的變化而有一些變化。例如,西晉時取消司隸校尉,改為司州,而將其監(jiān)察功能轉移到河南尹。北魏初建時改司州為洛州,遷都洛陽后又改為司州。隋唐時期的大多數(shù)時候,洛陽都是作為陪都存在,其政治影響力自然遜色于長安。反映在司法體制方面,河南尹和洛陽令都不再具有多少特殊性。但是,在武則天在位的武周時代,洛陽升格為神都,恢復名副其實的京畿地位,因而當時朝廷的最高司法機構如大理寺、刑部(當時稱為秋官)又都移到了洛陽。河南尹和洛陽令再度短暫成為重要的京畿司法官。宋代以后,洛陽政治中心的地位迅速下降,不再享有京畿地位的洛陽最終淪落為一個相對較為普通的地方行政區(qū)劃,承擔一般的地方司法職能。其司法機制也就不再有什么特殊的了。
作為京畿司法體制的貫徹執(zhí)行群體,自漢至唐的歷代洛陽令、河南尹中,也涌現(xiàn)出許多為政強直、不避豪貴、精通法律的地方司法官員,塑造出許多典范司法和執(zhí)法官員的形象。例如,東漢洛陽令董宣因不畏懼權貴而被譽為“強項令”。其后,虞延、周紆、祝良相繼出任洛陽令,同樣由于嚴格執(zhí)法而威震京師。①董宣、虞延、周紆事跡,見《后漢書·酷吏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2487-2496 頁。祝良事跡見《后漢書·龐參傳》,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691頁。以及《太平御覽》卷500引《東觀漢記》,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第2286頁。東漢末年,曹操出任洛陽北部尉,造五色棒嚴察權貴的事跡,更是讓他借此一戰(zhàn)成名。②《三國志·魏書·武帝紀》注引《曹瞞傳》,北京:中華書局,1971年,第3頁。曹魏時期,司馬芝擔任河南尹,秉公執(zhí)法,鐵面無私,皇親國戚也不得通融;③《三國志·魏書·司馬芝傳》,北京:中華書局,1971年,第386-387頁。河南尹李勝參與討論恢復肉刑問題。西晉初年,擔任河南尹的則是當時著名的律學大家杜預。杜預不僅參與晉初律令法典的編纂工作,而且精通律學,勤于著述。他為《泰始律》撰寫的注釋被皇帝下詔與律并行,獲得了正式的法律效力。北魏時,洛陽令高綽、元志、高崇、薛琡等人,也都因為政清斷、不避強御而青史留名。④事跡先后見于《魏書·高允傳附綽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091頁?!侗笔贰の褐T宗室·河間公齊傳附元志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558頁。《魏書·高崇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707頁?!侗笔贰ぱΡ胱觽鞲窖Μ`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922頁。到唐代,武周時代的洛陽令魏元忠同樣是剛正不阿的一代名臣。
洛陽司法系統(tǒng)在運行中形成一系列對后世產生深遠影響的司法文化,分別表現(xiàn)為法律職業(yè)自我認同、法律職業(yè)專業(yè)化、司法仁德化。
首先,司法人員供奉皋陶為職業(yè)神,強化自我職業(yè)認同,自東漢洛陽始。
宋人曰:“今州縣獄皆立皋陶廟,以時祠之。蓋自漢已然?!雹荩ㄋ危┓缴祝骸恫凑帯肪?,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22頁。東漢時擔任汝南功曹的范滂因受人誣告參與士人結黨。他剛被收押到黃門北寺獄時,就被獄吏告知要祭拜皋陶。⑥《后漢書·黨錮列傳·范滂傳》,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2205頁。這說明東漢洛陽監(jiān)獄中已有專供祭祀皋陶之所,即獄神廟。皋陶已被請上獄神的神位,接受后世人的供奉。這一方面是由于當時人對皋陶十分尊崇,對其法官權威的十分認同,另一方面則是當時讖緯造神運動的風氣影響。此外,又據(jù)《論衡·是應》記載,當時官府都有皋陶、觟?形象的壁畫,以獄神皋陶執(zhí)神獸斷獄的神跡警示奸人。
皋陶自漢代始成為獄神,祭祀活動一直未斷。至西晉時,皋陶祭祀進一步上升為國家禮法,于每年孟秋在洛陽銅駝街旁的廷尉寺舉行。獄吏視皋陶為司法行業(yè)鼻祖。而在北朝,人們認為壬辰日是皋陶的忌日,司法機關在這一天有不審訊犯人的慣例或者規(guī)定,以此來作為對獄神皋陶的紀念。這說明,獄神皋陶的形象已經(jīng)從中原洛陽擴展到地方邊郡。①《敦煌文書》:“皋陶以壬辰日死,不得此日劾罪人?!眳⒁娎畹路丁抖鼗臀饔蛭墨I舊照片合校》,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7年,第104頁。
獄神皋陶的形象一旦確定下來,就在中國法律史上扎根生長,獄神廟在天下州縣監(jiān)獄遍地開花的局面一直延續(xù)到中國近代,其法文化意義深遠復雜。從中國傳統(tǒng)法律職業(yè)尤其是司法職業(yè)的角度來說,皋陶祭祀是其從業(yè)人員的職業(yè)歸屬感和自我認同感的集中體現(xiàn),也反映出某種民間法律信仰,即便是在今天也仍然不失其歷史價值。②鄧長春:《獄神皋陶崇拜考論》,《中華法系》第12卷,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9年。而推根其源,獄神皋陶文化最早起于東漢洛陽。
其次,官方推動的法律職業(yè)與法律教育專業(yè)化運動,自曹魏洛陽始。
法律專業(yè)素養(yǎng)的培養(yǎng)、專業(yè)知識的傳播,是法律得以良好執(zhí)行、司法得以良好運轉的先決條件。有鑒于此,法律職業(yè)專業(yè)化運動便具有非凡的意義,而為國家所逐漸重視。秦漢時代,律令知識傳播主要靠私人傳授與家族傳承,馬融、鄭玄之學屬于前者,陳、郭世家屬于后者。至曹魏時,社會風氣轉變,法律之學漸而失去往日風光,而為社會所輕賤。有鑒于此,有識之士便上書朝廷,扭轉這種反常的事態(tài)。
曹魏尚書衛(wèi)覬上書魏明帝說:“刑法者,國家之所貴重,而私議之所輕賤;獄吏者,百姓之所懸命,而選用者之所卑下。王政之弊,未必不由此也。請置律博士,轉相教授。”③《三國志·魏書·衛(wèi)覬傳》,北京:中華書局,1971年,第611頁。正是在他的建議之下,曹魏王朝才在中國歷史上第一次設置律博士的官職,隸屬于最高司法機關廷尉,主要負責向相關官員傳授法律知識。此舉對后世影響極為深遠。近代著名法學家沈家本曾對此給出高度評價。他認為,自從曹魏始創(chuàng)之后,律博士不僅對律學的傳承發(fā)展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而且對于歷代法律制度、司法體制的改革完善影響十分巨大。④(清)沈家本:《歷代刑法考》,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2059-2060頁。而律博士的最早設置,是在曹魏中期的都城洛陽。
西晉時期繼承曹魏的制度,在廷尉設置律博士。其傳統(tǒng)經(jīng)由東晉一直延續(xù)到南朝,但都只在廷尉下設置一人。南朝梁陳時期則在國學下增設胄子律博士一人。在東晉南朝推崇清流、不屑濁吏的社會風氣影響下,廷尉律博士被認為是刀筆小吏而為世議所輕。⑤《南齊書·孔稚珪傳》:“今之士子,莫肯為業(yè),縱有習者,世議所輕?!币姟赌淆R書》,北京:中華書局,1972年,第837頁。而在北朝,由于胡族政權積極學習漢魏法律制度的意愿十分強烈,所以律博士作為掌握實用專業(yè)知識的職位,也就為北方各政權統(tǒng)治者所重視。北魏洛陽時期,廷尉下仍設置律博士官,其職能不僅局限于傳授法律知識,進行法律教育,而且還廣泛參與國家議律的立法活動和重大疑難案件的司法活動之中。在推動北魏法制走向民族融合的過程中,發(fā)揮了十分重要的作用。前文所提到的常景就是其中最典型的例子。
再次,司法仁德化傳統(tǒng)綿延于周、漢、魏、晉之洛陽。
司法仁德化在中華法系形成發(fā)展史中綿延久遠,始終是中華法系頗具特色的優(yōu)秀傳統(tǒng)之一。而這一傳統(tǒng)尤其在洛陽展現(xiàn)出清晰的演進脈絡。
西周初年,周公在成周洛邑提出“明德慎罰”的法律原則,主張刑法適中,不亂罰無罪,不亂殺無辜。周穆王也在這里改革刑制,頒布《呂刑》,提出“敬德于刑,以刑教德”“明于刑之中”“有德惟刑”“惟良折獄”“哀敬折獄”等一系列司法原則,成為后世長期推崇、效法的經(jīng)典法哲學宗旨。①《尚書·呂刑》,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312頁、第313頁。
東漢時,正式出現(xiàn)皇帝親自參與“錄囚”的司法案件復核活動。錄囚制度始自西漢,是改善獄政、監(jiān)督司法的重要手段。然而當時錄囚主要是由刺史在地方郡縣進行。而到了東漢,明帝親臨洛陽獄查核案情,釋放無辜者千余人。②《后漢書·寒朗傳》,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417頁??梢?,皇帝錄囚的事例自東漢洛陽獄始。這無論是對當時還是對后世司法均起到正面的示范效應。
曹魏末年,毌丘儉謀反。其孫女毌丘芝盡管已經(jīng)出嫁,且已身懷有孕,但按律亦當抄斬。這個大案波及廣泛,很快就在京師洛陽的朝堂之上引起熱烈討論。主簿程咸上書指出,出嫁之女被本家族連累的規(guī)定,既不合情又不合理,應該進行改革,應該本著“哀矜女弱”的精神,規(guī)定“在室之女,從父母之誅;既醮之婦,從夫家之罰”③《晉書·刑法志》,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926頁。,建議被官方采納。這成為魏晉時期以個案推動律法改革、貫徹司法仁德化精神的典型事例??梢?,婦女不再受族誅連累的法律規(guī)定,最早創(chuàng)立于魏晉之際的洛陽。
此外,在多民族法制融合的大時代背景下,洛陽同樣充當著中華司法文化碰撞交融的歷史舞臺。北魏遷都洛陽之后,儒家法文化不僅在立法層面日益彰顯,而且還滲透到司法領域,形成春秋決獄的潮流。例如,費羊皮賣女葬母因孝誠可嘉而得以免刑,儒家倡導的孝道綱常、宗法倫理得到法律的有力支持。④《魏書·刑罰志》,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2880-2882頁。同時也在洛陽發(fā)生過反向的案例。尤其是當父系宗法遇到鮮卑皇權的時候,對立就顯得尤為突出。發(fā)生在洛陽的“毆主傷胎案”中,強調皇權權威的政治意見和強調儒家父系倫理的司法意見,形成尖銳的對立。⑤李貞德:《公主之死:你所不知道的中國法律史》,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8年。洛陽這個皇權法與儒家法、鮮卑部族法與中原禮法的中心角力場,從一個歷史側面折射出摻雜著民族融合因素的中古法律儒家化過程的曲折與反復。
一如前文所述,在中華法系的縱向演進過程中,無論是制度還是思想和文化,都曾在洛陽發(fā)生過節(jié)點性事件。另一方面,洛陽對于中華法系空間結構的意義同樣十分重大。中華法系既是一個歷史時間概念,也是一個地理空間概念,既是精神文化概念,也是物質實體概念。它濃縮著中華文明的價值觀念、歷史理想與民族精神,支撐起中華法文化的治理規(guī)模與空間格局。在中華法系地理空間不斷充實和擴展的過程中,洛陽同樣扮演著重要的角色。
中華法系的源頭是中國法律。最初的中國法律醞釀于一些早期文明據(jù)點。它們基于各自的文明環(huán)境而形成各具特色的文化淵源和表現(xiàn)形態(tài)。伴隨著文明活動范圍的擴大,“社會上層的遠距離交流”①李新偉:《“最初的中國”:考古學證據(jù)和推想》,《讀書》2016年第7期。逐漸培育出具有某種共通性的法律文化及其空間范圍。又經(jīng)過漫長的歷史演化,由于政治融合、文化交流等歷史大背景的展開,各地的法律傳統(tǒng)通過多重線路在一個中心區(qū)域進行碰撞、交融,初步塑造出一些共通的法律規(guī)則,具有較強法律涵攝和輻射能力的核心區(qū)域逐步成型。這個最早的核心區(qū)域就是以上古洛陽盆地、河洛流域為中心的中原地區(qū)。在這里熔爐鍛造出來的法律規(guī)則再通過征服、滲透等方式,由核心區(qū)域反饋到周邊的據(jù)點并進行法律空間的深度拓殖。在這個過程中,以“禹跡”“九州”為理想范圍的中國法律空間逐漸由觀念落到實踐。
洛陽地區(qū)自古以來就有多重文化碰撞交融的區(qū)位優(yōu)勢,當?shù)乜脊虐l(fā)現(xiàn)的偃師二里頭遺址和商城遺址都是“文化雜交”的碩果。②考古發(fā)掘顯示,在中國文明早期發(fā)展過程中,洛陽地區(qū)由于多重過渡性的地理特征而成為多種文化交融的優(yōu)質平臺。參見許宏《最早的中國》,北京:科學出版社,2009年,第51-62頁。西周初年,地處洛陽盆地的洛邑城拔地而起,成為新時代中國法律創(chuàng)新最主要的政治文化平臺和“普天之下”法律空間最核心的制度引領區(qū)域。傳世文獻記載,周公的制禮活動伴隨著洛邑城的整個營造過程。③《禮記·明堂位》載:“六年,朝諸侯于明堂,制禮作樂,頒度量,而天下大服?!薄抖Y記·禮器》云:“經(jīng)禮三百,曲禮三千。”《禮記·中庸》又云:“禮儀三百,威儀三千。”《禮記正義》,見《禮記》,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934頁、第740頁、第1454頁。雖然這些記載難免有些理想化的想象,④依照傳世文獻所載,周公“制禮作樂”為周室確立下一套龐大的禮法制度。然而此說近幾百年來亦逐漸遭到學者質疑。例如,清代崔述認為“周公制禮”即便存在,也一定較為粗疏。見崔述《崔東壁遺書》卷5《考信錄·豐鎬考信錄》。顧頡剛也認為“周公制禮”的內容與意義不宜過分夸大。見顧頡剛《“周公制禮”的傳說和〈周官〉一書的出現(xiàn)》,《文史》第6輯。近年又有美國學者羅泰提出,周的禮法變革主要發(fā)生在西周晚期而非周初,“周公制禮”很可能并不存在。見羅泰著,吳長青、張莉、彭鵬等譯《宗子維城:從考古材料的角度看公元前1000至前250年的中國社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引論”與第一章??傊?,周初制作禮法的活動是否如文獻記載那樣集中、系統(tǒng)、完滿仍有待進一步考察。但這并不能改變洛邑周代禮法的宗源性地位。因為西周禮法是在遙宗周原、監(jiān)于夏商、吸納周邊各部族法的基礎上整合而成的復合型規(guī)范體系。這個過程或許是緩慢復雜的,地點或許是分散多元的,參與者肯定也不止周公一人,但是洛邑憑借天下之中的地理優(yōu)勢而作為周人控御天下的基地,理所當然成為統(tǒng)合多重禮制傳統(tǒng)、聚合各地習慣法最主要的歷史舞臺。周天下法秩序最重要的制度基石——“宗法制和分封制”中體現(xiàn)著周人的法律淵源和智慧,但在周公東征平叛之后進行的第二次諸侯分封才是化解殷民危機、奠定周室天下格局最關鍵的一步。⑤《左傳·定公四年》修訂本,北京:中華書局,1995年,第1532頁。相比于武王的分封,周公的分封規(guī)模更大,地理空間布局的戰(zhàn)略進取意義更強。而營建洛邑正是周代分封到各地的諸侯,把周公以后確定下來的宗法分封制度積極進行實踐操作,把在中原逐漸形成的混溶的禮法程序原則帶到各地的政治據(jù)點,與當?shù)赝林牡胤椒ㄋ缀椭C并行,緩慢交融。⑥王沛:《刑書與道術——大變局下的早期中國法》,北京:法律出版社,2018年,第3-45頁。經(jīng)過數(shù)百年的緩慢整合,春秋時的諸侯列國不僅實際控制區(qū)域大幅拓展,而且在上層貴族階層已經(jīng)形成了一個以禮法為主體的天下法律體系,從而奠定下中國法律具有豐富內涵要素、廣泛地域影響的空間范圍。盡管當時已經(jīng)出現(xiàn)諸侯霸主,也有禮壞樂崩的評價,但是作為天下共主所居的洛邑,仍舊是這個法律空間范圍在名義(亦即法律)上的中心。而且,由于周天子漸成虛位,洛邑的天下地位甚至出現(xiàn)了超越有形政治中心實體、脫凡而化為禮法圣城的態(tài)勢。
經(jīng)過戰(zhàn)國、秦漢持續(xù)的法律空間整合運動,原本散布在各地的法律據(jù)點日益增多、擴大,據(jù)點間的連線日益增密、加寬,中原法律在更廣大的漢人區(qū)域內施加更細密的影響,把更多的“山高皇帝遠”的法律縫隙覆蓋填滿,吸納包容進入一個以中原漢人政權為總號令、以農耕宗法倫理文化為總背景的法律統(tǒng)治空間之內。這個廣大的區(qū)域主要包括今天中國的中部、東部、南部和中國西北地區(qū),其核心區(qū)則先在關中,后轉河洛。魏晉南北朝雖然進入大分裂的歷史周期,但是當時中原法律的適用范圍仍舊不減于此前的規(guī)模,并且在南方的深山密林實現(xiàn)更進一步的法律覆蓋。在此期間,洛陽不僅始終洋溢著法制創(chuàng)新的活力,引領著中國法律的發(fā)展方向,而且更進一步升級為華夏法制正統(tǒng)的地理標志??傮w而言,在1—6世紀的東漢、曹魏、西晉、北魏時期,以洛陽為中心的河洛地區(qū)長期都是中國法律空間最核心的區(qū)域。①魯西奇認為,中國歷史發(fā)展過程中始終存在一種作為國家發(fā)展重心、借以掌控全局的核心區(qū)。這個核心區(qū)應該同時滿足兵甲所出之區(qū)、財賦所聚之都、人才所萃之地、正統(tǒng)所寄之望等四項標準。這個核心區(qū),秦漢時是關中和三河,北朝隋唐時是關隴、河東、河洛,六朝、南唐、南宋時是寧鎮(zhèn)、江淮,中晚唐、五代、北宋時是汴洛、河北,遼、金、元時是草原、燕地,明清時是南北直隸和畿輔。參見魯西奇《中國歷史的空間結構》,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143-229 頁。從中不難看出,洛陽所在區(qū)域在中國古代史長期都處于核心區(qū)域之中。這還不算兩周乃至更早的二里頭時代。在相當長的歷史時期內,以中國核心區(qū)的地位而擔當中國法律核心區(qū)的職能,洛陽當之無愧。
作為中國法律的核心區(qū)域,洛陽擔當著法制創(chuàng)設、法學引領、司法統(tǒng)合的獨特歷史職能。這主要表現(xiàn)在:通行全國的法律制度不斷完善、頒行于洛陽,代表歷史方向的法學新潮流興起于洛陽,以實踐貫徹法律精神、協(xié)調法律準繩的司法體制發(fā)端于洛陽。但同時應該注意到的是,由于中國疆域遼闊,人口眾多,地域文化差異性、多樣性顯著,整齊劃一的法律從來不曾真正掌控整個國家。出發(fā)于法律核心區(qū)的法律制度、思想與實踐,在進入“外在的邊陲”和“內在的邊陲”等所謂化外之地的時候,就會出現(xiàn)各種打折扣的現(xiàn)象。②許倬云:《傳統(tǒng)中國社會經(jīng)濟史的若干特性》,見許倬云《求古編》,北京:新星出版社,2006年,第1-14頁。因此,洛陽在中國法律空間結構中的核心區(qū)作用,并不如想象中那樣強大。③事實上,自上古三代以來直到今天,中國法律空間的對內充實和對外擴展一直都是漸進的過程、歷史的趨勢,而始終沒有走到終點。所謂法律核心區(qū)的對外輻射功能,也如強弩一樣終究會有不能穿魯縞的末途。這是由中國獨特的歷史傳統(tǒng)和文明體屬性所決定的。例如,西晉泰始四年(268)頒行于洛陽的律令法典體系在律令發(fā)展史上成就突出。但它的制度設計并不是全國統(tǒng)一標準的一刀切,而是兼顧多種區(qū)域治理模式的差別。當時主要規(guī)定民戶租調制度的《戶調式》,在課田與否、戶調征收數(shù)額標準方面,分郡、國、夷三類,一般郡、邊郡、邊郡之遠者、諸侯封地、夷人、夷人之遠者、夷人之極遠者七個等級,依據(jù)朝廷對民戶所在區(qū)域掌控程度的不同而有所變通,做出了不同的具體規(guī)定。④《晉書·食貨志》,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790頁。
另一方面,以洛陽為中心的中原法律與四面八方部族習慣法的交融碰撞同樣不曾間斷,并且伴隨著漢人與胡人之間政治、文化上互為主客的融合過程而日益活躍起來。在公元6世紀前后,中國第一次民族法制碰撞融合高峰期的中心舞臺,仍舊在以洛陽為中心的中原地區(qū)。周邊部族習慣法的許多因素以各種方式加入中原法律之中,中原法律也有變通地適用于周邊部族生活的區(qū)域。公元10世紀以后,這一過程進一步升級,最終形成兼容西北游牧法律和東南農耕法律于一體的宏大國家框架和法律空間。中國法律的地理空間空前擴大,其核心區(qū)域也由以洛陽為中心的中原地區(qū)向東向北移到以北京為中心的華北地區(qū)。
中華法系是一個超越國家和民族的法律文明現(xiàn)象,除中國之外還包括其他國家的法律。憑借其由內到外的獨特文明氣質而能夠超越國家和民族,在古代亞洲東部的廣大區(qū)域內形成具有廣泛法律效力、良好治理效果的規(guī)則系統(tǒng),并與世界其他區(qū)域的規(guī)則系統(tǒng)形成鮮明的對照。從公元4世紀開始,日漸成熟的中國法律的域外影響力逐漸凸顯,在朝鮮半島、日本列島、中南半島、琉球群島等許多國家,先后出現(xiàn)學習中國法律的浪潮。中華法系的空間格局逐漸成形。①詳見楊鴻烈《中國法律對東亞諸國之影響》,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9年。
中國法律在完成內部充實、自我整合之后,向后世空域廣大的中華法系地理空間投射出的第一道法律之光,正是來自于西晉洛陽。以晉、唐律為藍本的成文法典是中華法系的重大特征之一。②高明士:《律令法與天下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311-314頁。中華法系在地理空間上的初步成型就在4—6世紀之間。當時溝通各國法律最重要的紐帶就是誕生于西晉洛陽的泰始律令法典文本。泰始律令法典體系,以其術語精準、體例嚴謹、邏輯周密、結構協(xié)調等優(yōu)點,帶動東北亞各國形成頒行律令法典的潮流。朝鮮半島上的高句麗和新羅,先后仿效西晉和南梁頒行律令法典,成為中國法律最早的域外追隨者?!度龂酚洝じ呔潲惐炯o》載,高句麗小獸林王三年(373)頒行律令。當時中國北方正處于十六國時期。前燕(346—370)、前秦(350—394)已先后參照西晉制定律令法憲,形成較為齊備的法律制度。高句麗制定律令顯然是通過它們而受西晉影響的結果。③高明士:“就其時代而言,當仿自西晉泰始律令。”見高明士《律令法與天下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311頁。其后,新羅法興王七年(520)春正月,亦頒示律令。④(高麗)金富軾:《三國史記》卷4《新羅本紀·法興王》,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3年,第47頁。以當時朝鮮半島諸國普遍尊奉南朝漢人政權為正統(tǒng)并行遣使朝貢的情況推之,⑤《梁書·諸夷傳·東夷》:“普通元年,詔(高句麗)安纂襲封爵,持節(jié)、督營、平二州諸軍事、寧東將軍。七年,安卒,子延立,遣使貢獻,詔以延襲爵……太清二年,延卒,詔以其子襲延爵位……(普通二年)高祖詔曰:……可使持節(jié)、都督百濟諸軍事、寧東大將軍、百濟王。五年,隆死,詔復以其子明為持節(jié)、督百濟諸軍事、綏東將軍、百濟王。普通二年,(新羅)王募名秦,始使使隨百濟奉獻方物?!币姟读簳罚本褐腥A書局,1973年,第803-804頁。其律令法制極有可能系由模仿南梁天監(jiān)律令法典體系(503)而來。而南梁法律則又大體沿襲西晉??梢?,誕生于洛陽的西晉律令法典體系已經(jīng)通過各種途徑傳播到朝鮮半島,對東北亞法律形成重要影響。
而在更晚的后世,最初醞釀萌發(fā)于西周洛邑的禮法傳統(tǒng),則通過唐宋、明清法制的傳承與發(fā)揚而流播域外,對朝鮮半島和中南半島的國家完成更深層次的法律文化和法律精神的洗禮。朝鮮半島的高麗王朝,借由頒布《政戒》《誠百寮書》強調禮法大義,訓示上下名分,構建以禮法為核心的法統(tǒng)秩序。高麗朝第六代王成宗以周、孔自期,效法中國構建系統(tǒng)化的儒禮祀典,建立起社稷、宗廟、五服等一系列重要的禮法制度,史稱“成宗制禮”。在中南半島,安南自宋以后脫華自立,然而仍是中國藩屬,沿用中國官制,遵行中國禮法,禮儀章服,律令法制,未改中國禮法文化的底色。明清時期的琉球國法制,也是以中國法律作為母法,不僅移植律例,而且尊奉禮法。其人倫綱常、典章制度都和中國頗為相似。正如有學者所說:“中國法之所以成為古代日本、朝鮮、越南及琉球等東亞國家法律的母法,之所以一度支配東方亞細亞,不僅因為它本身具有的法律共同性的一般規(guī)律、原理、原則的實踐與理論根據(jù),而且在于中華法系包含了許多跨越時空、歷史常新的價值和合理性因素?!雹倮钋啵骸吨腥A法系為何成為東亞各國的母法》,載張中秋主編《中華法系國際研討會論文集》,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7年。這種以禮法傳統(tǒng)為主的核心價值要素,正是以洛陽為中心的中國中原地區(qū)貢獻給世界最可寶貴的法律文明成果。
而以洛陽城禮法地位與內涵的獨特魅力而言,其對域外國家的影響同樣不可小覷。以日本為例。早在東漢初期,日本列島上的倭奴國就曾遣使來洛陽,被光武帝洛陽南宮召見,并賜以“漢委奴國王”金印。此后來自日本的使節(jié)多次入洛,歷經(jīng)曹魏、西晉、隋唐。8世紀的日本平城京亦兼采唐代的長安城和洛陽城。而在后來的平安京城市布局中,唐洛陽城的影響更超越長安城。②王仲殊:《論洛陽在古代中日關系史上的重要地位》,《考古》2000年第7期。尤其是平安京(今日本京都)以朱雀大路為中軸線,分為左京洛陽和右京長安,而后右京地蕭條,左京繁榮,以致“洛陽”二字遂成為平安京全體的代名詞。③[日]村井康彥:《洛陽和長安》,《日本的宮都》,東京:角川書店,1978年,第159-163頁。當時日本名義上君主天皇留居平安京,但已失去實權。平安京又被稱為“京洛”“洛都”“洛中”,各地赴京都則稱“上洛”或“人洛”。其形勢不禁讓人聯(lián)想到中國的東周時代。除日本以外,東南亞諸國也早在東漢時期就開始遣使來華。他們在洛陽接受皇帝召見,并被賜以帶有漢官體制意味的封爵和印綬。④許永璋:《東漢時期東南亞國家使者訪洛陽》,《中州古今》1995年第2期。當時諸國雖然還未主動學習中國法律,但卻在開始逐漸向中華制度靠攏,為日后加入中華法系進行文化積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