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文娟
讀呂翼的長篇小說《寒門》讓人有一種心驚肉跳之感。在過去很多年里,無論人們所在地區(qū)發(fā)達與否、原生家庭條件如何,都共享著同樣的價值觀:“考上大學就能改變命運”。但是,那些偏遠地區(qū)的貧困家庭,卻因為經(jīng)濟、文化發(fā)展的種種限制,個人視域的不夠?qū)掗?,這條路走起來往往還要比其他人艱難許多。即便如今高考制度已逐漸完善,但是考生們?yōu)榱恕白x大學、讀好大學”,依舊充滿了壓力和競爭,更不用說故事里名副其實的“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
這個發(fā)生在中國西南烏蒙山地區(qū)碓房村的故事,圍繞著馮敬谷、趙成貴、萬禮智三個家庭展開。這里的人生活艱難,他們會“為一根蔥一顆蒜一分工一鏟土都要鬧得籮籮翻”,也大多會在孩子上學前四處借錢交學費,他們無法擁有良好的教育資源,村里的教室是牛廄改的,被水沖垮后也是合著全村人之力舂泥自建;他們沒有更多獲取知識的來源,民間的迷信風俗和對讀書的堅定追求以一種奇妙而自然的方式和諧共存在這片土地上。在這樣貧困的大背景下,村中家庭經(jīng)濟條件的優(yōu)劣依舊能分出高低,孩子眾多而以務農(nóng)為生的普通農(nóng)民馮敬谷生活境況最為艱難,以至于小說里總是出現(xiàn)他為了孩子想辦法借錢的場面,書中描寫得最慘烈的一次是馮敬谷因借錢被萬家毆打;馮嬸為了孩子讀書賣了包括自己頭發(fā)在內(nèi)的一切可賣之物,這些都體現(xiàn)著家庭的貧窮,也是女兒馮天香出走的原因,也讓馮家成了小說中名副其實的寒門。其余兩個家庭,代課老師趙成貴收入不高、但是作為村中的文化人,在教育兒子方面稍占優(yōu)勢,且因趙得位是獨生子,家里日子也還過得去;萬禮智因為在信用社工作,在村中頗有權(quán)勢,經(jīng)濟條件在村中數(shù)一數(shù)二,而村中最為神圣的孔廟也由他家掌管。
經(jīng)濟與權(quán)勢在這個偏遠落后的小村中依舊將人分出等級,仍然存在仗勢欺人的現(xiàn)象,而這可能也是讓整個村的村民都信仰祭拜孔廟的最主要原因——考上大學國家能分配工作,實現(xiàn)階級的跨越和生活的變革。書中曾這么說:“碓房村有三件寶。前兩件和土地有關(guān),與肚皮有關(guān):碓窩、稻谷,這不用多說。第三件寶,說的是村莊精神世界里的東西,讀書人說是上層建筑——孔廟?!毙≌f中反復提到讀大學是為了有好工作、為了日子能更好過,正是因為這一點,讓這些苦苦求學的學子和費盡心力的家人更顯真實、感人。
馬斯洛的“需求層次理論”里將人的需求分作低層次生理需要和高級需要,人只有在滿足了低層次的生理需求時,才能往更高層次進行追求。而在碓房村,在吃穿用度都頗為艱辛的時候,村民們卻為了祭拜孔廟、供孩子讀書而借錢貸款,形成巨大反差的同時也讓人感到心酸:在偏遠的貧困地區(qū),讀書、高考也許是唯一的改變命運的方式,即便再苦再難,人們也只能硬著頭皮堅持。
這里說的平凡人,是沒有太多社會資本的人,他們想要改變命運,卻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隨便一點小的差錯都可以賠上前途甚至萬劫不復。但是他們又無比堅韌,在信念的指引下,倔強的一次次重復奮斗之路。希臘神話中的神祗西西弗斯,因為觸犯了眾神而被懲罰,他要將一塊巨石推上山頂,可當石頭被推上山頂,到了晚間石頭又自動滾下,于是他第二天又得重復、永無止境地將石頭推上山;石頭能停留在山頂?shù)膸茁屎蜐L下來的幾率天差地別,可是他沒法選擇只能繼續(xù)。馮維聰是這樣,馮天俊是這樣,馮春雨是這樣,就連一開始就遠走的馮天香也是這樣。她們太平凡,太弱小,沒有什么外在資源的加持,但是都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一次次推動心中的巨石——大學。于是馮維聰有了考場“范進中舉”試的瘋狂,在往后多年中拼命發(fā)明創(chuàng)造,想要被大學錄取,甚至一度認為大學之門也是通往與馮春雨的愛情之門;有了馮天俊之后,馮維聰每年都參加高考,歷時十多年,從懵懂青年到為人父之后依舊堅持,想要考到清華北大;有了馮春雨之后,他想要改變命運償還恩情,選擇一次次高考、復讀,直至還清恩情之后遠走求學;馮天香遠走異鄉(xiāng)淪落風塵之后仍對學習念念不忘,在求學無門后,將名牌大學的畢業(yè)證,“做”了一本又一本。這塊石頭的沉重之處在于,它給人以希望,但是又不知有沒有機會實現(xiàn)。他們都是可憐之人,辛苦而努力的活著,追逐燦爛而遙遠的夢想,即便是最后托起巨石衣錦還鄉(xiāng)的馮春雨,身上也必帶著原生家庭賦予的慘淡記憶和對養(yǎng)父母、馮維聰?shù)睦⒕沃椤?/p>
阿爾貝·加繆在散文《西西弗斯的神話》中,改編了神話故事,他筆下的西西弗斯坦然接受了這種無休止的重復的命運,接受了這種荒謬的挑戰(zhàn),因為加繆得出的結(jié)論是:“人一定要想象西西弗斯的快樂”,因為“向著高處掙扎本身足以填滿一個人的心靈”。這一結(jié)論拿到碓房村的馮家兄妹身上,也許在悲壯中能顯出些許意義,即使前途渺茫,但是身處困境之中,如果將這個壓身之石化作信念,也未嘗不是一種自我實現(xiàn)。
故事中的寒門子弟憑著信念想要改寫命運,而命運卻往往在關(guān)鍵的點上發(fā)生了轉(zhuǎn)折,可謂失之毫厘謬以千里。馮維聰如果和馮春雨都順利考上大學,就不會出現(xiàn)春雨為拿獎金而反復參加高考,最后報答完恩情離開碓房村,一家人也不會為了給馮維聰治病生活更加無著、困苦。馮天俊如果不是去報到前得知吊兒郎當?shù)娜f勇竟然考上復旦大學而激起了自尊,他應該會心甘情愿的去讀師范院校,三年后順利畢業(yè)回到家鄉(xiāng)當一位教師,也不會因此走上一次次的復讀之路。而這件事最可笑之處卻是萬勇根本沒有考上復旦大學,為了糊弄父親,他只是隨口說說。馮天香堅信自己的離開可以改變家里弟妹的上學狀況,可是多年后歸家才發(fā)現(xiàn)“想得到的結(jié)果并沒有實現(xiàn)。那條通往幸福的大路上,沒有因為她的離開而讓家人走入半步。”命運似乎是在捉弄這一家貧困的人,一次次意外讓他們的求學之路變得更加艱辛,讓他們的家境變得愈發(fā)清寒;但是在這不幸與陰差陽錯之中,又帶著一絲絲的憐憫。馮維聰雖然在別人眼里成了瘋子,但是他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得到了外界的認可,連大學的團隊都不遠萬里買走他的成果;馮天俊雖然看似荒謬地一次次參加高考,但是身邊畢竟有了支持他的妻子和孩子,而他也最終與命運和解,決定接受學校的錄取,即便那并不是他目標中的名校;馮天香和馮春雨帶著各自的經(jīng)歷回到生長之地……他們雖然沒有過上自己想要的人生,但是也都算是無恙的重聚到了一起。也許那個年代的寒門子弟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際遇和命運走向比這故事里的主人公們還要飽含苦難,但是作者的溫情也讓讀者在感傷的同時擁有了些許暖意。
故事的結(jié)局是溫暖的,也是充滿希望的。那些曾經(jīng)受過苦的寒門子弟,以各種各樣的形式回歸碓房村。在他們的精神世界中,對于改變個人自身命運的向往與供養(yǎng)他們生息的碓房村的發(fā)展并沒有產(chǎn)生割裂,他們帶著曾經(jīng)的信仰默默改變著這個小村,于是孔廟得到了修繕、村里的學校得到擴建、
新的師資得以引入,外出求學的學子準備回歸家鄉(xiāng)進行教學……“大學”是他們的信仰,但是“家鄉(xiāng)”更是深入骨髓的信仰。像小說結(jié)尾說的那樣:“他們經(jīng)過春秋,歷經(jīng)風雨,經(jīng)歷過并繼續(xù)經(jīng)歷著寒冷與苦痛。但是,他們成熟了,就像眼下的一垛垛谷堆,散發(fā)著令人迷醉的香味?!逼椒捕煨〉乃麄兓貋砹耍_始用自己點滴的努力改變家鄉(xiāng),他們的故事也許不盡如人意,但是,哪怕家鄉(xiāng)偏遠貧困,村里的年輕一代卻注定在這些前輩們的努力下走得相對順暢一些。畢竟,教育發(fā)展了,鄉(xiāng)村就有希望了,孩子們也有希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