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劍猛

蝴蝶

黑夜占領(lǐng)前，搭上一輛不會停的車

穿行在山路

穿行在蜿蜒的江邊。遠(yuǎn)處望

就像在水面上，追逐向深處消逝

夜里蝴蝶一樣忽閃的光

穿過熟睡的村莊

村莊寧靜

我想用全身發(fā)出聲響，叫住時間

但我不能叫醒任何一個人

讓他們想起快樂

讓他們想起悲傷

夜里輕聲呼吸的村莊

沒有光和名字

只有人間憂喜，薄薄顫動

我把手，伸進刺骨的風(fēng)

在黑夜里

摸一只彩色的蝴蝶

磨斧頭

午后。磨一把

鈍去許多年的斧頭

有時候人力太弱小，只能用電

用角磨機

磨掉上面的塵土，磨掉曾經(jīng)在不同歲月

不同的人手中

一層一層鈍去

鈍到跟小鐵錘一樣的身子

磨掉炊煙裊裊

磨掉山谷回聲

就像磨掉石碑上的文字

就像磨掉我們相識前和相識后

只留薄薄一天

日子剛好，羞澀歡喜

用它

迫不及待，想割開明天

親人

歲月是一塘火

我的親人，是烘在邊上的洋芋

小時候，我望著他們

他們紅光滿面

一個比一個有活力

我長大后，卻發(fā)現(xiàn)他們突然都皺了下去

有的經(jīng)不住風(fēng)吹雨打，已經(jīng)支離破碎

漂泊去遠(yuǎn)方

有的彎下身子，把臉靠近火一些

我朝四處看

他們已經(jīng)一個比一個蒼老

一個比一個，藏著更多的疼

我總害怕有一天，他們再關(guān)不住

身體里的疼痛

總害怕有一天

我在點點星光里，原地打轉(zhuǎn)

找我的親人

算錢

逢人問起今年的烤煙收入，父親總是說

今年的收成還不錯

我便私下與他計算

今年烤煙平均一畝五千多。先不說

請工的錢已經(jīng)支付

煙苗，肥料，農(nóng)藥，燃料，烤房電費錢都要扣

收成并不算好

父親說，種地

從來不能算太細(xì)

算太細(xì)，活就怎么也干不到頭

人便不再想站在地里

我沉默地望著父親

父親像個坐在魚塘邊的釣魚人

他從不聽信養(yǎng)魚人所說的放魚數(shù)目

如同不信報表上的數(shù)字

也不會去細(xì)數(shù)魚的數(shù)量

如同不去細(xì)細(xì)羅列每一項支出成本

但他堅信塘里有魚

有魚

這是在他眼前看不清的世界中

藏著的小小激動

較勁

來和往，開和關(guān)

門把手扎在門兩邊

總有一天，它會被用壞

因為它的兩邊

總有人在和歲月較勁

總有人

在和另一面的自己

較勁

認(rèn)領(lǐng)

從城里

坐面包車回家

開車師傅膽大，每看到路邊有人招手

就會停下車，說“可以擠一擠”

直到幾個人，把車內(nèi)空間擠滿

把時間也擠走。時間真慢

路途遙遠(yuǎn)，肢體麻木

除了腦袋

身體，混為一團

分不清你我

隨著車顛簸，水一樣晃蕩

幸好，沿途

還有村莊安靜地守候著

每到一個村莊

它就能從車上認(rèn)領(lǐng)回一副疲憊平常的軀體

就像天快亮之前

眼睛認(rèn)領(lǐng)回

大自然的所有顏色

寄信

找一個地址

寫一方水土，寄過去

寫肉體靈魂，寄過去

寫歡喜憂愁，寄過去

在那個陌生的地方，養(yǎng)一個小小的宇宙

砍柴砌墻，澆水補苗

播撒云一樣的種子

有時遮擋陽光，有時遮擋星光

找一個地址

寫一封信，裝著獨一無二的一個我

裝著千千萬萬個我

寄過去

宇宙是一封信

宇宙的氣息，跟收發(fā)室的廢舊報紙

一樣微弱

扁寬魚

重感冒的時候，喉嚨里游著一條扁寬魚

使勁咳嗽，魚從上游到下游

咳得越劇烈，它就游得越囂張

游在喉頭的時候，味道有些苦

游在肺中央的時候，味道有些甜

這種味道，真實得

讓我感受到了它的鰓蓋，魚鱗，側(cè)線，魚鰭

還有色彩

年幼時，我曾受到年長孩子的教導(dǎo)

把活著的扁寬魚生生咽到肚里

等它與我融為一體

等我的手腳化作前后魚鰭

然后，我會像一道七彩的光

游玩在水里

每次重感冒的時候，這條魚總是復(fù)活

讓我想起一個午后

我的鼻腔喉嚨都是水

嗓子辣疼

我伸手，奮力去抓岸邊

一塊尖角的石頭

撿月光

讓我醒過來的是

半夜里鐵鏟擦在地上的聲音

吵人的聲音，是一段繩子

拴在我的醒來和醒不來之間

哪一邊能先被解開，松去

我就會永遠(yuǎn)墜入在哪一邊

我起身看到

秋收的玉米，散落在院中

在夜里

是一截，一截，一截月光

遠(yuǎn)方有雨

我的親人，怕半夜夢被淋濕

趁雨來前

用鐵鏟，把一截截月光

撿在一起

存成明年麥子收割前的糧食

喂養(yǎng)小小的期盼

存成

寒夜里，沉甸甸的月亮

映著安靜的背影

我輾轉(zhuǎn)難眠，小心翼翼聽著夜里的聲響

難以分辨我的憂傷，是來自父親

還是母親

安全感

深夜，在一個陌生的城市

找到一輛陌生的車，再去找一個陌生的地方

車?yán)锾察o

路上，陌生的司機講起車輛，講起開車技術(shù)

講起幾天前某一個地方發(fā)生的交通事故

說起前因，后果

描述分離的身體部位

以及模糊不清，丟失的面貌

在這個陌生的地方，一個陌生的人

和我講起一個陌生人的慘狀

令我感到不安

在腦海中

我總會不自覺，想象當(dāng)時的畫面

再給他安上一副面孔

那些支離破碎的身體就有了主

而我內(nèi)心痛苦自責(zé)

我并不是有意，讓陌生的世界

多一點熟悉

好有一絲安全感

桌子

主人抱出一塊老木板。告訴木匠

放在地上，容易爛去

請幫忙打成一張桌子

這樣，離地面遠(yuǎn)一些

腐朽就慢一點

木匠挑選出四截木頭，成為桌子的四肢

桌子的身體被橫放

舉在空中

像一頭俯撐在地面的怪獸

此后

人們將會在桌面上，每天

放各種口味的飯菜

以對他們的殘忍挽留

深表歉意

江

1

幼年時，老人常講起

夢游是一種無阻礙的狀態(tài)

能以睡著的樣子飛檐走壁，穿山越嶺，甚至

騰云駕霧

都輕而易舉

只是不能隨意醒來，否則

將會變回平常的自己，面對突然陌生的環(huán)境

驚恐不安

我曾無盡擔(dān)憂，夢游到離家不遠(yuǎn)的江面上

瞬間醒來

奮力用雙手撥開覆頂?shù)乃?/p>

就像奮力撥開夢和現(xiàn)實

關(guān)掉短短的一生

再撥開生命之門

2

成長的過程中，總喜歡較勁

跟自己，也跟別人

每次在家人沒發(fā)現(xiàn)之前

與伙伴較勁，往江的深處游

越往深處，越有快感

恐懼感也越強烈

游到江心時，快感與恐懼感持平

回的路很遠(yuǎn)，去的路

也很遠(yuǎn)

3

要么在天將擦亮前，要么在

黃昏過后

一小段時間里

江水沒有顏色，只有光影起伏

流向山的盡頭

此時，人間沒有色彩

生命稀薄

讓人心疼的，是抓不住的流逝

4

我想

用前半生，住在江的這一邊

望著江的那一邊，幻想將來

用后半生，住在江的那一邊

望著江的這一邊，回憶過去

以長長的江水作分界線

不料

橋變得越來越多，突兀地橫跨兩岸

我只能繞來繞去

在這邊，在那邊

找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