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立康

猜猜

猜童話

我猜你從未注意，《白雪公主》里的七個小矮人，他們沒有名字。

沒有名字——一個可怕的魔咒，咒語催生的強(qiáng)大魔力將七個小矮人變成了一個有著六道影子的人，如同河谷幽深，你的呼喊，疊音重重。

一個美麗的女孩，因?yàn)椤捌つw像雪花一樣潔白”而擁有了一個名字：白雪公主。

有名字——另一個可怕的魔咒，命名形同施咒，以“雪”為名，驚艷卻脆弱。白雪公主攜帶著咒語，她變成了擁有奇異魔法的人，人人都喜歡白雪公主，沒有誰能拒絕一場白雪的降臨，包括入冬的人間、渴睡的大地和時間的魔鏡。

是華特·迪士尼在動畫片《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給矮人們起了名字，分別是：萬事通、害羞鬼、瞌睡蟲、噴嚏精、開心果、糊涂蛋、愛生氣。

現(xiàn)在，故事可以開始了，讓我們猜猜，七個小矮人里，誰最愛白雪公主？

“是你，王后。”魔鏡回答。

一面鏡子，可以盛放一雙眼、一張臉、一間房，如果你能深入得足夠遠(yuǎn)，它甚至可以容納下一整個逆世界，但實(shí)質(zhì)上，鏡子不過是一個針眼，越看越小，你帶著盲點(diǎn)，永遠(yuǎn)無法穿過它。

鏡子的構(gòu)成含有“猜疑”的虛構(gòu)元素，童話中其實(shí)加入了大量的現(xiàn)實(shí)成分。我們都有一面隱形的魔鏡，隨時召喚，即刻出現(xiàn)。只有你能看到它，也只有你能在鏡中看到與你對視的天使、魔鬼和另一個你。我們對著魔鏡念咒，說出猜疑，但多數(shù)時候，在詢問之前答案早已確定，但我們?nèi)詧?zhí)迷于這自欺的猜疑、歡愉的游戲。你總是問：“你愛不愛我？”你對著我，我被虛化成為你的魔鏡。我回答：“是的，愛，我愛你，我的王后?！蹦阈?。我也馬上跟著笑，畢竟，我是你的鏡像，需要和你同步。雖然慢了零點(diǎn)一秒，但被幸福麻醉的人，不會敏感地觸摸到魔鏡上零點(diǎn)一秒的遲疑、誤差和裂痕。

王后早已知道答案，但她仍然念出咒語，這是第一萬零一次：“魔鏡，魔鏡，天下最美的女人是誰？”

“你很美，可是白雪公主比你更美。”

長久以來，你忐忑等待、憂懼、猜疑的一刻終于到來了。你不再被時間寵愛，美貌是魔鏡的執(zhí)迷，魔鏡需要更美的容貌作為犧牲，獻(xiàn)祭給鏡中的世界。所以，我猜，白雪公主必須死，王后要奪回世界對她的偏愛。

“魔鏡，魔鏡，告訴我?！蔽覇柍鑫业囊苫螅骸鞍籽┕魇欠裾娴纳屏紵o害？”

就連童話也在無意間說出世人的偏心——美麗的女孩會得到更多眷顧。為彰顯善意，童話忽略了細(xì)節(jié)的合理。獵人放走了白雪公主，帶回野豬之心給王后。逃向森林的白雪公主在未鎖門的小木屋里，吃了小盤子里的面包，喝了小杯子里的果汁，然后，形同巨人的她躺在某個小矮人的小床上睡著了。

小房子的主人回來了。小矮人是干什么的？這似乎并不重要，配角只是飾品，即使是鉆石，也得等待愛情賦予它永恒之意。小矮人們看見睡夢中的白雪公主是那么美麗，一下就喜歡上了她。白雪公主終于走進(jìn)了故事的中心。在那座幽暗的森林里，她的到來將給七個小矮人乏味的生活、寂寞的心帶來怎樣的沖擊？多好的故事啊，小矮人的森林，像不像我們安靜得讓人心慌的青春期？我們一定是太寂寞了，才會去喜歡一個同樣深藏惶恐的人。

這是白雪公主闖入的第一夜，一切都要做出改變，改變意味著犧牲。說謊的匹諾曹要成為真正的小男孩，他必須要誠實(shí)。啞女要將尖刀刺進(jìn)心愛的王子的心臟，才會變回人魚。睡美人在暫停的時間里青春永駐，王子的吻帶來愛，也帶來衰老。

一切已經(jīng)改變，但別為天使擔(dān)憂，總有人會為她犧牲。可誰又注意到一個小矮人的委屈，雖然你只是矮人里的七分之一，還有六個與你相同。白雪公主動了誰的面包，喝了誰的果汁，占了誰的小床？誰餓，誰渴，誰困？小矮人，準(zhǔn)備迎接偉大的太陽，她的光熱、微笑和愛，將均勻地灑在你（你們）身上。你是七分之一，你是矮人甲乙丙丁戊己庚的其中之一，你是木頭人一二三四五六七的其中一位，你是行星水金地火木土天王海王星（第八個？）的其中一顆。你將繞著白雪公主公轉(zhuǎn)，公主給予的美麗和親近是公平的，除非你有可恥的私心，除非你在自轉(zhuǎn)中制造了愛的陰影，除非你偷偷接近，越接近光源，陰影越大。

小矮人，七分之一，你準(zhǔn)備好了嗎，討她歡心，去采摘多刺的玫瑰，用鮮血將花瓣染得更紅？你準(zhǔn)備好了嗎，為她傷心，將眼淚錘打成水晶，把白雪公主埋在深深的心里。但我告誡你，小矮人，要小心，這不是愛情，也不是友誼，你要讓自己習(xí)慣，把被剝奪當(dāng)做恩寵。

無智的善良，等同罪惡。

紅絲帶，木梳，最后是蘋果，白雪公主有驚無險地在王后的狡詐和矮人的哭笑間死去又活來。白雪公主同樣受困于自己的美貌，受制于自己喜歡的飾物。執(zhí)迷之物，有時成為我們的生死之地?？兹傅挠?、貂的皮、蛇類詭異的膚色和斑紋，自然地殘酷法則定義：美與危險并存，才能擁有生存的權(quán)利?；蛟S，唯有危險才能將白雪公主推向美麗的愛情。

王后念著咒語：“讓蘋果浸滿這湯，滲入沉睡與死亡?！碧O果當(dāng)然是誘餌的不二之選，它鮮艷、漂亮、香脆、甜蜜，卻代表著誘惑、爭執(zhí)、糾紛和禁忌。

白雪公主是另一種形態(tài)的毒蘋果，卡在小矮人喉間、眉頭和心上。別擔(dān)心，白雪公主不會死去，她躺在水晶里等待著王子的愛。但是另一個人——艾倫·圖靈——卻死于蘋果里注滿的毒。這個計算機(jī)科學(xué)之父，在世人喃喃咒語間變成了被放進(jìn)毒湯的蘋果。被控以“明顯的猥褻和性顛倒行為”的罪名，輿論的偏見凝聚成一個巨大無面的巫婆，往他身體里注射荷爾蒙和屈辱。圖靈用最童話最浪漫最天真的死法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他往蘋果里注射了劇毒氰化物，然后，咬了一口，冷靜咀嚼，慢慢咽下。

是誰說，被上帝咬了一口的蘋果，是因?yàn)樯系燮珢鬯姆曳迹?/p>

王子輕易就帶走了白雪公主，他甚至都沒有為白雪公主哭過，沒有為白雪公主哭得缺氧而昏天又暗地，哭得死去又活來。但我們都默認(rèn)甚至是期待這樣的結(jié)局，陪公主幸福生活的人，該是王子，而不是其他人。

王子見到水晶棺里的白雪公主——水晶棺與白雪公主，就像血鉆與血——一下子就愛上了她。王子央求小矮人們允許他將公主帶走。別在意劇情，美可以成為一切荒誕的理由。而且，王子才是卡在白雪公主喉間的蘋果——亞當(dāng)?shù)奶O果。

好了，睡前故事從很久很久以前就開始了，就在這里停一下吧。白雪公主逃離了曖昧的灰色、隱約的猜忌，去往王子的城堡。

但故事仍在繼續(xù)。生活就是故事。我們都是王子矮人公主巫婆小丑人魚匹諾曹。

我們一起來玩游戲吧。

玩什么？

猜猜。

猜愛情

我們習(xí)慣在生活中猜測，我們習(xí)慣在猜測中生活。猜——無法參透的執(zhí)迷，近于本能。

猜猜，明天雨或晴。猜猜，誰來的信，郵票倒貼。猜猜，下一班公交車是幾路，我等的那一班總是來遲?！安虏隆?，這忐忑的游戲藏著我們的憂心，但我們?nèi)越器锏仄艃e幸，認(rèn)定自己的選擇是天意。小丑手心里的糖果一定會被我猜中，公主被王子選中，海盜會找出閃光的金子。

“猜猜”，這游戲讓我們樂此不疲、執(zhí)迷不悟。猜猜，你現(xiàn)在愜意或憂郁。猜猜，為了讓你贏，我該出石頭剪刀還是布。猜猜，她愛的人是誰，她何時離開。猜猜，我愛的人是誰，下一班火車何時經(jīng)過青春小站，下一站，它開往哪里？

這是我們猜火車的青春。

我們將一元硬幣——貧乏青春的奢侈浪費(fèi)——放在鐵軌上。我們等著，等著火車碾過硬幣，等著瞬間的巨力將硬幣壓成扁薄暗淡的圓片。時間就是這樣經(jīng)過我們的，我們被小心輕放在彼此腦海中的鐵軌上，巨大沉重的時間列車疾速碾過，將那一秒壓成了永恒的記憶。我是一枚被你私藏的硬幣，上面字跡模糊卻藏滿心事。你一直在猜測我愛不愛你，一次次將壓扁的硬幣彈向空中，接住，卻只是徒勞。終于，連你的猜測也沒有了答案，扁薄暗淡的硬幣無法劃分心意的正反，就連猜的人，也忘了初時的選擇。

我記得你喜歡王菲的歌《香奈兒》，我猜你并不明白歌詞的真意：“王子挑選寵兒，外套尋找它的模特兒，那么多的玻璃鞋，很多人合適，沒有獨(dú)一無二?！蔽覀兛傇谶x擇，看似選項(xiàng)很多：選衣服、選學(xué)校、選朋友，但實(shí)際上我們真正能做的選擇并不比硬幣的正反面多。這是屬于普通人的青春真相，在有限選項(xiàng)中選擇單一的答案。我們心有不甘。馬克·瑞頓說：“選擇生活——我選擇不選擇生活。”我們活在一個選擇的年代，但瑞頓卻選擇在硬幣的邊緣不選擇正面或反面，他吸毒、搶劫。如果我在青春時代遇見《猜火車》里的少年，他們會成為我平庸青春里的閃靈。張悅?cè)粚憽端奖肌罚f“私奔”其實(shí)是一種對衰老的反抗，注定失敗，卻至少可以證明，生命曾經(jīng)這樣旺盛。我們可不敢這樣，怯懦如鼠的我們輕易嗅到危險的味道，別說“私奔”，甚至“叛逆”都是少而珍貴的。我們未卜、未老，卻很清楚，叛逆能支付的代價和選擇一樣并沒有多少。

我們只敢小小、輕輕、怯怯地反抗這個世界。如何反抗？我們選擇偷偷摸摸地相愛，這世界無法控制我們因動情而愛，因愛而動情，而我們相信愛會帶給我們廣闊博大深厚的嶄新人生。我們選擇愛是因?yàn)樵谖覀兛磥韾凼强梢赃x擇的：選擇愛一個人，或者不愛。拋出硬幣那一刻，我們虔誠地相信，選擇了愛就是選擇了未來，選擇了人生。我們相信愛。相愛如偷竊，我們彼此互為贓物，挾持著對方的淚水、汗水和心。但相信卻也埋下了猜疑的伏筆。在等待火車的時間里，你望向我的目光如空蕩的鐵軌。愛情就像猜火車，不是嗎？你在猜我愛不愛你，我在猜她愛不愛我。

你猜中了嗎？我猜中了嗎？

你在猜，猜我還愛不愛她。擁有魔法的王后無法獨(dú)占世間的美貌，你應(yīng)該知道，你無法獨(dú)占我的愛。

我從你話語的間隙里猜出你的猜忌，但我不打算澄清。愛是嫉妒的懷疑。你也知道，你無法走進(jìn)我的語境，作為補(bǔ)償，我任由你刻意地加快語速、壓縮字距行距、合并自然段落，并在我們有意無意的對話中留白，空出第三個人的空間。那空間，足夠容下另一個人，以及你對她的猜疑和敵意。

我們來玩游戲吧，你對我說。我提高戒備：好啊，玩什么？玩猜猜尋。猜猜尋？對，猜猜尋，又叫包剪錘、石頭剪刀布、頂拱吃、捶打把，無論叫什么，手勢都一樣，拳、掌、剪刀手，就像“愛”，不同語言叫法有異，實(shí)質(zhì)相同。

你一定玩過這個游戲。這人類的童戲——建立在猜疑之上（思想）、雙向的手勢（語言）、互生相克的三方（環(huán)境）——源自人性，被童真包裹。童真掩蓋了游戲的殺意。這游戲只有進(jìn)攻，沒有防守。每一種手勢都被設(shè)計成近身肉搏的利器，但鋒利的雙刃，也是劍的破綻。你的手勢可以主動刺傷我，也有可能剛好落入我的陷阱。游戲的磁場中，沒有獵手和獵物、矛與盾、貓與鼠，只有獵手與獵手、賊與賊、狐貍與狐貍、針尖與麥芒。

我猜你一定會主動出擊，剪刀手愛德華無法撫摸愛人。你右手成拳，表情兇狠，在擂臺上神經(jīng)質(zhì)地蹦跳，等不及要去擊倒對方。我有恃無恐，我不是你的目標(biāo)，你迫切地想打倒的人在我身旁，在游戲三角的其中一方，在你心里。那個占據(jù)了我部分的愛，使我無法獨(dú)屬于你的人，是你虛構(gòu)的心魔、假想的天敵。

這天敵其實(shí)并不存在，這一點(diǎn)我最清楚，面對你洶涌自私的愛，我必須設(shè)計出第三方的存在，分散你的火力。你的天敵其實(shí)是我，我要留一部分給自己。這也是自私。隨時準(zhǔn)備離開的人，是不會死心塌地地愛一個人的。我不會告訴你真相，我要讓你猜，兩個人的游戲，變成三個人的暗戰(zhàn)，無論是猜猜尋，還是愛情，勝利才是唯一的意義。我們都明白但不愿承認(rèn)，愛是弱者的犧牲、強(qiáng)者的占有，掠奪對方，增加砝碼，維持天平的傾斜。這不公平，但這是人生常態(tài)，就連代表“公平”的天平，也都只能維持百分之一的均衡，卻要對抗百分之九十九的傾斜，何況偏心的愛。

石頭剪刀布，你出剪刀，猜猜我出什么？我也出剪刀，溫柔的平局沒有破綻。既然是游戲，沒有必要算計太狠，畢竟，你愛我，“愛我的人,都是把我用舊的人”，給我指紋，包扎在我曾經(jīng)的傷口上。

你看我，眼里有光。

那光穿過漫漫時空，落到此刻手中書上，我才驚覺。我扣留了你的《清醒紀(jì)》。很多年，它一直沉睡在我書房的某處，等待指尖的親吻，打破時光靜止的魔咒，將它喚醒。

它醒來，是否會問我：“你借了東西為什么不還？”

我在《清醒紀(jì)》看到你留在79、80頁的信，寄出那么多年，我終于收到。字跡淡舊，傷心如新。

“只是覺得而已，覺得你應(yīng)該愛我……可是你沒有。你沒有說愛我，也沒有說不愛。你讓我永遠(yuǎn)行走在懸崖，來迎合你冒險的感受。怎么可能言愛，我又沒有，沒有送過你一只黑色鋼筆。黑色的鋼筆。錯的人，對的時間。對的時間，錯的人。對的人，錯的時間。錯的時間，錯的人。在這場表演中，我只是一個小丑?？墒牵钟惺裁磪^(qū)別呢？所有的姑娘、小丑、巫婆都無緣分享白雪公主的待遇，幾十年后，一切都灰飛煙滅，老年癡呆那一天，連自己都不記得，又會記得誰呢？”

猜心事

總有人困在自己布下的心迷宮里。這迷宮可能是一只空杯、一張開滿紅狼毒的照片或是一個有如深淵的名字。也有可能，迷宮是一次旅行、一座雪山、一道雨幕中的背影。想走出迷宮，就要先回到迷宮，那里是入口也是出口。所以，我們回去。所以，我們回來。那座叫梅里的雪山，那個叫雨崩的迷宮，一直在那里等著。

為了離開，我們必須回去。

“我們只剩斷背山了?！苯芸藢Χ髂崴拐f。奔著李安的名字去，在按下開始鍵前，我和同去的好友并不知道電影講述的是兩個男人的愛。場面一度變得尷尬。但當(dāng)電影落下字幕時，斷背山變成了海，我沉在了深深的幽暗中，睜著眼，屏住氣，像頭孤獨(dú)的鯨。柏拉圖《盛宴》中記述世界不是由男女，而是由男男、男女、女女構(gòu)成的。神將他們劈開，從此，大家開始尋找被分開的另一半。愛情和友誼就是這樣一種缺失的存在，因?yàn)闅埲?，我們心懷惶恐，妄圖填補(bǔ)得以完整。你遇見愛情，你覓得知音，你動情的時刻寄存在某些地方，這地方可能普通，卻藏著你銘心的愛。李安說，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座斷背山。斷背山不一定關(guān)乎性，但一定關(guān)乎愛，兩個牛仔低聲慢語講述著生離和死別，有些嘆息只能用沉默來回答。

我在夢中回到梅里、回到雨崩。我在梅里雪山寄存了東西。多年前的那次旅行仍然冥頑不靈，時常在夢中將我召回?？稍趬糁?，我卻是幻境的局外人。南祖拉山的小道上，走來了大學(xué)時的我們。我一個個、一聲聲呼喚著朋友的名字，沒有人應(yīng)答，沒有人意識到那時年輕的我們正走向一種危險關(guān)系，如同白雪公主走進(jìn)危機(jī)重重的矮人森林，而白雪公主本身就是危險。我極力擋在那些歡笑前行的年輕男女身前，他們穿過我，最后消失在路的盡頭。遠(yuǎn)處的卡瓦格博峰，如同?？莺罅粝碌陌资竦纳碛?，卻在此后成為我的心魔。

最后，我們只剩梅里雪山了。為了離開，我們必須回去。

透過《猜火車》的窗戶，維羅妮卡數(shù)著馬克·瑞頓還給“病孩”西蒙的錢，任由西蒙對空咆哮：“我該怎么辦，買臺該死的時光機(jī)，讓我的人生重來一遍，只不過這次別再有一個該死的搶劫我、背叛我的好朋友了。不，那樣不行，我要做的是引誘他重新當(dāng)我的朋友，最好的朋友，然后再傷害他，我要竭盡全力傷害他?！?/p>

總有后悔的事情惦在我們心里，變成刺，往痛里鉆。你坐在鏡中，張棗在寫詩，他寫下：“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滿了南山?！被貞洕u漸淪落成憾恨的后遺癥。我們總奢望回歸，回到過去某個時刻，去改變、彌補(bǔ)和珍惜。世間沒有時光機(jī)，人魚公主無法要回舌頭（甜美嗓音），向王子說出洶涌如海嘯的愛。愛將海的女兒推向天空，就連泡沫的破裂也是啞聲。所以，有人執(zhí)迷回憶，有人喜歡旅行。舊地重游，昨日重現(xiàn)，朝花夕拾，回憶和旅行，如同鏡子，擁有流轉(zhuǎn)時光的魔法。

2007年，我和瞌睡蟲第二次去了梅里雪山。2003年第一次梅里之行，瞌睡蟲竟然在途中遇見了他的初戀女友，相遇那一刻，他被回憶吸住，疾速穿梭回過去的某一時刻，然后，他停在了那里。瞌睡蟲認(rèn)定那次相遇是神啟，神啟最后變成了魔咒，瞌睡蟲失去了時間，他要回到四年前相遇那一刻，再前往他的前目的地，重新選擇人生。瞌睡蟲懷念他的白雪公主，那是另一群人的故事。在梅里的語境里，瞌睡蟲卻是隱藏到最后的王子。至于我演的是誰，這并不重要，七分之一的小矮人，即使有名字也不會被白雪公主愛上。

雪山一直等在那里，它收起風(fēng)，打散云，將潔白巨大的雪峰藏在路轉(zhuǎn)峰回處，等著你獻(xiàn)上淚水和哽咽。瞌睡蟲說他見到卡瓦格博時，激動得想跳下車跪拜。有時候，執(zhí)迷太深，反而無法開悟。我們各懷心事，把旅行當(dāng)做時光機(jī)，瞌睡蟲為了更加沉醉，我為了清醒離開。如果世間真有時光機(jī)，你會回到哪個瞬間去選擇另一種選擇？你會選擇在她向你說出她愛的人的名字時，送出譏笑和咒怨，而不是隱忍與祝福？你會選擇那一次她呼喚你的名字、觸到你的手臂時，往后退一步，保持安全范圍？你會選擇在旅行開始前反悔，此生從未去過梅里雪山？你會選擇從未認(rèn)識她？會嗎，你會離開著猜疑的游戲嗎？但那是青春啊，沒有傷痕，如何記憶？

琥珀透出淡黃的光，穿過億年萬年。如果有時光機(jī)，我覺得應(yīng)該就是琥珀的樣子，圓潤、透亮，你坐在其中穿梭時空。如果能從琥珀里面向外張看，世界應(yīng)當(dāng)呈現(xiàn)淡黃的視感，如同我們穿過回憶看向過去，過去總鍍著一層淡黃。其實(shí)，執(zhí)迷于回憶的人，你才是琥珀里永生的飛蛾，希望穿過光陰逆旅，回到自己敏感、妖嬈、動情的時刻，但你已被禁錮，時光永恒如新，唯你懷舊昏黃。

她看你，眼里有光。

“你就像黑夜，擁有寂靜與群星?！蓖断蚰愕奈⑷豕猓瑏碜詿o名的星，那顆星，或許是我唯一的太陽。這并不是等式，雖然你我站在天平的兩邊，但被偏愛的有恃無恐，一如石墨和金剛石，同素異形，天壤云泥。

你的飾物，或許是我的珍寶。我的王子在你的世界里扮演矮人，你的啞女在我的情感中成為公主。愛情本身就是一種傾斜的吸引、偏愛和自私，無法責(zé)怪，何來原諒？

我依舊喜歡聽陳奕迅的《你的背包》，在機(jī)場告別，男孩（小矮人）借了女孩（白雪公主）的背包一直不還?！敖枇藮|西為什么不還？”難道男孩還奢望女孩還回向他借走的光陰和寵愛？

一頂帽子在你手中，我寂靜的心忽然吹起了梅里的雪風(fēng)。我見過這頂帽子，它屬于她。她曾帶著帽子去了梅里雪山，我從她的背影里見過這頂帽子。帽子上或許還留有她的汗水、指紋，甚至可能還留有她的氣味。這無疑是她的帽子，讓我猜疑的是為何帽子會在你手中？你偷的，你要的，她送給你的？你是她牽掛的王子，任何理由都是多余。

魔鏡倒映的王后之妒，于男人同樣合身。我壓住心中的嫉妒和激動，不動聲色地向你借這頂帽子。我當(dāng)然不會還，我只想借帽子制造一種假象：我借了她的東西，但是不還，我把帽子扣作人質(zhì)，挾持著她的某一部分，一如她挾持著我，一如你挾持著她。

你似乎毫無防備，說，好啊，過兩天我要旅行，回來就給你。

最終我沒能從你那里拿到她的帽子，你輕描淡寫地說，忘在不知名的山上了。你早已猜透了我以友誼之名暗中算計的私心。你不動聲色地看我表演。我知道，作為戰(zhàn)利品，那頂帽子你寧可丟棄也不會給我。園丁鳥喜歡撿晶亮的小物件去裝飾自己的巢，人也一樣，我們需要一些多余的東西來顯示富足的特權(quán)，例如，需要一些多余的被愛，需要知道某個人一直默默對你念念不忘。愛，可炫耀，不可分享?！秱窝b成獨(dú)白的愛情》里寫到：所有的愛都粗鄙自私。這是否能佐證：愛情和友誼不一定高尚善良，私心永遠(yuǎn)都是情感的果核，被包裹、被忽略。這是一個簡單計算，在這場友誼為名的愛情游戲里，你必須在致勝的一方才能優(yōu)雅從容。

《猜火車》里瑞頓與西蒙的女友維羅妮卡赤裸地躺在床上，瑞頓望向虛空，說：“朋友，亦是一種傷害。”

灰色，算是晦暗還是明亮？

我和瞌睡蟲第三次去了梅里雪山，這是不是癮？這次同行的還有瞌睡蟲的初戀女友。瞌睡蟲在另一個故事里也同樣成為了王子，從此和他的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這不奇怪，每個人都有故事，很多故事。故事與故事枝蔓交叉，每個人也就有了很多的角色和名字。每一個矮人在另一個故事里會成為某人的王子，白雪公主也有變成王后的那一刻。當(dāng)我們置身情外，可以將愛恨看得純粹而分明，如同顏色的黑白，愛與不愛，一刀兩斷。但當(dāng)我們深陷迷津，卻帶著灰色。

比起黑白，灰色更強(qiáng)大?；疑菚崦痢崦两o了愛情男女猜疑和迷藏的灰色空間，愛情在友情里曖昧，友情在愛情里猜測。那空間里，你能分辨出幾種神情？兄妹——師生——愛了很久的朋友——朋友的朋友——連名帶姓的只是那個人？或者是一個不太冷的殺手和劉海小女孩類似師徒的不倫之情，又或者是那個九十歲的老記者與昏睡的14歲雛妓晨昏相隔的忘年秘戀。真正分明的愛恨，在純粹的孤獨(dú)里。孤獨(dú)是肉身之事。我們執(zhí)迷的歡愉、難以割舍的暢快讓我們變得混沌。由此，愛并不會讓我們變得純粹果決透亮，愛會讓我們猶豫虛偽渾濁，愛讓我們曖昧不清。

作為消耗品，愛，如煙如酒，所溺之物，帶來致命藥癮。鉆石代表愛情——這謊言自相矛盾。即使罕見如血鉆，也無法代表真愛，真愛如血，脆弱致命珍貴稀少。我們無法獨(dú)占所有的愛，為了留住愛，只能曖昧。他觸碰了你的手臂，你悄悄告訴我你的心事，我扣留著她的書，像王后念出咒語以確定自己的美麗，我們也上癮般時時提醒有人愛著我，我還被人愛著，被人需要，被人掛念。在等待王子帶來幸福結(jié)局前，灰色的矮人，我收下你的體貼和獻(xiàn)媚；在遇見公主帶來浪漫開端前，失聲的人魚，我收下你的溫暖和美貌。

第一次去梅里雪山時，我們在明永冰川前合影，我靠近她，她靠近你，我們都沒有注意到，雪山在上、江流在下，中間冰舌與泥沙相擁，大片的灰色成了我們的布景。若即若離的灰，若隱若現(xiàn)的灰，像那些曖昧的陪伴、虛偽的情感。

《猜火車》，男人間的友誼也充斥著灰色。瑞頓對墨菲說，你是癮君子，那就去對其他什么東西上癮吧，去調(diào)節(jié)，去控制。墨菲問瑞頓，你是怎么調(diào)節(jié)的（你對其他什么東西上癮）？瑞頓停了一會說，離開。

你怎么選擇？離開灰色還是成為灰色？

風(fēng)中的聲音

終于，我還是決定放棄虛構(gòu)、宏大和野心，以我細(xì)小的筆調(diào)，記述散落在河川間的聲音，并穿過那些漸漸微淡的圖騰，去傾聽天地最初的心跳。

第一聲，是一腔雁鳴。

《雁丘詞》里讀“其脫網(wǎng)者悲鳴不能去，竟自投而死”時，我如同那只雁，胸腔里灌滿了四處沖撞、無處排遣的烈風(fēng)，我必須給自己的肉身開一道出口，好放出秋風(fēng)，讓身體空、輕，歸于寂。那傷口，迸得歪斜，細(xì)看來，是那句詞：問世間情為何物……

我知道，第一聲陰平的聲調(diào)，歡快、優(yōu)雅，無法拉平雁鳴里深秋的悲聲，但撞向懸崖的雁身，像被快速念出的短音，聲嘎嘎、念去去，有心的人才會尾隨、才會留意，有一個悲音撞在時間的赤壁上，舍身、碎骨。

贖身、掘墓、壘石、寫詞，元好問多情，為那小小墳冢起名“雁丘”，成全了一對大雁同生的愛、共死的情和它們的生死相許。溫和的大雁有著剛烈的血，有著洶涌的沖動和決絕的愛意，生不惜、死不顧，在生死之間，愛不悔。

它們的愛情已不再老去。

“你的嘴唇還是溫暖的。”朱麗葉吻了飲毒的羅密歐后，自刺殉情。梁祝化蝶，焦仲卿與劉蘭芝變作鴛鴦，當(dāng)柔軟溫?zé)岬膼矍槟信逃趫杂脖涞哪贡?，死的詩意，源自生的浪漫與熱切。

殉情的故事總在世間流轉(zhuǎn)，但任何殉情，都不及納西人殉情規(guī)模大、人數(shù)多、歷時久?！皾L崖之俗”——“同滾巖下，至粉身碎骨，肝腦涂地，固所愿也。”從十八世紀(jì)二十年代到二十世紀(jì)五十年代，那些殉情瘋狂、密集、慘烈，持續(xù)了兩百年，幾乎每個納西家族都有殉情的人。像滴水穿過巨石，殉情留下的繩索、匕首、草烏、冰涼的尸身、空蕩蕩的懸崖，以長久的刺痛，鑿穿了心，微調(diào)了基因，讓納西人成為一個——

巨大的雁群。

納西人視雁為祥瑞忠貞的圖騰?！拔业难濉薄視r常看著掠過的大雁想。我們是如此相似，基因中到底潛藏著怎樣的密碼，讓我們都重情輕生，死且不顧？

人類學(xué)家迪爾凱姆認(rèn)為：“自殺率甚至和每個民族最深沉的氣質(zhì)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北^厭世的人，會試圖自殺，但那些年輕的情人，明明對生命充滿著愛意和激情，卻也冷靜細(xì)致地規(guī)劃著自己的死亡。在納西語中稱為“游舞”的殉情，悄然進(jìn)行，如此小心，謹(jǐn)慎到不會驚動春燕和秋魚。那些癡怨的男女篤信，死后會去往“玉龍第三國”——殉情的人，留下你的肉身，這秘境只允許真愛通過。

最深沉的氣質(zhì)，源自最輕盈、最熱烈的愛意。

你無法想象，我的務(wù)實(shí)得近乎刻板的母族，對殉情和死亡的幻想，出乎意料地浪漫、絢麗、精致：粗樸的木楞房的某個暗處，藏著兩件鮮艷精美的嫁衣和壽衣。有時候，癡男怨女會將殉情的決定告訴最好的朋友，甚至?xí)嬖V母親，而她的母親和朋友會保守秘密。

殉情，得到了一個民族的默許。

勇氣，是否都帶著趨向毀滅的美麗？失親的搶呼與默痛，顛倒了歲月山川，卻始終無法讓這個執(zhí)迷于悲情的民族頓悟。佛洛依德有一個觀點(diǎn)：“人天生具有建設(shè)性的、生的本能和毀滅性的、死的本能，當(dāng)我們生的本能不能得到實(shí)現(xiàn)時，我們就會反而走向毀滅?！蔽覀兊谋灸芾铮４嬷率澜绲奶熨x，但我們的身體里也藏著疾病、獸性，以及自毀的傾向。和大雁一樣，納西人的殉情近乎殉道，像是自毀傾向的變異，又像是理想主義的進(jìn)化。

納西人有“祭風(fēng)”的習(xí)俗，超度殉情的靈魂飛升。民間傳說，殉情的人是受到風(fēng)鬼的蠱惑，但我總覺得，風(fēng)鬼不在風(fēng)中，而在納西人的血液里。那些男女聽到風(fēng)中傳來的歌聲，在美妙的幻聽中，一步步走向殉情、走向美妙。

那歌聲，是否是第一聲的雁鳴，歡快、優(yōu)雅，像烈風(fēng)奔出胸腔。

他們的愛情已不再老去。

像佛殿上合十的法號、空山月夜孤僧的敲門聲、霜天夜半遠(yuǎn)遠(yuǎn)悠悠傳來海浪般的鐘響，第二聲，上揚(yáng)、悠長。

于天地間幽深的孤寂處，仰頭嘯出的象鳴，我想，這才是世界之初的原始音調(diào)，來自自然、出自生命，曾只身荒野，被寂靜清唱出來。

第二聲——一聲濁音——象的佛語。

象，讓人敬畏，又使人寧靜，有著神的氣質(zhì)。有人說，大象的眼睛能說出最偉大的語言，寂靜中有千言萬語。宗教般的寂靜，是大象體內(nèi)的群星。大象能預(yù)知自己死亡，一旦發(fā)覺自己死期臨近，便悄然離群，只身前往象冢等待死亡。靜默生，從容死。

云貴高原沒有大象，但納西族的東巴經(jīng)里，時有白象出沒，帶著慣有的寂靜，更襯出經(jīng)書的神秘、古舊和緩慢?！稏|巴神路圖》中有一頭33 首的大象，近百只白瞳圓睜，像金剛伏魔的怒目。垂卷的象鼻，那梵天之手，如觀音護(hù)遍眾生的千手。

象，自佛域，駕著祥云來。那些象，或黑或白、或三頭或六牙、或六肢或八色，從梵語出發(fā)，翻過實(shí)詞的高山，越過虛詞的深谷，一路走進(jìn)納西人的農(nóng)耕時代，走進(jìn)東巴經(jīng)中，成為神明。太陽的光漸漸沉淀下來了，象鍍上黃金，慢慢踱進(jìn)納西人死后靈魂將要抵達(dá)的神地。象，似一味鎮(zhèn)靜劑，在另一個世界，安撫著死生的焦躁與困惑。

死后的世界是什么樣的？

張愛玲寫宗教：“中國人有一個道教的天堂與一個佛教的地獄?！钡』糜蔚鬲z天堂，無論細(xì)節(jié)多么形象逼真，都無法掩蓋生的事實(shí)：死是孤獨(dú)事。

在黑屋，你自然地望向有光的地方。如果說音樂源自于恐懼，那么，我們或許也該承認(rèn)：孤獨(dú)孕育了神明，信仰或許源自卑微、恐懼和脆弱。云南大地上三萬多位神明，沉默的神啊，或許也只是你的母族的某個孤獨(dú)的瞬息、一種難懂的自語的方言。

獨(dú)自赴死的大象為什么能平靜地面對死亡？身軀龐大的象，對生死的理解，更龐大還是更細(xì)微？象，依舊寂靜、宗教般的寂靜，它的身軀就是廟宇。

世上多如繁星的宗教，有神明、有廟宇、有圣域，各自的語言連接著各自的神祇。那些神明的塑像，用石、鐵、金鑄造，鍍上金色的神話與神跡，讓人覺得他們是真實(shí)。當(dāng)人們跪地，口中默念真言，向高處的神明祈愿，希望神明能夠看見、聽見。但高天之上是否真有靜立的神明，是否真有凌霄寶殿、極樂世界或者是天堂？

當(dāng)你在大地上仰望天空，你只能想象那些神通在你無法到達(dá)的地方：高處、天上、虛空。有一天你飛上天空，隔窗眺望，曾經(jīng)高天之上繁華綺麗的想象，是一片干凈，你會本能地看向大地，你看清了山脈的去留、江河的縱橫和溝壑的深淺，那時你便會認(rèn)同我：大地才是信仰的核心。

所有的信仰都與天空無關(guān)，所有高處的神明其實(shí)都來自大地。那些神明，如雪峰、似河流，是世間所有苦難匯集后合力推向高空、推向四方的人性之光。

高原、森林、丘陵、平原，極地、沙漠、沼澤、島嶼，都屬于大地，天空和海洋不過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大地。我們的房屋與生活，是大地的毛孔和呼吸。清晨，陽光灑在大地上。果樹站在田野里，它們開的花，是根須從土里俘獲的精靈。江流，沿著大地的階梯，奔騰、匯合、向東。落到地上的水，我們才稱之為雨。雨落在人們的房頂上，滴滴答答，這是春雨，大地提煉的精油，人們點(diǎn)進(jìn)土地里的種子，被雨吵醒了，它們像大象一樣沉默、緩慢，讓人寧靜。

春種秋收，四季輪回，節(jié)氣——大地的鼓點(diǎn)，有如心跳。道路、劫數(shù)、苦行、受難、饑荒、瘟疫和因土地而起的戰(zhàn)爭，我們仰望的宗教其實(shí)起源于我們在大地上的深居，如同饑餓讓我們更深刻地理解土地，而神明，則是眷戀大地的情結(jié)。

象的平靜來自它知道自己站在大地上，死后亦將回歸大地。它要告訴納西人，萬物都是如此。起居、耕耘、愛恨、生死，所有的一切都在大地上枯榮。所以，讀懂指紋的不是命運(yùn)，而是土地；暗藏命運(yùn)的不是指紋，而是土地。鮮血最終會流到大地上。即使是天葬，將肉身拋給天空，禿鷲也會將骨頭還回。天空中并沒有凌空的天堂宮闕，諸神是大地的神祇，宗教是大地的慈悲，真理是大地的規(guī)律。千萬年走過，真正強(qiáng)大的力量是生命。

生命才是最神圣的宗教。

東非，肯尼亞，寬闊的馬賽馬拉河。河水是紅色的。角馬、斑馬、蹬羚的血染紅了河水，遷徙路上的天國之渡，肉身即是渡舟。

那些雁陣、馬隊、鯨群，在天空、草原、海洋間浩蕩奔襲，遷徙的隊伍長達(dá)數(shù)里，延續(xù)千年，像針線，帶著刺痛，穿過它們或長或短的，歲月的年輪。

“人類本質(zhì)上都是流浪者”，存在主義哲學(xué)家雅斯貝爾斯說。對于流浪，人，總懷有本能、野性、浪漫的近于嗜血的原始沖動，像那些候鳥、魚群和食草者，帶著祖先遺下的記憶、痛感和指南針，一圈又一圈地，轉(zhuǎn)動使命的分針和生命的時鐘。

吉普賽女郎艾絲美拉達(dá)，敲鐘人卡西莫多的綠寶石，她的美麗閃著流浪氣質(zhì)：神秘、天真。羅姆人，也就是吉普賽人，人族中最純粹的流浪者，純粹到他們就是流浪本身。

納西人也一直在遷徙，或者說，是流浪?？嗤吹睦寺覀儭笈Ｇ?麼些/納西人——一直在逐水而走，近神而居，因生而徙，從北境到南疆，從過去現(xiàn)在到未來未知,從游牧的穹廬四野到農(nóng)耕的河谷高原，遷徙的來路成為送魂的歸途，而我們，從不孤單。

第三聲，是山間那一聲馬嘶，如同一個回聲，有曲折、重疊和降升，像在山川間走，下山難、上山易。

俊美的馬，是什么塑造了這溫暖隱忍又充滿力量和速度的物種，是神靈的賜予還是進(jìn)化的雕刻？馬，一路見證著納西人的遷徙，在南下的藏彝走廊上，在西行的茶馬古道里，在送魂的山水村莊間，成為我們存在的一部分。

馬，是納西人空間的證詞，是遷徙時代的血族、圖騰，是靈魂密碼。

在我故鄉(xiāng)的方言里，形容同一家族、同一血脈，有一個奇怪的詞：“那一齒人”。我們用馬的牙齒理解時間，以相似的牙齒來區(qū)分族群，馬甚至是血脈遷徙的隱喻者。

世界的細(xì)節(jié)，隱秘而偉大。東巴經(jīng)里講述，遠(yuǎn)古時，董神（陽神）砍斷一節(jié)白骨作為憑據(jù)，讓人與馬訂立盟約，人不吃馬肉、不穿馬皮，馬為人行腳力、送亡魂。在送亡魂的儀式上，由冥馬送靈魂回祖地，當(dāng)亡魂騎上馬身，馬會劇烈地顫抖，馬的血感受著亡魂的重。

送魂之途，暗合遷徙之路，魂路上經(jīng)過一個個有著古樸姓名的村莊——族群記憶的逗號——亡魂在此回顧。東巴用唱腔念誦亡魂最后的遷徙，它走過的地方，那些地名，是否都是第三聲，與曲折和苦難同音？那些迂回的腔調(diào)是在告誡我們銘記，我們是如何走到這里的。送魂之路即是記憶之路，一個民族失去記憶，會重導(dǎo)災(zāi)難。

過去，在鏡子的一側(cè)，遙望著遠(yuǎn)遠(yuǎn)的未來，未知的命途如同一條瘦弱的馬道，人生，也是一種遷徙。無止境、無邊際、無停息的遷徙告訴我們生命的意義，我們像一匹瘦馬，馱著自己的古道，馱著血脈和記憶，只身踏上山長水遠(yuǎn)的漫漫生途。

活著就是要從生到死，穿過它們，將遷徙之路延續(xù)下去。你我跳過的懸崖，趟過的河，走過的峽谷，都是遷徙之路的印記，我們需要到遠(yuǎn)方去，用行動賦予“現(xiàn)在”以意義，也賦予“存在”以意義。

行為，賦予生命意義。

“當(dāng)我們將自己的獨(dú)特性視為優(yōu)點(diǎn)，才能找到內(nèi)心的平靜?！?/p>

來自科幻電影《攻殼機(jī)動隊》的臺詞。

我們對未來的想象，是基于對過去的理解。未來將要迎接的黑暗，也曾慢慢蓋過遠(yuǎn)古的荒野，黑暗如一，如何從黑稠的藥湯中提取引子，治愈來自黑暗的幽閉和恐懼？獨(dú)特的優(yōu)點(diǎn)、內(nèi)心的平靜，我是如何成為我的？

牦牛羌，這是納西人追溯到游牧?xí)r代的前身。

每當(dāng)我在史志上讀到“牦牛羌”“麼些”這些詞，紙上，就起了野風(fēng)，一行行字在風(fēng)中搖擺，而藏在字內(nèi)的意義，如牦牛的長喊，喚起你心底清而遠(yuǎn)的音聲。

第四聲。降調(diào)。風(fēng)吹低的草原，是祖先出發(fā)的地方。

怎么寫第四聲？

一條斜線，像從高原連向河谷，通向世界也連著自我。以牦牛為圖騰、為神、為名、為魂，牦?！谏牧锼鳌B著納西人的現(xiàn)實(shí)世界和精神審美。

東巴說：“神靈是宇宙的本質(zhì)，自然的本性?！卑殃笈７顬閳D騰，因?yàn)槲覀兙次纷匀坏谋拘浴児诺暮?。納西人崇尚黑色，黑，這原始的詞根有著古老的智慧?！八劳龅乃囆g(shù)就是生存的藝術(shù)”，這是自然的造化。在斑斕的自然里，陽光下涌動著殺機(jī)，一些偽裝大師——藏身珊瑚的豆丁海馬、蜷縮在海床上的比目魚、模仿樹葉的樹螽和葉尾壁虎、融入沙漠的埃及夜鷹、利用雪地做偽裝的雪豹——借詭異的隱形躲避天敵的襲殺或者化身色彩鮮艷的靜默死神。

而在將世界一分為二的黑暗中，唯有偽裝成黑暗，成為黑暗本身，才能克服古老天然的死亡恐懼。

命名意味著命運(yùn)，母族的名字不斷變化，“牦牛羌”“麼些”意為“牧牛人”。而我們成為我們所期待的人，“納西”一詞的一種釋義是“黑的人”。染上黑色，再披上夜色，成為“黑的人”，黑暗和恐懼里有走偏鋒的生機(jī)。

納西男人傳統(tǒng)服飾中，氈帽叫“喜鵲窩”，帶著古羌遺風(fēng)?！跋铲o窩”厚密，防寒擋暑。有長輩告訴我，跑馬幫的納西男人用它舀水、倒酒或接酥油茶喝，打仗時做頭盔用。美是奢侈。生死之下，物，才會顯出它原始本質(zhì)的道。

你可能想不到，如今崇尚和平、開放、共榮的納西人，曾經(jīng)崇黑、尚武、好戰(zhàn)。古書里寫“麼些（納西）善戰(zhàn)喜獵，挾短刀，少不如意，輒相攻殺，此其故俗也?！奔{西人全民信仰的“三多神”是一位戰(zhàn)神，而其他大小“優(yōu)麻”戰(zhàn)神有三百六十個。

造神——生存的經(jīng)驗(yàn)要借助神明之像才能神圣地傳承，這是圖騰的意義。圖騰像一口井，連著地下的水，我們借著牦牛，進(jìn)入世界的精神版圖。

井會枯，湖會涸，一滴水，唯有流入大河、匯入大海才能遠(yuǎn)久、博大，甚至獲得永生。一個民族，也應(yīng)像一滴水。納西人漸漸悟出這個道理，于是，納西人的名字變了。刀也會傷到自己，刀鞘比刀刃更有鋒芒?！凹{”從“黑”衍生出更多的深意：“大”“高貴”。世界的河，涌往何處？最低處。人間的山，去向何處？最高處?！昂诘娜恕痹诤诎道飳ふ夜饷鳎獙⒆约鹤兂伞按笞濉薄案哔F的民族”。

一部木氏家譜，便是半部納西歷史。木府門外至今立著兩座牌坊，一為“忠義坊”，另一個為“天雨流芳”（納西語譯為“讀書去”）。無論是忠義愛國，還是知書達(dá)理，納西人保留著尚武的民風(fēng)，也開始走向廣闊、明亮的精神領(lǐng)域。講佛、論道、祭天，許多大河涌入，匯成了“納西”這條河。這條河，也奔騰地涌入世界的河流中，向著善、追求光。王者無外。坐落在茶馬道上的大研古城，是一座沒有城墻的西南重鎮(zhèn)，這是需要怎樣的勇氣、力量和善意，才能成就的氣度，才能獲得的敬意。善比惡更能得到力量。

納西人曾遁入黑暗，至今，牛圖騰仍在納西人的生活中閃著微光，它化作門神，護(hù)佑門庭。圖騰連著根，滋潤著伸向天空的葉。但世界的河流是涌向善、真與美的，善才是神明，才是人性之光，才是宇宙的本質(zhì)。

追求善是追求真正的人性，就像雪山，只有至高的頂峰才能聚集讓人仰慕的冰川。

最后的輕聲，就留給虎吼吧。

某些最沉的悲，被你觸到時，只是最輕的嘆息。當(dāng)我站在鐵欄外，度量老虎，看它躺在地上，昏睡、微喘，看它眼神空茫，眸子里白茫大雪蓋住人間。一只虎也會深陷回憶，像個想著一生后悔事的暮色之人？虎，可是我們遠(yuǎn)古神明、圖騰和血族啊，如今，絢麗的皮囊之下，骨頭融化血?dú)庀〉?，淡得如同一個輕聲、一個輕聲的嘆息。原來，虎也是安泰俄斯，一離開山林故土，就漸漸失去神性和力氣。血流盡了，被空出的河床像禿的山。

那些神明去了哪里？

某天，我經(jīng)過一戶納西人家，大門右側(cè)貼著的紅紙上畫著一只虎，左側(cè)是一頭牦牛。原來它們隱在這里，成為納西人的門神。那只跳過金沙江中巨石、從此消失于山野的虎，脫離了肉胎，隱到了紙上，在神話的開頭，帶著寓意，等著被喚醒。

東巴經(jīng)書開頭，一般會畫有一個象形虎頭。象形，是在模仿自然，表達(dá)敬意。“活著的象形文字”——活著的并不是文字，而是生活本身，文字是存在，生活是本質(zhì)，納西人的生活仍在，東巴文就得以在納西人的生活中活著，魚水情深，血肉相連。

納西語中，“拉”即為“虎”，像門神，“拉”以虎之象形，盤踞在每部經(jīng)書、每個神話、每寸寓意之前，你必須面對這只象形虎頭，讀出它、喚醒它、穿過它、成為它，才能開啟神話，得到神啟。

東巴經(jīng)是以圖代句的提示性經(jīng)文，當(dāng)東巴看到虎頭便會由“拉”的提示讀完句子——“阿拉木詩尼”——意思是“老虎還不會說話的時候”，意譯為“很古的時候”“很久很久以前”。故事從虎頭開始，記憶也在此處鐫刻，虎開啟了納西族人的時間、記憶和心智，冥冥中似乎是在暗示——

時間如虎。

我們?nèi)绾涡稳菖c時間的關(guān)系？

比喻是人類的天賦，人們將萬物虛構(gòu)、比喻。這些比喻經(jīng)過審美的虛構(gòu)，達(dá)成共識，閃耀在人類日常的語境中。它們穩(wěn)定、晶瑩，像對稱切割的鉆石，像模仿海豚的天籟，像精油混制的香水。

關(guān)于時間，我們有那么多默契的比喻，不可逆的時間，如光、若水、像金、似箭，草木、白駒、流沙、石火都是時間的肉身，它們代替時間出現(xiàn)在悲喜的人生里。

時光，這比喻，時間如光，是人類感恩的共識。有光才有熱，才有生命。

似水流年，如果能按下倒退鍵，將畫面倒退到春秋末年的某一天，那個叫孔丘的人，他站在華夏大地的高處看著流水感嘆：“逝者如斯夫！”他眼前的大河縱橫千里，浸透了華夏的土地和歲月，他不可抑制的悲傷，延綿千年，浸透了國人的根骨和倫常。

而時間如虎，多么奇怪的比喻，我們都是獵物。

在你看不到的地方，一只老虎，它把黃昏與黎明紋在身上，在日夜的光影間潛伏著。老虎的身子就像黃金表盤，黑色條紋是刻度，也是時針和分針，而秒針則是虎盯著你的眼神，里面藏著決定生死的力量。

存在決定意識，納西人從狩獵時代開始，便生活在多虎的地方。在與猛虎交集的生存空間，虎是王者，既是暴君，亦是師者，又是死敵。力量、速度、氣勢，虎讓人覬覦；強(qiáng)大、獨(dú)立、美麗，虎使人眩暈?；碛欣渚鴱娜莸臍舛龋蛟S是因?yàn)榛⒈任覀兏焖?，也就更接近時間，而時間就是權(quán)力，就是力量。

時間如虎，智者東巴將虎的神采淬煉成古樸蒼勁的象形文字，虎以虛構(gòu)之軀走進(jìn)納西人的生活。納西人曾以虎為戰(zhàn)旗，許多氏族、村莊和山水都以虎為名，每戶人家正門之右都張貼紅虎、視虎為門神?；?，從血肉之軀變?yōu)樯衩骱蛨D騰，隨后化為象形文字，最后，虎變?yōu)闀r間，一滴一滴，成了納西人生活里流動的血。

為什么會有信仰？祖先為什么會有虎崇拜？信仰并非因?yàn)榛闹?，而是相信未來會有末日般的苦難。學(xué)者程抱一說：“真正的傳統(tǒng)本身包含著一切可能的現(xiàn)代性”，納西人為自己虛構(gòu)了一只虎，一路同行，這是遠(yuǎn)古的圖騰對于現(xiàn)在和未來的意義，讓納西人在畏懼里提煉敬意、從恐懼內(nèi)尋找勇氣。

故鄉(xiāng)拉馬落往東北二十余里，玉龍雪山和哈巴雪山間，便是虎跳峽。傳說有只虎輕輕跳過了至今仍然攔在金沙江中的巨石，我想，那虎是要像老子那樣遁世而去，離開前它將虎吼送給了那段江流。

它只帶走輕聲。

像時間那樣輕的輕聲。

氣味博物館

艾蒿味灌了進(jìn)來，書房變成一杯棕紅、釅釅的茶水。

杯外，艾蒿碎葉薄薄地鋪了一地。母親在陽光里剪艾蒿，她細(xì)致的樣子，像是在拾起散落一地的棉絮，再將棉絮和陽光一點(diǎn)一點(diǎn)縫成厚厚的被褥、縫出一個暖冬。

母親的根骨里種有節(jié)氣，不似我，我只知肌膚的寒與暖。臨近三伏天，母親都會尋一抱艾蒿回家，剪碎、晾干，然后泡腳，然后催促我們泡腳。有時候，母親甚至?xí)莺冒?，調(diào)好溫度和時間，讓我挪步，把腳放進(jìn)足浴桶里，坐一會。她覺得我總是坐在書桌前對身體不好。很多事母親都會覺得對她兒子的身體不好，這是一個母親的偏愛和偏見。

沸水里的艾蒿，它吸收的天地氣息，將化成白霧。那氣味濃烈，帶著焦煳的苦味，濃熱的苦中又有絲絲清涼。泡久了，我也開始喜歡艾蒿那悶、熏的藥香。

陽臺上，母親仍低著頭剪艾蒿。寒舍粗鄙，小陽臺和小書房原本一體，被一大扇落地窗隔開，右邊開一道紗窗的小門，這像我和母親，原本一體，后來被透明、漸遠(yuǎn)的時間隔開，那道小門，只漏過斷續(xù)的語句、有限的心事。但氣味無法阻斷，它穿門而來，無法阻止，如同現(xiàn)在，我的書房，注滿了母親的艾蒿香，竟讓我有些醉意。

最初，母親的氣味是血的氣味吧？

但初時，伴隨著疼痛的羊水落入陽世的我們，還不知道血?dú)馐鞘裁?，只是本能地察覺涼意、陌生和危險。我們哭出聲，身上染著母親的血。危險的是母親。母親說，生下哥哥和我后，大出血。三十五年后，每當(dāng)我的腳伸進(jìn)深紅的藥水中，艾蒿的枝葉總讓我想起從母親身上逃離、凝結(jié)的血塊。我又一次泡在奔生赴死的血地里。

血，有著尖銳刺人的鐵銹腥味，三十年五年前，手術(shù)室里血?dú)鈴浡撊醯哪赣H的上空，懸著千萬柄銹劍。

氣味無法回憶和保存，后來，被我遺忘的還有乳汁淡淡的香甜氣。此后，母親的身上的油煙味和食物香時有時無，我和母親越隔越遠(yuǎn)了?，F(xiàn)在，我身上有酒氣，有意地躲著母親，怕她聞到。

母親認(rèn)真地剪著艾蒿，她是在剪碎自己的心嗎？一點(diǎn)一點(diǎn)，細(xì)細(xì)碎碎，晾干后，用紗布包好，放進(jìn)足浴桶里煮，讓潮熱的蒸氣鉆進(jìn)她那長大成家后不知如何疼愛的兒子體內(nèi)？兒子越來越像他去世的父親了，沉默、易怒，柔軟的母愛已經(jīng)無法關(guān)照他的內(nèi)心，不如剪碎，如艾蒿，至少對他身體好——我被艾蒿香牽引出的遐想惹出一層淚來，像蒸氣突然在眼鏡上結(jié)下朦朧氤氳。

我突然察覺，時間已經(jīng)將母親身上的被賦予的鋒利和堅硬泡軟、消融，還原了她原本草木的柔軟身心。母親是一株艾蒿，被生活剪碎。但時間仍將她浸泡、煮沸，她的氣味不斷變著，血?dú)?，乳香，油煙味，最后溢出的草藥香，是母親的氣味，環(huán)抱著我。

那也是時間沉淀下的母愛最后的氣味吧。

母親站起身來，拍掉身上的碎艾葉，然后打開紗窗走進(jìn)書房又轉(zhuǎn)身拉上紗窗。我假裝看書，等著母親走出去。母親說話了，邊說邊往外走：“昨晚夢見你父親，他喝醉酒，一身酒氣。”我能從發(fā)音中聽出母親說“酒氣”時皺著眉，仿佛那酒氣熏暗了她昨夜的夢境，那酒氣甚至從夢的裂縫中逸出，刺到了現(xiàn)實(shí)。

“是嗎？”我含混地應(yīng)了一聲。我心虛，我身上宿醉后的酒氣一定被母親聞到了。母親討厭酒氣。

父親生前酗酒，酒氣是他常有的味。他聞不到。喝酒的人聞不到自己的酒氣，就像他不愿承認(rèn)自己喝醉，不愿承認(rèn)是孤獨(dú)將他灌醉、寂寞讓他不醒。我也聞不到自己身上的熏人酒氣，就像我不愿承認(rèn)醉后的我，像父親。

我們帶著一樣的酒氣。

說起父親的酒氣，我想起父親讓我和哥哥去打酒的青稞酒廠。我們拿著酒瓶出門右轉(zhuǎn)、再右轉(zhuǎn)，沿著路走，很快就會到酒廠。隔很遠(yuǎn)，酒廠飄出的酒糟味道，就帶著糯軟烘熱的異香將我們罩住。蒸煮而出的青稞香味讓我對長大后喝酒一事充滿期待。酒廠到了。說是酒廠，但其實(shí)只是一間泥土藏房，無窗、狹小，像酒鬼的心吧?？邕M(jìn)小門，酒糟的烘熱香味變涼了一些。氣味變得復(fù)雜，常年的潮濕、幽暗、雜亂，讓酒廠里的光影變得沉郁、遲鈍、渾濁，酒糟香中混雜著一種荒腐之氣——層積、凝固、變質(zhì)的酒氣。我覺得，那酒廠一直在歲月的幽暗里醉著、昏睡著，而它懷里的酒，是唯一清醒的事物。

老板詢問斤兩，打開酒桶，青稞酒香傳來，比酒糟的香味冰涼、濃縮，如同冰片，很多年后我喝下它，像喝刀片。

父親喝下那些刀片，芳香、清冽的新酒氣息——新收的青稞——在他身體里再釀了一夜。父親變成了那個釀酒的小黑屋，他度數(shù)偏高的固執(zhí)、無法提純的心事，染濁了酒氣。酒氣漫出身體，我們隔很遠(yuǎn)，就能聞到捂悶、鈍鈍、腥臭的霉腐酒糟氣。

妻子進(jìn)到書房，站到我身后，我聽見她急促地用鼻吸了一下：艾草的清香和酒糟的腥腐，一冷一熱、一淡一濃。妻子抬手從我的書架上拿香水，往自己身上噴了兩下，還趁我不注意往我身上噴了一下。我側(cè)過身瞪她，但來不及了，冰涼、細(xì)密、飽滿的香水味，將我圍住、抱住，往我懷里鉆，像一群野孩子、野花的孩子。

妻子喜歡用“海洋系”的香水，清冽、偏冷的香，如一床薄薄的羅衾，美麗卻帶著涼意，透出冷艷的美感。帕·聚斯金德的小說《香水》里寫到世間的味道，那是生活的元?dú)夂湍嗌?，而香水是美學(xué)——“柔和、力量、持久、多樣、驚人、具有巨大誘惑力的美?！毕闼拇嬖?，在于美，在于吸引，在于誘惑，高冷或是熱烈，含蓄或者親和，像一件隱形的新衣，自己美，也要讓別人看到自認(rèn)為的美。帶著香霧的女人都有一個花神的夢。

這是一種怎樣的誘惑之味？有人說香水是看不見的華服，但我覺得，香水更接近女人的肌膚、粉狀的肌膚。香水美人周身裹著一團(tuán)花粉，你擦肩帶起的風(fēng)，吹起的香粉，落到了你的呼吸里。你覺得你好像可以觸摸到那粉末，像用手指摩挲蝴蝶翅膀上的粉末，你觸到的香氣，有肌膚的感觸，繽紛、細(xì)嫩、柔密。

香水是女人的肌膚。

香水也讓我想起春風(fēng)，一夜催開人間的梨花，擁有溫柔卻迅猛的力量，能與之相喻的，或許只有愛情。但香水和愛情不同，愛情是有熱量和人氣的，即使是《香水》里格雷諾耶用“激起愛情的極其稀少的人的香味”提煉的香水，也是對體香的仿制，是外來的，如果愛情是種香水，它應(yīng)該發(fā)自體內(nèi)。

妻子準(zhǔn)備出門，她俯身抱了我一下，以示安慰，說：“少喝點(diǎn)不聽，你自己難受嘛?！彼砩系南闼粷獠坏?、恰到好處。但在飽滿的花香中，我聞到一絲枯味。我們的肉體是個濾器，會短暫保存凡塵的氣味。前一久我去甘肅、寧夏，頓頓吃羊肉，回到家妻子說我是一只羊，身體上濃濃的羊膻味。我說我換衣服行吧。她說羊在你身體里。有時候我熬夜寫作，妻子說我身體疲憊時體味特別重，散發(fā)著熏人、粘稠的奶腥味。

在一起十多年，我們熟悉到聞一聞對方的氣味，就能推測彼此的體況和心情。香水里的妻子，像秋冬的草木，失去了一些讓生命鮮艷的水分，借香水彌補(bǔ)略顯枯萎的疲憊。

草木香清，猛獸腥熏，我們身上的氣味源自口舌之欲還是飄渺心緒？妻子身上某個地方正在沙化，有時得借助藥物才能澆滅野火般的炎癥。但是，心呢？少女的清香來自被世界寵愛、被時間寵溺的心。我喜歡泰戈爾的詩句：“你不知道你有多美麗，你像花一樣盲目”，花樣年華，熱烈的愛正好可以揮霍盲目的美，像一口鹽井，桃花開時，曬鹽的鹵水最充盈。

“香水活在時間里”，漸漸失去的關(guān)愛、漸漸增長的憂心，我們被心火慢慢炙烤，散發(fā)出干枯、燙灼的苦味、餿味、腐味，氣味里充滿了無奈和憂慮。妻子兩次剖腹產(chǎn)手術(shù)，讓她長時間臥床，每次去衛(wèi)生間都需要攙扶。當(dāng)我掀開被褥，會聞到一股濃烈的氣味，那氣味混雜著消毒液的氣味、內(nèi)臟好似被開膛晾曬的氣味、多日未能洗浴病服散發(fā)的微酸氣味、被褥被身體捂熱的暖暖氣味，這氣味——還混合著無力的喜悅、虛弱的幸福和被人照顧的羞澀——妻子變母親的生澀味道。

走廊里傳來一陣猶疑的腳步聲，兒子做完作業(yè)，需要我檢查。他怕我檢查他的作業(yè)，其實(shí)他是怕我。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兒子和我漸漸生出隔閡。以前我拉著他、抱著他，如同他就是我的一部分，但現(xiàn)在他是另一個人?；蛟S對于兒子來說，他也已經(jīng)模模糊糊觸摸到世界暗河的支流：“世界不過是身外之物”，父親也只是另外一個人。

有時候我拿著手機(jī)玩，兒子會好奇地湊過頭來看。他靠得很近，近到讓我本能地緊繃身體，像一頭獅子，防備著另一頭獅子。肉食動物用尿液標(biāo)記自己的地盤，尿液苦咸似硫磺的味道，是刺鼻的警告。不知道什么時候，我把自己變成了獸類。兒子的氣味很淡，充滿熱量，像塊火炭，無味、溫?zé)?。我不防備母親或者妻子的氣味。我依賴她們。而我把兒子當(dāng)做另一個男人的時候，辜負(fù)便開始了。我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把兒子弄丟了，而他要在以后迅疾的人生里，回憶、猜測，捕風(fēng)般尋找他心不在焉的父親。

在汗漫的《一卷星辰》中讀到寫菲利普·羅斯的文章。菲利普·羅斯的《遺產(chǎn)》，“書名就是來自羅斯父親的屎”。羅斯細(xì)心照顧自己患上腦瘤的父親，“這個猶太老頭大便失禁，把浴室、地面、睡衣都揮灑出斑斑點(diǎn)點(diǎn)的屎跡”。羅斯說：“我得到的遺產(chǎn)，不是金錢，不是經(jīng)文護(hù)符匣，不是剃須杯，而是屎。”一個父親最后的氣味，是屎味。時間是最強(qiáng)壯的男人、最強(qiáng)勢的王。我記得兒子很小的時候，我抱著他拉屎，孩子的屎味并沒有成人的味道濃重、渾濁，也不覺得惡心。我那時把他當(dāng)做我的一部分，我愛著他——愛屋及“污”。兒子漸漸長大，開始說“不”，躲到自己的世界里去了。時間原來是一條無間道、一個雙面間諜。我對兒子的防備是否是因?yàn)槲覞撘庾R地覺得是他將我丟棄，將我放逐在他的世界之外？

我把作業(yè)遞給兒子，讓他去改錯。書房里氣味混雜，他一定聞到了我身上捂悶過的酒氣，他父親的味道，令人厭惡的氣息，讓他心生沉默的敵對。

酒氣，會不會成為我留給他的遺物？

女兒爬樓梯的聲音傳來，她聽見她哥哥的聲音，以為可以玩耍了。我叫了她一聲。不一會，女兒小小的身影出現(xiàn)在書房。我轉(zhuǎn)過身，俯下，張臂。她跑進(jìn)我懷里，我將她抱起。我正愛著她。

女兒快三歲了，她身上有一種淡甜的奶香味，那奶香味柔軟、蓬松、均勻，像籠罩在身上的一團(tuán)看不見的絨毛。不對，我覺得女兒身上的奶香味是有眼睛的，有一雙大、圓、無邪、好奇的眼睛，小狗的、小貓的，或者是小羊的。她的氣味會拿大眼睛看著你，會來嗅你，會伸出柔軟的舌頭來舔你的臉，并且用小爪子撓你。

我喜歡抱緊女兒，深深地吸她身上的味道，那氣味總讓我想起一些柔軟的記憶。我問過妻子關(guān)于氣味的問題，她說兒子是咖啡型的男生，女兒是奶茶型的女生?！熬椭莱院劝?，”我嘲笑她：“世界的復(fù)雜程度取決于你對它的比喻程度?！?/p>

氣味，是世界的一部分，也是我們和世界的關(guān)系。對于生活，眼見耳聽，除了撫摸，還有聞嗅。某天在街上看到一家店，店名叫“氣味博物館”，棕色的玻璃瓶里儲存著各種各樣的氣味，我聞所未聞。但那些氣味精致，都有著精美的名字，如果這家店要稱為“氣味博物館”，我覺得還應(yīng)該收藏泥沙俱下的氣味，生活，原本就是一座隱形的氣味博物館。雕塑家羅丹——“在搓揉泥土和女人身體的過程中，才能逐漸找到精確的造型”，我想，那些看不見的氣味，像泥土，正在為我們塑造生活隱秘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