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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授·魔嶺記(節(jié)選)

2020-12-07 06:08梅卓
青海湖 2020年10期
關(guān)鍵詞:格薩爾卓瑪藝人

梅卓,女,藏族。青海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中國作家協(xié)會全委會委員,一級作家,國務(wù)院特殊津貼專家、青海省優(yōu)秀專家。1987年開始在省內(nèi)外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主要有長篇小說《太陽部落》、《月亮營地》、《神授·魔嶺記》,詩集《梅卓散文詩選》,小說集《人在高處》、《麝香之愛》,散文集《藏地芬芳》、《吉祥玉樹》、《走馬安多》、《乘愿而來》等,作品入選多種選集。曾獲全國百千萬人才工程獎、全國文化名家暨四個一批拔尖人才、全國第五屆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駿馬獎、第十屆莊重文文學(xué)獎、中國作家百麗小說獎、青海省首屆青年文學(xué)獎、第四、五、六屆省政府文學(xué)作品優(yōu)秀獎、青海省四個一批拔尖人才等,近日再獲全國第十二屆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駿馬獎。

第一章 東查倉 :姻親聯(lián)盟

一、火曜日

這是藏歷六月的第二個火曜日。當(dāng)晨曦的微光透過帳篷天窗,剛剛能夠照亮中柱的時候,阿旺羅羅立刻就睜開了眼睛。他說不清楚昨晚一夜到底睡熟沒有,只覺得久久盼望的日子來得實在太緩慢了。隔著灶墻傳來母親輕微的鼻息,她這幾天一定累壞了,否則她永遠(yuǎn)是家里第一個起床的人,除非偶爾徹夜不歸的父親在天亮前趕回家中,但他通常并不進(jìn)帳篷,而是坐在帳篷前長久地抽煙。身形高大的父親的一系列怪異表現(xiàn),總在母親沉默地遞過去一碗熱氣騰騰的早茶后結(jié)束,在他恢復(fù)正常的舉止后,爺爺?shù)那榫w才會平復(fù)。

但近來父親表現(xiàn)得很不正常,似乎接連幾天都未在家中過夜。阿旺羅羅在溫暖的被窩里側(cè)耳細(xì)聽,果然沒有聽到父親的鼾聲,看來他昨夜睡下后又出門了,難怪爺爺這段時間都不給他好臉看,母親卻什么也不說,只管早起晚睡忙活家務(wù)……這么說自己是睡踏實了,并沒有聽到父親離開的聲音。

他提著一口氣緩緩起身,唯恐吵醒母親。當(dāng)他抱著靴子光腳走出帳篷時,看見遠(yuǎn)方連綿的雪山上一層薄薄的霧靄正在舒緩地散開,深藍(lán)色的天空漸次明朗。正如爺爺所說,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天氣果然不錯。此時,搭在不遠(yuǎn)處的另一頂帳篷里傳來嗡嗡的誦經(jīng)聲,時而伴隨著一兩聲咳嗽,那是爺爺每天雷打不動要完成的功課,但今天那聲音里明顯帶著怒氣,仿佛要把那張薄薄的經(jīng)文紙念破似的。爺爺是東查倉部落最后一個蓋定居房的人,并非個性懶惰,而是他深深地眷戀著游牧生活。他仿佛與大自然簽訂了一份承諾書,定時定點地搬遷到冬窩子或夏窩子,爺爺說帳篷就像能夠移動的宮殿,自由自在扎在中意的地方,何況四季輪牧轉(zhuǎn)場的過程中,能夠真切感受到雄獅大王格薩爾馳騁疆場的豪邁,這里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可都與那位千年前的英雄息息相關(guān)。一想到腳下這片土地上,曾經(jīng)留下過格薩爾大王戰(zhàn)靴的足跡,阿旺羅羅就會和爺爺一樣激動不已。

整理好藏裝腰帶的阿旺羅羅在晨光中舒展著呼吸,這種混合著青草和露珠香味的氣息和他十三年來呼吸的一樣,充滿了寧靜和甘美,使他倍覺安全。

在上一個火曜日,他家從春季牧場輾轉(zhuǎn)三百多個箭程,搬到了這個名為“果第塘”的夏季牧場。那天一大早,爺爺就把他從熱被窩里提溜出來,要教習(xí)他學(xué)習(xí)祭祀儀式。他睡眼惺忪,只得竭盡全力睜開眼睛,饒有興趣地正式為徒。草原上早就有俗語說,男孩十三歲后就不要再問父親,女孩十三歲后就不要再問母親,意思是這個年齡已經(jīng)算成年,要自己拿主意,不能再事事依靠父母。牧人家庭中男主人每天一早的首要任務(wù),就是要煨起桑煙祭祀眾多的神靈,桑料里混合著柏枝和青稞、炒面、酥油,點燃后桑煙的香氣很快就會彌漫在草原的上空,接著爺爺向四方吹起白色海螺,這支海螺由祖輩傳下來,亙古以來招引著眾多神靈 :早餐備好,請眾神降臨。

除此之外,爺爺還要布施煙供,并且告訴他,不要小看了煙供,它的氣息雖然無影無形,但卻能喂飽四處游蕩的野魂,溫暖他們看似無形的體格。可憐那些野魂,都是由于種種原因而未能及時走上轉(zhuǎn)生之路,只好到處游走,走到哪兒算哪兒。沒有人為他們祈禱,沒有人為他們祭祀。他們自己沒有力量擺脫中陰,常常為饑餓大發(fā)脾氣,因而時常作祟人間。爺爺當(dāng)時的神情依然歷歷在目,他雙眼冷峻,目光深遠(yuǎn),堅強(qiáng)的外表下包裹著一顆慈愛之心,爺爺說,讓我們祭祀他們吧,愿他們都有幸福的來世。

不知爺爺和爺爺?shù)臓敔攤兗漓肓嗽S多年的游魂可有轉(zhuǎn)生,也不知還有多少可憐的魂魄正走在赴宴的路上。他們可曾嗅到這煙供里奇特的香味,可曾因為這些不相識的人們的慈悲施舍,而獲得珍貴的轉(zhuǎn)生機(jī)會。

阿旺羅羅已經(jīng)練習(xí)了一周,母親總在前一夜幫他準(zhǔn)備好桑料,爺爺也從此留在自己帳篷里念誦經(jīng)文,煨桑祭祀的事情似乎就這樣自然而然地交到他手里了,仿佛把一家之主的責(zé)任也交到了他手里。至于為何沒有交給父親,他還沒有來得及深究。

感覺重任在肩的阿旺羅羅這一周來樂此不疲,天天準(zhǔn)時與太陽一起從睡夢中醒來。此刻,他手握白海螺,朝四處望去。白海螺從爺爺手里接過來后,似乎還保留著老主人的體溫。爺爺是從何時開始祭祀神靈的,他不得而知,只知道還在很小的時候,爺爺就手把手教過自己怎樣使用白海螺。白海螺的音質(zhì)呈現(xiàn)出純粹的美,那是久遠(yuǎn)的聲音,仿佛很久以來就銘刻在心靈當(dāng)中,那是熟悉又陌生的大海的回響。多少個清晨醒來,聽到遠(yuǎn)方的天籟之聲,與白海螺的聲音相疊相印,成為生命里的一部分,這重要的一部分,從父輩接來,再傳給子孫。

當(dāng)站在晨光中的阿旺羅羅剛把白海螺收好時,小藏獒東噶爾就低吠著跑過來了。它其實早就醒了,但在小主人舉行祭祀儀式的時候,它懂事地乖乖待在母親身邊,小主人一放下海螺,它就知道可以出場了,又是跳躍,又是擺尾,嘴里吐露著熱情洋溢的哼哧聲,一點也不掩飾熱乎勁。它一身黑亮亮的長毛,鼻尖上有一處形似海螺的白色斑痕,因此家人親切地稱其為“白海螺”。它是阿旺羅羅從小的玩伴,雖然已長大如一頭小牦牛,生性兇猛,但在阿旺羅羅的面前卻非常頑皮,它圍著阿旺羅羅轉(zhuǎn)圈,力量已經(jīng)大得幾乎把赤腳的小主人拉倒。

阿旺羅羅彎腰抱住東噶爾碩大的頭顱,當(dāng)即被它舔得滿臉濕漉漉的,他幫它整理一下項圈,那是野牦牛毛染成紅色編織起來的,阿媽說那有辟邪納福的作用。東噶爾戴著項圈更顯得威風(fēng)凜凜。阿旺羅羅說 :“東噶爾,今天我有重要的事情,不能帶你出門了?!?/p>

東噶爾似乎明白得很,它跟著阿旺羅羅來到羊圈。實際上,羊圈是牦牛群圍起來的,家中的六十多頭牦牛圍成一個圈,把羊群圍在中間,它們是母親每天用鼻圈固定在草地上的,既可以吃草,也可以看護(hù)羊群。阿旺羅羅穿過牦牛群找到頭羊,摸著它被晨露打濕的一對長長的彎曲的犄角,對它說 :“今天拜托你了?!?/p>

頭羊那雙明澈的眼睛望望小主人,它是羊群的領(lǐng)袖,負(fù)責(zé)引領(lǐng)部下尋找牧草或水源,通常阿旺羅羅都是在它的幫助下完成放牧任務(wù)的。

此時,東噶爾的母親,那只用六辮牦牛繩牢牢地拴在柱子上的大藏獒已經(jīng)開始使勁拽著頸繩,期望離開柱子的束縛,自由地奔跑到小主人的身邊。只聽得繩子在它的一次次沖力中發(fā)出嘭嘭嘭的悶響,它的名字叫森瑪,正如健壯的母獅子一樣,渾身漆黑如錦緞一樣的披毛在晨風(fēng)中飄逸出威嚴(yán)而凌厲的氣息,牙齒的咬合聲硬錚錚猶如生鐵,而金銅色的眉骨下兩只油亮的眼睛卻散發(fā)著柔情的母性光芒,它望著兒子與小主人親熱,終于安靜了下來。

阿旺羅羅來到森瑪身邊,揉搓著它長發(fā)飄逸的頭顱,對它說 :“一會兒阿媽會給你拿糌粑來,你別著急嘛……不要著急……”

阿旺羅羅坐下來,穿好靴子。森瑪現(xiàn)在看上去要比小主人高出一大截子,在東噶爾到它懷里拱來拱去時,它也低下頭來憐愛地舔了舔阿旺羅羅亂蓬蓬的頭發(fā)。

此時兩頂帳篷里都有動靜了,爺爺已掀簾而出,他很快瞥了一眼另一頂帳篷的門前,渾濁的眼神里滿是嚴(yán)厲,但嘴巴里說出的話卻是溫和的,他對阿旺羅羅說 :“好樣的,今天的游魂們肯定是滿意的,我絳秋昂杰也是滿意的。”

阿旺羅羅跳起來趕到爺爺身邊扶住他。爺爺?shù)淖笸扔行埣?,行動不便,每?dāng)他去扶住爺爺?shù)臅r候,爺爺總會說 “你就是我的小拐杖”,但今早爺爺似乎因為努力地壓制著憤怒,沒有別的力氣夸獎他了。

兩人進(jìn)到帳篷,母親已經(jīng)燒著茶水,熱氣騰騰的灶臺上擺著大大小小好幾個鍋具。灶臺有小半米寬,三四米長,依次從高到低,砌出三個臺面來,最高最大的臺面上沸騰著開水鍋,鍋中冒出的熱氣氤氳而上,吹動一架紙糊的嘛呢轉(zhuǎn)經(jīng)筒。灶臺由于夠長夠厚夠高,自然把帳篷分出兩個區(qū)域來,一邊是客人落座的地方,夜晚則是父母的寢室,靠近帳壁一溜兒牛毛編織的糧食袋,整整齊齊擺放得當(dāng) ;另一邊是主婦忙碌家務(wù)的工作間,夜晚則是阿旺羅羅睡覺的地鋪。灶臺正對著有一張供桌,上方供奉著一幅蓮花生祖師的唐卡,兩邊供奉著兩幅較小的唐卡,繪的是阿尼瑪卿山神和雄獅制勝無敵之王格薩爾。唐卡前有各種供品,阿媽每天會在七只凈水碗里供奉凈水,有時能采到草原無名的野花,也會放在碗里飄逸著葉片。

阿媽隨遇而安,能夠在日常繁忙的勞作中旁生出閑情逸致來,展現(xiàn)藝術(shù)才能,把供桌打扮得分外干凈清爽。與爺爺?shù)钠庀啾?,顯然阿媽繼承她父親的克制更多,阿旺羅羅從未見過她生氣,她生活在爺爺、父親和自己三個男人中間,能夠把氣氛調(diào)整到恰到好處,在阿旺羅羅看來,這正是她的神奇之處。

爺爺坐到他的老位置上。那是最靠近供桌的地方,一家之主的專座,通常只有長輩才能享用。

坐穩(wěn)當(dāng)?shù)臓敔敵粋€虛無的地方努努嘴,示意阿媽注意: “拉達(dá)巴桑還沒回來?”

“沒有?!卑尩幕卮鸷芎啙?,順便把一碗滾燙的酥油茶雙手捧給爺爺。

爺爺接過來,低頭吹起浮在茶水上的茶葉,撲撲的聲音像是要把整個茶碗都吹走。

阿旺羅羅看一眼爺爺,再看一眼阿媽,這情景這幾天經(jīng)常發(fā)生。接下來阿媽肯定會說“沒事的阿爸,沒事”,果然阿媽一邊端給阿旺羅羅一碗茶,一邊張嘴說出了阿旺羅羅心里默默復(fù)述的話。接下來爺爺就會沉默不語,喝完茶后他就會回到自己的帳篷,繼續(xù)畫那幅似乎永遠(yuǎn)也畫不完的唐卡……

但是今天爺爺有點反常,他突然瞪起眼睛,眼白的部分快要在眼眶里盛不下了,他大聲說道 :“都什么時候了,還有心情閑逛,怎么快五十歲的人了還這么不懂事!我看這種入贅的女婿就是不愿意承擔(dān)責(zé)任,當(dāng)初要不是可憐他孤身一人,就不應(yīng)該同意他入贅到咱家?!?/p>

阿旺羅羅和阿媽都嚇了一跳,只聽阿媽息事寧人地嘟噥道 :

“沒事的阿爸,沒事……”

但爺爺?shù)娜棠退坪跻呀?jīng)到了極限 :“今天是什么日子他又不是不知道,祭祀山神??!”他的食指狠狠地敲著茶碗外壁,“大事??!每個家庭都應(yīng)該有責(zé)任去盡一份心意,如果咱家不去個壯年男人,部落里的人不是又要笑話咱家了?就像十年前一樣?”

脫口而出的話也讓爺爺自己嚇了一跳,他怔了怔,立刻放下茶碗挪騰挪騰出去了。阿旺羅羅望著阿媽,“十年前發(fā)生什么事了,阿媽?”他問。

阿媽小心翼翼地端著茶碗,像是沒聽見似的,她依然嘟噥著 :“沒事的阿旺,沒事……”

早茶時間很快過去了。阿媽收拾著灶臺,在牛糞火的煙氣中,她吩咐道 :“阿旺羅羅乖孩子,去陪爺爺祭祀山神吧?!?/p>

阿旺羅羅答應(yīng)著,迅速鉆出帳篷。東噶爾已守候多時,抬起前腿就往小主人身上撲,口水又流了一片。它一般不進(jìn)屋,最多在帳篷簾子掀開時臥在那里,它最親的就是阿旺,就像兩兄弟一樣。

進(jìn)了爺爺?shù)膸づ?,見他正在卷起那幅唐卡畫,頭也不抬地說:“阿旺寶貝,記得下午去藝人演唱大會的時候幫我?guī)纤!卑⑼饝?yīng)著。這是一幅雄獅制勝無敵大王格薩爾的畫像,但是爺爺總是畫了涂,涂了改,改了再畫,一直沒有完成,沒有完成的原因是他在等一位神授藝人唱起格薩爾時,他才能確切記憶起格薩爾的模樣,否則他不能滿意自己的作品。一天,阿旺羅羅看見他又在涂改時,忍不住勸道 :“供桌上不是有一幅格薩爾嗎?爺爺您不能照著那幅畫嗎?”爺爺當(dāng)即就生氣了,他說 :“那幅是格薩爾在賽馬稱王時的樣子,現(xiàn)在這幅是格薩爾在北國伏魔中到亞爾康魔國征服魔王路贊時的樣子,所以,告訴你,不能!”

阿旺羅羅知道兩個部本有前后順序時間的區(qū)別。自那以后,只要關(guān)于這幅唐卡,阿旺羅羅總是非常小心,不再多說什么。爺爺說什么聽著就是了,況且下午就要到來的這位神授藝人早已在自己的盼望中,這份盼望足以勝過種種的不快。據(jù)說這位藝人曾經(jīng)聲名顯赫,但許多年前不知什么原因消失不見了,人們甚至以為他已經(jīng)不在人世,仿佛人間蒸發(fā)一樣,姻親聯(lián)盟活動也因此而中止。他這次能夠重新回來演唱格薩爾故事,兩個部落的人們歡欣鼓舞,姻親聯(lián)盟就此重新提上日程,大人們不知忙碌了多久。

這也正是阿旺羅羅今天比往日起得更早的原因。所謂姻親聯(lián)盟他不甚明了,但格薩爾神授藝人將要到來的消息讓他激動萬分,這是他記事以來一直默默向往著的。爺爺說格薩爾大王出自藏地四大姓氏之一的東氏,他是千百年來東氏人的驕傲,我們東查倉部落的每個人身上都流著格薩爾的血液,因此我們每個人都肩負(fù)著一個責(zé)任,那就是要讓格薩爾的英雄事跡世世代代傳唱下去。爺爺常說“我們是天神下凡的后裔,自然形成大地的主人,山系不斷來自岡底斯雪山,后裔不斷源于穆布東氏族”,不過他對如今的世道非常不滿意。

“如今……神靈已經(jīng)遠(yuǎn)離我們,唉,末法時代啊……”爺爺每當(dāng)提起責(zé)任二字,總會這樣嘆息。

爺兒倆相伴著加入了祭祀神山的隊伍,這隊伍就像一股洪流,東查倉部落近五百戶牧民家中的青壯年男子基本都到齊了,有的騎著高頭大馬,有的騎著摩托車,更多的人走在步行隊伍中。果然有人問道 :“阿旺羅羅,你阿爸怎么沒來?”

爺爺怒目而視 :“我家阿旺羅羅是成年男人了,十三歲了不是嘛?格薩爾十三歲的時候就賽馬稱王啦!”

“阿旺羅羅長著一對鳥眼,應(yīng)該能看見山神吧?”又有人故意打趣。

“今天是個吉祥的日子,不要說不吉利的話,否則山神聽見會不高興的?!彼麄冏灶欁哉f著話,朝前走去。

盛大的儀式開始了。

一座巨大的煨桑臺在神山前矗立。部落里德高望重的老人們眾星捧月般,圍繞著森格云丹活佛,后面的僧侶們手提香爐,高聲念誦起格薩爾的祈請文,上師、本尊、空行、護(hù)法們神圣的名號一一供奉。一位眉目英俊、衣著莊嚴(yán)的小伙子上前點燃了架設(shè)起來的柏枝堆,桑煙裊裊而起,部落的男人們手捧哈達(dá)和桑料,長幼有序地一個個走上煨桑臺,把桑料傾倒在燃燒的柏枝堆上,然后按照順時針方向右繞而行,清冽的空氣中充滿神圣的氣息,桑煙飄向天際,仿佛一縷縷帶向虛空中的問候,神靈由此能夠感知人類謙遜的問候,因而愉悅歡喜,保佑人們袪病消災(zāi)、吉祥安康,并且獲得牲畜興旺的賜予。

當(dāng)僧侶們念誦起加持風(fēng)馬旗的經(jīng)文時,所有的人把懷中早就備好的風(fēng)馬拿出來拋撒,長風(fēng)把這些五色紙上的風(fēng)馬卷到高處,紛紛揚(yáng)揚(yáng)地飄向空中,好似晴空萬里時突然降下鵝毛大雪,不一會兒,地上已經(jīng)覆蓋了一層又一層。

男子們高聲吼進(jìn)來,那雄性的聲音合成一股金剛之聲,在地面上形成合力,直沖九霄云天之外而去,“拉加羅!拉加羅!”

這天儀式還有一個重要的內(nèi)容,就是要把供養(yǎng)給山神的供箭池重新整理、更新,換上經(jīng)過喇嘛們加持的新經(jīng)幡,以娛山神。爺爺說敬奉山神是部落聯(lián)盟活動的頭等大事,山神也是我們部落的戰(zhàn)神,更新鐵箭和經(jīng)幡,一方面是人們對山神表達(dá)虔誠和敬仰,另一方面也是祈求戰(zhàn)神恩賜加披部落戰(zhàn)無不勝的力量和勇氣。

供箭池是由附近山上的巖石堆砌而成,碩大的圓錐形帶著堅硬的體魄,呈現(xiàn)在藍(lán)天之下。圓錐體的正中向天敞開著,中間插滿了各式各樣的箭,有長有短,有粗有細(xì),有鐵箭,也有用木棒代替的箭,一個個直插云天,形成一個壯觀的箭陣,周邊一條條五色的經(jīng)幡,重重疊疊,密布其上。

森格云丹活佛帶著幾個年輕人架梯上到箭池里去。

人們等著遞上新的鐵箭和木棒,期待中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開始嘈雜的聲音漸漸安靜了下來,不知為什么久久不見舊的鐵箭遞下來。阿旺羅羅由于個子小,根本看不到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他扯扯爺爺?shù)男渥?,仰著臉正在認(rèn)真等待的爺爺絳秋昂杰沒有理會他。阿旺羅羅心里還在想著另外一件事情,此時正好可以離開爺爺一會兒,他悄悄退出人群。集中精神專注仰望的絳秋昂杰根本沒有注意到外孫離開了隊伍。

阿旺羅羅離開不久,正在人們焦急地引頸瞭望的時候,看到森格云丹活佛從供箭池上伸出半個身體,臉上掛著肅穆的表情,他的濃黑的兩道眉毛不停地抖動著,這是他遇到緊急情況時的表現(xiàn),作為兄弟,絳秋昂杰再熟悉不過,只聽森格云丹低沉沙啞的聲音傳來 :“中央箭……折斷了!”

鐵箭!怎么可能折斷?離箭池最近的絳秋昂杰被憤怒的人群裹挾著,不知怎的沒費(fèi)什么勁就登上了供箭池。只見池中原本擺放整齊的鐵箭和木棒橫七豎八,原本簇?fù)碓谝黄鸬蔫F箭和木棒堆豁然洞開,露出中央的主箭,這根鐵箭長數(shù)米,箭腰上系著無數(shù)條哈達(dá),如果不仔細(xì)看,不會發(fā)現(xiàn)箭腰上系哈達(dá)的地方齊齊地被斬斷了,人們瞠目結(jié)舌地圍著這堆失去了主心骨的箭堆,不知所措地望著森格云丹?;罘鸬哪樕浅ky看。不祥的感覺涌上絳秋昂杰的心頭,他看著兄長努力鎮(zhèn)定地指揮著眾人 :“也正好,我們需要把主箭替換掉?!?/p>

二、成人禮

阿旺羅羅離開祭祀隊伍,走向通往牧場邊緣的路上。他爬過一面緩坡,沿著緩坡走下河谷,回頭一望已經(jīng)看不到煨桑臺和供箭池以及圍繞的人群,他便輕聲喚了起來 :“扎拉,出來吧!”

一個只有一肘高的精靈從阿旺羅羅的左肩上飛了出來,他全身是一種半透明的藍(lán)色,披著一條潔白的哈達(dá),后腦勺上皺皺巴巴地飄著幾根頭發(fā),有兩雙與身體很不相稱的大手和大腳,他大聲咳嗽著,用大腳踢了一下阿旺羅羅的肩膀,瞪著一對圓圓的藍(lán)眼睛,埋怨道 :“你昨晚睡覺是怎么睡的?快把我壓死了,直到現(xiàn)在才喘上氣來?!?/p>

扎拉夸張的咳嗽聲逗得阿旺羅羅笑起來,他說 :“你不是我的保護(hù)神么,怎么會被我壓著?”

扎拉撫著胸脯,做出深呼吸的樣子 :“那也不能朝左邊睡呀,你阿媽總是對你說要朝右邊睡,左肩是留給我的,你就是不聽,唉,我都活了四百年了,做你家族的保護(hù)神,還從沒有遇到你這個樣子的,你要是把我壓死了,誰來保護(hù)你???”

扎拉在阿旺羅羅左側(cè),與阿旺羅羅的頭顱保持著一樣的高度,在空中大步走著,他細(xì)長的兩條腿邁動的頻率極快,這樣才能跟得上阿旺羅羅。他的那雙大手一刻也不得空閑,一會兒抓抓腦袋,一會兒又把耳朵取下來掏掏耳屎再裝回去,嘴里還一邊數(shù)落著阿旺羅羅 :“你倒是說說看,四百年前的人們可沒有像你這樣隨便就把保護(hù)神壓得半死,你說你要是把我壓死了,你倒好,可你以后的人怎么辦?沒有我的保護(hù),你的愿望怎么實現(xiàn)???”

“那是?!卑⑼_羅認(rèn)真地說。

太陽從東邊的山巒中漸漸升起,氣溫很快暖和起來,阿旺羅羅嘴里呼出的白氣也漸漸看不見了。草地上濕漉漉的晨露在陽光下閃著水晶般的光芒。阿旺羅羅朝著太陽升起的地方加快了腳步。

扎拉做出想跟上阿旺羅羅有些吃力的樣子,他費(fèi)勁地邁著大腳,似乎空中有一種黏合的物質(zhì)在拉扯著他的腳步,他氣喘如牛,呼出的氣息吹得小草都歪向了一邊。

“回來吧?!卑⑼_羅指著左肩說。

扎拉也不客氣,一步跨過來,蹲在阿旺羅羅的肩膀上,愜意地吹了一聲口哨,說 :“這下好多了,體力不消耗的話,我還可以專心思考問題?!?/p>

阿旺羅羅心不在焉地問 :“你想思考什么呀?”

扎拉翻著他的藍(lán)眼珠,說 :“我在思考,哎呀呀,問題太多,我得一個一個思考?!?/p>

扎拉搖著腦袋,后腦勺上的頭發(fā)發(fā)出硬喳喳的聲響。他打了一個響指,空中突然出現(xiàn)一本長條書,端端落到他的手上,他用手指沾沾唾沫,翻得書嘩嘩直響,說 :“我得查查歷書,看看以前的人有沒有這種情況。我活得太久了,很多事都已經(jīng)忘了。你這小子,總是給我找麻煩。”

阿旺羅羅說 :“我的事也在書上嗎?”

“是你前世的事,” 扎拉在一頁上停了下來,“你的前世送給鄰居女兒一張狼毒草紙,上面寫了美麗的詩句,你的前世的前世送給鄰居女兒一枚貝殼,從中能聽見大海的聲音,你的前世的前世的前世送給鄰居女兒一枚野狼的牙齒,據(jù)說有避免被狼群攻擊的可能,再前一世送的是一根孔雀的羽毛,裝飾在供桌上再合適不過,再前一世送的是一枚旃檀樹葉,那可是到佛國拜訪的見證,對了,還聽說一位姑娘在成人禮上收到的禮物是一顆金雕蛋……”

阿旺羅羅突然停住腳步,扎拉由于慣性差點從他肩膀上一個跟頭栽下來。

“金雕蛋?好主意!”阿旺羅羅喜形于色。

“怎么也不打聲招呼?” 扎拉大叫道。那本書掉下來,卻并不落到地上,只在空中飄著。阿旺羅羅抓住,想看看,可是他發(fā)現(xiàn)那書上的文字根本不是他能認(rèn)得的,既不像藏文,也不像梵文,他茫然地翻了一遍,找不到扎拉所說的記錄。

阿旺羅羅說 :“我一直都在想送給仁倩卓瑪一個特別的禮物,昨天晚上我還祈禱來著,金雕蛋主意不錯,是不是?”

扎拉整理著身上由于剛才的驚嚇而凌亂了的哈達(dá)衣服,他是位愛整潔的保護(hù)神。他嘟嘟囔囔地說 :“主意倒是別出心裁,不過后來發(fā)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p>

阿旺羅羅好奇道 :“出什么事了?”

“那位姑娘獲得金雕蛋后很高興,她照料那顆蛋真是可以說無微不至,結(jié)果小金雕長大后,載著那姑娘飛走了,人們說她成了空行女,修行得道才能成為空行女的,不過說起來有點難受……有點遺憾……唔,有很久很久沒有看到她了……”

“修行得道,不正是人們的愿望么?”阿旺羅羅問。

扎拉撫摸著阿旺羅羅亂蓬蓬的頭發(fā),大滴大滴的眼淚從他那雙湛藍(lán)的眼睛里涌出來,他老氣橫秋地說 :“傻孩子,許多大師保護(hù)的是人啊,人的生命是最寶貴的。”

阿旺羅羅望著他那張憑空多出無數(shù)皺紋的臉,似懂非懂。扎拉立刻抹去感傷的淚水,恢復(fù)了常態(tài) :“哎呀,我說的太多了,這些都是需要你慢慢體會的,不能再說了,否則我會受到懲罰,神也是有法則的?!?/p>

阿旺羅羅點點頭,翻動著長條書 :“這是什么文字?。俊?/p>

扎拉說 :“這是瑪爾文,三千年前象雄大師們都在用這種文字,他們記錄了很多有趣的故事,你想想看,三千年都會發(fā)生什么?當(dāng)然,現(xiàn)在是末法時代,人類的壽命都太短暫,根本沒有時間和精力去領(lǐng)會天神的意思,只顧拼命地毀壞山川河流的純潔,不遵從天神的旨意,最終受苦的還是人類自己嘍,所以格薩爾大王的故事才需要不斷地傳承下去,以保護(hù)你們的生命和家園,免遭妖魔鬼怪的侵犯啊?!?/p>

“哪有那么多妖魔鬼怪……”

“唉,到時候你就知道了。”扎拉的聲音變得憂心忡忡。

阿旺羅羅則仔細(xì)地觀察著那些美麗的文字 :“現(xiàn)在這種文字已經(jīng)失傳了嗎?”

“怎么可能???文字是非常寶貴的,大師們保存的好著呢,等有機(jī)緣你一定會看到?!?/p>

不知不覺間,阿旺羅羅和他的保護(hù)神扎拉已經(jīng)來到夏季牧場的邊緣。遠(yuǎn)遠(yuǎn)望去,一座嶙峋巍峨的石山下,大片牧場正呈現(xiàn)出夏天旺盛的生命力,綠油油的牧草綿延到天邊,各種野花點綴其間,吐露著淡淡的芬芳。白色的羊群猶如藍(lán)天上投影下來的一團(tuán)團(tuán)白云,柔和地飄蕩在青草之間,而黑色的牦牛群則像一座座鋼鐵戰(zhàn)士,守候著青草的家園。

這條名為果第隆哇的山谷是附近最好的牧場之一,扎拉每次跟隨阿旺羅羅來到這里,都要興奮地在阿旺羅羅的左肩上打個滾兒,立刻就變成一只黃羊幼仔,活潑可愛地朝阿旺羅羅眨動著無邪的眼睛。扎拉曾經(jīng)告訴過阿旺羅羅,果第隆哇在若干年前是黃羊的樂園,因為很久很久以前,雄獅大王格薩爾在幼年時期,第一次降伏妖魔就是在這里,他降伏了黃羊魔,把它的皮制成帽子戴在頭上,由于格薩爾的功勞,這里的黃羊越來越多,直到七八十年前還能看到它們成群結(jié)隊的壯觀景象,可惜現(xiàn)在人們的貪婪之心比妖魔有過之而無不及,黃羊們的命運(yùn)可想而知。

此時此刻,扎拉又以一只黃羊幼仔的形象站立在阿旺羅羅的左肩上,他舉目遠(yuǎn)望,看到一只油黑锃亮的大鳥正從石山頂上翱翔而去?!翱焐仙桨?,那只金雕覓食去了,說不定它在洞里留了一顆蛋呢。”扎拉忽地變回自己,匆匆忙忙地說。

“金雕蛋?”阿旺羅羅興奮起來,他也看到那只遠(yuǎn)去的金雕,它的翅膀在高空留下一道金色的弧線?!澳阏J(rèn)為仁倩卓瑪會喜歡嗎?”

扎拉用指甲尖在那本重新出現(xiàn)的長條書上記錄了一行新的文字: “阿旺羅羅將要送給鄰居女兒的成人禮物是一顆神奇的金雕蛋?!?/p>

阿旺羅羅與爺爺差不多同時回到家,正趕上父母已經(jīng)穿戴完畢,焦急地等待著他們。爺爺遠(yuǎn)遠(yuǎn)望見阿旺羅羅的父親時,明顯地喘開了粗氣,但他并沒有對這個女婿說什么,只是不理會他。父親看上去滿臉憔悴,雙眼無神,勉強(qiáng)穿著整潔的衣裳,顯然那是母親剛剛給他換上的。母親過來牽住阿旺羅羅的手,父親牽著馱著禮物的馬匹,一家四口沉默地朝鄰居家走去。

仁倩卓瑪面朝喇嘛伏下身去。阿旺羅羅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從后面看到了她新梳的長辮子,一根根細(xì)密地結(jié)在一起,辮梢上拴著五彩絲線。她今年十三歲,草原上的女孩到這個年齡就算是成年了,要擔(dān)負(fù)家庭的責(zé)任,實際上她早就開始幫助母親做家務(wù)了,她不僅會拾牛糞、擠牛奶,還會炒青稞、制酸奶,在同阿旺羅羅一起放牧的時候,還能用扁草編出小馬、小羊,她是個聰明能干的女孩。

喇嘛的祝福經(jīng)誦完后,還送給仁倩卓瑪一份禮物,由貢嘎一西交給這次成年禮上的主人 :一頁白度母心咒。喇嘛對仁倩卓瑪說 :“愿你經(jīng)常念誦度母咒,它能幫助你擺脫各種磨難,并且讓你心地善良,人也美麗。”

仁倩卓瑪雙手接過經(jīng)文,謝了喇嘛。她的父親躬身迎請喇嘛離席,移座到帳篷里。貢嘎一西邊走邊朝母親看著,達(dá)娃玉珍忍不住又抹起了眼睛,絳秋昂杰爺爺就開始瞪著她,阿旺羅羅說 :“阿媽,你看貢嘎一西穿著袈裟很漂亮?!?/p>

達(dá)娃玉珍說 :“是啊,是啊,他穿著袈裟最漂亮?!?/p>

絳秋昂杰滿意地望了望遠(yuǎn)去的外孫,把捏好的一摶糌粑送到阿旺羅羅的手上。

這時,由幾位婦女開始為仁倩卓瑪戴上象征成年的首飾。其中有一顆鳥蛋大小的琥珀,黃燦燦,半透明,簡直奪人心魄。仁倩卓瑪?shù)念^巾取了下來,她的臉龐如一輪滿月,清亮的一對眼睛俏皮地看了一眼人群就低垂下去,濃密的睫毛微微顫動,在眼瞼下留下可愛的陰影,幾粒兒雀斑在筆挺的鼻梁上淡淡點綴著,使她看上去更加天真純樸,她正咬著好看的嘴唇,使勁兒憋著不笑出來。母親從昨晚開始就反復(fù)訓(xùn)導(dǎo),勸她在儀式上一定不要傻乎乎地笑出聲來,那樣就會成為部落的笑談。母親拿傻姑娘來威懾她,因為仁倩卓瑪實在太愛笑了,一點點芝麻大的事情,她也會笑上好一陣子。

德格卓瑪、達(dá)娃玉珍和別的幾位中年女性把首飾結(jié)在仁倩卓瑪?shù)念^發(fā)里。這時,仁倩卓瑪?shù)木司说扔H戚們帶頭開始為姑娘送上禮物,有做衣裳的錦緞,有頭巾,還有布匹、糧食、茶葉、酥油。伍金扎西送給妹妹的是一只溜溜球,據(jù)說是城里孩子的最愛,球體的兩面圖片是芭比娃娃和奧特曼戰(zhàn)士,仁倩卓瑪仔細(xì)端詳了芭比娃娃的漂亮眼睛,發(fā)現(xiàn)那藍(lán)色眼珠很是可愛,忍不住朝哥哥做了個鬼臉。

她今天穿著節(jié)日的盛裝,胸前掛著一串祖?zhèn)鞯纳汉?,晶瑩剔透得猶如她紅潤的臉龐。她笑吟吟地望著阿旺羅羅。阿旺羅羅艱難地走向她。大家的禮物都送完了,該自己了。他看到伍金扎西好奇地等待著,也看到仁倩卓瑪鼓勵的眼神。他走向前,把禮物從懷中取出,塞到小姑娘手里。

“這是什么?”一眼就看到這份不尋常禮物的德格卓瑪大嬸大為驚奇。

南卡華丹大叔湊過來一看,沉吟道 :“是一枚金雕蛋啊!”

站在一邊的阿媽用責(zé)備的眼神看了看阿旺羅羅,阿旺羅羅手足無措地低下頭去。爺爺過來撫著孫子的肩膀,與他站在一起,說 :“金雕?是很吉祥的飛禽啊?!?/p>

“金雕蛋是圓的,祝愿仁倩卓瑪一生圓滿嘛,是不是阿旺羅羅?”仁增赤列爺爺笑呵呵地說。

阿旺羅羅抬眼看看仁倩卓瑪,她純真的眼睛里含著信任,她說 :“這是今天我收到的最特別的禮物?!?/p>

阿旺羅羅心滿意足地放松下來。是的,他在幾天前就向仁倩卓瑪保證過,一定要送她一件特別的禮物,只不過他也沒有想到禮物會是金雕蛋,當(dāng)時除了信心外一無所有。

此時仁增赤列爺爺大聲問道 :“我們的小姑娘現(xiàn)在要去珠姆泉了吧?”

婦女們立刻響應(yīng),大家簇?fù)碇寿蛔楷斏像R。一支馬隊浩浩蕩蕩地朝幾個箭程外的珠姆泉奔去。

珠姆泉是鑲嵌在遼闊的東查倉草原上的一顆明珠,傳說中它是格薩爾大王的王妃、絕世美女森姜珠姆的寄魂泉。千余年前,森姜珠姆就是在這片草原長大,她父親嘉洛王的紅色宮殿在經(jīng)年的更替中已變作一座紅色山峰,屹立在泉邊,守護(hù)著寄托女兒靈魂的一泓清泉。

泉水似一座小小的湖泊,清澈地映照著盛夏的草原美景。曾幾何時,美麗的森姜珠姆在這里嬉戲沐浴,與玩伴們放牧牛羊,唱著母親教會的歌謠,無憂無慮地成長,成為嶺國王妃后,卻因自己的美貌而成為與霍爾國交戰(zhàn)的起因。當(dāng)她在泉邊等待遠(yuǎn)征敵國的丈夫時,泉水照著她憂傷卻仍然不失美麗的面龐,她開始仇恨起自己的容貌,對著泉水發(fā)下了誓言 :愿以后女人的長相都不如我的腳后跟??墒?,這只是她不愿戰(zhàn)爭發(fā)生的善良愿望而已,后人們卻紛紛來到泉邊,用珠姆泉的泉水洗臉沐浴,盼望著能獲得像森姜珠姆王妃一樣的美貌。東查倉草原的女孩們在成人禮上,更要鄭重其事地用泉水精心打扮,這成了儀式的一部分。

德格卓瑪大嬸幫助仁倩卓瑪下馬,已經(jīng)有婦女奔到泉邊照著自己哈哈大笑了,人們七嘴八舌地議論彼此的長相容貌,戲言某某比森姜珠姆還要美麗十倍。男子們留在家中了,而男孩們卻跟著來到泉邊看熱鬧。阿旺羅羅在男孩堆中,遠(yuǎn)遠(yuǎn)看到德格卓瑪大嬸把第一勺泉水舀出來,仁倩卓瑪纖細(xì)的雙手掬起水,朝自己的臉上灑去,然后抬起頭濕漉漉地做了個鬼臉。德格卓瑪大嬸連忙說 :“這會兒可不能這樣,以后會變丑的?!?/p>

大家在期待中全都笑了,阿媽達(dá)娃玉珍說 :“東查倉草原從來都是出美女的地方,德格卓瑪姐您不要不知足,仁倩卓瑪已經(jīng)夠美啦?!?/p>

德格卓瑪大嬸說 :“只要她健康平安長大,我就知足了。”

另一位大嬸把一勺泉水舀起來遞給仁倩卓瑪,說 :“您忘了森姜珠姆王妃不但漂亮,還很聰明呢,仁倩卓瑪快洗洗頭,你也會像森姜珠姆一樣聰明的?!?/p>

仁倩卓瑪邊洗邊說 :“誰不喜歡聰明啊!不過男孩們怎么不用這泉水洗頭呢,他們不想聰明嗎?”

站在后面的男孩們哄笑著,把身邊的玩伴朝前推去,“你去洗”“你去洗”地推來推去,不知怎的,阿旺羅羅被一下子推到前面,頭朝下?lián)溥M(jìn)了泉水里。

他的臉正好抵著泉水,冰涼的泉水突然沁滿了眼睛,他屏氣待了一會兒,耳畔的噪雜聲竟?jié)u漸遠(yuǎn)去。一陣突如其來的清涼使他慢慢睜開眼睛,他看到泉水深沉無際,清幽得像深夜的天空,又仿佛一座迷宮,四周籠罩著神秘的氣息,星星點點的光斑從泉水深處彌漫而來,剎那間照亮了泉底,光斑聚集起來,形成燦爛的光的漩渦,五彩斑斕地照射著阿旺羅羅的臉龐,他驚奇地睜大了眼睛。這時,從光的漩渦中心飄上來一位年輕女子,愈來愈近,直到阿旺羅羅能夠清楚地看到她的全貌,她穿著華麗的藏裝,頭上戴著珠寶的發(fā)飾,膚色白凈,眉眼秀麗端莊,胸前掛著護(hù)身寶盒。只見她朝他招手,示意他朝自己近一些。

阿旺羅羅清晰地聽到那女子說 :“過來,阿旺羅羅你過來?!?/p>

阿旺羅羅不由自主地靠近她。她向他伸出手,把一樣?xùn)|西放在他手心里。阿旺羅羅低頭一看,是一枚小巧精致的白色海螺。

突然,阿旺羅羅遠(yuǎn)離了泉水,是同伴們又把他從泉邊拉了起來。伍金扎西替他揩去臉上的水珠,說 :“大家看阿旺羅羅是不是漂亮多了?”

“我覺得他比原先更黑了。”

“他可能會聰明吧?”

“那也是女人的聰明。”

“男子漢是不洗這個泉水的。”

男孩們的話惹得大人們一陣哄笑。阿旺羅羅若有所思地回頭望了一眼夢幻般的泉水。泉水的冰涼尚在臉上,他清楚地記得那女子的臉龐,非常非常熟悉,又恍恍惚惚像夢一般縹緲,清幽幽地飄向了遠(yuǎn)方。

他覺得自己在泉水里待了一百年之久。

三、紅銅角野牛事件

傍晚時,全部落男女老少都要去格薩爾文化廣場觀看神授藝人說唱格薩爾史詩的表演。阿旺羅羅陪著爺爺往廣場方向走去。

絳秋昂杰的左腿膝蓋完全壞掉了?!昂芏嗄昵??!泵慨?dāng)阿旺羅羅問他的時候,他總是這樣回答。從他的表情上看,他根本不愿意談他的腿是怎么回事。他不愿意談的事情還有很多,只要一說到“很多年前”,那你就甭再問了。

阿旺羅羅發(fā)現(xiàn)爺爺停下腳步不走,才見老人瞇著眼睛向遠(yuǎn)方望了好一陣。阿旺羅羅問 :“那是什么地方?”

爺爺說: “那是阿尼瑪卿神山的方向?!彼袷亲匝宰哉Z,“我們在你這么大的時候,幾個伙伴兒相約著去朝拜過的。”

阿旺羅羅接話道 :“我也想去……”

爺爺說 :“如今人都不全啦……”

阿旺羅羅問 :“爺爺,您說的是誰?。俊?/p>

“那時我有個好朋友……如果你有機(jī)會見他的話,你應(yīng)該叫他爺爺?shù)摹?/p>

“那當(dāng)然,仁倩卓瑪?shù)臓敔?,我不是也叫他爺爺?shù)膯幔俊?/p>

“那不太一樣,”絳秋昂杰沉吟不決 :“阿旺,那不太一樣……”

“那他現(xiàn)在在哪呢,您說的那位爺爺?”

“很多年前……”爺爺嘆道。

又是很多年前,唉,爺爺老了。

“很多年前,他就出門修行去啦,從此就沒了聯(lián)系,也不知他過得怎么樣,身體是否健朗,問題是他有一個重要的任務(wù),還無法預(yù)料結(jié)果如何……”爺爺若有所思,“一個人修行,是很苦的?!?/p>

阿旺羅羅被暖暖的夕陽照著,鼻子癢癢的,他心不在焉地問道 :“既然很苦,為什么要一個人修行呢?”阿旺羅羅從泉邊回來后,一直搓著雙手,因為他發(fā)現(xiàn)那枚清清楚楚捏在手心里的白海螺實際上根本不存在,但奇怪的是手掌上竟然若隱若現(xiàn)地浮現(xiàn)著海螺的痕跡,摸上去也鼓凸著,好像長進(jìn)肉里去了。關(guān)鍵是那位女子似乎非常面熟,好像總是在夢里反反復(fù)復(fù)地出現(xiàn)過。

爺爺又看一眼那個方向,眼神虛無縹緲起來,他喃喃道: “那不是他個人能夠決定的,那是神靈的選擇?!?/p>

就在阿旺羅羅眨巴著眼睛思索這個問題的時候,只見緩坡上仁倩卓瑪飛奔而下,跑來扶住絳秋昂杰的另一邊胳膊。

絳秋昂杰臉上的皺紋頓時舒展開了,他高聲喊道 :“老家伙,小時候怎么看不出你有這么好的福氣?!?/p>

仁增赤列一大家子前前后后出現(xiàn)在緩坡上,兩家很快走到了一起,形成一個朝前涌動的人群。仁增赤列走到絳秋昂杰身邊,說 :“你沒看到的還多著呢,”他得意揚(yáng)揚(yáng)地環(huán)視一遍,兒孫繞膝的滿足瞬間掛在臉上,“有些事只有人到老了的時候才能看到。”

仁增赤列的家人們加入絳秋昂杰的隊伍后,速度慢了下來,基本以絳秋昂杰的步幅速度為準(zhǔn)。雖然隊伍行進(jìn)慢了許多,但目的地還是很快到了。

阿旺羅羅伸頭去看另一邊的仁倩卓瑪,在爺爺腰間因腰帶盤根錯節(jié)而挺起的肚子前,只見她小臉紅撲撲的,因為奔跑而喘息不止,兩人微微一笑,算是打招呼。仁倩卓瑪拍拍自己的腰帶,阿旺羅羅明白她的意思。他倆沒說話,聽著兩個老人繼續(xù)聊天。

“老家伙,你聽說沒有,東查倉古老的白塔竟然整個塌啦,真是個不祥的兆頭?!苯{秋昂杰突然降低八度的聲音里充滿了嘆息。

仁增赤列也小聲道 :“誰說不是呢,這幾年的變化真是奇怪極了,我們小時候修塔從來沒見有塌掉的,這是幾年來著?”絳秋昂杰步履艱難地挪著左腿,他說 :“三年了,剛開始重修是前年,你忘了我們一起去裝過塔藏的,你家青稞不夠,我?guī)湍憷艘宦榇??”“噢……對了,沒錯,”仁增赤列大咧咧地擤一把鼻涕,順手甩出去,“別人干好事我不記得,我干的好事可是記得的?!?/p>

絳秋昂杰不接他的話,顧自說道:“可是當(dāng)年一個塔角就破損了,去年修復(fù)后又破損一個塔角,今年剛剛修復(fù)完,就趕這個聯(lián)盟活動慶典上要開光的,誰知昨晚竟然整個塌了,真是不可思議?!?/p>

“你說是不是有人存心破壞???”

“不可能,誰都知道修塔修福的道理,哪個活人都怕來世下地獄的啊,何況塔里還有秘密神劍……”

“不是活人,那就是死人干的。”

絳秋昂杰聽聞此言,不再接話,氣呼呼往前挪。仁增赤列往孫女身邊擠擠,以便把他的親熱通過孫女傳遞過去,仁倩卓瑪夾在兩個老人中間,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他們的交談方式,抬頭插話道 :“絳秋昂杰爺爺,既然不是死人干的,那還會是誰?。俊?/p>

絳秋昂杰對她的提問盡量和顏悅色 :“寶貝,這個世上除了人類外,還有許多妖魔鬼怪。”

趁著仁倩卓瑪愣神的功夫,仁增赤列趕忙說道 :“不要嚇唬我們家仙女,你倒是說說森格云丹活佛是不是為這事兒很費(fèi)神???”

絳秋昂杰說 :“我那老兄為這事兒煩惱得緊,人整個瘦了一圈,塔是能修好,可問題是今天就來不及開光了。”

仁增赤列雖然年紀(jì)比老朋友大幾歲,但他步履輕快很多,他說 :“十年不容易,我們都等了十年了,自從紅銅角野牛事件發(fā)生以來……”

絳秋昂杰狠狠地瞪了一眼老家伙,仁增赤列馬上意識到什么,噢噢了兩聲,立刻說 :“孩子們,你倆比賽一下,讓我看看誰跑得快?!?/p>

但是阿旺羅羅已經(jīng)清楚地聽到了這句話,他朝仁倩卓瑪看了一眼,兩人乖乖地跑到前面去了,依稀還能聽到兩位老人的嘀咕聲。朝前跑了一陣,阿旺羅羅就問道 :“你聽說過什么是紅銅角野牛事件嗎?”

仁倩卓瑪認(rèn)真地跑著,她說 :“聽說過一些,他們經(jīng)常會提到這個,但是不讓人說?!?/p>

她突然停下腳步 :“想起來了,說是尤其不能讓你知道?!?/p>

阿旺羅羅驚訝地問道 :“不讓我知道什么?”

“我也不知道?!?/p>

阿旺羅羅狐疑地回頭看看,只見兩位老人激烈地爭執(zhí)著什么,根本沒有注意他倆是否在賽跑。

當(dāng)阿旺羅羅和大家一起來到格薩爾文化廣場時,偌大的廣場已經(jīng)人山人海、人聲鼎沸,人們的臉上掛著興奮的表情,那久久期盼的愿望就要實現(xiàn)了。

阿旺羅羅與仁倩卓瑪左右穿梭,很快鉆過環(huán)繞的人群,來到觀眾的里圈。石頭砌成的平整廣場中央的一側(cè),早早備著一張高高墊起的高座,那是班瑪門吉多杰林的寺主森格云丹活佛的專座,座位后撐立著橘紅色的碩大法傘,活佛還沒有進(jìn)場,說明演出還沒有開始。

廣場中央立著兩支立式麥克風(fēng),環(huán)繞的一圈卡墊是留給部落的老者們落座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絳秋昂杰和仁增赤列也已經(jīng)坐在老者們中間,整理著衣衫和專為這次盛會特意準(zhǔn)備的寬檐禮帽。他倆的寬檐禮帽在人群中非常顯眼,是前不久特意到鎮(zhèn)上買的,赭紅色的羊毛呢,一圈窄窄的同色牛皮當(dāng)帽繩,側(cè)面斜插著一支孔雀翎,在陽光下散發(fā)著藍(lán)綠色的光芒。他倆還為神授藝人也備了禮物,一頂同款禮帽和一副墨鏡。老人們無一例外地手持念珠,一邊互相打著招呼,一邊還抓緊念誦著自己的功課。

神授藝人還未到來,但已經(jīng)掀起了陣陣熱潮,人們期盼聽到格薩爾史詩的熱忱情緒越來越高漲。阿旺羅羅曾經(jīng)問爺爺為何這位藝人消失如此之久,爺爺都閃爍其詞,還責(zé)怪他問題多。但在圍繞著的人群中,阿旺羅羅聽到急切等待著的人們低語著,“十年了,十年了……”阿旺羅羅慢慢地注意到,“十年”,這個詞出現(xiàn)的頻率很高,就是說,此刻他們等待著的這位著名藝人,已經(jīng)十年沒有說唱了。

正在這時,阿旺羅羅覺著旁邊的仁倩卓瑪一直在扯他的袖子,他回頭一看,仁倩卓瑪在朝他使眼色,他便跟著小姑娘從人群中擠出來。她低聲說 :“我們?nèi)ビ影椭贍敔??!?/p>

每次聽到“巴仲”這個神圣的字眼,阿旺羅羅的眼神就會一下子靈動起來。他知道這個稱呼是格薩爾神授藝人所專有,千百年來,人們用“巴仲”這個名字命名被神靈賜予格薩爾故事的人,他們天生與格薩爾有緣。

他跟著她跑起來。向前……向高處……風(fēng)從他的耳旁吹過,心越跳越歡。

兩人剛跑下山坡,就看到大家圍著藝人往回走,一條又一條的哈達(dá)掛在他的脖子上,只見藝人的寬檐禮帽壓得很低,鼻梁上架著一副黑墨鏡,幾乎看不到他的臉龐。阿旺羅羅及至跑到跟前,不知怎的一下子跪倒在地,人們哄笑起來,神授藝人彎腰扶著他的胳膊讓他起來,阿旺羅羅抬眼一看,老人笑瞇瞇的面龐正對著他,他頓時緊張地說不出話來。

老藝人說 :“孩子,我們又見面了。”

阿旺羅羅連忙雙手合十行了禮,努力回想自己是否見過這位老人。

老藝人拉住他的手,在他手上摸索了許久,停留在有著白海螺凸痕的手掌上,“看來,你已見過森姜珠姆王妃了。”

“她就是森姜珠姆?”阿旺羅羅驚訝地張大了嘴巴。

“好兆頭啊,孩子。”老藝人嘆息著,“我們都老了,總該有年輕人繼續(xù)這個事業(yè)的。說說看,森姜珠姆王妃是什么樣子?”

阿旺羅羅回憶著珠姆泉邊發(fā)生的事情,那種清涼的感覺重新彌漫在他的身旁,泉水中形成的光的漩渦又在眼前浮現(xiàn),那女子縹緲而來,手里拿著一枚白色的海螺……

“我只記得她很美?!?/p>

老藝人笑道 :“你的表達(dá)也太乏味啦,她的美不是這一個詞就能表達(dá)的,我告訴你格薩爾故事里是這樣形容她的 :珠姆面如蓮花、口似櫻桃,眼賽白螺閃光,頭發(fā)像烏絲發(fā)亮,嘴唇像朱砂點穴,身影像修竹亭亭玉立 ;她前進(jìn)一步價值百匹駿馬,后退一步價值萬頭肥羊 ;冬天她比太陽暖,夏天她比柳蔭涼 ;遍體芳香賽花朵,蜜蜂成群繞身旁?!?/p>

老藝人滔滔不絕的描繪讓阿旺羅羅激動起來,他抱住老藝人的胳膊肘兒,輕聲復(fù)述了一遍剛才的唱詞,老藝人贊許道 :“你是個聰慧的孩子,記著格薩爾還有很多壯麗的事業(yè),你的描述一定要豐富、要到位才成?!?/p>

阿旺羅羅使勁點點頭。

神授藝人在大家的簇?fù)硐聛淼礁袼_爾文化廣場,取下圍成小山的哈達(dá)。此時,森格云丹活佛已經(jīng)到場,他和藝人互相敬獻(xiàn)了哈達(dá),大家競相上前,再次用哈達(dá)禮儀將藝人堆起來,阿旺羅羅注意到爺爺和仁增赤列爺爺與藝人行的是貼面禮,看來他們是老相識了。

姻親聯(lián)盟活動的真正高潮在人們的期盼中拉開了帷幕,躁動了一天的草原靜了下來。淹沒在人群中的阿旺羅羅幾乎聽得見自己咚咚的心跳聲。他遠(yuǎn)遠(yuǎn)看去,藝人正在做演唱前的祈禱。這位格薩爾的使者摘下禮帽,他有著一個疏朗而皺紋滿布的額頭,風(fēng)吹日曬的臉龐上刻滿了歲月的痕跡,仿佛江河溝壑都曾經(jīng)穿流過,想必那雙墨鏡后的眼睛也異常堅定執(zhí)著,日月星辰也肯定曾在那里閃耀過……他薄薄的雙唇開始念念有詞,合十的雙手朝向遠(yuǎn)方深深拜伏下去,等他祈禱完畢后,就將一頂藝人帽戴在花白的頭發(fā)上。

阿旺羅羅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那頂帽子。他知道稱作“仲夏”的藝人帽有著神奇的傳說,并非人人都能頂戴,只有神授的藝人才有資格。這頂仲夏神帽由金銀兩色織錦制成,呈四角形,高聳而碩大,兩邊豎著獸形耳朵,帽子正面飾有一枚小巧玲瓏的銅鏡,左右鑲著金屬的弓箭,帽檐上有七粒貝殼一字兒排開,一簇孔雀翎在帽頂上隨風(fēng)搖曳,那藍(lán)綠色的羽毛正散發(fā)著神秘的光芒。

只見藝人端出一面圓光鏡,對著鏡子開始了抑揚(yáng)頓挫的說唱……此時此刻,人們與他心靈相通,那個久遠(yuǎn)的英雄時代剎那間近在眼前,人們感受著從他嘴里汩汩而出的格薩爾傳奇中最初的篇章《天嶺卜筮》。

“魯阿拉拉毛阿拉,魯塔拉拉毛塔拉……”他的聲音那么清亮,在說唱體中盡情描述著雄獅大王格薩爾的前生故事。阿旺羅羅一下子從他的聲音里感覺到那久違的激情!是呵,格薩爾的傳說,是草原上每個少年心向往之的世界,阿旺羅羅的心跟隨著藝人的聲音而熱血沸騰。

很久很久以前,天國中住著大梵天王,他同王妃繃迥杰姆生育了三個王子,小王子頓珠英俊瀟灑、天資聰穎,與父母和哥哥們無憂無慮地生活在美妙的天界。可是下界人間卻正處在黑暗時期,妖魔鬼怪四處橫行,欺侮壓迫著善良無辜的百姓。大慈大悲的觀世音看到人間生靈涂炭,苦難重重,心生不忍,就向極樂世界的主宰阿彌陀佛懇請,阿彌陀佛預(yù)言大梵天王的一位王子將投生人間,他將是人間的菩薩,只有他能教化眾生,使藏區(qū)脫離惡道,人們從此享受太平安樂的生活。神子頓珠肩負(fù)重任,在蓮花生大師的精心安排下,選擇了父系為念神后裔、母系為龍神后裔的父母 :嶺國三王子森倫與王妃郭薩拉姆。他降生人世后,開始了命運(yùn)多舛卻豪氣沖天的英雄生涯,人稱雄獅大王格薩爾。

阿旺羅羅深深地被吸引到一波三折的故事中去,他在心中默默重復(fù)著剛剛被藝人唱誦的歌詞 :

陌生的孩子你從哪里來?

來到這里做什么?

牛尾洲是萬惡的苦海,

羅剎的食欲比火還熱,

女羅剎的魔手比水還長,

找肉吃的羅剎比風(fēng)還快。

古老的諺語說得好 :

沒有難以忍受的痛苦,

無須把生命溺在水中 ;

沒有遭受極大的冤屈,

不必把財富送進(jìn)官府。

你這乳臭未干的孩子,

來到這里究竟有何事?

你是什么地方人?

你的父母又是誰?

阿旺羅羅暗暗有些吃驚,他重復(fù)起這些歌詞來可以說是得心應(yīng)手,仿佛他的心中本來就有,只是藝人幫助他重新記憶了而已。他翕動著嘴巴,無聲地復(fù)述著藝人的唱詞,那一句句看似簡單實際上很深奧的句子他并不能全部了解,但卻像流水一樣流暢地從心底里傾瀉而出。

“阿旺羅羅,阿旺羅羅!”坐在旁邊的仁倩卓瑪用胳膊肘兒撞撞他。阿旺羅羅回頭看,見她滿眼淚花,是藝人說唱到一股妖風(fēng)刮到雪域之邦,頓時刀兵四起、烽煙彌漫,晴朗的天空變得陰暗,嫩綠的草原變得枯黃,善良的人們變得邪惡的描述時,不由得淌下了眼淚吧。

“你剛才在嘀咕什么呀?”仁倩卓瑪?shù)芍澳悴缓煤寐?,以后這種機(jī)會很少的?!?/p>

“以后我唱給你聽!”阿旺羅羅的話沖口而出,把自己也嚇了一跳。

仁倩卓瑪認(rèn)真地想了一下,說 :“你得說話算數(shù)?!?/p>

阿旺羅羅懊悔得要命,恨不能找個地縫鉆進(jìn)去。這時他的保護(hù)神扎拉使勁地掐著他的肩膀,他忍著痛,匆忙從人群中撤了出來。

一到?jīng)]有人的地方,他就大喊道 :“扎拉,你個兒這么小,勁兒怎么那么大,掐得我好痛!什么事?。俊?/p>

扎拉一臉嚴(yán)肅 :“這種事兒你也能亂說?這話還沒到要說的時候。”

阿旺羅羅很不情愿聽到他的責(zé)備 :“又不是故意的,那么什么時候才能說?”

扎拉從空中扯出那本破破爛爛的書來,沾一下唾沫,準(zhǔn)備查閱。阿旺羅羅不耐煩地說 :“不要查啦,我只是隨便說說,我哪兒會唱格薩爾啊,以后我給仁倩卓瑪背一段不就行了?!?/p>

扎拉說 :“男子漢大丈夫一諾千金,要說話算數(shù)?!?/p>

他翻翻那雙藍(lán)色的大眼睛,望著遠(yuǎn)方,“你會唱出來的。唉,美好的時代什么時候能到來呢?”

“你說什么?”阿旺羅羅警覺地問。

“沒什么,”扎拉連忙說,“和你一樣,我也是隨便說說?!?/p>

阿旺羅羅很想問問保護(hù)神,自己想跟著藝人學(xué)唱格薩爾的事情,可是話到嘴邊,又覺得無法形容,就問道 :“扎拉,聽說藝人都是神授的,有沒有后來跟著老師學(xué)唱的藝人啊?”

扎拉的目光從夜空中收回,看著阿旺羅羅,等了好一會兒,似乎在斟酌研究自己的措辭,“你聽過青蛙的傳說嗎?”

阿旺羅羅莫名其妙道 :“青蛙和藝人有什么關(guān)系?”

“你聽我講嘛,”扎拉挪挪屁股,在阿旺羅羅的肩膀上坐穩(wěn),他潔凈的哈達(dá)衣裳在微微飄動。他說 :“當(dāng)年雄獅大王格薩爾的次妃梅薩繃姬被亞爾康魔國的黑魔王路贊搶走,格薩爾為了降伏路贊,救回梅薩繃姬,開始了稱王后的第一次征程,可是就在快到魔國的路上,他的寶馬不小心踩死了一只青蛙,格薩爾感到非常痛心,他本來就有一副慈悲心腸,無緣無故的殺生對他來說是有罪過的,所以他立刻跳下馬來,雙手捧起青蛙,虔誠地為它祈禱度亡,并請求天神保佑,讓青蛙來世能投生人間,成為故事人,專門講述格薩爾怎樣降妖伏魔、如何造福百姓的英雄業(yè)績,讓天下所有的黑發(fā)藏民都能聽到。他還說愿我的故事像雜色馬的毛一樣。果然,那只青蛙后來脫胎換骨來到人世,轉(zhuǎn)生為一名故事人,講啊,講啊,一直到今天,你們聽到的格薩爾故事人都是他的轉(zhuǎn)世或者化身?!?/p>

阿旺羅羅驚奇地思索著 :“那么青蛙的轉(zhuǎn)世就是第一位藝人嘍?”

“那當(dāng)然,這還有假?”扎拉說。

阿旺羅羅又問 :“格薩爾王說的雜色馬是什么意思?”

“他說的是馬身上毛多,難以用數(shù)字表達(dá),意思是格薩爾的故事像馬毛一樣多,一個人一輩子說也說不完?!?/p>

阿旺羅羅感嘆道 :“那么多啊,青蛙藝人真了不起!”“那都是格薩爾大王祈禱的結(jié)果。”扎拉拍拍手,打了個長長的呵欠。

阿旺羅羅仔細(xì)想了一番 :“你的意思就是說,藝人都是神授的?”

“是格薩爾選擇你,不是你選擇格薩爾,就這么簡單。”

“那么一個人沒有被選擇,可他特別特別喜歡格薩爾,格薩爾會不會傳授呢?”阿旺羅羅心有不甘。

扎拉藍(lán)色的大眼睛定定地看著阿旺羅羅,眼前這個十三歲少年的目光中充滿了真誠和渴望,如同一束蓬勃的火焰,正在放射著熱烈的光芒。扎拉說 :“孩子,你要相信自己的感覺,格薩爾不會無緣無故地選擇某個人,他選擇的那個人必定熱愛格薩爾,但這還不算,他還要經(jīng)過一系列的嚴(yán)格考驗,等到時機(jī)成熟,格薩爾就會把這個偉大的事業(yè)神授給他。”

阿旺羅羅神往地望著深幽的遠(yuǎn)方,心里想,如果我是那個被選中的人那該多好??!扎拉似乎看到了他的內(nèi)心,用一只大手撫平他亂蓬蓬的頭發(fā)。阿旺羅羅又問 :“他會考驗什么呢?”

扎拉說 :“這是天機(jī)啊,不可以隨便亂說的,只要這個被選擇的人堅信自己的信念,就能經(jīng)受住種種考驗,格薩爾不會選錯人的?!?/p>

“什么時候算是時機(jī)成熟?”

扎拉見阿旺羅羅著急的樣子,笑起來,但旋即消失了。阿旺羅羅知道是有人來了,轉(zhuǎn)身一看,是仁倩卓瑪嗔怪地站在身后,“這么難得的機(jī)會,你也不好好聽,忙什么哪!”

她嘴上埋怨著,手卻從懷里掏出好多塊阿媽做的甜食“辛”,放進(jìn)阿旺羅羅的懷里,然后還拍拍腰部,他知道那枚金雕蛋靜靜地孵在她的體溫里。

阿旺羅羅收好“辛”,調(diào)頭準(zhǔn)備隨仁倩卓瑪返回人群中。這時他看到,在藝人忽而高亢激越、忽而低回婉轉(zhuǎn)的說唱聲中,一道若有若無的光環(huán)漸漸從他頭頂上擴(kuò)張開來,漸漸升起,漸漸擴(kuò)大,像一個透明的保護(hù)罩,漸漸把人群罩起來,越拱越高,逐漸向廣場四周擴(kuò)散開去,阿旺羅羅感覺仿佛身在一個巨大的氣泡里面,一種特殊的香氣漸漸彌漫開來。他使勁張開鼻孔呼吸,試圖辨別出到底是什么香味,但一會兒能嗅到,一會兒又嗅不到了。他踫踫仁倩卓瑪?shù)母觳?,用眼睛示意光環(huán),再用鼻子示意香味,仁倩卓瑪雖然領(lǐng)會他的意思,抬頭看了,也張開鼻孔吸了,但顯然從她迷茫的眼神里可以看出她并沒有看到光環(huán),沒有吸到香味。

就在他準(zhǔn)備張口說明的時候,人群突然躁動起來,他驚愕地看到一頭巨大的野牦牛從天而降,突然出現(xiàn)在廣場東面的山坡上,還沒等大家反應(yīng)過來,它已經(jīng)低著頭直抵廣場而來,它高聳的肩椎仿佛一座大山,紅銅色的雙角在夕陽中閃著金屬的光芒,像一雙粗壯的利劍舉在空中,阿旺羅羅隨即看到那輪光環(huán)在牛角鋒利的切割中煙消云散。

此刻,太陽忽然失去光輝,一聲驚雷從天空炸響,萬里晴空剎那間烏云密布,只見野牦牛裹脅著一股黑風(fēng)滾滾卷來,鼻孔里冒著毒氣,嘴巴里噴著火焰,閃電似的紅舌拖在地上,震天裂地的兇猛吼聲已經(jīng)傳至心扉,剛剛吸到襲人馨香的鼻孔里全是嗆人的毒霧,粉紅色和煙灰色的霧氣彌漫在半空中。

驚慌失措的人群中驚呼聲一片,已經(jīng)有些婦女和孩子踉蹌著紛紛倒地,慌亂的狗吠聲此起彼伏。陰森可怖的野牛直奔廣場而來,人們躲避不及,被撞倒的接二連三,但那野牛似乎目標(biāo)很明確,低吼著沖著場中心奔去,阿旺羅羅定神看到,爺爺和仁增赤列以及森格云丹活佛已經(jīng)圍住藝人嘎瑪威色,似是要保護(hù)藝人的安全,阿旺羅羅甩脫仁倩卓瑪?shù)母觳玻暗?:“你快跑!”自己立刻跑向爺爺,他要和爺爺在一起。

阿旺羅羅和四散奔逃的人群逆向而行,幾乎與野牦牛同時到達(dá)廣場中心,他看到手無寸鐵的幾位老人眼里卻是無畏的光芒,三人形成鼎足之勢,團(tuán)團(tuán)圍住嘎瑪威色,老藝人則雙手緊護(hù)著前胸的圓光鏡,好像還在禪定的狀態(tài)。但野牦牛已經(jīng)全力奔襲到老藝人面前,那雙紅銅色的犄角三下兩下就挑爛了仲夏藝人帽,緊接著挑起圓光鏡但沒挑穩(wěn),正在犄角尖上晃悠,眼看他們就要受傷,阿旺羅羅不顧一切沖了過去,嘎瑪威色一把奪過圓光鏡塞到他懷里,“快去阿尼瑪卿找閘寶大師!”爺爺也大喊道 :“阿旺快跑!”此時野牦牛也注意到阿旺羅羅,它瞪著一對凸出眼眶的血紅大眼,朝他奮力一撲,阿旺羅羅已經(jīng)能感覺到一股臭氣熏天的氣流從對方身上涌動而來,但他胸前的護(hù)身符突然將他一推,他抱住圓光鏡,轉(zhuǎn)身跑向遠(yuǎn)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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