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與蟲子書

2020-12-07 06:08古岳
青海湖 2020年10期
關鍵詞:雜草

4月13日 晴

幾個同學要去看看我新蓋的那幾間房,前天回了一趟老家。

路上,我對同車的永俊和老程說,家里沒人,如果還是前面用的鎖子,我倒是帶了鑰匙的。如果又換了鎖,我們就進不了家門。從去年,蓋好房子有了院門、可以鎖門之后,我經常發(fā)現(xiàn)門上的鎖子換了。已經不是一次兩次,而是很多次了。到底換過幾把鎖,我已經不記得了,也許有五六次吧。我身上帶的鑰匙至少也有兩三把,還有一兩把,知道沒用,就沒再隨身帶著了。

到家時,大老遠看到門前的花園里有一群人,感到奇怪。及至走到門前,才發(fā)現(xiàn)他們在翻地。去年蓋房子,今年遭遇疫情,我都沒顧上拾掇院子,雜草瘋長,有幾次回去時,蕁麻及灰灰菜長得比樹還高。人進到院子里,雜草甚至能擋住視線,像走進了一片叢林。

我也一直記掛著這些雜草,想稍有空閑,今年一定得翻翻院子的地,別讓花園變成了一片雜草地。覺得,花園里長滿雜草并不在我的計劃之內——像理查德·梅比說的“宏偉大計”一樣。其實,我并未什么宏偉計劃,只想讓特意種植的那些樹木花草長得旺盛一些??扇绻恢辈蛔鞔蚶?,長得最旺盛的肯定會是雜草,至少幾年之內是這樣。幾年之后,等那些樹木再長大些了,樹枝伸展開來,樹冠蓋著了大片土地,也許雜草再也旺盛不起來的。

理查德·梅比寫過一本書,書名就叫《雜草的故事》。一本有趣的書,一個朋友覺得我喜歡,特意買了送給我。梅比要是見識過我花園中的這些雜草,也會嘆為觀止。他在開篇就寫道:“倘若有什么植物妨礙了我們的計劃,或是擾亂了我們干凈齊整的世界,人們就會給它們冠上雜草之名。可如果你本沒有什么宏偉大計或長遠藍圖,它們就只是清新簡單的綠影,一點也不面目可憎?!?/p>

如果拋卻了人類社會的成見,雜草的面目的確一點也不可憎。它們也是一派繁茂葳蕤,也是一派綠意盎然。且品類繁雜,可謂地球植物家族中蔚為壯觀的存在。如果不是為了那些人為培育的觀賞植物,我也許會讓這些雜草由著自己的性子一直瘋長。至少整個夏天,一座長滿雜草的花園也會有一番別樣的景致,那是任何其他景致都無法替代的。只是到了秋天,長滿雜草的花園就會敗落,一片雜亂。到了冬天,更是一片蕭條。它會使人感到荒蕪和凄涼。

我在《野草瘋長》一文中曾專門寫過這些雜草:

有一天,我心血來潮,找一個地方坐下,劃出一米見方的一片野草地,想數一下那一小片草地上生長著多少種、多少株野草。結果令我大開眼界,那樣一小片地方,能分得清、也數得過來的野草種類有三十余種。而其植株數量,在短時間里,你是怎么也數不清的,每次數到幾十上百株的時候,你的記憶總會出差錯,記不清左邊或右邊那幾株野草是否已經數過。除非,你把它們一株一株全部挖出來,爾后,仔細分揀和統(tǒng)計,否則,你永遠也不會知道一片一平方米的土地上到底有多少株野草。于是,作罷。

雜草的世界遠比你所能想象的要神奇得多,看上去雜亂無章,實際上,卻也秩序井然。雜草有雜草的秩序,高低錯落,疏密有致。

雜草的世界里不止有雜草,那也是各類蟲子的樂園。因為雜草叢生,正好給蟲子的繁盛提供了天然屏障,它們可以無憂無慮甚至無所顧忌地生活在雜草的密林中,盡享天倫和自由,卻不受任何打擾。一片雜草繁茂的土地,就是一個蟲子的世外桃源。

當你俯下身,用手輕輕撥開一簇青草,使地表裸露,你便會看到,一群受到驚嚇的叢林微型土著,正驚慌失措地逃離它們的家園。它們飛快地竄入周邊更廣袤的雜草叢林地帶,等待緊張的情緒平復。你也許沒有意識到,就這么輕輕地一撥拉,對這些蟲子而言說不定是一次突如其來的災難,是飛來橫禍。

對于居住在泥土里的那些蟲子來說,倒不至于造成太大的財產損失,但對那些將居所建在草葉和草莖上的螢蟲和飛蟲來說,卻有可能是滅頂之災。它們的房屋倒塌,圍墻被毀,各種用細線架設在空中的防御、交通運輸和通訊設施瞬間癱瘓……為此,它們要么遷徙他鄉(xiāng),要么得花費很長時間重建家園。也許,蟲子世界區(qū)域性的社會組織結構以及雙邊多邊關系、地緣政治、防御戰(zhàn)略也將因此需要重新架構。

院子里翻地的很多人都是熟人,跟就近的幾個人握手問候。其中一位是家族里的爺爺,歲數卻跟我差不多,說不定還比我小幾歲呢,看著就比我年輕。他也來幫我拾掇花園,除雜草。一個家族的歷史如果超過百年,幾個輪回下來,長子、長孫的后代輩分越來越小。我也屬長子長孫后人,曾祖輩最小弟弟身后一大串半大不小的后人都成了我的爺爺。

現(xiàn)在都到了一定歲數,也明白是怎回事兒。小時候不大明白,一個比自己還小的毛孩子怎么會是你爺爺呢?一個家族的歷史越長,輩分落差越大,族內的稱呼就龐雜,三四代以內還好。再往上或往下排,超過曾祖就不知道怎么稱呼了,只能每往上一代加一個“曾”字,每往下一輩加一“重”字。

我們管曾祖父曾祖母叫太爺、太太,再往上,每一輩逐一加一“太”字,叫太太爺或太太太,再加,就難以叫出口了。比如,太太太太太爺,或太太太太太太……真叫出來,人聽了,會以為你口吃。某種意義上說,人類亦如雜草——當然,就像雜草有雜草的秩序一樣,人類也有人類的秩序。只是人類通常不叫秩序,叫倫理,倫理也是一種秩序。有了這秩序,無論有多少代人,輩分都不會亂,往上只管逐一加“太”字,往下過了重孫輩,又逐一加“重”字,每多一“重”字,輩分就小一輩,最后,就成重重重重重重……重孫了。

我半開玩笑地問:“你們怎么想起來給我翻地來了?”我那位歲數可能比我還小的族內爺爺也用玩笑話回答:“我們想你老是不在家,看著地里長滿了雜草,沒人翻地,就來了?!蓖炅瞬耪f,是福來叫來的——真是有心。從去年此時,福來為我這幾間房子和門前院子忙乎了整整一年,每次想起,心里總是過意不去。

卻不見福來。以為他在家里面,門卻是鎖著的。門上的鎖的確又換新的了,是一把沒見過的黑鎖,顯然又新買了一把。我對幾個同學說,果然,換了鎖。大家就笑。再一問,說福來才鎖上,走了沒一會兒,趕緊打電話,讓他回來開門。

一把鑰匙開一把鎖,盡管我?guī)е脦装堰@門上的鑰匙,卻打不開這把鎖。

福來沒走遠,很快就回來了。他把鑰匙給我,打開門進去,轉了一圈,在新房里找地方坐下,喝了一口茶就離開了。永俊說,他侄女在附近大河家開一家餐館,說是不錯,就去那里吃午飯。

剛到餐館坐下,福來打電話來問,門上的鑰匙放哪兒了?我說,不在鎖子上嗎?他說不在。一摸,在我口袋里。就告訴他,一會兒回去時放下。可吃完飯他們要直接上高速去縣城,送鑰匙就上不了高速,或者上了高速還得下來。我就把鑰匙放在官亭福來大舅哥的商鋪里,打電話讓他有空去取。

原本想當天回來的。同行者中有汪少林先生,出身名門中醫(yī)世家,祖上出過元朝的王爺,為一代名醫(yī),供職于301,譽為“舌尖上的中醫(yī)傳奇”。曾給多位好友醫(yī)治調理身體,給我開過調理脾、胃、肝和心臟的方子,這次又開了一方??磁湮樗幟?,與前面的方子有很大不同,同樣的藥只有一味:柴胡,9克。療程也有所變化,20天減為半個月,上次是20服,這次15服。

第二天,汪少林先生要離開青海。大家都認為,應該在縣城再續(xù)小聚,與先生話別。先生食量、酒量驚人,一天只睡三四個小時,精力還旺盛得不得了。且涉獵廣泛,席間曾笑談李白、杜甫,見地不俗,相談甚歡。幸甚至哉!

前天就沒回來,昨天上午才回到西寧。有點累,歇息一日。

今天一早,都市報編輯王十梅女士發(fā)來有關玉樹的一則訪談文字,讓我對自己的言說措辭再加斟酌。逐字過一遍,改了幾個字,又加了幾個字,回復,不細究。復述的訪談文字就像是譯文,粗看,每一句都像是你親口說的,再細看,又不是你的原話,而原話又改不回去,語境變了,語氣也變了。當了一輩子記者,我寫別人的那些訪談想來也是這樣。

后又接到單位人事上的電話,讓我整理一則個人事跡材料,說是省人才辦要。不敢拖延,找出一現(xiàn)成文字,稍加收拾,發(fā)過去,大半天沒有了。

這時,收到福來一條微信,讓我下載一個視頻軟件。以為是發(fā)錯了,過一會兒,他又發(fā)一條,說正在給家里裝攝像頭,下載后就能看到家門前和家里面的實時畫面。我說,下載需要密碼,我手機無法下載,等兒子回來問了,才能下載。這幾年,我手機上下載個小程序什么的,都無法正常操作。

前一陣,顯示的都是我寶貝女兒的郵箱,我也不知道密碼,后來她告訴我密碼了,依然顯示錯誤。問她,說她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兒。一次,女兒告訴我,她用我的銀行卡買了個小東西。我問她你怎么完成這個操作的?她說,很簡單,在支付寶綁定你的銀行卡就成了。兒子和我用同一個牌子的手機,他幫我在他手機上下載一個程序,轉給我,可以打開程序了??蓮拇宋沂謾C上顯示要輸入的密碼又都成了兒子的。我所有的秘密好像都在兒女手里,我自己卻并不知情。

福來又提醒,說不要密碼。我就開始下,折騰半天,彈出一小框,顯示的還是兒子的郵箱,提示輸入密碼。問兒子密碼,輸入,顯示錯誤。截屏給兒子,他說第一個字母大寫。終于下載完成,可是半天找不到從什么地方打開進入視頻畫面,又折騰半天,進去了??匆娫洪T口有人走動,看到家里面有兩個孩子玩耍。

我從幾百里之外,能看到老家宅院的實時現(xiàn)場,像是時空穿越,想想,都不可思議。福來讓我說個話,看他能否聽清。我試著點了一下圖上的話筒標志,說了幾句話,里面?zhèn)鱽硭f話的聲音,說能聽見??磥?,從此后,無論在什么地方,我都能看到老家的宅院,院子里落下幾片樹葉也是能看見的。

過了幾個時辰,再看,門已經關上了,門前和院子里面都不見人影。到傍晚,又看一眼,因為光線暗下來了,地面和庭院里也沒有白天那么亮了。門口不遠處的路燈卻明晃晃的。突現(xiàn)聽見“撲棱棱”的聲音,定睛看時,一只喜鵲飛過門口,落在了門前的核桃樹上。

從此,我的日常又添了一項生活內容,看監(jiān)控視頻,監(jiān)視我的自己的家園。

鎖子是用來鎖門的,是為了安全。鎖子代表傳統(tǒng),而攝像頭則代表新事物。攝像頭是用來監(jiān)視的——當然也是為了安全,或者是因為越來越感到不安全,才感到監(jiān)視的必要?,F(xiàn)代人類越來越喜歡監(jiān)視,既監(jiān)視別人,也監(jiān)視自己的一舉一動?,F(xiàn)代科技又恰好極大地滿足了人類社會這一普遍的心理需求。

生活就像個萬花筒,光怪陸離,而人類的好奇心就像一架望遠鏡或顯微鏡,永遠不知疲倦——也許隨時隨地都有一雙好奇的眼睛盯著你看。

這兩年突然發(fā)現(xiàn),城里有人開始喜歡偷窺別人的生活。這場景以前只在影視畫面中看到過,現(xiàn)在卻出現(xiàn)在自己的生活中。也許你沒留意過——我注意到對面樓上某一個窗戶里,一男子總拿一架望遠鏡,對著別人的窗戶看,大多是在晚上。也不知道出于何種心理,但這一發(fā)現(xiàn)卻讓我毛骨悚然。細細一想,也無妨,讓他偷窺好了。比如現(xiàn)在,我正寫字,也許得好幾個時辰,他要看,就耐著性子看吧。要是他能看到這段文字更好,說不定會有治愈的效果。有句老話說,作家是靈魂的工程師,我的確相信,好的文字對靈魂有修復作用。

可我要監(jiān)視誰呢?是別人還是自己?以后,我可以從世界的任何一個地方實時監(jiān)視老家的宅院,如果看到門前有個人走動,我可以把畫面放大,看那個人是誰。一般來說,這個人一定是熟悉的,大多應該是族內之人。他要只是走走還好,要是干點什么讓你不高興的事,你又當如何?是視而不見呢,還是大聲呵斥?似乎都不妥。

明明已經看見了,無法做到視而不見,進而它就會影響你的情緒,讓你不舒服。如果是個頑皮孩子,大聲呵斥也無不可,如果是大人,是長輩,就不能這樣做。如此想來,這好像是給自己找不痛快。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從此我老家宅院里就有一個攝像頭了,確切地說是兩個,一個時刻監(jiān)視著門前,一個則密切注意著庭院里面。

盡管是自己找來的不痛快,可我還是不會把它給拆了。有些事情就是這樣,你可以沒有這些東西,一旦有了,即使明知它有害無益,也會任其存在下去。這是一種無比強大的慣性力,它會一點一滴地改變你的生活,你卻渾然不覺,像溫水里煮著的青蛙。

很久以后,我感覺,那個時候村莊里長大的每一個男人都是在那間破土房里受到了有關人性最根本的啟蒙和教育,以致每個從那村莊里走出去的男人身上都帶著那些夜晚村莊深刻的烙印,即使走到天涯海角,舉手投足的不經意間都會想起那些夜晚。從很久以后回望,那幾間破土房儼然是一座只為男人開放的教堂。

言歸正傳,說我夢見了伊丹爺。夢里的伊丹爺走在土巷道里,他走路的姿勢還是那樣,左右搖晃得厲害。好像他腳上穿的不是鞋,而是綁著一根粗壯的鐵釘,或者他的雙腳就是兩根長長的鐵釘,每邁出一步,那釘子就會深深戳進地里,得使勁才能拔腿邁步??此囊轮?,已經是生產隊時代以后了,他身披一件藍色迪卡外衣——從那之后,他好像一輩子只穿這一件衣服,再也沒穿過別的。他習慣總是披著衣服,好像套著袖子,會讓他不自在。這樣你總是看不到他的胳膊和雙手,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沒有手。

夢里只有這個畫面,他在巷道里走。好像也沒走幾步,突然就從巷道里消失不見了。夢里,我也沒多想,對他的突然消失也沒感到絲毫奇怪。

我不記得,那幾間屋子不在了的確切時間,大約是農村土地承包到戶以后幾年,那幾間房子就不見了。這期間發(fā)生的一些事,我還是記得的。我家門前不遠處是以前生產隊的倉庫,院子比很多莊廓都大,沒了生產隊,無須再有倉庫,里面差不多有一畝地,后來成了我家的承包地。倉庫里生產隊的房子還在,也已經很破舊了,但比伊丹爺家那幾間房子要好一些,至少結實牢靠,父親就讓伊丹爺弟兄倆住在里面。

伊丹爺家房子前,之前一直是生產隊的一個打麥場,承包到戶以后成了伊丹爺家的承包地。沒幾年,他弟兄倆不種地了,轉包給我一個堂叔種。堂叔住在我家老祖宅里,那幾間房子不在了之后,堂叔把原來祖宅的院門從東面挪到了西面,就在那幾間房子的位置。拆掉的舊大門,在以前算是一座氣派的院門,用大青磚砌成,門柱和門頭的青磚上還雕著花,拆了有點可惜。多年之后,我撿到一塊從老院門上拆下的大青磚,保存起來。

從此,伊丹爺家就徹底不存在了。又過了幾年,伊丹爺弟兄倆都相繼過世,堂叔通過調換把門前的打麥場變成了自己的承包地——這是后話。

伊丹爺弟兄倆一生均未娶妻生子,弟兄倆相依為命過了一輩子。去世的時候歲數也不大,都是60歲上下走的。因為是孤兒,無論是大集體時候還是承包到戶以后,村上和鄉(xiāng)上都多有照顧。哥哥曾被送到一煤礦當長期工人,可以靠工資生活了。沒幾年,礦上發(fā)生小事故,受了傷,下不了礦井,回家了,讓弟弟伊丹爺去頂替——那時候,這樣的事被視為正常,弟弟頂替哥哥、兒子頂替父親從業(yè)的事時有發(fā)生。去煤礦上班,人換了,名字還沒換。

一次我去煤礦找伊丹爺,問伊丹,沒人知道。找到一同鄉(xiāng)礦工,才知道,他在礦上用的還是哥哥的名字。這樣,他在礦上就徹底成了哥哥的替身,連自己的名字也沒有了。只有回到老家,回到族人中間,才能以自己的名字活著,還是我們的伊丹爺。他哥哥死了以后,煤礦給他發(fā)工資,寫的還是哥哥的名字。

剛頂替哥哥去煤礦那幾年,趕上改革開放,煤礦生意紅火,他的工資也不少,日子過得比大多數村里人要滋潤一些??蓻]幾年煤礦效益日差,國有企業(yè)改革改制成為趨勢,裁員在所難免,他便成為國有企業(yè)有規(guī)模提前買斷工齡退休的一員,回到老家,依然住在生產隊倉庫的房子里養(yǎng)老。退休后的工資一下降了很多,但養(yǎng)活自己還是不成問題。

其實在他退休之前,煤礦的日子比他還艱難,經常發(fā)不出工資。有一年春上,他帶一個金老板到我宿舍說,他要跟那個人去淘金。果然去了,后來又獨自逃了回來。據說,在金窩子(采金點)老板發(fā)現(xiàn)有人偷了他的金子,把大伙強制聚在帳篷里準備搜身,伊丹爺也在里面。老板還沒說話,伊丹爺說內急,要出去一下。老板看他光著腳,連鞋都沒穿,不會有假,就讓他出去了。

一出帳篷,閃過一側,他便赤腳奔向荒原深處。要知道,一個人要在毫無給養(yǎng)準備的情況下光著腳走出那冰天雪地的大荒原,除了找死的人,定是一個賭命的人。他是后者,他贏了,撿回一條命,捎帶也撿回來一疙瘩金子。據說,雙腳因此被嚴重凍傷,留下病根。也許聽了這故事的緣故,我感覺從那以后,他走路時搖晃得更厲害了,兩只腳戳進地里的感覺更夸張了。

他退休回到老家時,哥哥已經不在了。伊丹爺繼續(xù)為兩個人活著,領取退休工資時,他是哥哥,用那點錢維持生活的時候,他又成了弟弟,像是哥哥死了以后還在養(yǎng)活弟弟。

伊丹爺原本可以獨來獨往、無憂無慮地度過余生,他人生的變故與兩次非正?!盎槭贰庇嘘P。所以說非正常,是因為兩次“婚史”均無合法手續(xù),一翻臉,人家都不認賬。想來,都與他手中的那點退休工資有關。早些年,他還在上班的時候,一次他帶一姑娘來單位找我,見了面就介紹說,那姑娘是我姑,正在念大學。雖然有點尷尬,我還是接受了,叫了姑。不用問,我也知道,他有個家了,成家時,人家?guī)Я撕⒆樱⒆右呀涢L大,要上大學了,需要他來供養(yǎng)。不過,我還是為伊丹爺高興,哪怕是象征性的,那也是個家。

后來,他回老家住下來,不走了,大家都猜,那個家沒了,想必那姑娘也大學畢業(yè)了。他一個人在村里孤獨地過了多年,整天用力戳著兩只腳在巷道里走來走去。在自己家門口,他也像一個流浪漢。

一次回家時,巷道里不見了伊丹爺的身影,一問才知道,他又成家了,到不遠處的一個村莊里做了上門女婿。這次,我倒是沒有高興,一個老漢去人家門上生活,你得看一家人的臉色,那日子不好過。逢年過節(jié),他還回來,一看就只知道過得不容易。果然,那日子不長。

一年春節(jié)剛過,族內一個堂叔打電話來,說伊丹爺死了。死在不遠處那個村莊里。要是正常死亡,也算解脫了??勺迦擞X得他死得有點蹊蹺,死因可疑。堂叔打電話給我的意思是,看有沒有公安部門的熟人,說說,我們不要他們顛倒黑白,只想讓他們秉公執(zhí)法,如果死因確有疑點,希望能澄清事實,給大家一個說法。我的確找了人,辦案人員在電話里說,是意外身亡。

他死在一個高高的田埂下,前一天下過雪,田埂和地里還有厚厚的積雪。有積雪的田埂上有他墜落時留下的痕跡。族人懷疑,他是死亡之后,被人從那田埂上扔下去的??赊k案人員說,他是不慎失足掉下去摔死的。對這兩個結論,我都不敢再妄下結論。亡者為大,入土為安,過了多年,更是不要妄加猜測為好。至于真相,已經不要緊了?;蛘?,他自己知道真相足矣,別人并不在乎真相。別人在乎的其實是真相之外的東西,比如賠償什么的。他原本孤身一人,一個人來,一個人去,了無牽掛,我等后人,又牽掛什么呢?

從他后事的料理中聽到的一些話判斷,我更確信,人們要的不是真相。今早醒來,想著夢中的那個影子,我突然特別想念伊丹爺。

他是個孤兒,小時候是,一輩子都是,死了也是??捎H族還在,且人口眾多。一般來說,亡人如果沒有后人,血緣最近的晚輩應該負起后人的責任,為其送葬??蓻]人出面盡其孝責,其他族人心知肚明,也不言語,那就大家一起把亡人葬了吧??墒且勒樟曀椎迷诩壹赖烊蘸蠓娇砂苍幔瑔栴}是在誰家祭奠呢?當然有合適的人家,可人家自己不說,你總不能抬著一死人闖進人家里去祭奠吧。眾族人竊竊私語一番之后,就停尸村外,不進村,不進家門,三日后火化下葬。

那時,我小妹也在老家里。那天,我父親忙乎完這些回到家時,妹妹問父親:伊丹爺去誰家了?我父親笑了笑回答說:“誰家也沒去?!蹦┝?,又補一句:“你伊丹爺在灣子的樹上打秋千呢?!?/p>

灣子是村莊邊上的一個小山洼,是一片水草地,生產隊時將之辟為林地,栽了一片楊樹。經過多年那些楊樹已成參天大樹。就是說,族人把伊丹爺的遺體吊在灣子的兩棵楊樹上了。遺體不能放地上,得防野狗什么的去撕咬,最后大家決定在兩棵樹之間高高拴幾條繩索,像吊床,也像秋千,然后把伊丹爺吊在上面,風一吹,樹一搖,像是一個人在樹上蕩秋千。

我父親一輩子說過很多至理名言,這一句是最精彩的。

我曾說過,此生如果寫小說,我一定用父親的這句話做開頭寫一部小說。小說能否寫成經典不好說,但這句話絕對是經典的小說語言,堪比馬爾克斯《百年孤獨》的開頭,世間萬象都在里面。

父親彌留之際,也曾夢見伊丹爺。那幾天,他多夢,夢見的全是村子里已經過世多年的人。也可能不是夢,是幻覺。因為說起這些人時,他并不在睡眠狀態(tài),而是醒著。他會一直盯著一個地方看,完了說,他看到伊丹爺在巷道里走,或者看到另外某個人從誰家里出來了——都是村里死了多年的亡人。他就坐在自己家的炕上,不可能看到這些。要么是夢,要么是幻覺。

死了之后的伊丹爺,從我父親的夢里又走進我的夢里,都是在那土巷道里一戳一戳地走。像許多年之后的奧雷良諾·布恩迪亞上校走在只有二十戶人家的那個叫馬貢多的村落。

作為一個人,伊丹爺可以說活得很失敗,但要作為一個文學人物形象,他卻足夠豐滿,甚至光彩照人?;恼Q不經,滿口謊言,看上去,慷慨無畏,實則狹隘自私。扭曲、無賴、流氓、奸猾、狡詐、無恥、愚蠢、猥瑣……都在他身上得到完美呈現(xiàn),像是一雙無形的手用極度夸張變形的手法將這些不可調和的元素奇妙地放進一個血肉之軀里,刻意并精心塑造完成了伊丹這件作品,像一幅漫畫。

他簡直就是個虛構的人物,從未真實存在過。

這哪里像是在寫一個自己過世多年的族內先人,更像是在刻畫一個丑陋的靈魂。也正因為如此,從他身上我看到的也恰好是自己的丑陋。

古岳 又名野鷹,本名胡永科,藏族,高級記者,中國作協(xié)會員,全國宣傳文化系統(tǒng)“文化名家暨四個一批”人才,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專家,青海省高端創(chuàng)新人才“千人計劃”杰出人才。已出版作品《誰為人類懺悔》《寫給三江源的情書》《黑色圓舞曲》《玉樹生死書》《生靈密碼》《坐在菩提樹下聽雨》《巴顏喀拉的眾生》等十余部。

猜你喜歡
雜草
拔雜草
雜草
北疆棉田雜草多樣性及群落組成
歸途
雜草:長錯位置的多樣植物
拔掉心中的雜草
論大豆田雜草危害及除草劑選擇原則
除去雜草的方法
《雜草科學》2016年更名為《雜草學報》
出国| 柘荣县| 新泰市| 东至县| 横山县| 古蔺县| 林西县| 西盟| 肥乡县| 龙井市| 牡丹江市| 佛教| 青州市| 汪清县| 长寿区| 化隆| 文登市| 韩城市| 漳平市| 崇阳县| 渝中区| 剑河县| 大化| 宜兴市| 卫辉市| 邓州市| 界首市| 大石桥市| 辽源市| 黑龙江省| 鄂伦春自治旗| 铜梁县| 汤阴县| 汉沽区| 灵台县| 陆良县| 上高县| 宽城| 宜黄县| 安龙县| 阿瓦提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