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斌
進(jìn)了臘月,天寒地凍。
全家人坐在炕上,我和哥哥學(xué)著母親的樣子,將被子圍住腳,坐在炕桌旁寫作業(yè)。父親忙,他站在地上,把洗臉盆放在炕上,從園子里的高粱秸上撅來上邊兩節(jié)稈兒,釘鍋蓋,準(zhǔn)備到鎮(zhèn)子里賣,為過年攢錢。母親不眨眼地盯著父親,好像她的指望都在父親那雙手上。我真羨慕父親的好力氣,他把大錐茬子(大針)扎入高粱稈,翻過去一揪,把錐茬子拔起,“哧哧”地拽動麻繩,聲音在屋子里回蕩,震得全家人心滿意足。母親見麻繩快用完了,就將一束麻吊在屋頂?shù)蔫F鉤上,坐在那束麻下面,擼起褲筒,拽兩條麻在干腿棒子上搓。一會兒,搓了好幾根麻繩,腿搓紅了。母親一心供上父親用麻繩,并不在乎腿紅不紅。
洗臉盆旁一堆撅來的高粱稈兒,長短不一,父親釘完一根高粱稈兒,就在高粱稈堆里挑來撿去,尋找合適的高粱稈兒。高粱稈兒漸漸少了。母親嚷道:“中了,你們倆別寫了,去園子撅高粱稈兒!”
母親發(fā)話,我愿意聽。爸爸掙錢,過年能給我們買炮仗,開學(xué)能給我們書錢。我心中還有一個秘密,想著攢錢買星星、月亮和下雪的書。母親說,天上下雪是老天父抖落身子落下來的土。我不信,土是黑的,雪是白的,天上下來的怎么是土?母親小時候家里窮,沒念過書,說不清。我想從書上弄清楚怎么回事。
我和哥哥合上書,穿鞋下地,戴上破狗皮帽子鉆出屋。
冷風(fēng)在院子里掃蕩,村東的查布稈山在冷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
園子里有一垛高粱秸,是秋天割完地、打完高粱堆在這里的,當(dāng)燒柴。父親廢物利用,給我們家?guī)砹祟~外收入。高粱秸最上邊結(jié)穗的一節(jié)最長,也最細(xì),可以用來釘盆蓋。要是釘鍋蓋,就得用上邊的兩節(jié)或者三節(jié)。用幾節(jié),根據(jù)釘?shù)腻伾w大小。父親釘?shù)腻伾w是用來蓋八印鍋的,用上邊三節(jié)高粱稈。八印鍋是多大?就是我們家用的那么大,直徑三尺左右。我們這一帶農(nóng)村人家都用這么大的鍋。
我和哥哥撅了高粱稈,抱著跑回屋,放到炕上。我們手腳凍得生疼,搶著脫鞋上炕,占熱炕頭。母親說:“先別上炕,大柱子去給驢添草,二柱子去外屋拿個盆來,跟你爸學(xué)釘鍋蓋?!?/p>
我很高興,我一向認(rèn)為釘鍋蓋這種活計難,像我這么大的孩子,全村沒有會釘?shù)?,我如果學(xué)會了,也算了不起了。我忙下地把一個三號瓷盆放到炕上。
母親把父親用不上的短高粱稈攏過來,挑出兩根粗細(xì)適中的,放到瓷盆上比劃一下,說:“能蓋這么大的盆的就行。”把兩根高粱稈兒剪成一般長,把稈兒的兩頭用墨汁染黑,兩根高粱稈兒交叉成十字,用錐茬子從中間扎過,說:“這兩根是準(zhǔn)頭,它倆多長,就釘成多大的蓋兒。鍋蓋你釘不了,就釘小盆蓋。賣了錢給你,買炮仗,買你喜歡的書??春猛?,這不把繩穿過來了嘛,再挨著放稈兒,從稈兒的小半邊扎過去,不要從稈兒的中間扎過去,要是從中間穿過去,露的麻繩太大,不好看,用的時候容易磨損麻繩;扎到那根的小半邊,翻過來,再挨著這根放稈兒,再扎小半邊……”
我問:“我爸咋用兩根大錐茬子釘?”
母親說:“你爸釘?shù)氖谴箦伾w,兩根是為了麻繩釘成方塊形狀,好看,結(jié)實(shí)經(jīng)用,人家愿意買。方塊費(fèi)麻繩費(fèi)工夫,也費(fèi)勁;這小蓋不釘方塊,釘盤腸,省麻繩省勁?!?/p>
母親說的“盤腸”,就是麻繩在蓋上走“之”字形。后來我才體會到,如果直線釘,就釘不成“準(zhǔn)頭”那么大,而且切圓時容易切斷麻繩,蓋就散了,必須走“之”字,釘上十幾根高粱稈,就要拐彎,左拐右繞,才能始終向“準(zhǔn)頭”那根稈延伸,釘完一半,再釘另一半。我很快學(xué)會了,也就在父親身邊另開了勞動場地。
釘完切圓,這是最后一道工序,母親教我:“拿一根稈兒,用針扎在蓋中間,它的頭要和當(dāng)‘準(zhǔn)頭稈兒的四端對齊,然后轉(zhuǎn)動它,用菜刀隨著它的轉(zhuǎn)動切,切時底下墊著木板。”
母親說的道理,和做數(shù)學(xué)用的圓規(guī)一樣。
當(dāng)我釘完第一個只能蓋盆的蓋時,興奮得臉都漲紅了,母親擦著眼淚激動地看著我,哥哥也停止了寫作業(yè),驚異地看著盆蓋兒,拿在手里翻過來調(diào)過去地看。母親在蓋邊上穿上一截麻繩,拴個套兒,邊往墻上木橛上掛,邊說:“這是小柱釘?shù)?,到?zhèn)子上賣錢歸小柱。”
我望著墻上的盆蓋,呀嘿,我也要發(fā)財啦!
掛在墻上的盆蓋雖然不起眼兒,我卻頓覺滿屋生輝,它像一面旗幟,給我?guī)頍o限滿足和希望。我吃飯望著它,睡覺望著它,心老是歡快地跳。父親是大拿,我是二拿,哥哥向來不計較這種事,照樣給圈里的驢羊添草、掃院子、到野外撿糞,剩下的時間除了寫寒假作業(yè),就是給父親和我撅高粱稈兒。他從小就讓著我,有好吃的先給我,有活計他搶著干,耽誤了學(xué)習(xí),成績比我差。母親見哥哥也沒少干,就說:“大柱為小柱撅高粱稈兒,賣了錢小柱給你哥點(diǎn)?!?/p>
我不大愿意,可是,不分給他是不行的,給我撅高粱稈兒,家里的活計他全包了。我盤算分給他幾成才不至于吃虧。
幾天之后,我已經(jīng)釘了十個盆蓋,父親也釘了三個大鍋蓋。母親便要我和哥哥去鎮(zhèn)子賣,母親把父親的鍋蓋放在鍋上量了量,笑容滿面地說:“這大的少說也賣十元,八印鍋的。你那小的可別少于兩元呀。”
父親站在屋地上,抱著膀子,叼著煙袋抽煙,笑瞇瞇地望著鍋蓋,很有一副大功在身的神態(tài),說:“大的家里只要十元,賣多了歸你。”父母笑吟吟地看著我,似乎我會給家里帶來一筆大財。
天剛亮,母親給我們做了飯吃,我用木棍穿上小盆蓋的繩套,扛著木棍兒,盆蓋搭在背上;哥哥也像我一樣,背上三個大鍋蓋,我們便向二十里地外的鎮(zhèn)子奔去。
出了村,通向鎮(zhèn)子的方向有一條洪水溝,順著洪水溝走,一里地到了河邊,踩著擺石過河,上了一條土路。冬天的鄉(xiāng)間土路上沒幾個人,周圍是田野,遠(yuǎn)處是大山,東邊的查布稈山高高地挺立,山坡下的耕地里有一群牛和馬,一個人背著背筐撿糞,探著腦袋,哈著腰,身子拽著大腿朝前掙扎。
我們這兒是內(nèi)蒙古、遼寧省交界處,地處大興安嶺的邊緣,山多,地少,幾里地一個村莊,鎮(zhèn)子是百里內(nèi)的最大城市。我問哥哥:“查布稈山是啥意思?”
哥哥看一眼查布稈山,說:“爸爸說,那是蒙語,漢語是棗山?!?/p>
我問:“山上有棗樹?”
哥哥說:“可能吧,我也沒上去過。”
坎坷的小路,荒涼的田野,冷風(fēng)颼颼,我和哥哥縮著脖子走。聽大人們說,賣東西高要價,買的人總不給原價,他一降價,正好是你要賣的價。爸爸的大鍋蓋讓我們賣十元,多賣歸我,我問哥哥:“爸爸這大鍋蓋得賣十三元吧?”
哥哥埋著頭走路,他做這種事總不好意思,媽媽常說他愚,就知道干活兒,他說:“誰買!”
我有點(diǎn)心虛,說:“要不……十二元?”我有點(diǎn)心疼,還沒賣,自個兒先降一元。
哥哥似乎覺得再不同意,就有些太愚了。他用左臉把狗皮帽子耳朵壓在肩膀上,防止耳朵被凍,不表態(tài)。我也看出他還是嫌貴。我不敢再降,如果要價十元,人家給十元,自己沒撈頭,白白把一張票子扔了,多可惜。我說:“我這個小蓋兒要五元錢一個?!?/p>
哥哥斜我一眼,不滿,意思是你那個那么小,值五元錢嗎?
唉,哥哥太愚了,學(xué)習(xí)成績趕不上我,做買賣羞怯,就知道干活兒。我也不愿意撒謊,何況自己這小盆蓋也就是四元錢的貨,就要四元吧,少給我不賣。
進(jìn)了鎮(zhèn)子,大街上人不多,街道兩旁的房子在冷風(fēng)中安靜地立著,有的門口掛著棉門簾子,窗戶上都掛著霜。我們走到街道拐角處,對面匆匆走來一個婦女,三十多歲,看穿戴,是鎮(zhèn)子上的人,她攔住我們,看看我背著的盆蓋,又看看哥哥背著的鍋蓋,問哥哥:“多少錢一個?”
“十一元?!备绺缯f,羞怯得臉紅了,好像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我吃一驚,哥哥怎么私自降一元?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又不是跟她要錢,這東西也不是偷來搶來的,是動力氣花工夫忙乎出來的,哥哥真是愚。
婦女翻看鍋蓋,挑剔地說:“喲,你這孩子,這么大點(diǎn)的鍋蓋賣十一元,誰買呀,也就值八元錢?!?/p>
我心慌了,八元?連父親規(guī)定的錢都不夠,怎么說也不能賣。哥哥被說得臉更紅了,低著頭不作聲。
婦女看出了哥哥的軟弱,強(qiáng)勢地說:“八元,不少了,賣我就拿著?!?/p>
這不是坑人嗎!人家費(fèi)那老大勁釘?shù)模徽f用了多少高粱稈兒,還有麻繩,就說那工夫,一個鍋蓋爸爸就干了三天,手都磨出了繭子,你就給八元?我害怕哥哥答應(yīng)。
哥哥把右邊的狗皮耳朵壓在肩膀上,右邊是頂風(fēng)。他要哭的樣子,是著急了,搖搖頭。我放心了,他也知道絕不能少于十元。
“九元?!眿D女知難而退,說。
哥哥勇敢地說:“最少十元?!?/p>
這是父親規(guī)定的下限,哥哥再愚,也知道不能少于這個數(shù)。
婦女來了氣,說:“你這孩子不懂事,賣去吧,賣上七元就不錯?!眿D女想走,看看我背著的盆蓋,拿起蓋兒擺弄著看,問:“你這盆蓋多少錢一個?”
她用訓(xùn)斥哥哥的口氣問我,我緊張得心跳。我這才感受到旁觀者勇,當(dāng)局者熊。我嚇得不敢多要,原定的四元早已經(jīng)沒了蹤影兒,說:“兩元一個。”
哥哥很不滿地盯我一眼,不知道是責(zé)怪我要高了還是要低了。
“哎呀,這么大一點(diǎn),最多一元?!彼w快地翻動著我背上的盆蓋看,很激動地說,“一元,賣我就挑一個?!?/p>
我釘盆蓋時的雄心和路上的盤算,統(tǒng)統(tǒng)在婦女的貶損下土崩瓦解,美好的愿望徹底破碎,本想賣四元的盆蓋,就值一元錢?我不甘心地?fù)u搖頭,心情壓抑,好不容易遇上一個買主,價給得這么低,看來,發(fā)大財很難。
婦女說:“我給你的價兒夠高的了,不會再有人給這么高的價了!”我堅持不賣,她叨叨咕咕走了,似乎揣著一肚子怨氣。
我很沮喪,沒有賣出去,還讓人家數(shù)落一通,一路上的興盛勁跌落到了底。
哥哥和我朝鎮(zhèn)內(nèi)走,鎮(zhèn)內(nèi)有個農(nóng)貿(mào)市場,鄉(xiāng)下來賣土特產(chǎn)的莊稼人都集中在那里。哥哥急頭白臉地抱怨我要價太高,好像我做了一件丟臉的事。哥哥的紅臉嘟嚕和抱怨,讓我慚愧,覺得這樣不好,不值那么多非要那么多,太不好了!
到了市場,門口人來人往,院子里擺滿了各種商品,賣鍋蓋、炕席、火煙的人很多。他們守著自己的東西,抱著膀子站著,有的招呼賣什么東西,有的跟人講價。整個院子亂哄哄。我們找到賣蓋的場地,選個空閑的地方,把蓋兒擺在地上,像其他賣主一樣,守著蓋兒,抄著手站著,盼望著有人來買。
一個老太太順著一溜賣蓋的前面走來,邊走邊看各種蓋兒,到了我們的蓋兒跟前,蹲下看看我的小盆蓋,問:“多少錢一個?”
“兩元?!蔽以捯怀隹谛木兔吞饋恚孟褡鲑\一樣心虛,這個價格是不是要高了?
老太太并沒像街上遇到的那個婦女一樣數(shù)落我,而是翻過來倒過去地看,然后用商量的口氣問我:“一元五賣嗎?”
聽她的口氣,我要是堅持要兩元,她也許會買,可是,她那么老了,頭發(fā)全白了,和母親一樣慈祥,微微有點(diǎn)彎腰,想必和母親一樣受累,我不應(yīng)該跟她要那么多的錢,勉強(qiáng)地說:“一元五……也行?!痹捯怀隹?,我要哭,一個盆蓋要釘兩天,本想發(fā)一筆財,可是,才賣一元五角錢,太少了!
老太太自顧看盆蓋,注意力都在盆蓋上,贊賞說:“這盆蓋釘?shù)?,?xì)致,結(jié)實(shí),丁點(diǎn)毛病沒有,一看就是過日子人家的人干的活兒!”她挑了一個,站起來,隨口問:“這是你們家誰釘?shù)??你爸還是你媽?”
我說:“不是我爸,也不是我媽?!?/p>
“你哥?你姐?”老太太有了驚奇。
我自豪地說:“我自個兒?!?/p>
老太太愣住了,看著我,呆愣一下,稍微朝我低下頭,問:“你說啥?這是你釘?shù)???/p>
我點(diǎn)點(diǎn)頭,羞怯地說:“是。”
老太太不相信,問我:“你念幾年級?二年級?二年級你就會釘盆蓋?看把你能耐的!”
老太太贊賞著我,看看哥哥,問:“是他釘?shù)膯???/p>
哥哥點(diǎn)點(diǎn)頭,臉漲紅,神情是興奮,好像他也跟著能耐了。
老太太問哥哥:“你會釘嗎?”
哥哥搖搖頭,低下頭。
老太太問哥哥:“你比他大,為啥不會釘?”
哥哥的頭更低了。我說:“家里的活兒都是他干,沒工夫。”
老太太哦了一聲,滿意地朝哥哥點(diǎn)點(diǎn)頭,看著我,說:“你媽養(yǎng)了個好小子,我就不跟你講價了,你要兩元,就給你兩元錢吧!”從衣服兜里掏出兩張票子遞給我。
我很不好意思地接過來,要多少就給多少,興奮得我心直跳。
老太太拿著盆蓋走了。我把錢抓在手里,很充實(shí)。歡天喜地得頭有些漲,開市了,天老爺,可開市了,我得了兩元錢,從小到大這還是第一次呢!這是我掙的錢,比跟母親要的錢豁亮,我沒忘記哥哥給我撅高粱稈的功勞,給他一元。他見旁邊賣東西的人望著我們,搖搖頭,他不好意思眾目睽睽之下接錢。我不強(qiáng)給,回去分也行。我解開麻繩腰帶,把錢塞入棉襖兜,拍拍兜,滿足得連咽幾口唾沫。
又來了一個婦女,中等個子,圓臉,戴著個狗皮帽子,走到哥哥面前,問大鍋蓋價,哥哥說:“十元?!?/p>
我想糾正是十一元,又一想,十元就十元吧,可能也就值十元,沒撈頭就不撈了。
婦女說九元,哥哥堅持十元。婦女笑了,說:“你真犟,大人告訴你的吧?”
我和哥哥都不作聲,這些鎮(zhèn)子上的人,什么事都斷定是大人的主意。婦女拿著鍋蓋看了半天,說:“釘?shù)玫故峭Y(jié)實(shí),靠力氣干的,買一個吧。”她給哥哥十元錢。我暗自佩服父親,一下子整來十元,頂?shù)蒙衔椅辶鶄€盆蓋呀。
晌午,父親的三個大鍋蓋賣完了,整整三十元;我也賣了四個小的,一個賣兩元,另三個各賣一元五,一共六元五。肚子餓了,又沒人再肯買盆蓋,我就和哥哥商量回家。走出市場,我總覺得有了錢,該買點(diǎn)什么。我想到了麻花、油條、糖什么的,又舍不得在這上面破費(fèi)。我想到了母親說的下雪是老天爺抖落身上的土,想到書店看看這方面的書。哥哥喜歡畫畫,時常在作業(yè)本的背面畫村莊、房子、園子、村周圍的山,畫得很美。我特別向往哥哥畫的那種生活。他也想到書店看畫畫的書。
進(jìn)了書店,老大個屋子,好多的書架,還有很多臺子,都擺著書。我茫然地四處看,不知道我要看的書在哪里。賣書的阿姨走過來,問我:“小朋友,你要買什么書?”
我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就是老天爺?shù)臅?,在哪塊兒?”
阿姨眨著眼睛看著我,好像不明白我說的話。我說:“就是星星和月亮,下雪和下雨那類書?!?/p>
阿姨明白了,笑了,說:“你說的那類書是天文知識,來,在這兒呢?!?/p>
阿姨領(lǐng)著我和哥哥繞著書臺子走,親切地問我:“你為啥喜歡看這類書?”
我說:“長大了想干這個工作,弄清楚天上所有的事?!?/p>
阿姨笑了,贊揚(yáng)說:“你是想當(dāng)天文學(xué)家呀,有志氣!”
阿姨把我們領(lǐng)到一片臺子前,指著臺子上的書說:“這些都是天文方面的書。”
我對阿姨說:“我哥哥喜歡畫畫的書。”
阿姨微笑著對哥哥說:“你想當(dāng)美術(shù)家呀,好呀,美術(shù)的書在這邊?!鳖I(lǐng)著哥哥朝另一邊走。
我挑帶畫的書看,文字簡單,配著畫,能看懂,還有意思,我看得特別著迷。
也不知道看了多長時間,賣畫冊的阿姨走到我身邊說:“愿意看買回去坐在炕上看,又不貴,春節(jié)前都減價賣?!?/p>
說的是,要是買下來,就是我的了,冬天沒啥事,坐在炕頭上看唄。我知道,阿姨絕不會白給我,雖然我邊掏錢邊盼望她說:“不要錢了,給你吧。”
一算錢,兩本最薄、最小、最賤的畫冊六元。喔喲,我的這筆財富只剩五角錢了。哥哥從那邊走過來,見我要買書,瞪我,意思是你掙的這點(diǎn)錢,一下子就花了。可是,我已經(jīng)說買了,還能反悔?那樣阿姨會說我小氣,她會小瞧我的,還當(dāng)天文學(xué)家呢,連說個話都不算數(shù)!我咬咬牙把錢遞過去。
我和哥哥往回走。日頭西斜,風(fēng)兒還在刮,往回走是頂風(fēng),我們貓著腰,身子拖著大腿往前拱,走了四五里路,又餓又累,不愿意走了。路上一個人影也沒有,我倆都不愿意說話。到了一個水渠旁,我倆坐在水渠下邊避風(fēng),邊歇口氣。我很困,閉上眼睛似睡非睡。我忽然想起一件事,聽父母說,前幾天刮大風(fēng),西邊石匠溝村有個小孩子上鎮(zhèn)子賣火煙,回家時坐在一個水溝里避風(fēng),凍死在那個溝里了。我害怕起來,他是不是也累了,坐下不愿意走,一直待到死?
我回想著在書店看到書上說的地球,天天繞著太陽轉(zhuǎn),已經(jīng)轉(zhuǎn)了四十四億年了,它不能有一點(diǎn)差錯,如果往太陽那邊靠一點(diǎn)點(diǎn),地球上的人都會熱死;如果離太陽稍微遠(yuǎn)一點(diǎn)點(diǎn),地球上的人都會凍死。我擔(dān)心,地球不會跑偏一點(diǎn)點(diǎn)吧,一想,它都繞著太陽轉(zhuǎn)四十四億年了,沒有跑偏過,哪能今天跑偏呢!我提著的心安穩(wěn)下來。
哥哥倚著渠埂,閉著眼睛,似乎睡著了。我想,睡一會兒,沒關(guān)系,別忘了一會兒走就行。
我迷糊一陣兒,哥哥推我,我睜開眼睛,哥哥說:“走哇,慢慢走?!?/p>
我渾身懶散,極不愿意動彈,不過我明白,不走是到不了家的,必須堅持,走到家就好了。哥哥也一定這么想。
到了家,日頭快壓山了,母親做好了飯,炕上放好了桌子,等著我們。母親、父親都關(guān)心我們賣了多少錢,哥哥從兜里掏出三十元疊整好的錢,遞給父親,父親手沾唾沫數(shù)錢。母親問:“大鍋蓋一個賣多少錢?”
我說:“十元?!?/p>
母親說:“我不信,多賣的錢你們留起來了吧?”
我說沒有,心里不是滋味,這都怪我們無能,沒能多賣。哥哥倚著炕沿站著,埋著頭,擺弄著手指頭。沒能多賣錢,他也不好受。
母親看出了我們的情緒,說父親:“你一個給他們一元吧,跑一天了。”
父親很高興地一人分給我們一元錢,哥哥執(zhí)意不要,我也不要,說好的,多賣歸我,我沒能多賣,不能白要父親錢,錢是父親受累掙的,我要一元父親就少一元,他一準(zhǔn)心疼。
母親說:“拿著吧,怕你們賣少了才讓你們賣十元,這就多賣了呢。”
我知道,這是母親安慰我,我不拿,母親心不安,拿著吧,以后給家里買個鹽、油什么的用。我接過父親的錢,很難受。我真應(yīng)該賣十一元,給父親十元,我要一元,那樣父親和我都滿足。
母親數(shù)著我放在柜臺上的盆蓋,說:“賣四個,多少錢?”
我把小冊子和五角錢放在炕上。母親一向禁止我買這玩意兒,我擔(dān)心她生氣。母親說:“自己掙的錢,買就買吧,擱起來留著看吧。上炕吃飯?!?/p>
我們爬上炕,坐在炕桌旁。這頓小米飯熬酸菜,我吃得格外香,我太餓了。
發(fā)稿/趙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