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耀明

1

清洗蘇子葉的時候，小秋偷懶了，手泡在水里，攪動著蘇子葉，眼睛卻往窗外望。玻璃窗上的霜花已經(jīng)完全化盡，目光可以伸得長長的，望到大門口。爺爺正揮舞著鐵鍬，將院子中間的積雪鏟起來，揚到兩邊，鏟出一條小道來。小秋盯著的，就是那條小道。她覺得，在那小道上跑來跑去，一定很有意思。此時皮特就正在那條小道上興奮地跑來跑去。

但是小秋不能去跑著玩，她得幫助奶奶清洗蘇子葉。放學(xué)剛進家，書包還沒放下，奶奶就將一盆清水和一把蘇子葉放在桌上，讓小秋洗?！跋锤蓛袅耍棠桃鎏K耗子?！?/p>

“有蘇耗子吃啦?！毙∏锖芨吲d，叫了一聲。她丟下書包就開始清洗蘇子葉。剛才，走進院子，從爺爺身邊擠過來，她原本打定主意，要來小道上玩的，興許還能幫助爺爺鏟雪呢。但奶奶的任務(wù)，也挺好的。有蘇耗子吃，當(dāng)然挺好的。

可是，奶奶揉著面，說：“蘇耗子不是給你吃的。”

小秋的興致一下子低落下來，噘了一會兒嘴巴，眼睛就開始往院子里望。

蘇子葉是秋天的時候奶奶摘下來的，用食品袋裝好，放在冰箱的冷凍柜里。奶奶說蘇子葉是好東西，不僅味道清香，還有藥用價值。冬天，奶奶總要做幾次蘇耗子吃。每次，化開的蘇子葉都是小秋負責(zé)清洗的。

洗好了，小秋數(shù)了數(shù)，一共50片蘇子葉。就是說，奶奶要做50個蘇耗子。小秋想問問奶奶，蘇耗子是給誰吃的，可奶奶到廚房去了，一團巨大的蒸汽正在不大的廚房里翻滾，將奶奶淹沒了，小秋只能聽到奶奶的嘴里發(fā)出細細的“嘶嘶”聲。小秋知道，奶奶已經(jīng)把紅豆餡煮出來了。

將盆里的水倒掉，小秋說：“我去玩了?！彼胗浿鹤永锏姆e雪和爺爺鏟出來的小道。

可奶奶喊住了小秋。“你也來包蘇耗子吧。奶奶教你?！?/p>

多年后小秋自己包蘇耗子時，總是回想起這個滿院積雪的下午，想起奶奶手把手教她包蘇耗子的樣子。奶奶雖然已經(jīng)去世了，但是她耐心和專注的神情，一直閃動在小秋的記憶里。

從那團巨大的蒸汽里走出來，奶奶的臉紅撲撲的，手里端著一個不大的不銹鋼盆，來到桌子前，用筷子不停地攪動。奶奶在攪豆沙餡。

小秋看到，豆沙餡里，奶奶放了白糖。于是，小秋伸手就要抓一點吃，卻被奶奶打了一下。“饞貓！”

沒有吃到豆沙餡，小秋也挺高興的。因為，她要跟奶奶學(xué)習(xí)包蘇耗子了。

糯米面，奶奶和好了。豆沙餡，奶奶準(zhǔn)備好了。蘇子葉，小秋清洗干凈了。接下來，就是包蘇耗子了。

小秋美滋滋地將棉衣的袖子卷了卷，舉起兩只手，準(zhǔn)備包蘇耗子。

皮特仍然在小道上跑，還興奮地叫了兩聲。

2

奶奶說：“每一個女孩子，都應(yīng)該學(xué)會包蘇耗子?！?/p>

小秋問：“奶奶，你是跟誰學(xué)的？”

奶奶笑笑，還晃晃頭，說：“我是跟我媽學(xué)的?！?/p>

說話的時候，奶奶的手沒有閑著，將分別裝著糯米面、豆沙餡和蘇子葉的三個盆在桌子上擺好，還拿來面板，放在一邊。一切準(zhǔn)備好了，她開始教小秋包蘇耗子。

奶奶一邊示范，一邊給小秋講?！跋仍谂疵酌胬锞境鰜硪恍K面，你看，不要太大，也不能太小，就這么大。把面在手里揉一揉，讓面更筋道，更有彈性。不要在面板上揉，在手里揉，就好了。”她伸著手，讓小秋看到她手心里的小小面團，“揉好了，捏成一個圓餅，然后用大拇指按著上面，其他手指兜著下面，一邊捏一邊轉(zhuǎn)，把面餅做成圓窩窩頭的形狀?！蹦棠淘俅螌⑹稚斓叫∏锩媲埃屗辞宄?，“這樣，蘇耗子的面皮就做好了。接下來，往里面裝一點豆沙餡?！蹦棠逃酶滓ㄆ鹨恍┒股仇W，放進面皮里，“你看，豆沙餡不能太多，太多了，面皮合不上口。要是太少呢，那蘇耗子就癟癟的，不圓乎，不成形，不好看。放好豆沙餡，就是合口了。合口的時候，要從一頭開始捏，將口捏上，一直捏到另一頭。你看，一個圓乎乎長條形的蘇耗子，就包出來了。記著，千萬不能像包包子那樣合口，包子是圓的，蘇耗子是長條形的。長條形的，才像是一只小耗子呢。”

奶奶神情專注，一步一步地將要領(lǐng)講給小秋聽。最后，她把包好的蘇耗子放在手心，伸到小秋面前，讓她看。

小秋看到，奶奶包出來的，真像是一只小耗子。她笑了笑，吧嗒幾下嘴。

最后，奶奶拿起一片蘇子葉，將蘇耗子放在葉子中間，然后將葉子兩端兜上來，粘在蘇耗子上，再小心地放在面板上?！耙粋€蘇耗子就包好啦。”奶奶說。

“用蘇子葉，給小耗子穿上衣服。”小秋說。

奶奶“咯咯咯”地笑了起來，說：“秋說得真好啊?！?/p>

接下來，就是小秋動手包蘇耗子了。

但是奶奶沒有讓小秋一個人包，她自己也包，讓小秋一步步跟著她學(xué)。

小秋很認真，學(xué)著奶奶的樣子。揪面，揉，捏面餅，做窩窩頭，舀豆沙餡，合口。小秋噘著嘴，每一步都做得特別認真。奶奶不時給她指點一下，或者糾正一下錯誤的地方。當(dāng)小秋捏好了蘇耗子，放在手心里時，奶奶歪著脖子端詳，說：“咋看著別扭呢……你包的蘇耗子，太胖啦。”奶奶指著小秋合口時捏出的邊，“你捏的時候，手兜得太緊了，蘇耗子就偏圓了，就太胖了，一點不苗條。”

“哈哈，我包了一個胖耗子?！毙∏锏靡獾嘏e著，臉上的笑也是圓圓的。

奶奶卻沉下臉，說：“胖耗子不是最好的耗子。長條形的，苗條的，才是呢?！闭f完，奶奶接過小秋手里的蘇耗子，拿在自己手里，看了看，然后動手，輕輕將小秋捏好的口又捏了一遍，同時，又在蘇耗子圓圓胖胖的身子上捏了捏。

小秋驚訝地發(fā)現(xiàn)，經(jīng)過奶奶的修理，那只胖蘇耗子變成了苗條蘇耗子。

“嘻嘻。”小秋笑著，拿起一片蘇子葉，將蘇耗子兜起來，放在面板上。

兩只蘇耗子，擺在一起。小秋發(fā)現(xiàn)，自己包的確實沒有奶奶包的好看，即使奶奶幫她修理過了，也還是有點差距。差距主要在形狀上。奶奶包的蘇耗子身形勻稱，自己包的則有點愣頭愣腦。

奶奶卻說：“挺好的。秋聰明，第一次包蘇耗子，已經(jīng)挺好的啦?！?/p>

爺爺從門外走進來，拍打著身上的雪屑，將一股涼涼的風(fēng)帶進來。他伸著脖子看了看小秋和奶奶包的蘇耗子，轉(zhuǎn)身去了東屋。沒一會兒，一陣清亮的京胡聲便響了起來。

3

爺爺最大的愛好，就是拉京胡。爺爺?shù)木┖煤?，在灣水村，沒有人不佩服爺爺?shù)?。每?dāng)爺爺?shù)木┖懫饋?，在村街上路過的人，都要站一站，豎起耳朵，聽一聽，然后無不欽佩地晃晃頭，走開。

在小秋看來，唯一對爺爺?shù)木┖恍嫉模挥心棠?。奶奶有奶奶的理論?！袄┖猩队茫磕茼旓埑赃€是能頂睡覺？”

但是爺爺對奶奶的不屑根本不在乎，他總是笑笑，一言不發(fā)，擺弄他的京胡，擺弄出一陣吱吱嘎嘎的聲音來，仿佛他的心里有著準(zhǔn)數(shù)，知道奶奶的話不是真話，知道奶奶其實是在故意說反話。

小秋從記事起，就每天熏在爺爺?shù)木┖曋?。那清亮高亢的聲音和?yōu)雅的旋律，如小秋的小腳丫踩出的小小足跡，一路走來，每一間屋子里，都回響著爺爺擺弄出的京韻京味。

晚上，爺爺和奶奶頂嘴了。

事情的起因是爺爺嫌奶奶拿的東西太多了。奶奶顯然對爺爺?shù)膰Z叨很是不滿，說：“我都二十多年沒有回過娘家了，總不能空著兩只手回去吧？我就一個弟弟，還不在了。但是有侄子楊樹林呢，還有侄女楊樹芳呢，還有他們的孩子呢。跟孩子見了面，叫我姑奶奶和姑姥姥，我能空著手嗎？”

爺爺要強調(diào)自己的理由，可話還沒有說出來，就被奶奶給頂回去了。

“再說，我還有小秋呢?！蹦棠陶f。

爺爺閉了嘴，悶著頭幫助奶奶收拾。

小秋愣了一下，看著奶奶。“奶奶，你要去……”

奶奶將已經(jīng)蒸熟晾涼的蘇耗子裝進食品袋里，系上口，說：“明天你跟我去，去白臺?！?/p>

小秋依然愣著，她不知道白臺是哪兒。

奶奶似乎知道小秋一定會發(fā)愣，說：“白臺是海邊的一個村子，那是奶奶的娘家。我們明天去，后天下午就回來了，不耽誤你星期一上學(xué)?！?/p>

“哇——”小秋忍不住發(fā)出一聲驚叫。她沒想到自己會跟著奶奶去她的娘家，一個叫白臺的地方。驚喜比雪花的降臨還要迅速和突然，笑容一瞬間就在小秋的臉上悠然綻開了。

小秋急忙丟下手里的作業(yè)本，幫助奶奶收拾要帶的東西。

手上忙著的時候，爺爺繼續(xù)說剛才沒有說出來的話：“我不是說讓你空手去。就你和小秋，一個老一個小，拿那么多東西，會遭罪的。這大雪天，穿的衣服本來就多。還有，你們要坐長途汽車，到了市里還要倒火車。這大雪天……”

“我和秋都不嫌累?！蹦棠虥]好氣地說。

爺爺似乎還是不放心，說：“要不，我也和你們一起去，多一個人……”

小秋聽出來了，爺爺是在心疼奶奶和自己。

可奶奶不等爺爺說完，就打斷了他?！澳阏δ苋ツ?？家里還需要人的，一頭豬，一條狗，一群雞鴨，幾十張嘴巴呢，哪能離得了人？你在家把這些嘴喂好了，別讓我和秋惦記，就行了。”說完，奶奶似乎想起了什么，補了一句：“還有你自己的嘴巴?！?/p>

爺爺徹底不說話了，默默地幫助奶奶把東西收拾好。然后，默默走出了屋子。

奶奶看了看已經(jīng)整理好的包裹，一共三個?？伤掷锏奶K耗子，還沒有放進去。

最后，奶奶說：“秋，你把你的書包背上吧，里面不放別的，就放蘇耗子。蘇耗子是軟乎東西，怕擠怕壓，你背好就行了?！?/p>

“行?！毙∏飳锏臇|西倒出來，把鼓鼓的一大包蘇耗子放進去。

奶奶說：“可不敢壓扁了，壓扁了，就難看了?！?/p>

小秋說：“奶奶放心吧，我保證背去一書包活耗子。”

爺爺?shù)木┖曧懥似饋怼?/p>

窗外，皮特叫了兩聲，雪又開始紛紛落下。

4

皮特的叫聲再次響起來的時候，天亮了。小秋發(fā)現(xiàn)一夜大雪，院子里又被厚厚的雪覆蓋了。爺爺正弓著腰，用鐵鍬鏟雪。昨天他鏟出的小道，不見了。

雪停了，天晴了，新鮮的陽光在雪地上照出無數(shù)顆亮晶晶的小星星，晃眼睛。小秋瞇著眼，站在屋門前，看雪，看雪面上跳躍的小星星。

皮特也在跳，圍在爺爺?shù)纳磉?，和雪撒歡，偶爾發(fā)出一聲叫。

“奶奶，狗也愛玩雪?！毙∏镎f著，回到屋里。奶奶已經(jīng)把早飯端上了飯桌。

今天小秋和奶奶要出門，奶奶準(zhǔn)備早飯比平時要早一些。

院子里被亮亮的陽光灑滿了，小秋和奶奶背著包袱，出門了。爺爺和皮特出去送她們。

站在院子門口，爺爺叮囑說：“路上小心，當(dāng)心包裹。你倆一共三個包裹一個書包?！?/p>

皮特搖著尾巴，歡快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不時舔舔小秋的鞋子。

奶奶沒有回頭，說：“放心吧，我還沒到老糊涂的時候?！?/p>

小秋跟著奶奶，走上村街，往村邊的公路走。

小秋背著書包，里面放著蘇耗子。手里，還拎著一個小包袱，里面有什么，小秋不知道。

奶奶呢，則背著一個大大的包袱，手里同樣拎著一個包袱，比小秋的要大一些。

雪厚，走路很不方便，腿要抬得高高的，才能將鞋子從積雪里面拔出來。小秋就擔(dān)心長途汽車?！澳棠?，路上雪這么厚，汽車還能來嗎？”

奶奶走在前面，嘴巴里呼出一團一團的白氣?！皼]事，公路上和村子里不同。公路上沒有遮攔，路面上存不住雪?！?/p>

走出村子，站在地勢略高的公路邊，換一個角度看灣水村，小秋看到眼前的一切完全變了樣子。房子、樹木、女兒河，都被白雪覆蓋著，都胖了起來，仿佛整個世界都胖了起來，臃腫得像奶奶胖胖的身子。公路上的雪確實不厚，但是也全是白色的，那黑黑的瀝青路面不見了。小秋看到的所有東西，都是白色的。

下雪好，瑞雪兆豐年呢。走上村街的時候，小秋聽爺爺和皮特念叨這句話。

長途汽車開過來了，小秋和奶奶上了車。汽車繼續(xù)行駛，小秋聽到，車輪在雪地上碾壓時，發(fā)出清晰而且持續(xù)的“咯吱”聲。

坐在車上，又換了一個角度，小秋張望著車窗外面的大地。大地上一片銀白，好像鋪上了一條白紗巾。不，白紗巾太薄了?，F(xiàn)在的白是厚的白，是有分量的白，是讓遠山變得低矮的白，是讓村莊變得肥胖的白，是敢和藍天的藍對峙的白，是讓……奶奶的臉越來越緊的白。

小秋看到，奶奶的臉正一點點緊起來，神色有點慌，仿佛有不好的事情即將發(fā)生。

5

“奶奶的緊張有點多余，因為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毙∏锇蛋迪?。走下汽車，小秋小心地顛了顛后背上的書包，抓緊手里的包袱，心里想著這句話。

市里的路面上就不是白的了，鏟雪車開過去，就將大街上的積雪都鏟走了。街面上到處都是行人，走來走去，各種顏色的冬衣在小秋的眼前晃動，晃得她有點迷糊。她緊緊地抓著奶奶的胳膊。

奶奶沖前面的一個路口揚揚下巴，說：“走，咱們往那邊走?？熳?。”

沒有了積雪，走路就好走多了。小秋跟著奶奶，往前走。拐了個彎，小秋就看到了火車站那個高大的候車室。

“快，我們快走?！蹦棠檀⒅咴谇懊?。

小秋緊緊地跟在后面。她感到奶奶是真的很著急。

偏偏腳下的一塊冰讓小秋的腳打了滑，她“哎呀”叫了一聲，仰倒在地上，手里的包袱滾出去很遠。

奶奶嚇一跳，急忙撿回包袱，回身問小秋：“沒事吧秋？摔疼沒？”

小秋爬起來，搖搖頭。其實，她的膝蓋和胳膊肘都很疼。倒下的時候，小秋反應(yīng)還是很快的，要是這么摔了，身后的書包就會被壓到，那些蘇耗子就會變成被壓扁的死耗子。所以小秋扭了一下身子。書包沒有被壓到，可膝蓋和胳膊肘都著地了。

繼續(xù)走的時候，腿很疼。但是小秋忍著，沒有告訴奶奶。

跌跌撞撞地走進售票處，小秋看到很多人都在排隊買票，隊伍很長。她和奶奶站在后面，一點點往前挪。沒一會兒，小秋的身后也跟上了很多人排隊。

這時，小秋似乎明白了奶奶為啥要緊張，奶奶的臉為啥要越來越緊。

6

坐在候車室里，小秋揉了揉膝蓋。膝蓋和胳膊肘還是有點疼。

小秋的動作很小，奶奶沒有發(fā)現(xiàn)。

奶奶仰著頭，望著候車室墻壁上大大的石英鐘。

但是小秋發(fā)現(xiàn)，奶奶的眼睛里很空，她的眼神是空的，其實，奶奶什么也沒有看到。

小秋就抿抿嘴，不吭聲。她知道，奶奶一定特別特別沮喪。

奶奶和小秋說話了。奶奶說：“秋啊，知道奶奶為啥要回娘家去看看嗎？”不等小秋回答，奶奶繼續(xù)說：“其實，回去看啥呢？奶奶呀，還真是說不清。但是奶奶就是想回去看看。奶奶已經(jīng)二十多年沒有回去過了?！?/p>

小秋明白了，奶奶其實不是在問小秋讓她回答，奶奶是在自問自答?！澳悴恢阑厝タ瓷叮€要回去？”小秋問奶奶。

奶奶笑了，但是奶奶的笑很無奈，眼睛里仍然是空的?！澳莻€叫白臺的地方，是奶奶從小長大的地方。那里有一座后山，不大，充其量也就是個山丘，那是奶奶和小伙伴們玩捉迷藏的地方。冬天，大雪覆蓋著山丘，我們都叫它白饅頭山。那里有奶奶和小伙伴們的笑聲，有山坡下果園里奶奶吃過的青蘋果，有缺了一顆門牙的看果園的汪叔叔，有打雪仗時飛濺的雪。別看那山丘不起眼，和奶奶的感情，深著呢。”

“白臺的前面，是海?！蹦棠探又f，“夏天的時候，奶奶最喜歡跳到海里去撲騰，和海浪玩。到了冬天，就站在村子邊的高坡上，看海。冬天的海是不一樣的海，四周全是銀白色的時候，只有海，是藍色的，是那種深深的藍。奶奶喜歡看那深深的藍?！?/p>

奶奶的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淡淡的笑。

這時，小秋才明白，奶奶的眼神不是空的，而是正在專注地看一個地方，那是小秋看不到的地方。那個地方，有奶奶的愛。那時，奶奶還是一個小女孩呢，可能和現(xiàn)在的自己差不多大。

“那，奶奶，你是怎么到了灣水呢？”小秋問。

奶奶還在笑，只是，現(xiàn)在的笑不再是淡淡的，她甚至發(fā)出了“咯咯咯”的聲音?！澳銧敔斎グ着_趕海。你爺爺去趕海居然還帶著京胡，那把京胡拉出的小調(diào)，把奶奶給迷住了?！?/p>

小秋覺得奶奶的話有問題。因為在灣水，每個人都佩服爺爺拉的京胡，只有奶奶，不屑。

但是，小秋沒追問，將書包抱在懷里，坐著。

奶奶輕輕嘆一聲，還晃晃頭?！八阅棠掏涣税着_，那兒是奶奶的娘家?！?/p>

“可是……”小秋很沮喪。

奶奶在小秋的手上拍了拍。

7

長途汽車的車輪依然發(fā)出清晰而且持續(xù)的“咯吱”聲，小秋的身體隨著汽車的行駛輕輕搖晃著。奶奶的身體也搖晃著，只是，奶奶的臉不再緊，松弛下來的臉顯得更胖，一縷淡淡的笑，一直在奶奶的臉上浮著。

來的時候，奶奶的臉很緊，是因為她知道汽車開得慢，怕趕不上去白臺的火車?，F(xiàn)在好了，不用害怕了，所以奶奶的臉放松了。

因為，小秋和奶奶真的沒有趕上那趟火車。

“奶奶，我們沒有趕上火車，你咋還看上去挺高興？”小秋想了想，問。

奶奶沒有看小秋，眼睛一直望著車窗外。“沒去成白臺，奶奶也挺高興的。因為奶奶知足了。興沖沖地張羅了一次回娘家，就好像是真的回去了一樣。奶奶好像看到了后山，看到了果園，看到了看果園的汪叔叔，看到了奶奶和小伙伴們的笑聲，看到了海浪花，看到了海的藍……”

小秋說：“奶奶，我知道了。雖然我們沒有去成白臺，但是，奶奶的愛還在?！?/p>

奶奶的笑依然是淡淡的，她看著小秋，摸了摸她的頭。小秋將頭靠在奶奶的身上。

“奶奶，我們沒去成白臺，突然回來了，爺爺會不會不開心？”小秋問。

奶奶說：“不會。”

小秋又問：“那，爺爺會說啥？”

奶奶說：“爺爺會說，沒去成也挺好的，這么大的雪，他還真是擔(dān)心惦記我們呢?！?/p>

小秋說：“爺爺會讓我們歇著，手都不用伸，他給我們做飯吃。吃飯的時候，爺爺還會喝點酒?！彼念^在奶奶的懷里扭了扭。奶奶的懷里很溫暖。

奶奶摩挲著小秋的頭，說：“讓爺爺只做菜，不做飯。我們熱蘇耗子吃。”

小秋說：“我喜歡蘇耗子。”

奶奶說：“喜歡就多吃點。”

車窗外，黃昏正在一點點降臨，西邊的天空一片橘紅，把白白的大地都映紅了。

汽車到灣水時，天已經(jīng)很暗了。小秋看到，灣水沉靜得像個苗條的蘇耗子。

往村街上走的時候，奶奶拿出手機，打電話。奶奶的手機不常用，她不舍得打電話，尤其是長途?？墒牵裉炷棠檀蛄?，還是打給遠在北京打工的小秋爸爸和媽媽。小秋聽到，奶奶發(fā)出“咯咯咯”的笑聲，仿佛她做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走進院子，小秋一下就聽到了京胡聲。那婉轉(zhuǎn)的曲調(diào)正在小院子里飄，很清亮，很抒情。

奶奶也聽到了。聽到了，奶奶就站住了，接著，淚水就在奶奶的眼角流了下來。

“奶奶，你哭了。”小秋貼到奶奶胸前，仰臉看著奶奶。

奶奶吸吸鼻子，說：“奶奶沒哭?！?/p>

可是，奶奶嘴上說沒哭，她的淚水卻流得更兇了。

小秋伸手，幫奶奶擦眼淚。

幫奶奶擦眼淚，小秋自己的淚水也止不住了，簌簌地流出來。

發(fā)稿/沙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