祿永峰
我用了十年時間都沒弄明白,伯母為什么連續(xù)三年,在春天固定的那一天,朝半崖上的那棵老杏樹磕頭。
杏花怒放后,紛紛掉落。伯母把頭低低地磕下去,額前垂下的一綹兒白發(fā),像杏花那么白。我站在伯母旁邊,等著她的頭抬起來,我想問問為什么給杏樹磕頭??墒牵耐觐^的伯母并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她起身,只是給我留下一道孤寂的背影。伯母的背駝得厲害,有些像半崖上那棵杏樹的樹身。村莊里的老人們說,半崖上如果沒有那棵老杏樹,豁口還會繼續(xù)塌,崖塌了,路就斷了。正因為那一棵杏樹,“凹”字形狀的豁口再也沒有擴大,阻擋住路。
沒人說得清楚,那一棵半崖上的杏樹生長了多少年,是怎么栽種的?我一直認為是風“栽植”的。在村莊里,沒有風到不了的地方。追著風奔跑,杏核在風中滾落到半崖上的土臺上,風為它敷上一層土,雨后,杏核冒出的嫩芽,破土而出,直至有一天長成了一棵樹。所以,村莊多風,并不全是壞事。在風中應運而生的樹,會像牛馬一樣,隨遇而安。牛馬無論犁誰家的地,它們都不會忘記了自己是牛馬,該出的力氣,它們一點兒也不會藏著掖著。而樹呢,無論被風還是人安排在哪一塊土地上,它們都不會忘記自己是樹,是樹就應該茁壯生長。
樹如人,也有劫數(shù),人的劫數(shù)于人來說總顯得突兀,樹的劫數(shù)沒有人的參與和關(guān)照,大多很容易讓日月黃沙遮蔽過去。一年春天,雨中,堂哥駕駛四輪車運木料過豁口,四輪車出現(xiàn)側(cè)滑,連人帶四輪車朝著豁口下滑去,被半崖上的杏樹架住了。整個樹身向外傾斜,車廂里裝的一根根木頭像箭一樣射向崖底。堂哥抓住方向盤,整個四輪車搖搖晃晃。
那天,整個村莊人幾乎一同奔到了大豁口,冒著雨,人們用繩子從杏樹上打撈懸空的堂哥與四輪車。
人無恙,車無恙,杏樹卻被砸塌了半邊身子,靠崖面的半棵樹再也生機不起來了,偶有花開,病懨懨的,獨朵不成簇,連蜜蜂都不屑一顧。樹癭越長越黑,越黑越沉默,至今沒有退去。而另一邊,依舊如前,掛花坐果,蜜蜂縈繞。
對于一棵只有半條命的杏樹,伯母每年春天都要去給它磕頭。伯父呢,杏子成熟的時候正趕上麥收,盡管農(nóng)忙,一場風或一場雨后,伯父都要去崖底揀熟透了的杏子。杏子沒有一個完整的,咧著口兒,一些已經(jīng)爛掉了。爛掉了的杏子,散發(fā)出一股酸臭味兒。伯父小心翼翼地把每一粒杏子裝進化肥袋子里。誰也不知道,伯父揀那些爛杏子干什么。
第二年春天,當伯母沖著豁口給杏樹磕頭的那一天,伯父提著一條布袋子去了崖底。崖底早些年是別人家的老宅子,廢棄多年,蒿草半人高,是個荒草洼。伯父除掉一塊塊荒草,吭哧吭哧地埋那些杏核。
第三年,伯母磕完頭后,她便跟著伯父一起去崖底下種杏樹。十年后我才聽伯母講,她和伯父心里一直記著樹的恩。
對于只剩下半條命的老杏樹,伯父與伯母的想法,是讓一塊荒草洼長滿杏樹,那是崖上那棵杏樹的子孫。
杏樹尚小,經(jīng)常有羊兒悠然出沒。羊所到之處,杏樹總被侵擾。為了讓杏樹長得踏實,少遭羊和人的損壞,伯父和伯母搬到了杏樹洼朝西廢棄多年的一孔窯洞里。堂哥知道這事,幾次動員二老搬回,伯父和伯母也不聽,什么也不說。堂哥拗不過,給伯父和伯母送的吃的和柴火,抽空去杏樹洼幫助伯父和伯母干些零活兒。
杏樹第四年就開花結(jié)杏子了。春天杏花染白了大豁口下面的整個洼。蜜蜂成群結(jié)隊,忙著采蜜。杏樹洼成了春天里村莊最大的一片花海。兩三個月后,待杏子成熟,伯父和伯母歡迎村莊人光顧嘗鮮。我和其他伙伴從此不用再到溝里去,漫山遍野找杏子吃了。
前些年,溝已經(jīng)作為村集體經(jīng)濟林整體賣給了私人,買到溝的人,把溝里的槐樹、杏樹都鋸成了一節(jié)一節(jié)的木料,聽說煤礦上要作為礦柱買走了。那么多的樹,陸陸續(xù)續(xù)成了礦柱,我不知道地下的煤礦到底有多大。一棵棵樹源源不斷地倒下,被鋸成短節(jié),涌向大地深處。我不相信哪座煤礦會大過黃土高原的溝溝壑壑,但是,偌大的一條溝,樹還是日漸稀少了。一條接一條溝,成了一個個在大地上裸露出來的黑窟窿,像是平坦的大地塌陷下去一個大坑。
溝變得空落落的,我和小伙伴不再喜歡到那里去。一到夏天,我們便跑到杏樹洼,杏子可以隨便吃。吃著香甜的杏子,村莊人終于開始意識到伯父和伯母的好了。杏子成熟時間較為集中,鮮杏子怎么也吃不完,伯父和伯母便晾曬了不少杏干賣了錢,分揀出杏大而甜的杏核,來年春天又種植在杏樹洼的空地里。一棵棵杏樹長大了,樹梢挨著樹梢,把崖下面的又一處黑窟窿填平了。
杏樹的木質(zhì)硬實,是作礦柱的好木料。有人最終是吃著了杏子還眼饞,從中挑撥是非,想把杏樹洼收回充公。伯父聽到不無顧慮,這塊荒洼地的確是村里的公共廢棄地。在村民大會上,伯父開誠布公地說:“杏樹洼的杏樹是我們一手栽種的,買下杏樹洼,我們是最合適的人選。要賣多少錢,大家議個價,我買!”有幾個村民說杏樹洼跟溝一樣,值錢的是樹,杏樹洼栽植的杏樹,比早前賣掉的那條溝里的樹還要多。誰想買杏樹洼,至少需要原來那條溝賣出的價錢。
伯父心里清楚,無論如何,這個杏樹洼也不能交給村里,交給村里,村里還會賣掉,杏樹洼的所有杏樹就會被賣掉作礦柱。到時候,自己辛苦多年栽植的杏樹一棵不留,會心有不甘。在村民大會上,伯父一咬牙說:“好,就按你們開的價,我買!”為了買杏樹洼,伯父把他所有的積蓄都拿了出來,就連他和伯母的棺木錢也沒留下。
繞著杏樹洼的大豁口,是村里學生上學、鄰村經(jīng)過的必經(jīng)之路,這條路之前出現(xiàn)過幾次小小的塌陷,“凹”字形的底部之所以沒有再向內(nèi)塌陷,更多的是得益于半崖上那棵半條命的杏樹。伯父還在大豁口邊沿栽植了一圈杏樹,自從這一圈杏樹長起來,豁口邊沿的土方再也沒有塌陷過。近些年回到村里,經(jīng)常聽到有人說,樹能夠保留一條路,沒有樹,繞過大豁口的路面或許早已塌斷。
村莊人栽樹,更多還是為了使用木料。建房時屋頂上的檁子、椽、大梁,安裝的門窗,都得用大宗的木料。建房的木料,長相都需要端正,只能是楊樹、洋槐、楸木,這類樹木質(zhì)軟,建造的房子壽命較短。這類木料后來漸漸被村莊人淘汰,人們都購買松木檁和椽,再后來干脆就用水泥的了,包括門窗都不用木料了,而是鋁合金、鐵門鐵窗。村莊里新栽植的樹木越來越少,留下來最多的就是那些彎脖子梨樹、杜梨樹,還有一些洋槐樹、核桃樹、楸樹、梧桐樹、楊樹、柳樹,這些樹都有些年代了,看上去有些老態(tài)龍鐘、日暮滄桑的感覺。而眼過杏樹洼呢,一棵半崖上最老的杏樹,像是率領(lǐng)千萬棵杏樹,氣勢恢宏。
村莊的老樹都生長在廢棄的老宅周圍。這些留存的老樹替村莊人守護老莊園是再恰當不過了。可是,兩年前高速公路規(guī)劃圖出來,避過了現(xiàn)有村莊和農(nóng)田,正好從老莊園穿過,廢棄多年無人問津的老宅子和老樹似乎靠一條路徹底激活了過來。四鄰五舍,奔走相告,都琢磨著怎么補償?shù)氖虑?。誰家的老樹、誰家的老窯洞,大家都爭相去認領(lǐng)。大家興沖沖數(shù)的,哪里是樹和窯洞,而是錢。
提及大豁口,村里人的目光一下子“綠”了,紛紛在背后嘖嘖贊嘆,說這都是命吶,這么多的樹,這得補償多少錢吶!有人還替伯父算了一筆賬,說那么多的杏樹,幾十米寬的高速路面,非征幾千棵樹不可,按株數(shù)計算,最少補償500萬元。
杏樹洼的事,伯父心里有底。伯父找到項目部,說杏樹洼的每一棵杏樹都不能征,長在半崖上的老杏樹曾經(jīng)用半條命救了他兒子的命。杏樹洼的杏樹是他們家的感恩樹。他和老伴兒用三十多年的時間做了這么一件事,他們不眼熱錢,只要杏樹洼的杏樹長得好好的,他們死也瞑目了。伯父的理由還有,人是活的,路也應該是活的,新建的高速路可以朝廢棄的莊基地挪挪,整個大豁口就保留了下來,整個杏樹洼也就保留了下來。
最終,杏樹洼保留了下來。不知道是伯父家與杏樹洼的故事感動了項目部,還是杏樹洼的杏樹太多,補償太高,項目部動了放棄之心,我至今不得而知。
高速路項目啟動后,村里有多半老樹被征用。在挖掘機的轟鳴聲里,一棵棵老樹順風而倒。站在大豁口的伯父,看見老宅子一下子低矮了下來,是不是天空的幾塊云塊壓低的,他不確定。伯父靠近豁口邊沿,注視著半崖上的老杏樹,又緩緩抬起頭,目光望向杏樹洼那一塊接一塊的杏樹林,什么話也沒有說。
一棵樹的壽命,會比一個人長。對于伯父與杏樹洼,我寧可相信他們都會長久地活下來??墒牵衲甏荷?,84歲的伯父還是走了。
安排后事的時候,我們按照伯父的遺愿,把他的墓地選擇在杏樹洼的臺地上。這塊地靠近半崖上的那棵杏樹。下葬的那天早上,半崖上的杏樹和杏樹洼的杏花正在開放。晚輩們跪在棺木前,半崖上的那半棵杏樹和墓地周圍十幾棵杏樹上的杏花,在哀樂聲中紛紛掉落在棺木蓋上,那一朵朵杏花,為伯父而開,為伯父而落。
那一刻,我知道,不久之后每朵凋落的杏花背后,都會藏著一粒粒毛茸茸的杏子。待那些杏子在夏天里成熟后,每粒杏核潛入泥土里,又將長成一棵棵杏樹。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