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曼玉,鄧莉文
(中南林業(yè)科技大學,湖南長沙 410004)
宋代是中國茶文化的一個繁榮時期,飲茶風氣盛行,茶事活動在宋代文人集會中不可或缺,加之宋代繪畫的興盛,因此宋代描繪文人集會茶事活動的繪畫數(shù)量較多。茶畫同理,品性同韻,畫家好茶,情有獨鐘[1]。相比唐代,宋代茶畫的內容也更佳豐富多彩[2]。在照片沒有出現(xiàn)以前,可以用來保存時代物象的手段只有繪畫。
宋代繪畫在宋徽宗的推波助瀾下達到了全盛,以宋徽宗為代表的上層寫實審美趣味成為宮廷畫院的重要審美標準,宋代韓琦在《稚圭論畫》評述“觀畫之術,唯逼真而已”佐證了這一觀點。宋代院體畫從觀察方法到表現(xiàn)技法無不以“真”為法則,從遺存宋代茶畫的作者以及畫風來看,符合院體畫的類型,由此以宋代茶畫為觀測點研究宋代點茶法器具具有高度的可信性。本文主要以宋徽宗所繪的《文會圖》以及劉松年的《攆茶圖》為例,通過不同茶畫中器物的比較,窺探宋代“點茶法”器具的組制及特征。宋徽宗曾畫過一幅描繪自己和文人雅士們在一庭院中集會場面的作品——《文會圖》(圖1),畫面中一共出現(xiàn)三組人物,第一組就是楊柳之間的黑漆榻旁的十三人,也就是本次文人集會的主體人物:宋徽宗與一些文士大臣共九人圍坐在中間的黑漆方形食案旁,案上擺著一些插花、瓜果、盤碟,每個人面前都有一套茶盞。食案右下角的文士端起茶甌正欲搜腸潤吻,食案旁兩名侍從正在給文士們端茶送水。第二組是在楊樹左側竹林中交談的兩名文士。第三組就是畫面下方侍僮備茶場景中的五人,此場景中的備茶場面和點茶流程被著意表現(xiàn)出來,宋徽宗所著的《大觀茶論》中所介紹的茶事器具在《文會圖》中均可找到相應的對照。趙佶的《文會圖》描繪的是皇家雅集的盛況,而劉松年的《攆茶圖》則是三兩摯友的小型文人集會(圖2)。劉松年此畫所繪為歷史人物,其所繪器具及茶藝程式,皆為典型的宋代點茶法[3]。《攆茶圖》中一共出現(xiàn)了五個人,畫面分為兩個部分,右側坐有三人,長桌旁邊一僧人正在伏案揮筆灑墨,一文士坐在僧人的側面,雙手展卷,一儒士與僧人相對而坐,兩人都在目不轉睛地欣賞僧人作書作畫。左邊兩個侍從正在專心地忙于茶事?!段臅D》以及《攆茶圖》是宋代文人集會茶事圖中對點茶法的相關器具以及流程描繪得最為詳細的兩幅作品。此外,馬遠的《西園雅集圖》、南宋佚名的《會昌九老圖》和《春宴圖卷》中均出現(xiàn)了侍從們在候湯點茶的場景。可見宋代文人集會中不可或缺的茶事活動大多以點茶為主。
點茶起源于斗茶,斗茶起初是民間流行的一種茶事活動的方式,通過斗茶來區(qū)分茶葉的好壞,后來文人們將斗茶法吸收提高形成了點茶法,它可以在二人或二人以上進行,也可以自煎、自點、自品。點茶法指的是將新鮮的茶葉制作成茶餅,在飲茶的時候將制作好的茶餅碾成茶末,將研好的茶末放入茶盞加入少許開水進行“調膏”,然后一邊注水一邊用茶匙(茶筅)擊拂。審安老人的《茶具圖贊》將點茶所用到的茶事器具進行了匯總,并用擬人的手法給每件器物起了名字,并稱之為“十二先生”。點茶法中所用到的茶事器具蔡襄在《茶錄》的下篇中進行了細致統(tǒng)計:茶焙、茶籠、砧椎、茶鈐、茶碾、茶羅、茶盞、茶匙、湯瓶。
圖1 北宋趙佶《文會圖》
圖2 南宋劉松年《攆茶圖》
圖3 《文會圖》湯瓶
圖4 《會昌九老圖》湯瓶
圖5 《攆茶圖》湯瓶
圖6 《會昌九老圖》盞托圖
圖7 《西園雅集圖》盞托
湯瓶又叫做執(zhí)壺,既是煮水的器具又可以直接進行點茶?!段臅D》下方的備茶場景中左側的茶爐上爐火正熾,茶爐中放著兩把白瓷執(zhí)壺(圖3),旁邊的白衣侍者正在一旁候湯?!稌爬蠄D》中侍者備茶的場景中也出現(xiàn)了正在煮水的白瓷湯瓶(圖4)?!稊f茶圖》畫面左側上方的另一位侍從佇立在黑漆茶案旁,左手持一白瓷小茶甌右手提湯瓶正欲向桌上帶把手的金屬大茶甌中注沸水進行點茶(圖5)。從三幅畫中的湯瓶可以看出,湯瓶的造型上小下大,湯瓶的“腹部”兩邊分別是執(zhí)與流,流的造型口小,坡度較大且陡峭,這一設計使得水從流嘴流出時的水柱緊實而不松散,能夠較好控制水流精準地注入茶甌中,符合點茶注湯時的實用功能。湯瓶有兩種使用方式,第一個就是只用來點茶,第二個是既用來煮水又用來點茶。《文會圖》與《會昌九老圖》中出現(xiàn)的湯瓶都是直接放于風爐之上燒水。而《攆茶圖》中風爐上坐落的是一專門用來燒水的“銚”,燒開之后再將水灌入湯瓶進行點水。由三幅圖可以看出,直接用來燒水的湯瓶“腹部”較寬空間更大,可以一次燒較多的水,而只用來點茶的湯瓶因為有專門煮水的器具,所以不需要一次注入較多的水,因而“腹部”細長,更加小巧。
盞托,顧名思義是承托茶盞的器具,宋代的茶盞并沒有把手,因此盞托的出現(xiàn)可以很好地避免盞熱燙指。盞托多以木制成,外部再施以紅色或黑色的漆,如《攆茶圖》中出現(xiàn)的盞托就是漆以磚紅色的木盞托(圖8)。但是《文會圖》(圖9)中所繪的黑色盞托都泛有白邊,色黑如漆,胎白如玉,正與明初曾昭《格古要論》等書中所記宋定窯黑釉器相符[4]。因此《文會圖》中所出現(xiàn)的盞托為宋代定窯出產(chǎn)的“墨定”瓷,那么與之配套的茶盞則為宋定窯中的“白定”瓷。茶盞又叫做茶甌,茶盞與盞托配套使用。宋徽宗在《大觀茶論》中提到:茶盞最好選用青黑色,尤其是盞壁上有兔毫紋的最為貴重?!岸飞犯 ?,茶湯的顏色是斗茶的評判標準之一,茶湯是白色,深色碗更利于觀察茶湯的顏色,因此在斗茶活動中用的茶盞基本都是黑色。文人喜愛斗茶,很多文人集會圖中都有黑色茶盞的身影,如在《會昌九老圖》(圖6)、馬遠的《西園雅集圖》(圖7)中所出現(xiàn)的就是黑色茶盞。但是在《文會圖》下方備茶場景中出現(xiàn)的茶盞以及《攆茶圖》中倒扣在案幾上和侍從手中的茶盞均為青白色。在南宋陸游的《試茶》詩中也有“綠地毫甌雪花乳”之句,綠地指的就是青白色的茶盞。因此在宋代文人集會中,青白色茶盞亦常使用。雖然黑色茶盞在功能上更佳適合斗茶,但是黑色茶盞尤其是兔毫盞底部沒有上釉,胎體裸露在外部,顯得樸素笨拙不夠精致。北宋時期的白定瓷釉色白中泛青,瓷質潤澤如玉,釉色明如鏡,“青白”同“清白”暗喻文人節(jié)操,白定瓷溫潤如玉的氣質也符合宋代文人所追求的審美,經(jīng)常被宋代文人喜愛和收集。宋代文人對形式的追求超越了功能需求,因此這種蔡襄口中不適合斗茶的青白色瓷茶盞也依然被宋代文人所喜愛。
圖8 《攆茶圖》局部
圖9 《文會圖》局部
圖10 《攆茶圖》茶筅
圖11 《文會圖》都籃
圖12 《春宴圖卷》都籃
圖13 《文會圖》茶焙
圖14 《攆茶圖》茶磨
茶匙與茶筅都是點茶時的一種調茶工具,在點茶過程中起到攪拌的作用。茶匙最早出現(xiàn)在唐代,起初是用來量取茶葉的工具,到了宋代點茶法取代了煎茶法,點茶法中重要的一個步驟——擊拂茶湯就是用茶匙來完成的?!稊f茶圖》中黑漆案幾上用來點茶的大茶甌中有一把金屬茶匙(圖8),彎柄且一端用銜環(huán)動物頭做裝飾?!段臅D》備茶場景中侍者手持一把白色長柄茶匙正欲將茶罐中的茶末舀到茶盞中(圖9),蔡鑲《茶錄》中明確提到茶匙的一定要足夠重,這樣在擊沸茶湯的時候才有力道,材質選擇金銀最好,其次可以選擇鐵,竹子太輕不適合做擊沸用的茶匙?!段臅D》描繪的是皇家雅集,所出現(xiàn)的器具應為最好,因此推測《文會圖》中應為銀制茶匙。茶筅是茶匙擊拂功能的進一步發(fā)展,茶筅以竹做成,最好選用蒼勁的竹子,做成的竹束才可以堅挺有力。竹束的末梢一定要足夠細密,使用時更好地將茶湯擊碎,攪拌得更加均勻并且不會產(chǎn)生浮沫。審安老人的《茶具圖贊》中姓竺名副帥,該茶筅為扁平分須形制,與《攆茶圖》中的茶筅可呼應(圖10)。
都籃又叫做“都藍”,是用來存放茶器的,最早給都籃命名的是在陸羽《茶經(jīng)·四之器》中?!段臅D》中茶爐下方有個鼎狀的水甕,水甕下方放著一個方形的白色都籃(圖11),都籃里面還有一些未拿出來使用的茶盞和盞托。北京故宮博物院收藏的南宋佚名《春宴圖卷》中的侍從備茶場景與《文會圖》布局大同小異(圖12),同樣的位置也有一個都籃,但是《春宴圖卷》中的都籃的門是關著的,并且為了便于提攜,都籃的四個角穿有繩子。都籃多為竹篾編制而成,也有木質或者木為框架,再用竹子編制而成,《文會圖》與《春宴圖卷》中所出現(xiàn)的是均是施以白色漆的木質都籃。宋代文人喜愛外出到山林中去集會,而他們集會必然包括焚香、茗茶、賞畫等內容,因此宋代的都籃不僅僅是盛放茶具的容器,進一步擴展為盛放香器、酒器、茶器等為一體的綜合收納箱。
茶焙是用來烘烤茶葉的,烘烤后的茶葉水分蒸發(fā),茶香轉化后口感更佳溫醇?!段臅D》右側的茶床旁邊的地上有一茶焙,上半部分是竹編的蓋,下半部分為一木板拼接的容器(圖13)。《茶具圖贊》中茶焙姓韋名鴻臚,韋同葦,指的就是竹子,鴻臚是掌管朝祭禮儀的官員,與烘爐同音,韋鴻臚其實就是竹子做的烘爐。茶焙中間有一定的儲茶空間,將茶餅用箬葉包裹后放入茶焙中,箬葉有收火的作用可以保護茶餅不被火烤黃。下方離茶葉一尺的距離可以生火,小火慢慢烘烤,既可將茶餅烘干又不會影響茶餅的色香味。茶葉喜干燥忌濕冷,宋代人十分注重茶葉的保存,因此茶焙這種可以將茶葉干燥并且可以用來存放的儲茶方式在宋代非常受歡迎。
茶磨又叫做茶磑,作用和《茶錄》中記載的茶攆一樣,都是將茶葉研磨成細粉。沈安老人在《茶具圖贊》一圖中對茶墨與茶攆都有重新命名,金法曹指的是茶攆,石轉運就是茶墨。《攆茶圖》右邊兩個侍從正在專心的忙于茶事,左前方一侍從跨坐在長凳上,長凳上圓柱形帶木把手的石器就是茶磨。侍從手持木把手正在推磨攆茶,磨好的茶葉從茶磨中似雪花般涌出落在磨盤上,茶墨旁邊放著一個茶匙與一尾棕帚用來清掃茶末(圖14)。宋莊季裕撰《雞肋編》里對茶磨的作用有專門的記載:“其磨茶,四周皆勻如雪片”,正與《攆茶圖》中所描繪的場景一樣。宋人喜斗茶,茶葉研磨的越細,沖出來的茶末就越容易“咬盞”,茶湯越穩(wěn)定,顏色越白持續(xù)時間也越長。茶攆有效率低、出茶慢,研磨不均之弊,并且從《茶具圖贊》中茶攆的名字可以看出茶攆的材質是金屬,造價高不易被百姓接受且金屬研磨茶葉會影響其味道。因此茶攆已經(jīng)不能夠滿足眾人對攆茶的需要,茶磨也就應運而生。茶磨是在宋人品茶方式改變下產(chǎn)生的新器物,是宋人在攆茶過程中的創(chuàng)新,也是宋人飲茶生活中的一大進步。
表1 《文會圖》《攆茶圖》茶器對照表
從表1中可以看出兩幅圖中都出現(xiàn)了湯瓶、茶盞、盞托以及茶匙,說明這些茶器在宋代茶事集會中是不可或缺的。茶筅和茶匙功能相同因而有時可以互相替代,茶磨和茶焙體量也較小,這也從側面印證了宋代文人集會大多喜愛在室外、山林中舉行,因此對于茶具會傾向于選擇必要的、便于攜帶的?!段臅D》與《攆茶圖》中的湯瓶、茶盞以及盞托均為幾何造型且通體一色無裝飾?!段臅D》與《攆茶圖》一個代表了皇室發(fā)起的聚會一個代表了普通文士僧侶的集會,但是這兩幅圖都不約而同得選擇了顏色清雅又少裝飾的茶器,而茶器的材質也大都選擇了“平民化”的陶器、竹編、石器、漆器等[9]。茶道是一種意境,一種精神修養(yǎng),并將這種精神融入自己的藝術作品,畫的境界就在壺中,賞畫與品茗往往同時進行,茶道即畫道[8]。
也許畫家在描繪茶事圖時,并沒有意識到畫中描繪的點茶茶具在今后對于茶文化研究中處于什么地位,他們只是單純地從點茶活動中感受自然的美,將自己內心的情感通過筆墨抒發(fā)得淋漓盡致。但是宋畫重寫實,宋代文人集會茶事圖中的點茶器具被詳細地描繪了出來,與出土的茶具和歷史中的文物記載相呼應,互為參照,為現(xiàn)代人研究宋代點茶器具的類型與使用提供了直觀的形象,更清晰全面地重現(xiàn)了歷史原貌。
宋代文人審美崇尚“素”,是深受中國傳統(tǒng)儒、道、釋思想的影響[5]??梢娝未饤壛颂拼非笊莩奕A麗的審美,默默無聲的樸素、清凈之美已經(jīng)深入人心。宋代書畫中的色彩運用沉穩(wěn)內斂、低調且富有層次,簡單而極具禪意[6],這使得宋代家具外表雖樸實無華,細品卻有更深層次的韻律及美感[7]。歷代士大夫、文人畫家以茶會友,以茶會文,以茶述懷遣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