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禾
1
這不是一個關(guān)于蟑螂的故事,我只能說和蟑螂有那么丁點兒關(guān)系。
沒人說得清蟑螂是如何來到六環(huán)邊上的蘇荷小區(qū)的。當然,你也可以說,在還沒有蘇荷小區(qū)之前,蟑螂們祖祖輩輩就生活在這里了,是多年前建起的這個小區(qū)奪去了它們的家園和王國,讓它們從此暴露在了人們的視野里,成了陳琪們的夢魘,成了被他們欲置之死地而后快的對象。這樣看來,蟑螂們終是無辜的,反而是人類,成了攪擾了蟑螂們原本平靜而祥和的日子的罪魁禍首。
陳琪是蘇荷小區(qū)最早的居民之一,他搬來的時候這里還沒有幾家住戶,一到晚上,整個小區(qū)黑燈瞎火的,見不到幾個透出燈光的窗戶,小區(qū)四處更是荒草蕭瑟。聽老住戶說,更早的時候,這兒根本就是一處亂墳崗,那時候,是鳥不下蛋的地方。陳琪的心里咯噔了一下,隨即生出了無限的悔意。現(xiàn)在想來,那真是一段狼狽不堪的日子。過了幾年,小區(qū)里的幾乎每一片空地都被改造了停車位,連片的綠地已經(jīng)蕩然無存。好在路還是那條路,從小區(qū)門口到自家房子所在的9號樓2單元大約一百五十米,慢了兩分鐘,快了分分鐘的事兒,閉了眼也能走得過去。就像這會兒,雖然路燈有些昏暗,陳琪還是一眼就看清了道路兩邊已被各一排鐵皮擋板遮了個嚴實,鐵皮上噴了電建集團和水務(wù)醒目的LOGO。陳琪的第一反應是這條主干道少不了又要開膛破肚了,這個莫名其妙的城市已經(jīng)到了發(fā)生任何事情你都必須見怪不怪的地步。
早晨去上班的時候,陳琪心血來潮似的破例沒有開車,而是選擇了地鐵,這會兒往家走只能約車了。他很順利地約到了一輛帕薩特,上車出發(fā),一直到小區(qū)門口下了車,嘴里才擠出“謝謝”兩個字。
沿路走到樓門口,陳琪習慣性地掏出手機看了看:離零點差六分鐘。還好,總算當天到了家,陳琪想,這日子過的,天天累成狗,真他媽沒勁。要不是為女兒青青,他真的愿意回去從前的教書生活,每天和孩子們在一起,錢賺得少了點兒,但心里踏實,有存在感和成就感。不像現(xiàn)在,日不日夜不夜,看不到個盡頭。無論如何,這都不是來北京之前想象中的理想生活。盡管習慣了幾乎每天加班,但經(jīng)常有那么一瞬間,陳琪心里會突然升起一種綿綿的惶惑和厭倦。他吐了一口氣,掏出門禁,隨著“嘀”的一聲,拉開了單元門。陳琪家所在的這棟是電梯房,一梯兩戶,上下方便,當初選樓號的時候,他和蘇依反復權(quán)衡后還是選了一層。倒不是說一層每個月可以省下大約一百塊錢的電梯費,而是蘇依喜歡一層陽面的小院子,能養(yǎng)花、種果樹,還能留一小片凈土,種幾棵絲瓜和南瓜什么的。她甚至設(shè)想過弄一個石桌、一個吊籃,每天下班以后,蘇依和他坐在石桌前喝茶聊天,青青坐到吊籃里蕩秋千,多好啊。住進來快十年了,陳琪也沒見到花兒滿架蔬果滿園的熱鬧,生活仍然是一種接近于無限透明的疲憊和奔忙。
陳琪用另一把鑰匙扭開防盜門,穿過一段通道,進到客廳,看到蘇依還沒有睡,斜靠在沙發(fā)上,一副“葛優(yōu)躺”的樣子。
蘇依也看到了陳琪,條件反射似的坐直了,眼睛望著陳琪,不等他張口,就一臉苦楚地顫聲說,老公你可回來了,差點沒把我嚇死。
啊,這么嚴重啊,發(fā)生什么事兒啦?不是你爸心臟病犯了?緩過來了吧?陳琪語帶關(guān)切,一連問了好幾句。
切,這都哪兒跟哪兒呢,你不是在等著我爸犯病吧。蘇依白了陳琪一眼,換了一種腔調(diào),跟你說吧,做晚飯的時候,我在廚房里看到了好幾只小強。小強——蟑螂,想起來了吧,《唐伯虎點秋香》里周星馳捏在手上哭喊著是自己親生骨肉的小東西,蘇依用兩只手指頭比畫著,好惡心啊,想起來了吧——
開什么國際玩笑?我們家怎么可能會招蟑螂?陳琪不信。
蘇依朝著廚房努了努嘴說,真不騙你,尸體還留在灶臺上呢,自己去看一看。
陳琪走過去,抬手摁亮廚房的頂燈,推開門,不但看見了蘇依說的一只足有半個指甲蓋大的死蟑螂,也許是受到了突然亮起的燈光的驚嚇,另一只個頭小點兒的正向臺面下驚惶逃竄,眨眼不見了影子。
陳琪上前兩步,看見那只蟑螂的背殼閃著亮光,長長短短的腿腳似乎還在戰(zhàn)栗,就拿過臺面一角的抽紙,抽出一張,蓋到蟑螂身上,用力捏了捏,隨手扔進了垃圾桶。
從廚房里出來,看蘇依還坐在沙發(fā)上沒離開。陳琪說,你去先躺下吧,我去衛(wèi)生間刷個牙,你弄死的那個蟑螂,我已經(jīng)扔到垃圾桶里。
那——那要是明天再有呢?蘇依一副不情愿的樣子。
明天再說明天的吧——也許它們只是路過或者誤入我們家呢,陳琪說完自己先笑了,這大半夜的,你總不能讓我貓在廚房里把它們?nèi)o你抓出來吧?
陳琪去衛(wèi)生間洗漱過,換了睡衣,躺到床上,關(guān)了手機,也沒忘插上電源。當他伸手去摁滅壁燈的時候,蘇依忽然翻個身,把臉轉(zhuǎn)向了陳琪,呶呶唧唧地向著他的臉,說,我滿腦子里哄哄亂亂都是小強,綠頭蒼蠅一樣,太惡心了,老公你要盡快把它們趕走啊。
嗯嗯,我明白的,陳琪用手指梳理著蘇依散開的頭發(fā),說,這會兒已經(jīng)快深夜一點了,我們必須乖乖閉眼睡覺是不是。
2
蟑螂們以這樣猝不及防的方式走進了陳琪和蘇依的日常生活,這是他們從來沒有想到過的。
陳琪供職的贏天下文化傳媒有限公司是一家民營廣告和策劃公司,來公司十年,他從最初的生瓜蛋子干到了策劃部主任,是為數(shù)不多的堅持下來的骨灰級元老之一。
早晨開車到單位打開電腦,陳琪并沒有急于處理當天的事務(wù),泡了一杯茶后,就點開網(wǎng)站導航頁面,點了子頁面的百度搜索,輸入“蟑螂”一詞,把屏幕上出現(xiàn)的有關(guān)蟑螂的信息經(jīng)過一系列的過濾、刪節(jié)、粘貼后,很快整理出了一份蟑螂的資料,用Word文檔保存了,又登錄桌面微信,發(fā)給自己的同時也粘貼給了蘇依:
蟑螂,學名蜚蠊。為腐食動物,喜晝伏夜出,居住在洞穴內(nèi)。經(jīng)得起酷熱及嚴寒的考驗,分布相當廣泛。蟑螂是這個星球上最古老的昆蟲之一,曾與恐龍生活在同一時代。據(jù)美國科學家2001年在俄亥俄州東部一個煤礦里發(fā)現(xiàn)的一塊大約三億年前的完整的蟑螂化石推測,蟑螂起源于石炭紀,先于恐龍數(shù)百萬年出現(xiàn)在地球上,億萬年來它的外貌并沒什么大的變化,但生命力卻越來越頑強,一直繁衍到今天,廣泛分布在世界各個角落。
陳琪找到日用品區(qū),問售貨員殺蟲劑哪兒賣,有沒有專用的殺蟑劑。售貨員指了指遠處,說和洗滌用品挨著的那邊。陳琪直奔過去,走過幾個貨架,就看到了幾排花花綠綠的氣霧瓶。湊近了看,還是滅蚊劑居多,片劑水劑噴劑俱全。從上往下一瓶瓶仔細看,終于找到了一種專用殺蟑噴劑,槍手,老牌子。陳琪正想拿過去咨詢一下售貨員,忽然聽到貨架背面有人說小話兒,就住了腳,在哪兒聽起來。
一個說,昨天晚上吃了兩個月餅,早上起來脖子疼得要死。
另一個說,姐,現(xiàn)在還吃月餅,還兩個,你也太那個了吧?
咋的啦,你們不吃嗎?
反正我不吃。有啥子好吃,又甜又膩,年年吃,煩死了。現(xiàn)在吃月餅的,就剩老人和小孩了。
那你昨天晚上去干什么呢?
先在家玩快手,后來約了出去唱歌,吼了大半夜,脖子現(xiàn)在還疼呢。
哦,不是說錢柜、麥樂迪都倒閉了嗎?現(xiàn)在除了聚會唱一下,都沒人鬧了吧。
怎么可能,姐,哪天我?guī)闳タ纯?,家家爆滿。
是嗎?反正我覺得現(xiàn)在K歌就是土掉渣兒的事兒。
管他渣不渣的,就是幾個朋友,邊唱邊喝,肚子都撐大了。
哈哈,你本來肚子就不小,再喝也大不到哪里去。
嘻嘻,你才大呢。
你還別說,我真怕它大起來呢。
哎呀,姐你不是又懷了吧?
懷你個頭,怎么可能?我們都好久沒在一起了。
嘻嘻,還不趕緊去勾一小白臉兒?
勾你個鬼啊,天天累得腰酸背疼的,我早就對男人沒興趣了。
嘻嘻,是被蛇咬了吧?
哼,你不見現(xiàn)在滿街都是渣男。
嘻嘻,一棍子打死也不對的,萬一遇到可心的呢。
那是被好運撞了頭唄,反正現(xiàn)在看哪個都是渣男……
陳琪覺著有意思,住了手,想接著聽。等了好一會兒,那邊卻再也沒聲音傳過來,只好有點失望地拿起挑定的噴瓶,直起腰身往外走。走過日用品區(qū)回頭看,貨架那兒已經(jīng)不見售貨員的人影了。
回到辦公室,陳琪把殺蟑劑噴瓶拍了照,微信發(fā)給蘇依。這一次,蘇依回了他一串笑臉,接著問他今天加班不。陳琪回說暫時還沒安排,蘇依又回了幾個白眼兒。
快下班的時候,蘇依打電話來了,問陳琪可不可以今天不加班。
陳琪說可以啊,我保證。
那說好了哦,我們老板今晚請客,你下班后別拖,替我去學校接青青,回家就別做我飯了。陳琪想說那我們爺倆就在外邊吃,知道蘇依肯定反對,絮叨不衛(wèi)生不安全之類,所以話到嘴邊,溜出來的卻是“知道了,你去吧”。
來北京之前,陳琪和蘇依同在老家的鄉(xiāng)鎮(zhèn)中學教書,陳琪教畢業(yè)班語文兼班主任,蘇依政史地生什么科都教過,哪里有缺哪里補,屬于那種看著不重要卻又離不開的萬金油角色。兩人薪水雖不高,日子過得也不算差。之所以辭了教職跑出來,實在是因為陳琪受不了重復勞動的索然無味,兩本教科書已經(jīng)教到除了讀課文和布置作業(yè)都不要再打開的地步,繼續(xù)下去不是浪費生命又是什么呢?陳琪來到北京后先給一湖南籍書商做教輔編輯,后來發(fā)現(xiàn)還是沒有脫開老本行,就辭了職,應聘到了贏天下文化公司做策劃和文案。從入職始,羅浩文年年向大家憧憬公司上市的美好愿景,又總是只聞樓梯響不見人下來。眼見自己鬢角都生出了隱隱的灰,也沒得償所愿,這讓陳琪早就懷疑羅浩文不過是在給大家畫餅充饑罷了,好在公司發(fā)展還不錯,不但人員在增加、規(guī)模不斷擴大,而且工資和福利每年都有小漲,聊起來的時候,大家牢騷幾句也過去了。
蘇依來京后發(fā)展一直不太順,或者說沒什么發(fā)展。這個也不是說蘇依沒能力,而是她主動犧牲了自己,做家務(wù)帶女兒什么活都攬了下來,就湊合著找了雙井的一家眼鏡店做柜臺。都說眼鏡行業(yè)是暴利,溫州老板卻天天叫苦,給員工開的工資不見漲,又擔心大家不出力,只好時不時地請吃飯安撫人心,兩杯酒下肚,就給每個人敬酒,感謝大家不離不棄,說的每句話比喝到肚子里的酒還滾燙。蘇依打心眼里瞧不起這種鬼聰明,但礙于每個月的工資和五險一金從沒拖欠過,也就不說破,每次都說謝謝老板關(guān)照之類的客氣話,大家心照不宣,也互相有面兒,反正掙錢的主力是陳琪,她帶好女兒管好家,掙夠自己日常花銷和脂粉錢拉倒。
陳琪跟蘇依商量,是否不用再接送青青。陳琪的理由是青青都讀四年級了,而且從家里到學校只經(jīng)過兩個紅綠燈,青青又乖巧聽話,交代清楚了,不會出亂子的。這樣騰出時間來也可以換一家薪資高些的公司。
蘇依立刻反對,說你不要搞錯哦,不是青青聽不聽話的問題,而是大家都不聽話,你去她每天過的路口站一站,看看上學和放學時候哪天不亂成一鍋粥?汽車摩托車三輪車自行車一起吼,橫行霸道,沒一個把行人放在眼里。真出點什么幺蛾子,你哭都找不著地兒。再說也沒勞你接幾次,你少操這份心吧。真嫌我掙錢少就明說,咱先請了保姆,再琢磨我換工作的事兒。
陳琪趕緊說,我——我沒這個意思啊,是你天天喊累嘛。我那是喊上班累,堵在路上累,收拾家務(wù)累,蘇依說,至于接送青青這點累,為我閨女我愿意!這下你滿意了吧?
車子開到青青學校門口,陳琪從車上下來,已經(jīng)看不到學校門口有等待家長的孩子。問保安,說都離開好一會兒了,你這個點兒來接孩子分明是雨后送傘嘛。
保安說完,看著陳琪,攤開手,自己先冷笑起來,把陳琪弄得怪不好意思的,連聲說對不起,像犯了天大的錯。保安說沒關(guān)系,你這樣的家長我也不是第一次碰到。
陳琪轉(zhuǎn)身回到了車上,倒出停車位,往蘇荷小區(qū)開。到家開門進了屋,看見青青正盤腿坐在沙發(fā)上看動畫片,問她怎么回來的。青青一臉驕傲,說放學沒有在門口看到媽媽就自己走回來了。陳琪向青青豎起了大拇指,又問青青作業(yè)做完了沒有。
青青嘟了嘟嘴巴,不情愿地說還沒呢。
陳琪說,念你今天自己安全回了家,獎勵你看會兒電視,我去做飯,吃完飯要趕緊去做作業(yè)。
青青點頭,說知道啦,繼續(xù)看電視。
陳琪轉(zhuǎn)身進了廚房,關(guān)注點條件反射似的迅速由青青轉(zhuǎn)到了蟑螂身上,因為摁亮頂燈,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臺面上十幾只驚慌的蟑螂,在驚慌失措地往黑暗處逃竄。陳琪這才想起中午買的殺蟑劑噴瓶忘在了車子的后備廂里,只好再去車上取回來,再回到廚房里看,蟑螂們已經(jīng)不見蹤影,好像它們從不曾光臨過一樣。陳琪想起了白天在電腦上收集的資料,下意識地去爐灶、水池和墻壁的裂縫里找,也沒有看到有蟑螂藏身的影子。拉開冰箱門,想看看可以搭著做什么飯菜。
冷藏箱分了三層,陳琪一眼看見中間層幾根清脆的西芹上竟也趴著兩只鬼頭鬼腦的蟑螂。也許是溫度低的緣故,這一回,突然劈進來的光亮并沒有讓蟑螂驚慌失措,它們舞動著觸須,繼續(xù)低頭貪婪地吮吸著西芹的汁水。也真是奇了怪,冰箱封閉那么嚴,這狗東西是怎么跑來的,難道它們會縮骨大法不成?陳琪想出手捏死它們,伸到半路又放下了,又去臺面上拿起殺蟑噴瓶,對著兩只蟑螂摁了兩下。蟑螂一翻肚皮從西芹上落下來,掙扎幾下就不動了。想到蟑螂身上可能攜帶的各種病菌,陳琪覺得惡心。他把死去的蟑螂弄到垃圾桶里,把西芹拿出來放到水盆里浸上水,放入洗潔精,才關(guān)冰箱回到客廳里,對青青說,今天不做飯了,我們?nèi)ミ\河苑那兒吃驢肉火燒去。
等蘇依回到家里,青青已經(jīng)寫完作業(yè)睡下了,陳琪一個人貓在臥室里對著電腦屏幕發(fā)呆。聽見門鈴響,陳琪趕緊過去開門。進門的蘇依身子有些搖晃,眼睛也紅紅的。陳琪問她是不是喝高了。蘇依搖搖頭,說沒喝幾杯,就是有些頭暈。這還不是喝高了是什么?陳琪說。喝的時候沒什么感覺啊,蘇依有點不情愿地爭辯。
陳琪把蘇依扶到床上躺下,蓋上被子,又去客廳倒了一杯開水過來,加了幾片龍井進去,放到床頭柜上靠近蘇依的一邊。龍井是蘇依最愛喝的茶了,但陳琪沒有多放,畢竟太晚了,放多了喝下去,不但解不了酒,說不定還會刺激人失眠的。
蘇依喝了兩口,安定了一些,就問陳琪青青的作業(yè),問晚上做什么飯。陳琪答說啥飯都沒做,我倆出去吃的驢肉火燒??吹教K依臉上起了慍色,陳琪馬上補充說,打算做飯來著,拉開冰箱門,卻看到了兩只張牙舞爪的蟑螂在賣力地吃你放進去的西芹呢,個頭巨大,被我用新買的噴劑給噴死了。不過,我真的再沒有心思拿冰箱里的東西去做飯吃了。
蘇依臉色并沒有放下來,而是正顏厲色地說,冰箱里面都是吃的東西,以后還是不要直接噴,滅蚊滅蟑的噴劑,瓶子上都有毒性標識的,不允許直接噴到食物上的。我前幾天都跟你說過了,還是找個時間好好把廚房里噴一遍,旮旯縫道都不要放過,看看效果怎么樣。我就不信了,小強再強還能強過你一個大老爺們?nèi)ァ?/p>
陳琪點點頭,說那肯定啊,中午不是給你看了嘛。藥都買回來了,看我明天給它們好看。又若有所思地問蘇依,哎,我上午下載給你的資料看了沒?蟑螂這東西可是比我們?nèi)祟愡€古老的生物,至少在我們之前,它們已經(jīng)生活在這里,也許不是說消滅就消滅的哈,再說啦,它們?yōu)槭裁雌涂瓷狭宋覀兗伊四亍N也恢?,蘇依搖搖頭。你說是不是和咱家鍋碗瓢盆隔夜才洗垃圾桶當夜不倒有關(guān)呢?陳琪又進一步逼問。
你什么意思嘛?蘇依看陳琪不依不饒,悻悻地回答,你知道的嘛,沒結(jié)婚那陣兒我就有這不喜歡刷鍋洗碗的習慣,每天做完就夠煩的啦,吃完再接著洗,一天就一天,一年接一年的,你別站著說話不腰疼,要不你試半年看。再說這么多年過來,家里也一直沒見過蟑螂的影子啊。
這下好了,不是來了嘛,陳琪說。
沉默了一會兒,蘇依仿佛想起了什么,說,我想起來了,好像去年八樓那家就是因為受不了這個才賣房走的。聽說家里也不知道咋的發(fā)現(xiàn)了很多蟑螂,搞來搞去搞不贏,賭氣賣房子走人了,難不成是這東西隔了六層樓找到咱們家來了?
兩人躺下了很久,還在黑暗中探討著蟑螂的神秘來去,仿佛這個從天而降的撒旦已經(jīng)占據(jù)了兩人之間的無主之地。
3
陳琪有周末睡懶覺的習慣,看九點多了還不見動靜,蘇依只好喊醒了他,說,陳琪你要睡到天黑?。柯牭疥愮鲬醒笱蟮膽?,又大聲說,飯都在鍋里了,我?guī)嗲嗳ス芮f奧數(shù)班了,你起來后甭忘了我們約好的,不趕在我們回來之前把屋子里的小強們都給收拾了,我跟你沒完。蘇依還不放心,干脆又回到臥室里,伸出手,捏著陳琪的鼻子,直到把他徹底戳醒,讓女兒青青說過爸爸再見,才出了家門。
陳琪的睡意消了大半,打個哈欠,揉揉眼,摁開手機,依次刷過朋友圈、微博、今日頭條,又對著白色的天花板發(fā)了會呆,這才爬起來。
刷手機的時候,陳琪心里還一邊感嘆,喬布斯整出來的智能手機這玩意兒真他媽神奇,電話信息視頻微博朋友圈導航理財炒股購物交友,萬物互聯(lián),不但是一完整的移動辦公系統(tǒng),而且越來越成為人類身體的一部分和精神寄居地,你想不出,除了性愛,還有別的什么不能通過它來完成。前段時間陳琪在朋友圈里看過兩張對比圖片,一張是19世紀的中國人倚在床上抽大煙的,另一張是人們躺在沙發(fā)上刷微信的,兩張圖上人的姿態(tài)驚人相似。發(fā)圖者的大意是說美帝國主義亡我之心不死才發(fā)明了智能手機,專門麻痹中國人來了。陳琪覺得這樣比較不合適。后者的優(yōu)勢在于替代,它所提供的“一機在手,心懷天下”是煙槍無法比擬的,你不能殺人越貨卻埋怨鐵匠打的刀快。手機把人類帶入了嶄新的移動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就像蟑螂把星爺帶給觀眾一樣,橫豎都只是一工具罷了。但是,陳琪想,手機暫時還不能幫他找到所有藏匿在他家里旮旯縫道里的所有蟑螂并繩之以法,或者代替他把滅蟑劑惡狠狠地噴出去,完全徹底地消滅。科學技術(shù)的發(fā)展還是沒有到可以隨心所以的地步。陳琪苦笑著搖了搖腦袋。
簡單洗漱完畢,胡亂吃了幾口蘇依留在鍋里的早點,睡衣也沒換,陳琪就展開了清剿蟑螂的戰(zhàn)斗。廚房里的吊柜和臺柜,冰箱,抽油煙機,燃氣爐,下水管道,等等,但凡能敞開的地方,都被陳琪打開了,手持著嶄新的滅蟑劑噴瓶噴過去。他不想放過蟑螂可能藏身的任何角落,甚至,廚房陽臺墻面的裂縫,陳琪也忍不住噴進去。在噴灑臺柜下邊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靠近柜門合頁的地方,斑斑點點的特別稠密,仔細看過去,就在合頁的柜門縫隙里,竟然隱藏著蟑螂的一個巢穴,他對著那兒使勁摁了兩下,馬上就看到有十幾只大大小小抽搐著身體的蟑螂啪啪雨點一樣落到了地板磚上。他的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暢快。
廚房里彌漫著嗆人的刺鼻氣味,陳琪一連打了幾個噴嚏,趕緊退出來,關(guān)嚴了廚房門,去客廳里泡了一杯平時愛喝的太平猴魁,坐到沙發(fā)上,打開電視,一邊無聊地在各個頻道之間換來換去,一邊想象著突然招來殺身之禍的蟑螂們?nèi)沓榇韬舭г盏目蓱z相?!叭巳舴肝?,我必犯人”嘛,不是你們大舉進犯,老子何至于如此驚官動府。要怪也只能怪你們自己蚍蜉撼樹了。陳琪愜意地望著杯子里的猴魁舒展了身子,一片片直立起來,呷了一口,順手把頻道固定在了重播昨晚《瑯琊榜》的影視頻道上。
扔在沙發(fā)另一端的手機響起來,陳琪有些不情愿地抬腳鉤過來,夠著手抓過來查看,是一個陌生號碼。陳琪反手撥過去,接電話的竟然是公司新來的小姑娘李念念。陳琪的眼前立刻浮現(xiàn)出了這個小老鄉(xiāng)楚楚動人的模樣。陳琪問李念念大周末的不好好休息有什么急事打自己電話。電話另一端的李念念脆生生笑起來,說真不好意思,打擾陳總了。也沒什么事兒,就是想著周末了,看您是不是方便,我和男朋友想請您中午一起吃個飯,不知道您是否能賞光?陳琪也笑起來,說我們是同事,又是老鄉(xiāng),還這么客氣,不用吃飯的,有事直說吧,只要能幫上忙,沒什么問題的。
李念念說真沒什么事兒,就是請您吃飯聊聊天。我們訂好了徽商故里國貿(mào)店的包間,您來回也方便些。再說多虧了您,我才進來公司,請個飯總是應該的。
陳琪沉吟了一下,想到小姑娘也是一番盛情,而且和男朋友一起,還真是有心,就回話說好吧,不過,單必須由我來買哈。李念念還想說什么,陳琪已掛了電話。
《瑯琊榜》的幾個演員真不錯,尤其王凱和胡歌,就是劇情太拖了,別的電視劇有的毛病一樣也不少?,F(xiàn)在這些電視劇還真是敢往長里抻,動輒七八十集,也不怕招觀眾罵。杯子里的茶水喝到見底,看時間差不多了,陳琪給蘇依發(fā)了微信,說公司羅總有事召喚,中午不在家吃了;你安排的清剿任務(wù)已經(jīng)完成,等趕回來我再查看戰(zhàn)果打掃戰(zhàn)場。他去臥室換了上班穿的西裝,去地下停車場里找到自己車位。車開出小區(qū)幾分鐘,就拐上了高架路。
徽商故里國貿(mào)店是陳琪熟悉的老地方,食材地道,環(huán)境也好,典雅的明清格柵裝修,仿古桌椅,來往食客也安靜,服務(wù)員的穿梭走動從來都輕手輕腳的,非常適合洽談商務(wù),羅浩文也喜歡在這里請客送友。李念念和男友把請客的地方選在這兒,說明倆人心里敞亮,是真心表達對自己的謝意。
李念念并不是陳琪力主招進來的。夏天的時候公司招行政,按慣例在58同城發(fā)了招聘啟事。原本想年輕人除了公務(wù)員崗位,大都追銀行證券和互聯(lián)網(wǎng)等熱門行業(yè)去了,像他們這樣的民營廣告公司屬于冷門,待遇也寒磣,肯定沒幾個人感興趣,沒想到啟事發(fā)出才一個禮拜,就有一百多份簡歷投了過來,看來真實的畢業(yè)生就業(yè)形勢并不像媒體宣傳的那么美好。
人事部挑了條件不錯的幾個通知來公司面試。那天下午輪到面試李念念時,正趕上陳琪找人事部馬主任蓋章子。因為急用,陳琪不得不親自出馬,過去打斷了主持面試李念念的馬主任。馬主任正在低頭審看應聘人員的材料,陳琪也瞟見了他擱在邊上的求職簡歷。真是太巧了,面試的女孩子竟然是自己讀過的那所大學的畢業(yè)生,這樣看來,還是老鄉(xiāng)兼校友了,陳琪不由抬眼瞄了一下局促在對面椅子上的李念念,正好撞上李念念探尋的目光。陳琪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李念念也禮貌地笑了笑。
馬主任發(fā)現(xiàn)了兩個人的短暫交流,去辦公室給他蓋章子的時候,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問,你的小老鄉(xiāng),印象怎么樣?
是嗎?蠻好啊。陳琪被問得有些不好意思。
陳總這么說,那我可留下了。
好啊。我們公司又有新鮮血液輸入進來了,長江后浪推前浪,離你我死在沙灘上的日子越來越近了哈。陳琪一邊說著,匆匆離開了人事部。
再見到的時候,李念念已經(jīng)成了公司員工,負責辦公室的雜務(wù)。當然,這也是新員工的必修課。按羅浩文常掛在嘴邊的古話叫“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特別如今的“90后”“95后”,一個個都任性得很,好高騖遠,小事不愿做,大事又做不來,必須讓他們從最瑣碎的事兒做起,見微知著,這也是觀察他們品質(zhì)和能力的契機。陳琪有時過去辦公室,照面的時候李念念總是有禮貌地問候陳總好,陳琪很不適應,說陳總只是出差的時候叫給外人聽的,你別聽馬主任打趣我,陳琪的態(tài)度很嚴肅,咱公司也不特別大,哪有這么多總,以后喊我老陳好了。李念念捂著嘴笑,再見他還是喊陳總好。陳琪不好再刻意去糾正,免得讓年輕人背地里嘲笑自己裝逼。
周末沒了限號,中午時分的高速路也不見堵,車開到徽商故里國貿(mào)店門口,離出門也才過了半個小時多點,比工作日快一大截。
陳琪把車停好,微信告知李念念說自己到了。待他轉(zhuǎn)身進到飯店大堂,龐大的門童上前問他有沒有預訂。陳琪點頭說黃山廳,抬頭看見李念念已經(jīng)笑盈盈地站在樓梯口。
李念念化了淡妝,沒穿日常的白襯衫和深藍西裝,而是換了一件藍底紫花的半袖條紋旗袍,既曲線玲瓏,風情跌宕,又恬淡如菊,素凈大方,恰到好處地藏起了內(nèi)在的張揚。陳琪在心里感嘆這個小老鄉(xiāng)并不簡單,入職也才不過幾個月竟然這么快就學會了自我包裝和修飾,所以,羅浩文那樣定性“90后”“95后”也許根本是錯的,看著吧,要不了幾年,自己這代人真要到只剩下留在家里喝茶看風景的地步嘍。
李念念嬌顏巧笑著喊陳總,搖曳生姿地走過來,說黃山廳在二樓。陳琪答應著,跟著服務(wù)生往二樓走。在服務(wù)生的引導下,穿過長長的走廊,到包間門口。服務(wù)生推開了門,陳琪走進去,看到包間里竟然沒有一個人。
陳琪回頭疑惑地望向李念念。李念念的目光也不躲閃,而是笑著解釋,說自己和男朋友已經(jīng)過來了一會兒,沒想到剛才他老板突然打電話過來,要求所有“90后”男員工馬上趕去協(xié)和醫(yī)院,因為他們公司同事周末加班突發(fā)心臟病被送去搶救,大家都要趕過去緊急待命,參加公司內(nèi)部的愛心獻血活動。沒辦法,這頓飯只好我一個人陪您吃了。李念念面帶歉意,很乖地在陳琪邊上坐下了,拿過菜單,遞給陳琪,請他點菜。
包間里的局面讓陳琪沒有一點思想準備,舉手投足都局促起來。他穩(wěn)定了一下情緒,接過菜單,從前到后翻了一遍,抬頭望向李念念,說喜歡什么你點吧,我都可以的。李念念搖著手又推給陳琪,說還是陳總您點吧,您點什么我都喜歡的。
陳琪不好再謙讓,點了紅燒臭鱖魚、徽州毛豆腐、黃山燉鴿三個徽派招牌菜,又點了兩個青菜,一個蓮子羹、一扎玉米汁,然后把菜單還給了服務(wù)生。
李念念提出來一瓶紅酒。陳琪搖搖頭,說我開車過來的,酒駕撞上交警,可是要失業(yè)、進班房的。
菜上桌后,兩人邊吃飯,邊東一句西一句地聊天。陳琪問李念念來公司這幾個月感覺怎么樣,還適應不,對公司的現(xiàn)狀和發(fā)展有什么看法和建議?李念念點頭又搖頭,說公司挺好的,氛圍好,同事都特別善良,特別有追求和夢想。尤其您和羅總,對所有人都那么好,大家議論起來感動得很呢。
陳琪也笑了,說不要把我和羅總相提并論,他是你的老板,也是我的老板,你是凈揀入耳的話說出來逗我開心哈。
那可不是,我說的都是實話,不信你去問問我們辦公室的同事。
就算是吧,不過把我和羅浩文放一起真有點不合適。這個是不行的哈,尤其在公司里,更是絕對不行的。往大了說,我就是一部門主任而已。
那還要分什么部門,同事說咱們公司的大錢可都是靠你們策劃部掙來的。陳琪還想解釋,李念念又說,瞧您部門那些和我同齡的,哪個不都自信滿滿?哪像我在辦公室,每天不是泡茶倒水,就是打掃清理裝訂復印,這樣下去,我大學修的市場營銷真要就著菜湯消化掉了,所以特別渴望得到陳總您的幫助和指點。我男朋友也這樣想的。李念念最后又添了一句。
陳琪終于弄清了李念念請吃飯的目的。轉(zhuǎn)臉望過去,對著李念念期待的目光,鄭重地點了點頭,說這樣吧,我找機會跟羅總請示一下,看能不能把你調(diào)到策劃部來,不過我們策劃部可真沒你想象的那么風光,吃苦受累熬夜累腦遠多于其他部門,你還是要先想好了,免得后悔。
太好了!謝謝師兄。李念念激動得兩個拳頭抱在胸前,使勁搖著,仿佛被彩球砸中了腦袋,對陳琪的稱呼也改成了師兄。陳琪問李念念怎么知道自己也是那所學校畢業(yè)的,李念念說是馬主任告訴我的,馬主任還說要不是師兄一句話,他也不會把已經(jīng)擱在邊上的簡歷又拿回來,最后還錄用了我。
飯吃得差不多了,想說的事也有了眉目,李念念問陳琪再點什么,陳琪搖頭說夠了。李念念招呼服務(wù)生過來結(jié)賬。陳琪提醒她打個電話給男朋友,這兒離協(xié)和醫(yī)院挺近的,讓過來吃一點再回去。李念念說不用的,他剛才微信我來著,全都在那兒候著呢,人命要緊,暫時還都不能離開呢。
哦,那就必須我來買單啦。陳琪強行攔住了李念念。
李念念爭辯說,請您吃飯,怎么能讓您買單呢?陳琪使勁地搖頭,說再爭就沒意思了,吃個小飯嘛,怎么能讓一個新入職的小姑娘并且還是我小師妹買單呢,這要是傳出去我還有臉嗎。
陳琪買了單,服務(wù)生問要不要發(fā)票。陳琪說不用。兩人一起出包間的時候,李念念高聳的胸脯有意無意地碰了一下陳琪的胳膊。陳琪心里觸電似的顫抖了一下。
車已經(jīng)拐上路,陳琪從反光鏡里看到李念念還在向自己揮手致意。
陳琪的心仿佛被甜蜜浸潤了,回到家,看到蘇依和青青已經(jīng)先自己回來,和每天一樣,一個在自己房間里做作業(yè),一個靠在沙發(fā)上玩手機。
蘇依問陳琪,大周末的心急火燎地跑出去見的是哪路神仙???
我也以為呢,陳琪笑著回答,到了才知道是羅浩文陪來京的客戶吃飯。你去廚房里看了沒,我的戰(zhàn)果如何?陳琪接著轉(zhuǎn)了話題。
你拉倒吧,蘇依撇了撇嘴,驚官動府的場面大得像打世界大戰(zhàn)似的,我卻只見到了兩只死蟑螂。
陳琪眨巴著眼不相信,你肯定都打掃過了?
No!蘇依說,是你買回來那玩意兒不頂用。不信晚上再試試?
試就試,還邪門兒了,這幫臭蟑螂。陳琪嘴里說著,使勁把李念念從腦子里趕了出去。
等蘇依和青青都睡下了,陳琪忍不住又去廚房里,摁亮燈,果然看見又有很多蟑螂在臺面上歡快地爬著。這一次,陳琪不再怒火中燒地伸開手掌去拍,而是把噴瓶直接噴了過去,看到蟑螂們立刻翻了肚皮,腳爪抽搐幾下,漸漸沒了動作。等放下噴瓶去清點的時候,陳琪發(fā)現(xiàn)大部分蟑螂還是逃脫了。他按著上午的辦法,把噴瓶對著各處仔仔細細又噴灑了一遍,一直到噴瓶里再也沒有氣體噴出來,才停下來,去衛(wèi)生間里洗了手,返回臥室。關(guān)機的時候,看到李念念竟然發(fā)來了道晚安的乖巧寶寶表情包,陳琪回了“晚安”兩個字,在后邊加了六朵玫瑰花,最后又清除了聊天記錄。
蘇依還沒有睡著。陳琪躺下來,立刻感覺到了蘇依的主動,她先伸過胳膊抱住了陳琪的腰,又把胸脯遞上來,嘴唇和舌也遞了過來。陳琪心里猶豫著,身體卻有了反應,并且漸漸占了上風,他最終選擇了沖鋒陷陣。
4
到底不是二十多歲的年齡了,折騰得太久,到第二天早晨,陳琪和蘇依還都人困馬乏睡得酣暢。青青把臥室的門拍得啪啪響,帶著哭腔喊著有小強,才把陳琪拔蘿卜一樣從睡夢中拔出來,顧不得去看酥胸半裸的蘇依,披衣下床,趿拉上拖鞋,趕緊去開了門,問青青哪里有小強。青青說抽屜里,剛才醒來去抽屜里拿作業(yè)本的時候,拉開抽屜一眼就看到了好幾只趴在本子上的小強,嚇得她趕緊跑了出來。不信你去看看,青青抽著鼻子,指了指自己的臥室。陳琪拉著青青回到她房間里,看到抽屜還敞開著,伸手拿開本子,并沒有發(fā)現(xiàn)蟑螂的蹤跡。陳琪回頭對著青青說,你看,啥都沒有啊,你看花了眼吧。青青也伸長了脖子過來看,果然沒有看到什么,但還是不服氣地嘟囔道,我剛才明明看到了,好幾只,可嚇人了。
蘇依也已經(jīng)穿上衣服,蓬亂著頭發(fā)湊過來,說你到客廳來寫作業(yè)吧,一會兒讓你爸給仔細清理一下。青青把課本、文具和練習本挑出來的工夫,陳琪趕緊去廚房里查看。讓他失望的是,廚房里不但沒有他想象中堆積如山的蟑螂們的尸體,甚至連蟑螂的影子也沒有看到。蘇依看出了他的失望,不屑地說,也不看看都幾點了,以為小強都是傻子啊。陳琪一想也是,不好意思地笑著撓了撓頭。
蘇依端上桌的有小米粥、蔥花餅、青椒炒雞蛋,還有陳琪喜歡的小咸菜。陳琪這邊吃,蘇依卻頭搖得像撥浪鼓,說真是奇了怪,莫不是這些小東西都被你擺的陣勢給嚇跑了?
陳琪順著竿兒爬一樣趕緊點了點頭,那是一定的,果真如此,這小強一定是通靈的動物。
時間還沒有過去一天,蟑螂們就強有力回擊了陳琪和蘇依的天真。
明城老窖的文化營銷案子必須拿出個文字的東西周一會上討論,陳琪當晚熬到了凌晨兩點多。蘇依早已經(jīng)習慣了陳琪把家里當?shù)诙k公室,沒有等他,自己先睡了。準備去睡覺的時候,陳琪忽然心血來潮,決定去廚房里實地勘察一下,百度百科說這些家伙都是晝伏夜出,我倒要看一看它們這個點兒是不是還在那兒示威逞強,我還就不信了,你們能逃得過專用滅蟑氣霧劑的魔爪。燈光突然亮起的瞬間,陳琪發(fā)現(xiàn)廚房里蟑螂的隊伍,更加壯大了。臺面上,地板上,洗菜盆的邊緣,連鍋鏟、筷子、切菜刀上,都烏央央地爬滿了蟑螂。在強烈的燈光下,大個頭兒的驚慌狂奔,更多小精靈亂作了一團。陳琪扒著門愣了一會兒,頭腦有些木,等回過神來,眼前已經(jīng)看不到一只小強的蹤跡。難道自己也花了眼,看到的一切都是幻覺嗎?如果不是,蟑螂們浩蕩的隊伍究竟藏匿在怎樣神秘的地方呢?他搖了搖頭,情緒突然變得極度低落,躺在黑暗中,聽著蘇依均勻的呼吸,過了很久也不能入睡。
陳琪其實更愿意每天乘坐地鐵上下班。從他家里到地鐵6號線北運河西站口步行五分鐘,到南鑼鼓巷換6號線,從北土城站西北口出來到單位五分鐘,加起來一個小時基本夠了,綠色出行,節(jié)省成本,何樂而不為呢?陳琪的選擇卻遭到了羅浩文的搶白。羅浩文說得明白,這不是為不為的問題,而是涉及公司發(fā)展的大事情,說到底,日常出行選擇開車或公共交通工具,是截然不同的兩種生活方式,更代表著一個人的品位和檔次。再說,大數(shù)據(jù)分析表明,開車總體上還是更快捷和省時的,我們都把節(jié)省下的時間放到思考自己的工作上,公司就能有更大的發(fā)展更美好的未來,你說應該選擇哪一種出行方式?退一步說,你去商務(wù)談判,地鐵出行和開車出行給對方的印象一樣嗎?開奧迪和開捷達給對方的印象一樣嗎?你出發(fā)的一瞬間就決定了一樁生意的成功與否。所以啊,除非限號限行,公司員工都要自覺地開車上班。
蘇依對此十分不屑,說羅浩文就是一作男,打腫臉充胖子。陳琪也不同意羅浩文的看法,又覺著爭執(zhí)下去贏面也不大,就自覺地開車上班了。周一公司例會,他把李念念打印好送過來的明城老窖文化營銷方案初稿發(fā)給了每個人,請大家各抒己見,提出建議和想法。
等大家發(fā)言完畢,羅浩文提出來能不能從去年春節(jié)火遍大江南北的中國詩詞大會找點靈感,也搞個網(wǎng)絡(luò)詩詞大會,由明城老窖酒廠冠名贊助,或者干脆搞一個以明城老窖酒為抒寫主題的詩酒文化大會,以高獎金、高規(guī)格、高檔次的特色,爭取最熱的關(guān)注度,以詩歌這種古老的藝術(shù)形式,為明城老窖的品牌注入更豐富和親民的文化內(nèi)涵,從而帶動明城老窖品牌的傳播和產(chǎn)品銷售。陳琪覺得網(wǎng)絡(luò)詩詞大會要借助門戶網(wǎng)站的平臺,缺乏可操作性,詩酒文化大會倒可一試。羅浩文興奮得像打了雞血,說就依陳琪的想法,策劃部盡快拿出一個可操作的細化方案來,大家再開會討論,完善后他親自帶隊去明城拜見明城老窖的劉董事長和總經(jīng)理。
陳琪一邊答應著,等所有人陸續(xù)離開了,才向羅浩文提出調(diào)李念念到策劃部工作的想法。羅浩文很意外,開玩笑說老陳你不是看上這姑娘了吧?陳琪說老牛吃嫩草那種還真不是,您知道我家那位可不是省油的燈,我這樣子犯賤不是找抽嗎?我觀察了這丫頭一段時間,眼皮活泛,做事利索,大學主修的也是市場營銷。前幾天她自己也很鄭重地向我提出希望能給她一個學習提高的機會。興趣是最好的老師嘛,我覺著可以培養(yǎng)。羅浩文說真這樣挺好的,回頭我給人事部老馬招呼一下,明天就轉(zhuǎn)吧。
陳琪忍住沒把消息立刻告訴李念念,他覺得自己太主動不好,會給李念念留下過于用心的感覺。
第二天上午,馬主任果然帶著李念念過來了陳琪的辦公室??吹疥愮鳎f老陳,人我托付給你啦。陳琪從椅子上站起來,鄭重其事走過去,向李念念伸出手,一邊說著歡迎。李念念眼里帶光和電,小手乖乖地握在陳琪手里,連聲稱謝。
陳琪帶李念念去隔壁的格子間,招呼大家站起來一下,向大家介紹說,公司辦公室的小美女李念念,想必大家認識了,從今天起,她就是我們策劃部的一員了,大家以后多關(guān)照,多幫助她。說完把她指向了格子間靠門的最后一個空位,說你就坐這兒吧,盡快把各項工作熟悉起來,不明白的地方,就問大家,也可以去隔壁問我。大家一起鼓掌,也都跟著笑起來。李念念朝每一個人點頭,不住地說謝謝。
回到辦公室,陳琪看到李念念給自己發(fā)過來了一長串玫瑰擁抱和嘴唇相接的表情包。他想了想,小姑娘這個年齡表示那么點親昵和謝意沒什么大不了的,但如果自己陷進去,就此搞起辦公室戀情來,就是犯渾了。對方是自己下屬,擦槍走火,到時候鬧得雞飛狗跳或者后院起火,后果想都不用想。下定了決心,陳琪只是回了握手疊加加油的表情包。李念念接著又發(fā)了一條過來:謝謝親愛的師兄。陳琪回了一條“不謝,好好工作”。
晚上回到家,蘇依告訴陳琪同事給推薦了一款日本產(chǎn)的殺蟑藥,是一種透明膠狀液體,看上去有點像蜂蜜。蘇依說我看過說明書,你只要擠出來小米粒大小,涂到蟑螂經(jīng)常通過的地方,蟑螂吃下去就會生出一種像SARS那樣的病毒,再通過蟑螂間的接觸傳染給其他蟑螂,所有的蟑螂很快就會死翹翹的,同事家里用過,很見效,帶了一件給我。陳琪說我在淘寶上看到過,我覺得多半是虛假宣傳,你想啊,要是真有這樣的神藥,小強們早就死無葬身之地了。
話是這么說,到了晚上,陳琪還是抱著試試看的心理去到廚房里,在灶臺前的瓷磚、廚房墻腳、灶臺下柜抽屜壁和水盆邊沿等地方布下了誘餌。就算死馬當作活馬醫(yī)吧,萬一真有奇跡發(fā)生呢。
陳琪他們折騰了兩個來禮拜,其間開了無數(shù)次會,一個“華夏詩酒文化大會”的策劃案逐漸清晰起來,而且細化到了每一步的具體操作。羅浩文安排辦公室預訂周五飛明城的機票,還特意告訴陳琪安排李念念一起去,周五上班帶上行李,下班后一起從單位走。也許是看出了陳琪的疑惑,羅浩文解釋說,你不是說她想找機會學習提高自己嘛,我們就加大點培養(yǎng)力度,讓她去前端和一線鍛煉。再說,商業(yè)談判的事情,老爺們之外多個小美女也可以起到潤滑作用。對了,你問她能不能喝點白酒?如果不能,就換一酒量好的姑娘,提前備好戰(zhàn)斗力。
陳琪微信招呼李念念到羅浩文辦公室,也不拐彎抹角,直接問她酒量怎么樣?
能喝一點吧。李念念有些害羞。
一點到底是多少呢?羅浩文很認真地問,我們想要的可是能千杯不醉的變形女金剛啊。
也就同學聚會時候喝過三兩杯而已。李念念老實答道。
羅浩文笑了,說要是三大杯那差不多就是半斤的量了,應酬場面足夠了。
李念念趕忙搖頭,不是……不是大杯。羅浩文揮揮手,說就這樣定了,你回去準備一下,明天跟我和陳主任一起去明城出個差,辦公室一會兒給你訂機票,記得明天上班帶上行李,下班直接從公司走。
贏天下的文案在明城酒業(yè)那兒獲得通過并沒有費太多的周折,對方劉董事長反復問羅浩文首屆華夏詩酒文化大會能不能請到莫言、馮驥才、賈平凹、余秋雨這樣量級的嘉賓出席,或者演藝界的馮小剛、賈樟柯也可以,頒獎的時候主持人我們就請董卿或者小撒,這個是必要條件。羅浩文拍著胸脯答應了,說只要資金保障到位,所有問題都不是問題。
劉董事長說羅總你可是文化人,不能糊弄我們做酒的土包子。在酒行當里,錢能解決的問題都不是問題,我擔心再多的錢都搞不定這些大咖。我把話撂這兒,你羅總今年能做出彩兒來,我保證把明城老窖的文化營銷這一塊兒的業(yè)務(wù)從明年起就全交給你來做,每年不少于兩千萬。你看啊,現(xiàn)在紀檢部門對接待用酒都出臺了很嚴的條文,搞得酒企叫苦不迭。酒這個東西,同一香型的原料、工藝都差不多,品質(zhì)當然也不會有太大差別,要殺出重圍,差異性就體現(xiàn)在這個文化上。誰的文化積淀深厚,歷史悠久,品位高,才能受到消費者的青睞和追捧。
眼見劉董事長講得心潮澎湃,陳琪和羅浩文和大家一起頻頻豎起拇指,稱贊董事長高屋建瓴,講得精辟到位。
陳琪坐在羅浩文下手,偶爾插個一半句,語氣也平淡得很,盡量把羅浩文突出來。他已經(jīng)看出,自己這個文案本身的資金預算滿打滿算不超過五百萬元,不過明城老窖投到省里衛(wèi)視頻道十天的廣告費而已,按他們方案里的效益評估,宣傳效果肯定超過非黃金時段的電視廣告。對方也精得很,活動做好了,撿了大便宜,砸了,毛毛雨的損失,根本找不到不合作的理由。
眼見到了飯點兒,劉董事長攤了攤手,做出一臉苦笑的樣子,說風聲緊,不光國企,現(xiàn)在民企也管得死,出去吃飯很不方便,只能委屈羅總和各位在我們公司食堂就餐了。當然,這樣也有好處,首都來的領(lǐng)導也順便體驗我們基層人民的生活嘛。說得大家都哈哈笑起來。
見識了明城酒業(yè)的食堂才知道,這兒和外邊高檔飯店并沒有太多的差別,有大廳,也有包間,外購時鮮菜蔬應有盡有,酒當然是少不了,還有免費的明城老窖最高檔的20年原漿系列。落了座,兩方就拉開了一醉方休的架勢。按劉董事長的說法,不喝個一醉方休,不足以表達明城人民的真誠和熱情,不足以體驗明城老窖的美妙口味。
羅浩文當然是對方首要進攻的靶子,陳琪不停地后退,反復叨叨自己滴酒不沾。劉董事長一臉的不爽,羅浩文也攛掇他為贏天下和明城酒業(yè)的成功牽手破個處,再一副高冷的樣子,就梗那兒了。陳琪只好也舉起了杯子,不時抿一下,幾杯酒下肚后,就開始尋機把喝到嘴里的酒吐掉。就是這樣,不一會兒還是騰云駕霧一般飄了起來,不停地打哈欠。一桌子的人看他真的沒有酒量,慢慢地不再攀他,最后幾乎把他忽略了。
李念念的表現(xiàn)完全超出了羅浩文的預期,從開始的含笑婉拒,到主動為羅浩文擋酒,最后階段竟然主動出擊和劉董事長干杯,贏得了滿堂彩,顯出了深藏不露的實力和女中豪杰的本色。酒喝得高興,劉董事長當時就支使手下人去辦公室把修改后的協(xié)議書蓋了章子拿來,現(xiàn)場簽字。
飯畢回酒店乘坐的是明城酒業(yè)專用的奔馳中巴,上車的時候陳琪踉踉蹌蹌,羅總頭歪在肩膀上,軟得像面條,幾乎是被塞到車里的。李念念雖然也風擺楊柳一樣,還是堅持自己上了車,又拉開窗戶,不失禮地向劉董事長一行人揮手說再見。
送陳琪他們的酒廠工作人員非常體貼,扶他們進入酒店大堂,又招呼服務(wù)員到各自房間里,給每個人燒水泡了茶放在床頭,才客氣地離去。
陳琪的神志還是清醒的,他把手機順在枕頭下,仰面躺在床上,眼皮像灌了鉛,想睜開都不聽使喚,又睡不著,暈暈乎乎地感覺自己根本不是躺在酒店的床上,而是在無邊的大海上漂,沒有船,身下就是藍色的海水,波浪打著波浪,反復把他推上波峰,卷進浪谷,太陽穴突突地跳,能聽見清晰的聲音,卻全身不能動彈半點。陳琪想伸手把床頭柜上放的純凈水夠過來,試了幾次都沒有成功。他知道自己并沒什么危險,這么多年過來,每次都是這樣子,喝酒如同受刑。但只要熬過生不如死的兩個小時,去到衛(wèi)生間里扯著舌頭嘔出來,再躺上幾個小時,就又能正?;顒恿恕O胍幌?,要擊倒他這樣的人,根本無須用拳頭,而只要一杯白酒就夠了,實在是有意思的事情。陳琪擔心著羅浩文和李念念。羅浩文嘛,多年就這德性,別看平時西裝革履的,卻無論設(shè)宴還是被請,每次都把自己醉成一攤爛泥,有一次現(xiàn)場就躺在地上尿了褲子。陳琪覺得這樣太丟份,反復提醒他留點量。羅浩文總是曖昧地搖頭,說不喝酒的人不懂酒,體會不到酒的妙處。酒嘛,能澆愁,能解憂,能結(jié)交江湖,能引刀成一快,能對影成三人。有酒蓋臉,可任性,可撒野,可刺刀見紅。爛醉如泥,又何嘗不是欲仙欲死呢,也因此才有一醉方休的說法嘛。算了,給你講這些就是對牛彈琴。喝酒吧。喝酒。
陳琪搖頭。
羅浩文依然故我。
這一會兒羅浩文是爛醉如泥,還是欲仙欲死呢?陳琪想。還有李念念,見過今天的陣勢,陳琪才算領(lǐng)教了什么叫“誰說女子不如男”絕不只有花木蘭,有勇有謀前程遠大啊。不知道這一會兒她怎樣了。陳琪聽見手機有提示音在響,迷迷糊糊抓過來看,手一抖砸在了鼻子上。他不得不緩和了一下,又掙扎著去看。第一條是置頂?shù)奶K依發(fā)來的:老公順利嗎?告訴你啊,家里小強更多了。不但廚房里摩肩接踵像逛廟會,上午我找衣服時也在衣柜里發(fā)現(xiàn)了好幾只,個個肥頭大耳紅光滿面,太囂張了!你說我衣服還怎么穿呢?好悲催啊,然后是一串流淚的表情。
怎么辦呢?
你說怎么辦?我也不知道怎么辦,大不了涼拌。陳琪想回過去,手卻怎么也不聽使喚,眼前也又一次模糊起來。
接下來是李念念:你怎么樣?要不要我過去倒點水給你?
心里難受得很,我是不是要死了?
想你……過來看看念念……接著各種眼花繚亂的表情包。
陳琪大口吸氣,又緩緩吐出去,反復幾次,感覺稍好了一些,抖著手指給李念念回了一個疑問的表情。
幾分鐘后響起了提示音,陳琪看見李念念微信說:
吐——吐翻了……
師兄……我……我完蛋了……
陳琪掙扎著斜過身子,抓了幾次,終于抓過了一瓶純凈水,擰開蓋子,仰脖灌了下去。過了一會兒,才覺得好了些,爬起來,搖搖晃晃向外走。
門是虛掩著的,他抽出房卡攥到手里,扶著墻走到李念念的房間門口,按了下門鈴。
陳琪聽見了李念念的腳步,很重,噗噠噗噠的,像搖擺的鴨子。接著響起了扭鎖的聲音。門開了一條縫兒,李念念已經(jīng)換了睡衣,白色碎花的,開口交叉在胸前,裸出了深深的事業(yè)線,一看就不是酒店里備下的。李念念雙手扶著門框,披散著頭發(fā),醉眼惺忪,站在他面前,對他笑了笑,說師……一個酒嗝噴到陳琪臉上,又搖搖晃晃墜下去。
陳琪上前一步,伸手去扶,李念念軟綿綿的身子順勢倒在了陳琪的懷里。如同都市言情劇里預演過一樣,陳琪拖著李念念往房間里走,拖到床上放平了,轉(zhuǎn)身去把床頭柜上的純凈水抓過來,李念念抓住他,而且抓緊了。陳琪踉蹌了一下,手里的純凈水也落到了地毯上,歡快地流出來,兩人一起倒在了床上。
接下來的故事倉促又粗暴。也說不清誰主動誰被動,等到他們完全清醒過來,赤裸的身子完全暴露在對方眼前的時候,已經(jīng)是黎明時分。床前和沙發(fā)上扔著兩人的衣服,地毯上還有一片嘔吐物和空的純凈水瓶子,空氣里散發(fā)著讓人反胃的難聞味道。
李念念既沒有怯,更沒有捶胸頓足地后悔不迭,而是非常理智地讓陳琪趕快回自己房間。似乎看出了陳琪眼睛里的歉意,李念念甜甜地笑了笑,說快去吧,又不怪你,一會兒我自己收拾下就好了。
陳琪回到房間,躺在床上翻來覆去,一直到天亮也沒再睡著。他一直認為自己是理智型的人,不管對李念念還是其他異性,并不存在多少妄念,更甭說陰謀了。但這次為什么還是和她滾到了一起呢,而且發(fā)展如此之快,難道真的是醉酒現(xiàn)了原形嗎?太他媽匪夷所思了。
打開手機,陳琪看到了李念念發(fā)來的最新一條微信:師兄,我愛你!
陳琪趕緊把和李念念的對話全部清空了。
陳琪忽然記起從上次請吃飯之后,李念念就再沒有向自己提起過她男朋友。也許李念念的男朋友根本就沒有存在過吧。陳琪想。
5
從明城回到北京,日子又回到了既有的軌道。上班與下班,孩子與老婆。日子就像頭頂稠密的樹葉,篩下陽光,也落下風雨和蟲子的糞便。這像極了陳琪本人,在公司西裝革履做文案,回到家變回一家之長的角色,更要繼續(xù)和蟑螂們戰(zhàn)斗。有時候陳琪也想,既然你們已經(jīng)與人類和平相處了數(shù)百萬年,又何苦非要侵入我們家,招來不快和殺身之禍呢。那么多的蟑螂已經(jīng)和自己同居一室這么久,卻又隱身不見,仿佛建立起了一個看不見的蟑螂帝國。
入秋的確是深了,陽光穿過稀疏的柿子樹葉曬在陳琪裸露的胳膊上,不但不再灼燙,而且還生出了絲絲縷縷的涼意,像柔軟肚腹的軟體昆蟲在蠕動。陳琪順眼看過去,卻只看到微風在吹拂著裸露出的稀疏汗毛,他下意識地抬起右手把左胳膊擼了個來回。今年的秋天來得要晚許多,幾天前這樣的時刻在陽光下走一走,身上還狗皮膏藥一樣黏答答的,要多不舒服有多不舒服,天空也亮得晃眼,空氣里彌漫著說不出的怪味。陳琪發(fā)牢騷說一定是霧霾里混進了什么新的元素。蘇依附和說可能是臭氧污染吧,臭氧污染雖然不像霧霾那樣可視可見,但對人體的危害程度卻更甚,你這樣的污染天氣出門必須戴口罩,不能有絲毫的僥幸心理。
蘇依和青青先吃過了晚飯,青青在自己的房間里寫作業(yè),蘇依則半個身子斜靠在沙發(fā)靠窗的老位置看電視。見陳琪一邊吃飯,還不忘發(fā)牢騷,蘇依很不屑,諷刺說虧你每天早晨睜眼就刷朋友圈刷今日頭條什么的,皇上批閱奏章一樣,也不知道瞄的都是啥東西。陳琪想爭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繼續(xù)低頭吃飯,把半碗紫菜雞蛋湯也喝了,再抬起臉來去看蘇依,蘇依的目光已經(jīng)全部轉(zhuǎn)到了羅子君身上。最近一段時間,蘇依晚上的主要工作除了陪青青做作業(yè),就剩下追電視劇《我的前半生》。
陳琪吃完飯,自覺地收了盤子碗筷,摁亮燈,轉(zhuǎn)身進了廚房。
廚房里如陳琪進來之前所想,不但鍋碗瓢盆哄哄亂,地板、燃氣灶、操作臺面、水盆里、切菜刀和抹布,塞滿了腐爛菜葉和飯渣的垃圾桶上等地方,到處都爬滿了烏央央的蟑螂,蟑螂被突然亮起的燈光所驚動,紛紛向燈光的暗處躲藏,一起發(fā)出了類似于蠶咀桑葉的聲響。陳琪皺著眉頭,順手抓起同學剛快遞來的蟑光360專用殺蟑劑,咬牙切齒地向目光所及之處一通狂噴。氣霧所過之處,蟑螂并沒有立馬翻了肚皮,痛苦不堪地蹬著腳爪,秒變硬殼的死尸,而是繼續(xù)亡命奔逃。廚房里彌漫著嗆人的汽油味,陳琪止不住地連打了幾個噴嚏。他住了手,拿靠瓷磚放著的切菜刀去水管下沖洗,發(fā)現(xiàn)菜刀的背面和刀下的暗角里還躲著幾十只張牙舞爪的蟑螂,又重新抓起噴瓶,對著刀背惡狠狠地噴了幾下,然后望著那些蟑螂眨眼間消失了蹤影。過了一會兒,才騰出手去把鍋碗瓢盆都拿洗潔精清洗了,放去水龍頭下沖洗干凈,放進消毒柜里。眼見鍋碗瓢盆各歸其位,臺面上變得清爽亮堂起來,陳琪蹲下身子,對著垃圾桶發(fā)了會兒呆,伸手把垃圾袋封了口,拎到手里,拉開廚房門,又扭開防盜門,扔去了單元門外那兩個并列擺放的垃圾箱里。再回到單元門口,才想起忘了帶門禁鑰匙,只好摁了自家的對講電話密碼,門禁顯示面板的紅燈響了許久,蘇依才開了鎖。進到客廳里,《我的前半生》的片尾曲剛好響起,蘇依的臉陰得滴水,迎面就嗆聲,你腦子進水了?都說了N遍,不要噴殺蟲劑不要噴殺蟲劑,還是噴,噴,噴,你睜眼看一看,凡你噴過的地方,哪兒不是黏糊糊的?再說殺蟲劑的氣味那么沖,你敢保證沒害啊,就不能想點別的?轍?邪性了你!
陳琪也來了氣,不等蘇依說完就懟了回去,你搞錯沒有?是區(qū)區(qū)幾只嗎?到處都是行不行?這要等睡下了,它們還不在廚房里開冬奧會?都跟你說多少回了,吃完了趕緊把鍋碗瓢盆洗干凈,水盆沖干凈,垃圾倒掉。我嚴重懷疑開始時候給你的資料你根本沒過眼。沒有殘羹剩飯,沒有水,就等于斷了它們的生活來源,你做了幾回?多少次不是我加班回來再去給你洗碗刷鍋倒垃圾?
給我?我天天忙得昏天黑地,回到家還要做飯刷鍋洗衣拖地接送孩子,我給誰忙?。?/p>
不知道,你愛給誰給誰。陳琪又嗆了一句,耷拉著頭,轉(zhuǎn)身去了臥室。
乳白色的臥室門先是砰地在陳琪身后關(guān)了個嚴實,后來又咔嗒開一道縫兒,從縫兒里射出一道柔軟而溫馨的粉色燈光來,但很快地,粉色燈光又換成了普通的亮白。
都發(fā)泄完了,也都自覺地熄了火。沒有繼續(xù)拍桌子打板凳扔東西老拳相向,說明兩人還沒失去理智,各退一步,大不了都冷下臉來曬對方幾天,再找個機會和解,事兒也就到此為止了,日子總還是要繼續(xù)過下去的。
蘇依陷在沙發(fā)里,腦子里一團亂麻。來北京十多年了,陳琪可從來都是讓著自己哄著自己,從來沒有這么夾槍帶棒地懟自己,就差一巴掌把自己拍成肉餅了,這到底是怎么了?難道我錯了?你一個大老爺們兒,家里招了蟑螂這點事兒不該解決嗎?一直到青青揉著眼睛從自己房間里走出來,把作業(yè)本和水筆放到她面前要她簽字,蘇依才回過神來。簽完字,蘇依抬頭看著青青,說太晚了,趕緊收拾一下,今天媽媽陪你睡。青青嗯了一聲,沒有拒絕,也沒有驚喜,點點頭,回了自己的房間里。
蘇依關(guān)了電視,去臥室拿衣服的時候看到陳琪還沒睡,黑著臉坐在電腦前,也沒有遞句話過去,轉(zhuǎn)過身退出的時候,把門也關(guān)嚴了。
陳琪一進臥室就把電腦打開了,卻不知道該干些什么,就那么麻木地對著顯示屏,腦子里時而一片空白,時而一團亂麻,覺得日子過得真是糟糕透了。
上午到公司,陳琪剛到辦公室坐下來,羅浩文就急火火地過來安排了兩件事情。羅浩文說,第一是關(guān)于華夏詩酒文化大會項目的,老陳你盯一下,安排財務(wù)部和項目組做好對接,聯(lián)系在京的各家媒體,提前落實好新媒體推廣,后續(xù)有需要協(xié)調(diào),策劃部必須抽出專人全力配合。一定要把活兒干出彩,干漂亮。一定要責任到人,誰出了差錯,就拿誰是問。第二呢,羅浩文清了清嗓子,壓低了聲音說,我辦公室的小劉請了產(chǎn)假,借你的李念念過去幫幾天忙可以不?陳琪心里咯噔了一下,不過也就持續(xù)了不到一秒鐘,馬上接著說,必須的,按羅總指示辦!羅浩文笑起來,抬手摁住了陳琪的肩膀,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放心,保證完璧歸趙。陳琪也笑著說,李念念這姑娘通透,酒量又好,我也覺得放到總裁辦更人盡其才。羅浩文點點頭,嗯了一聲,轉(zhuǎn)身回了自己辦公室。
陳琪去隔壁辦公室,看到李念念在,說李念念,羅總找,你過去他辦公室一下。李念念答應著,對陳琪嫵媚一笑出了門。陳琪咳嗽一聲,接著對大家說,總裁辦的小劉請產(chǎn)假,羅總要李念念過去頂一陣兒,一會兒她回來,大家和她對接一下,把她手上的活兒分了。好在她過來時間不長,手上的活兒有限,大家就多辛苦一點。
幾個人答應著,一邊互相看了幾眼,都有點不相信。
快到中午下班的時候,陳琪收到了李念念的微信:師兄,你不要我了?接著一長串流淚的表情包。
沒有啊,老板的意思。不過,這樣更好嘛。陳琪跟了一串齜牙的表情包。
辦公室戀情是最危險的。陳琪回復。
我保證不給你搗亂。不許你拋棄我!
嗯。陳琪又加上了一串擁抱的表情包。陳琪心里一下子被柔情灌滿了,精神也瞬間振作了起來?;氐郊依铮愮鞣e極主動地表現(xiàn),卻還是遭到了蘇依的一頓搶白,也難怪他怒火中燒了。
這會兒,陳琪漸漸冷靜了下來,又自己安慰自己,你怒火中燒有個屁用啊,你改變不了蘇依,又不能分手(陳琪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就眼下這局面,分手就是異想天開的事兒),你只能主動去改變。還是要從蟑螂的身上做文章,只有把蟑螂們徹底趕走,家里才會恢復正常,他和蘇依也才能恢復正常。說實在的,陳琪覺得自己還是很努力的,事實證明,蘇依同事的那個神藥屁用都沒有,今天噴的這個蟑光360就是老家同學介紹的一款冷門藥,是河南一家鄉(xiāng)鎮(zhèn)化工廠的產(chǎn)品。據(jù)老同學說,是他親自用過的,和以前使用的噴劑不同,蟑光360噴到蟑螂身上后,蟑螂們并不會馬上死亡,而是還可以延續(xù)一周的生命,在此期間,它會慢慢失去運動能力,最后死在巢穴里。死去的蟑螂尸體發(fā)出一種特殊的氣味,吸引其他的蟑螂群起而攻之,進而把它吃掉。吃了蟑螂尸體的蟑螂就像中了蠱一樣,會在幾個星期內(nèi)陸續(xù)死去,留在巢穴里的尸體被更多活著的蟑螂分食掉,這樣像SARS病毒一樣在蟑螂族群中傳播開去,用不了一個月,蟑螂就會從你家消失無蹤的。老同學說得活靈活現(xiàn),把陳琪也搞得半信半疑的,就讓他給快遞兩瓶過來試一試。沒想到這里剛把藥噴上,還沒來得及給蘇依說出道理,就被一頓搶白,確實讓陳琪覺得窩火。反過來換到蘇依的立場來看,你說蟑螂侵略到家里都好幾個月了,天天催著你,結(jié)果不但沒有趕走,還越來越多,扶老攜幼地殺出廚房,占領(lǐng)了孩子和自己的臥室,到現(xiàn)在,你作為一家之主,竟然連它們究竟藏身何處都是一本糊涂賬,搶白你幾句又怎么了?
陳琪決定一方面等,等上一個月看看蟑螂們是不是能像老同學說的那樣退出自己的生活;另一方面也在這期間尋找一些更有效的辦法,做到不貽誤戰(zhàn)機,不打無準備之仗。
陳琪的手指按著鼠標,無聊地在鼠標墊上滑動著。他點開了淘寶網(wǎng),輸入“蟑螂藥”幾個字,一頁頁往下刷,竟然找到了老同學快遞來的那種,只不過買家不多,也沒有評論。挨著這一條的是一家賣德國產(chǎn)蟑螂屋產(chǎn)品的商家,點擊去看,竟然有近千條評論,說效果很好的居多,有的留言還放了圖片。陳琪順手放到了購物車里。他心里更信任德國人的嚴謹,萬一真把問題解決了呢?蘇依的問題也就不是問題了。至于李念念,終不過露水之情,人都轉(zhuǎn)去了羅浩文那兒,憑他對羅浩文的了解,搞定李念念這樣的女孩子根本就是分分鐘的小事兒,這樣也把他的后顧之憂解決了。這樣想雖然有些齷齪和不夠男人,但如果大家都理智地去想這事,就此翻篇兒才是最好的選擇,就當那是彼此的一個夢一次走神好了。目前,最當緊的還是蟑螂們,它們才是萬惡之源。
第二天他找機會把老同學介紹的情況給講了后,家里的氣氛也緩和了許多。除了青青時不時地訴苦在自己的房間里又看到小強,家里暫時重新歸于平靜。
有一天,蘇依發(fā)現(xiàn)冰箱冷藏箱的下水孔結(jié)了冰,讓陳琪看看怎么樣疏通一下。陳琪拔了電源,把里邊的蔬菜和食物取出來后,先用吹風機把下水孔周邊的結(jié)冰吹化了,再拿開水對著下水孔倒進去。一邊倒,一邊用鐵絲使勁往下捅。出了一身汗,終于把下水孔捅開了,又澆了些開水進去。做完這一切,再把冰箱轉(zhuǎn)過來,卸去位于背后底部的壓縮機上的蓋板,打算把廢水槽里的水倒掉。抽出水槽,發(fā)現(xiàn)里面黑壓壓的全是蟑螂,足有幾百只。陳琪又想起當初下載的資料里提到蟑螂如果缺少飲水只能維持不到三十天生命的介紹,馬上明白了蟑螂集中藏身于此的道理,趕緊拿過滅蟑噴瓶,打了一個戰(zhàn)果輝煌的殲滅戰(zhàn)。
時間又過了兩個多禮拜,廚房和家里其他地方的蟑螂們并沒有見到明顯減少。陳琪干脆把淘寶購物車里的蟑螂屋點了付款。也許多管齊下綜合治理比單一的法子更管用,大不了再扔垃圾桶里去唄。陳琪想。
這次的快遞還真給力,第二天快下班的時候,快遞的電話就打了進來,說家里沒有人,小區(qū)的快遞驛站里貨物又放滿了。陳琪說我們家人都還沒有到家,麻煩您再看下e站里還能不能找個空吧。對方很不情愿地掛了電話,過了一會兒,還是發(fā)了一個取件碼過來?,F(xiàn)在的快遞員也越來越賊精,為了節(jié)省驛站收取的幾毛錢,向客戶撒謊成了家常便飯。陳琪想著,撇著嘴搖起了頭。
把車停到車位上,陳琪進門前沒有忘記先去驛站輸入取件碼提了快遞,摁門鈴讓蘇依給開了單元門,再進屋時先進來的是手上的快遞,然后才是自己。蘇依問陳琪又往家里買的啥神藥。陳琪說德國產(chǎn)的蟑螂屋,等著吧,今天晚上我要把小強全部關(guān)進這些小黑屋里去。青青也湊過來,好奇地問爸爸怎么關(guān)。陳琪說很簡單啊,按說明書來就可以啦,歡迎我閨女來圍觀哈。青青也咯咯笑起來。蘇依開了廚房燈,要進去給陳琪盛飯,陳琪做了一個不用的手勢,要自己來。蘇依也不客氣,又坐回了沙發(fā)。
陳琪進了廚房,看到臺面上已經(jīng)不見蟑螂的影子。他站在操作臺前草草把飯吃了,順手也把鍋碗瓢盆洗干凈歸置妥當,回到客廳里,把快遞紙箱用剪刀拆了,喊青青出來看著,掃描了一遍說明書,就按說明書上的步驟搭起來。
說是蟑螂屋,其實就是一些留出折痕的方形硬紙片,外層做了彩印,揭去紙片上的薄膜,露出高黏度粘膠涂層,把一袋餌料均勻撒到涂層的中心地帶,按折痕疊起來,扣好,一個兩頭通透的蟑螂屋就做成了。青青有些懷疑地問陳琪,小強真的會自己到屋子里去嗎?必須的??!陳琪一邊回答,一邊把拇指放到嘴邊,向青青做了一個不要高聲說話以免蟑螂偷聽去的手勢。青青還要問下去,蘇依已經(jīng)在催促她回自己房間做作業(yè),青青只好悻悻地站起來,轉(zhuǎn)身離開時提出拿去自己房間一個。蘇依說你先去做作業(yè),回頭再讓爸爸給你房間里也放兩個進去。
陳琪一口氣搭起了差不多二十個蟑螂屋,去到廚房里,把想象中蟑螂們通過的要道放了個遍,想起前兩天揭開冰箱后蓋看到的情景,在冰箱下邊也放了兩個,又去青青房間里,在她的小床下也放了兩個。
因為心中記掛著,第二天早晨陳琪醒得分外早,想到昨晚放置的蟑螂屋。他披衣下床,衛(wèi)生間都沒有上,先去廚房里檢查戰(zhàn)果。果然看到留在廚房臺面燃氣灶和水盆旁邊的兩個蟑螂屋,可見的粘膠涂層上爬滿了密密麻麻的蟑螂,大的不下半寸,小的像芝麻粒,用力拔著爪子,擠擠挨挨地努力想掙脫卻動彈不得。仿佛看到了蟑螂絕跡的曙光,陳琪的心里升起一種如釋重負的狂喜。奶奶的,你們也有今天。陳琪興奮得差一點沒罵出聲,寶貝一樣把蟑螂屋挪到了柜子下的暗處。
受到了可見的輝煌戰(zhàn)果的激勵,陳琪果斷地又網(wǎng)購了一批回來。此后的兩個多禮拜,陳琪下班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察看蟑螂屋又關(guān)進了多少蟑螂。
蟑螂屋確實效果顯著,每次放進去一個新的,過幾天拿出來,粘膠上總是帶滿了密密麻麻的蟑螂,這東西生命力頑強得很,都好幾天過去了還在生龍活虎地蠕動著身子拼命掙脫。陳琪按著說明書上的要求,揭開鍋蓋,去水龍頭下接了水,扭開燃氣灶燒開了,揀出沾滿的蟑螂屋扔到垃圾桶里,舀一碗開水澆上去。做這一切的時候,陳琪已經(jīng)沒有情緒的波瀾,仿佛經(jīng)過這幾個月的歷練,他已經(jīng)變成了奧斯威辛集中營里面對焚尸爐的法西斯士兵,為了盡快把蟑螂們清除出他和蘇依的生活,他已經(jīng)變成了鐵石心腸。但陳琪發(fā)現(xiàn)家里的蟑螂似乎并沒有因為蟑螂屋的有效捕捉和蟑光360的配合絞殺而減少,這讓他十分沮喪。陳琪也很清楚,他不可能與蟑螂長時間和平同居一室,也不可能放任蟑螂無限繁殖下去,在黑暗中和他對抗到底。要是長此下去,也許蟑螂們也會像科幻電影里的外星人占領(lǐng)地球一樣占領(lǐng)了他們的房子,而讓他們流浪街頭。這些可惡的蟑螂有沒有一天順理成章成為世界的主宰者?陳琪有些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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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琪和蘇依居住的蘇荷小區(qū)臨近東六環(huán)路,當年買房的時候,售房人員忽悠他們說是親水大宅,后來才明白一切都是開發(fā)商的營銷噱頭,他們巧舌如簧,就差沒有在小區(qū)邊上畫一條藍色多瑙河出來了。這么多年來,他們親的一直是條遲遲沒有整修的廢河,一到夏天,打開窗戶就能聞見河水散發(fā)的臭味。房子戶型也不好,客廳太小,從客廳到臥室,還要穿過衛(wèi)生間內(nèi)墻和房間夾墻間的過道,八十來平米建筑面積本來就逼仄,過道又浪費了不少空間,不知道當年的設(shè)計者是不是被驢踢了腦袋。十年前買下這房子時,兩人糾結(jié)了很久。售樓小姐看出了他們的心思,掏心掏肺地勸他們,說哥,姐,房子戶型是有些不夠理想,要不然也不會比你們隔壁每平米便宜一千塊。相當于買同樣面積的房子打了八五折,這可是全北京打著燈籠都難找的,你們不要有的人要,后面可排著隊呢。那時蘇荷小區(qū)的房子每平米才七千塊出頭兒,算下來一套房子就少了八萬塊,還真不是個小數(shù)字。兩個人你看我,我看你,很糾結(jié)地刷卡交了十八萬的首付,一年后拿到鑰匙,還是找朋友借錢裝的修。那時新開盤的二期已經(jīng)是每平方上萬元的價格,等于他們沒動窩就有了百分之四十的賺頭,夫妻倆互相吐了吐舌頭,暗自慶幸當初的英明選擇。地鐵6號線開通后,眼見小區(qū)的房價像坐了火箭一樣,十年間從每平米七千塊躥到了六萬塊,陳琪的心里偶爾也會生發(fā)出成功者的萬丈豪情。
這會兒,臥室里還是安靜的,床上鋪展開的被褥有些亂,仿佛還留有兩個人的體溫和昨夜的記憶。緊挨床邊是一張電腦桌,電腦桌上靠墻放一雙層書架,為數(shù)不多的兩排書的書脊顏色略顯暗淡,看樣子是很久沒動過了。陳琪讀書時代寫過小說,偷偷投出去還收到過編輯好幾頁的回信。他認為自己還算一讀書人,只是被太多的事務(wù)和家務(wù)擠占了全部的業(yè)余時間,每天都忙得暈頭轉(zhuǎn)向天昏地暗,不但過早謝了頂,而且做夢都在給公司寫文案。是的,隨著移動互聯(lián)網(wǎng)的普及和興盛,如今的客戶對廣告投放提出了更苛刻的要求,要創(chuàng)意,要精美,要好看,要點擊率,要線下線上聯(lián)動,要能對企業(yè)的品牌傳播和產(chǎn)品銷售生出立竿見影的效果,總之每次都把陳琪折磨得心力交瘁的,還是難以得到客戶的滿意,哪里還有翻書的閑暇和興致呢。有N多次他都想甩門而去。去你媽的文案,老子不干了,我就不信還能餓死。轉(zhuǎn)念又想,還是算了吧,這樣一時痛快了,可是青青每個月小五千元的學費、鄉(xiāng)下父母的花銷、養(yǎng)車養(yǎng)家的錢從哪兒出?就憑自己這年齡,能找到更好的去處嗎?陳琪一邊想,不由搖搖頭嘆了口氣。
說今天吧,離下班就差三分鐘了,陳琪已經(jīng)在歸置辦公桌上的東西,羅浩文又把他喊了過去,說大客戶肯定了我們的文案,也提出了細化的意見。老陳你晚上辛苦加個班,趕明早把調(diào)整后的文案拿出來咱倆合計一下。這可又是一條大魚,能抓到手與否就全看你了。羅浩文拍著他肩膀,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陳琪心里不情愿,嘴上卻答應著:“放心吧,沒問題的。”
陳琪已經(jīng)到了對加班這兩個字麻木不仁的地步,他暫時忘卻了這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他的大腦已成了蟑螂的王國,只要閉上眼睛,展現(xiàn)的就是蟑螂們足爪抽搐群魔亂舞的鏡像。他甚至覺得自己已失去了靈光頻閃的創(chuàng)造力,變得焦躁、不耐煩,既懶得與蘇依論個蔥青蒜白,也沒心情回應李念念綿綿的情思。是的,必須把心思都收攏回到顯示屏上來。他還沒有“世界這么大,我想去看看”的資本和瀟灑,為了狗日的生活,他還要繼續(xù)無聊的寫文案的生涯。
陳琪伸手揭開搭在筆記本上的防塵罩,眼見兩只潛伏的蟑螂撒腿就往書架狂奔,揚起巴掌惡狠狠地拍了過去,蟑螂立刻變成了肉餅。陳琪的臉漲得通紅,用拇指和食指掐著兩只甲蟲的腦袋來到了客廳里,戳到蘇依的眼前晃動著。看吧,連我電腦里都有了,還他媽巨大,你說臥室里有多少吧?
蘇依沒想到陳琪弄這一出兒,尖叫一聲,戰(zhàn)栗著縮小了身子,爭辯道,你什么意思嘛,跟我瞪眼有個屁用?蘇依的眼睛瞪圓了,瑟瑟地望著陳琪手上的蟑螂,又不是我弄進去的,你想法子把它們都趕走呀。
你說得對,陳琪得理不饒人,我沒說過不趕啊,但是,老子把所有辦法都想過了——氣霧噴,黏液,蟑螂屋,還有你同事我同學的秘方,等等等等,哪一樣兒沒買來試過?不還是眼見著家里蟑螂越來越多嗎?都給你講了N多年,記得鍋碗瓢盆吃完就洗,水用過就放干凈,這樣才能從源頭上讓小強們沒吃喝,餓死了渴死了或者滾蛋,從家里銷聲匿跡,哪一次你不是當風過耳?你那些不好的生活習慣為什么不能改一改,難道改一改比登天還難嗎?
看到陳琪發(fā)這么大火氣,蘇依沒敢直接把陳琪懟回去,而是皺起眉頭,頓了頓,說,要不你去問問老張,看他家鬧沒鬧過東西,討個法子回來。
蘇依說的老張是對門鄰居,但話一出來就被陳琪給否了。陳琪說,家里鬧蟑螂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兒,你好意思去問人家?幾句話能噎死你,老張那家子本來就看我們外地人不順眼,你這不是自己惹臊上身嗎?
蘇依也立馬沮喪了,很不情愿地說,那你就繼續(xù)想轍吧。
看到蘇依不再伸脖子和自己較勁,陳琪也識趣地把蟑螂丟進垃圾桶。
蘇依最近開始思考蟑螂和婚姻的關(guān)系,因為她發(fā)現(xiàn)自蟑螂們?nèi)肭忠詠?,陳琪和她親熱的頻率在持續(xù)減緩,不但不再主動,好幾次還都心不在焉的,例行公事一般。如果做愛是一門經(jīng)濟學的話,這些不速之客打破了他們婚姻的平衡,而且造成了生產(chǎn)力的直線下滑。這樣想著,蘇依心里就生出了深深的危機感,她必須把陳琪這種變化理出個頭緒來。
蘇依掐指算了下,至少三個月了,陳琪每次和她在一起都顯得力不從心似的,弄到最后,兩個人都索然無味,恨不得快點結(jié)束。陳琪的解釋是累,蘇依覺得這種解釋根本不負責任。要說累,誰不累呀,以前你不累?解釋不通嘛。以前都是你死皮賴臉纏著,一副不登頂峰不罷休的饞嘴相,現(xiàn)在倒好,我主動投懷送抱還三分不情不愿,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是潘金蓮轉(zhuǎn)世呢。老實交代,你是不是心里有了人?
陳琪的眼前立刻閃現(xiàn)出了李念念眼波盈盈的樣子,嘴上卻說,你整個就是胡說八道栽贓陷害,像我這種睡著了說夢話能把白天行蹤一股腦倒個底兒朝天的人,真有了人還不早被你抓了反革命現(xiàn)行?
陳琪說的也不都是假話。打從老羅宣布李念念出任贏天下文化傳媒總裁助理的那一刻起,他和李念念就已經(jīng)徹底翻篇了,陳琪明白得很,無論是他還是羅浩文,都不過是李念念這艘帆船順流而下的途中順便??恳幌碌拇a頭而已。況且在李念念身上他并沒有留下什么把柄和證據(jù)給蘇依。
陳琪忘不了和李念念最后一次約會的情景。調(diào)去羅浩文那邊不久,李念念微信說中午請他吃飯,趁機和他說點私事,不等他同意就發(fā)了飯店定位過來。陳琪同意了,中午下班后開車,照導航過去,看到李念念已經(jīng)等在飯店門口。李念念也看到了他的車,不等他落位,就快步走過來,示意他不要停,一邊拉開車門,坐到了副駕位置,說我們?nèi)靥厝R。陳琪把車倒出去,繼續(xù)向前開到了溫特萊酒店。
李念念先下車,陳琪去地下停車。等陳琪把車停好了,李念念已經(jīng)把房間號微信給他。陳琪聽見自己的心跳得厲害,又像被強大的激情充滿著,一分一秒也停不下來。不等他摁在門鈴上的手松開,房門就開了一條縫,他閃身進去,順勢把身體向后靠過去帶嚴了門,李念念已經(jīng)緊緊抱住了他,說,師兄,我想你!李念念閉眼仰臉,主動把唇舌送了過來。陳琪嗯了一聲,用力抱起李念念,幾步就把她扔到了床上。兩人很快糾纏在了一起,有一瞬間,仿佛都變成了放蕩的野獸,拼命地迎合著對方,直到筋疲力盡了,才慢慢停下來。
陳琪收起電話,把廚房燈摁亮了,推開門往里瞅,果然又看到了灶臺上烏央央的蟑螂的人馬。倚著廚房門框,陳琪麻木地看著它們從眼前迅速散去,他已經(jīng)失去了和小強們繼續(xù)戰(zhàn)斗下去的興趣和勇氣,待了好一會兒,才艱難地抬手把燈關(guān)上,回到客廳。
心里有事兒,就醒得早,陳琪草草吃了幾口早點,就去小區(qū)門口的安居客和我愛我家了解附近小區(qū)的租房情況。兩家中介的值班人員熱情地向他推介了附近小區(qū)的十幾套待租的房子,其中好幾套的信息是重復的。房東在不同的中介公司都做登記,說明當前的房屋出租市場行情不好,當然,也不排除房東有多一個口子或許能租個更好價格的打算。幾個房子的戶型、樓層、位置都還不錯,唯一遺憾的就是價格不菲,八十平米的兩居室八千元起價。陳琪盤算了一下,還是覺得吃不消。畢竟他和蘇依都是死工資,養(yǎng)家過日子還房貸,再要每月付這么多房租出去,就基本成月光族了。還有,當他跟安居客員工探討自己家房子能不能出手賣掉或租出去時,剛剛還鶯歌燕舞的小姑娘聽他說到家里招了蟑螂,馬上冷了臉,說現(xiàn)在的年輕人都忌諱這個,知道實際情況肯定會避之唯恐而不及的,即便碰上運氣好交易了,后續(xù)也會生出萬千麻煩。還是等您把蟑螂全部消滅了再來商議這事兒才好,我們保證竭誠為您服務(wù)。
聽小姑娘這樣講,仿佛他家的房子根本不是房子,而是一塊燙手的磚頭似的。陳琪也正色道,都滅光了我還來找你賣房,我有病啊。就你先給我掛著吧,我們是一樓帶小院,前后陽臺沒計算面積,你按小區(qū)最高價加百分之十掛,有消息了我再打算租房的事兒。說完,吸了吸鼻子,轉(zhuǎn)身走回自己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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租房搬出去住這事算是黃掉了。蘇依也知道經(jīng)濟基礎(chǔ)決定上層建筑,沒有家庭財務(wù)的自由,就沒有主婦的瀟灑和任性的道理,但她心里還是邁不過小強這道坎兒,無論如何,都必須結(jié)束這種廚房里有蟑螂,客廳里有蟑螂,臥室里有蟑螂,冰箱里有蟑螂,床上有蟑螂,衣服里有蟑螂,飯碗餐盤里有蟑螂,與數(shù)不勝數(shù)的蟑螂同吃同居同甘共苦的黑暗日子。不但如此,這些可惡的東西也把青青的情緒折磨得越來越消沉越來越寡言,惹得她的班主任不止一次警示蘇依趕快想解決問題的辦法,這和夢魘有什么區(qū)別呢。長此下去,她情愿賣房子走人或者帶青青回老家縣城去。就瞧這幾年北京對外地人明里暗里的擠對和刁難,青青總還是逃不掉回老家參加高考的命運,他們縣一高是全省最好的幾所重點高中之一,早打算總比臨時抱佛腳更從容。
陳琪說老婆我理解你的焦慮,但老話兒講“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你要給我多些時間,你要相信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你看這樣行不?眼看著就快到元旦了,我們一起休年假去麗江玩一趟吧,麗江有中外聞名的大研古城、玉龍雪山、藍月谷、虎跳峽、瀘沽湖,完了我們再從瀘沽湖去香格里拉,要是一周不夠,我們就多請幾天假。
麗江有蟑螂嗎?
肯定沒有!陳琪說,我只聽說麗江有大水車,有茶馬古道,有小巷子里的慢時光,有從玉龍雪山上吹下來的帶甜味的涼風,有一塵不染的空氣,有神秘的納西文字,有古老的走婚習俗,有不期而遇的浪漫愛情……
在陳琪慢聲細語的描述中,蘇依的情緒漸漸安靜下來,仿佛她已經(jīng)和陳琪手挽手走在古城曲曲折折的巷子里,白皚皚的玉龍雪山就在巷子的盡頭,從山上流下的清澈溪流沿巷子兩邊的水溝不息地奔騰著,一路發(fā)出巨大而悅耳的喧嘩。走在前邊的青青仿佛忘了他們的存在,從他們的視野里越走越遠,漸漸消失在了玉龍雪山的光影里。
而在萬里之外的蘇荷小區(qū),可惡的蟑螂們正自覺地傾巢而出,要趕在他們休假結(jié)束之前,把原本屬于他們的房子干干凈凈地還給他們。
蘇依說,這里真好,就好像是我前世生活的地方。
真是太好了,陳琪說,連一只蟑螂的影子都找不到。
責編:李京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