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月
最近我做了大腦深層清潔術(shù)和記憶整理術(shù)。
現(xiàn)在的高科技說起來像玄學(xué),但操作起來很簡單:在通往腦部的大動脈中注射入納米機(jī)器人,它們就會按設(shè)定好的程序,清除被稱為amyloid的淀粉樣蛋白斑塊——又是淀粉又是蛋白的,我叫它“肉粥”。說實在的,不記事不認(rèn)路,腦子可不也成一鍋粥了。
記憶整理術(shù)呢,就跟整理衣櫥一樣,把衣服按照一級目錄——季節(jié)、二級目錄——場合、三級目錄——顏色分類安放即可;幾年沒動的,交給主人判斷是丟掉,還是再放幾年。
不過記憶整理的編目系統(tǒng)就比較復(fù)雜了,據(jù)說目錄學(xué)已經(jīng)成為一級學(xué)科并且有可能上升為門類。通常來說一級目錄按照經(jīng)歷、知識分兩大類,但也有人質(zhì)疑,“想象”究竟是歸到“經(jīng)歷”里面還是另外自成體系呢?兩者看似相隔萬里,卻又血肉相連。
我在分類體系中選擇了把想象歸入經(jīng)歷。我年近五十,教歷史,深知這世上雖存在真相,但有時接近它們的唯一方式就是想象。
整理結(jié)束,中樞養(yǎng)護(hù)人員給我一個依舊與大腦相連的芯片。
“這是你即將遺忘的記憶?!?/p>
我說:哦,幾十年未穿的衣服。
插到電腦上,即可播放記憶畫面,選擇“放回原處”,還是刪除。
長久存放在芯片中是不可能的。記憶易揮發(fā),堪比酒精,易燃易爆。樓里已有好幾家起火了——無非是待刪除的記憶,被最不該看到的人發(fā)現(xiàn)。
播放之前我惴惴不安。
遺忘,或因瑣屑,或因壓抑;或讓人煩,或讓人悔。我深信阻止人生重來一遍的最佳辦法,就是在死后把生前事檢視一遍。
無非是無可奈何與無法挽回,而且你已知沒有happy ending。
準(zhǔn)備好了速效救心丸、情緒穩(wěn)定劑和水,我終于打開那些記憶。最初都是二十世紀(jì)七八十年代,我早已遠(yuǎn)離的一個北方小縣城的生活。
說是縣城,但離莊稼地只有五分鐘之遙。父親的單位大院都辟了自留地,每位職工分一畦,下班就打理瓜果蔬菜。那時植物分外好養(yǎng)活,洗青椒時摳出來的種子撒在地上,過兩天,就是一簇簇小苗——也許現(xiàn)在的青椒種子一樣好發(fā)芽吧,廚房下水道的彎管其實是郁郁蔥蔥的微型森林?
翻到七八歲,沒有看到值得保留的記憶,但也沒有讓我覺得抱歉為人的。能當(dāng)個故事來講的,大約發(fā)生在某次著名的大地震期間,老家也被波及。一家人齊齊整整跑出來,住了半個月帳篷。準(zhǔn)備回搬時,我死活不走。媽媽說,好,就你留下來,我們都砸死了看你一個人怎么活。我就哭哭啼啼被大人抱走了。
正當(dāng)我想選擇“全部刪除”時,一個大男孩的形象卻開始出現(xiàn)。現(xiàn)在看他覺得很小,和我教的學(xué)生差不多,但當(dāng)時,他和我之間應(yīng)該隔著一條鐵軌,他那端寫著“大人”,我這端寫著“小孩”。
在一段記憶中,夜晚,有雨。我和他百無聊賴地坐在屋檐下。我哭著喊著要去外面玩,他無奈,就拿一對蚊帳掛鉤,一左一右,把檐雨束住了。門前的雨簾就出現(xiàn)了門那么寬的一道干爽天地。他搬來電風(fēng)扇,開到最大擋,云就被吹跑了,露出藍(lán)黑墨水一般的夜空。星星不夠多,他拿牙簽戳破了十二色水彩中“鈦白”那一管,在天幕上戳了幾下,戳出北方冬夜最亮眼的武仙座——長得跟大蝴蝶差不多的那個,甚至還讓蝴蝶翅膀忽閃了兩下。
他知道我還會嫌沒有月亮,拉過我的手,食指蘸了顏料,印出一個橢圓印,就是有指紋環(huán)形山的月亮。
我還是嘟著嘴,嫌月亮不夠高。
他說:你把月亮唱起來吧。
怎么唱?
我教過你的,噠啦噠……
只有三個音節(jié),兩個小節(jié)的簡單旋律,我反復(fù)唱著,一種深深的喜悅從心底涌出,把月亮鼓圓了,擦亮了,一點一點升了起來。
當(dāng)我們走出去,那一條月亮地中,夜花盛開,香氣在空中打架,勾引飛蛾、蝙蝠、甲殼蟲。蟋蟀和鳴,貓兒夜奔,我倆就是這幻境的主人。
我竟然曾生活在《歡樂滿人間》的世界?這樣的記憶本該一生珍藏,我怎會只做尋常,即將遺忘?難道這只是我的想象?
上小學(xué)時家屬院出現(xiàn)了第一臺電視機(jī),每周末放兩集《霍元甲》,《霍元甲》之前是《聰明的一休》,《聰明的一休》之前是《新聞聯(lián)播》與省內(nèi)新聞。應(yīng)該就是在《新聞聯(lián)播》中,我第一次見到了滑雪,便鬧著要他帶我去嘗試,看腳上綁兩塊板怎么就能在雪上飛行了。
那是夏天。
可是我相信他有辦法。
步行五分鐘,我們就到了莊稼地里。我說過那是一個小城。
北方平原上一望無際的莊稼地,才能讓你明白“蒼穹”“天圓地方”這些詞的含義。就像他對“蒼穹”的解釋:深青色的圓頂。簡單,又無端地讓人心生敬畏。
當(dāng)時太陽已經(jīng)下去,陽光依然把臨近地面的一圈云染得紅紅紫紫。他說,我們?nèi)セ噬难?/p>
剛唱了一句“噠啦噠”,我們就到了天上。云彩摸起來和雪一樣干爽冰涼。我們堆了個紫色的雪人,后來這世上就流行起了紫雪糕。我們挖了個紅色的雪洞,像是在冰屋子里放了個太陽。等到云彩也暗了下去,我們就滑青黑色的雪,從一朵云跳到另外一朵云上,尋找最蓬松最有彈性的那一朵。
后來起風(fēng)了,推著我們一路向東。我怕了,東面是海,精衛(wèi)一生銜石都填不完的大海,魚兒只有七秒鐘記憶,剛交上朋友就能把我忘記。
我不想去。他拔了我的一根頭發(fā),拴著發(fā)夾丟下去。發(fā)夾錨住了房前的梧桐樹,順著頭發(fā)爬下來,剛好趕上晚飯香熟。
長大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能像孩子一樣堅定地相信一個人,而這個人從來沒有讓你失望過,有多幸福。
冬天里我們還在玻璃上開屁了一個花園。真的,放屁的屁,不是開辟的辟。
北方冬晨,窗玻璃上總是結(jié)著冰花。那些從人們呼吸中散發(fā)出來的水氣,帶著夢的殘渣,在冰冷的玻璃上結(jié)晶。后來到了南方我才發(fā)現(xiàn),它們像白色的蕨類植物,在極寒時節(jié)提醒人們熱帶植物——或者說另一個世界的存在。
當(dāng)?shù)谝幻侗г诓Aб唤强椘?,哈一口氣,哼著噠啦噠的旋律,那口氣就會凝成自己的樣子,站在冰森林的中心。就算放個屁,那屁也成了三角瓦四角楞的一道白氣,疊凍在“羊角蕨”葉子上。我們嘻嘻哈哈放屁,把玻璃搞得好像是飛機(jī)拉過線的天空。
冷得要死的時候,他教我鉆進(jìn)別人的夢里取暖。那時我和奶奶同睡,白天她的一切都在下垂,從眼角到下巴到口水再到胸脯;可她夢里的一切都在飛升,從炊煙到旗幟到火車頭蒸汽再到初生的愛情,還有,不安分總想跑到另一個世界上的靈魂。那些輕盈飄動的東西帶著她的體溫,暖我一會兒,又在玻璃上凍成千奇百怪的植物形象。
太陽出來前我們必須離去,否則會融化成一道混著灰塵的水。
倒著唱噠啦噠就行。
追憶到此,我忍不住給媽媽打電話,她仍在老家。我問她可有這個一個人,她說你忘了鄰居的三哥了?小時候你和他最親了。
我記得他。剛恢復(fù)高考他就去同濟(jì)上大學(xué),放假回家?guī)碛陀”镜摹锻瑵?jì)歌聲》,“小小的一片云”就在胡同里走來走去了。夜晚他給一群孩子講故事,以至于多年之后我看到原版《威尼斯商人》,覺得似曾相識,卻是因他早就在黃昏劇場給我們講過了。
我半信半疑,直至今天我們?nèi)杂新?lián)系,卻從未見他再有那些奇跡。
繼續(xù)翻檢記憶,我確信“他”不是鄰居三哥。
因為他在白天是看不見的。
因為他只屬于我的過去。
傳說叼一根星星草,就可在白天看到星星。我試了一下,只覺眼睛刺痛,眼淚縱橫。
“星星草沒有這個魔力。”我聽到了他的聲音。
“那它有什么魔力?”
“在鹽堿地上也能生長,零下三十?dāng)z氏度也能安全越冬,把太陽和水變成蛋白質(zhì)。在更北的北方,它是牧草?!?/p>
“這不叫魔力。我也能把食物變成肉?!?/p>
這時我的眼睛終于擺脫太陽灼傷形成的炫目光點,轉(zhuǎn)過頭,卻看不到他。
他說:“其實白天也有星星,只是你看不見,因為太陽?!?/p>
“你是星星嗎?”
他苦笑一聲,不回答。
“白天也有流星嗎?”
“有?!?/p>
“那我要不要隨時許愿,說不定碰上一顆,就應(yīng)驗了呢?”
“許愿都是無能為力時的選擇。”
他把我?guī)У酱蠼稚?,說要教會我原諒自己。我不懂,做了錯事才需要被原諒,我做錯什么了嗎?
一個騎車的女人撞到我,我靠右,她左行。她扶起自行車就破口大罵,問我為什么不看路,要我賠她摔碎的雞蛋。
我想哭,他卻提醒我看她的眼睛。如果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她的窗子全碎了,勉強用膠帶粘起來。我看到她心底一堆碎玻璃,每一次呼吸都往肉里扎深一分?,F(xiàn)在里面又多了幾枚碎雞蛋殼。我看到深深的恐懼:這個死孩子會不會訛我錢?我先叫她賠雞蛋,她就不敢訛我了吧?
我一點也不想哭了,想幫她把碎雞蛋扔掉,她卻死死拽住那個塑料袋。我明白過來:蛋液回去炒一炒,還是頓豐盛的午餐。
那天,我看到所有蹣跚或輕快的步伐、虛偽或真誠的問好、遵守或不遵守交通規(guī)則的身體里都藏著東西:一個主婦,把別人給她喂雞的菜幫子做了丸子喂了一家大小;一個大男人,帶著得不到愛人回應(yīng)的惶恐;一個老人裝著破碎的骨頭;一個孩子帶著傷痕的心;一群人,藏著夜晚都不敢鉆出來的夢;一個人,身體里滿是公開處刑時別人砸過來的石頭。
可是,這和原諒自己有什么關(guān)系?
我做錯什么了?
他說:明天中午,你班上的教室會塌。
我說:假的。
他說:我?guī)阕鲞^的所有的事,你講出來,別人都會說:假的。
我信了。
我們二年級一班的教室,原來是個祠堂,用來紀(jì)念一個要飯的老光棍。他排行第七,別人喊他武七。他把要來的錢建了學(xué)校。后來他有了名聲,就有人追在后面借光要捐款。他小時窮,后來富,據(jù)說晚年地產(chǎn)橫跨三縣。再后來有人把他的故事拍成了電影,初時火,后來被批。再后來,祠堂就成了我們的教室。
我怕那間教室,門檻比我的小腿還高;房梁上住著一窩耗子,一上課就打架,灰塵簌簌。
“我得告訴老師。”
“老師不會信?!?/p>
“那我該怎么辦?”
“你可以不和任何人講,借口上廁所,自己躲出去?!?/p>
“可是別人都死了,我一個人活著有什么意思?”
我想起了媽媽說過的話。
他嘆了口氣,“我知道所有故事的結(jié)局。你放心,沒有人出事?!?/p>
“真的?”
“可是你把我供出去了。”
“你成了英雄?”
“他們有更好的詞。破壞分子,或者更難聽的。一個詞就是一個枷,被套上了,我寧可消失?!?/p>
“我不會讓你消失。我不說。”
“你會的?!?/p>
這時天色已暗,不知十五還是十六的月亮升了上來。
他說:答應(yīng)我,如果你無法原諒自己,你就把月亮唱掉。很簡單,倒著唱噠啦噠就行了。
“你知道所有故事的結(jié)局,為何還要告訴我?”
他說了句我不懂的話:知其不可為而為之。
其實到現(xiàn)在我都不知道,這句話是褒義還是貶義。
第二天中午,我用一塊骨頭引了一條野狗來到教室,轟起了所有午睡的同學(xué)和梁上的耗子。所有會喘氣的一起跑到場院里時,轟然一聲響,那座祠堂真的塌了,塵土飛揚。
我以為我改變了他的預(yù)言,可是沒有。
祠堂坍塌時他們無能為力,但是,對付那條狗,心和力都有余。
別問我“他們”是誰,你想他們是誰就是誰。
他們說狗是狂犬,要捕殺。
我知道它原是家養(yǎng)的,太能吃了,白天趕出去叫它撿垃圾抓兔子,晚上才回院子看家。給它一點吃的,它就叼著書包送我上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