閔凡利

石頭背棺

在閔家莊，人死不能說死，只能說老、仙游。那是對死者的尊重，尸首放在正屋，魯南這兒也叫堂屋，一家人圍著哭，這叫守靈。三天后入殮。然后，擇個黃道吉日，殯。殯時，要由一壯漢扛起棺頭，把放在正屋的棺材背出來，放在大門外的棺架上，這叫背棺。背棺有說法：從正屋到棺架不論有多遠(yuǎn)，都得要一氣呵成，中間不得停放。否則，犯忌。犯串門喪的忌。就是喪主家的人一個接一個地死，就像鞭炮，一個一個地炸掉。有錢人的命值錢，都想活得長久，對這個特別講究。

石頭爺背棺那年剛剛十八歲。

那年，閔家莊的地主老汪死了。殯時，催棺炮響了六聲。黑鐵塔樣的王麻子背了幾背，不起。王麻子的汗嘩地流了。王麻子重新又緊了緊腰帶，剎了剎腰。又背，棺紋絲不動。王麻子一腚坐在了地上。催棺炮催魂一樣地叫著，很響。喪事的大總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團(tuán)團(tuán)亂轉(zhuǎn)。

那時石頭爺在一邊忙事，塔樣的身子晃來晃去，扎著人們的眼。大總一把扣住石頭爺，緊緊的，像是要淹死的人抓著了一根救命草。大總用手指著棺材問：“爺們，背過嗎？”

石頭爺木木地?fù)u頭。搖得很怕。

大總問：“爺們，聽說咱家廟門前的石獅子你能抱著走？”

石頭爺嘿嘿一笑：“兩年前我就能抱著走二十步。”

大總聽了激動地手拍大腿：“你一定背得動，真的，背得動！”由于大總的底氣不足，所以，大總說出的聲音顫顫的。

石頭爺用眼看了看蹲在屋里的棺材，棺材像老虎一樣望著石頭爺。石頭爺心里也有些打怯?？纱罂偟难凵裉屓丝蓱z了，石頭爺只好說：“那，那，那我就試試吧！”

催棺炮又重新響了六聲。響得很躁。石頭爺剝蔥一樣脫掉了粗布汗褂，扎了三扎布腰帶。然后學(xué)著王麻子的模樣，在棺材前騎馬蹲襠式蹲好。大總顛顛地過來，用哆嗦的手在石頭爺?shù)膬杉绾晚椛细鞣派弦坏恫菁?。由于手抖，項上的那刀草紙放了三次才放好?/p>

這次，大總親自來喊號子。見前后人都到位了，大總就喊：“預(yù)備，一、二、三，起！”石頭爺和棺后的幾個人一較勁，棺材冉冉地起來了，像初升的太陽。此時的石頭爺燒雞一樣勾著頭，兩手托牢棺底。他狠狠咬住牙，那背上的棺材仿佛是座山，他暗自咬住一口氣，出正房進(jìn)天庭跨二門入頭院繞門墻上臺階過大門下臺階然后是一溜小跑。石頭爺就覺得頭發(fā)緊，像戴了頂孫猴子的緊箍帽。牙咬出的鮮血從嘴角蜿蜒流下。每走一步，身上流下的汗當(dāng)即把腳印喂飽了，白花花的路上于是就歪七扭八地寫出了一段文字，那段文字很沉重，使所有在場的人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伴著大總“落棺”的叫聲，棺材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芈湓诠准苌稀Ｔ倏催@時的石頭爺，臉紫得像霜打的茄子;另外幾個架棺尾的漢子累得像三伏天太陽底下的狗，伏在棺材邊呼哧呼哧直嫌鼻孔細(xì)了……

石頭爺背棺頭的消息像生了翅膀的鳥，周圍十里八鄉(xiāng)的有錢人老了人都來借。

背棺是個下藝差事，是二小子干的活，一般是完活后賞升麥子或高粱，也許是有這升糧食的收入，媳婦在當(dāng)時也不難找。那時找對象不像現(xiàn)在有這么多的講究，只要有口飯吃，就行！

石頭爺正兒八經(jīng)行了二十多年的時運。背運的那年，他剛好三十八歲。

那是春季的一天，后村槐樹莊的地主老茍死了。老茍的兒小茍在國民黨隊伍里當(dāng)團(tuán)長。小茍為示他的孝心，花巨款請名木匠做了個六六天頭的楠木棺材。那時正值青黃不接，石頭爺餓得直打晃，一升麥子的誘惑使石頭爺?shù)诙焯鞗]亮就來到了老茍家。他看到屋里那蟒蛇一樣蜷蹲著的棺材時，心里直打怵。他就自己壯自己的膽：二十年前我就能背動老汪，現(xiàn)在正當(dāng)年，沒事的，一定沒事的。

到了下午，棺才起架。催棺炮響了六聲。石頭爺脫掉了身上的爛褂，光著脊梁站在了早春的陽光下。殘留冬意的風(fēng)兒不緊不慢地吹過來，刮得石頭爺激靈靈地打了個顫，那個顫打得他好慌，好怕。

催棺炮又響了六聲，急急的，催魂一樣地叫著。大總悠長的聲音像棺前的招魂幡在飄：“起棺了——”石頭爺和棺后的幾個漢子各自翅腚，像正在倒茶的壺。石頭爺暗運一口氣，行便全身。而此時，門外的太陽像朵白牡丹，開得正艷。

“一、二、三，起棺！”聲音剛落，石頭爺猛地起身，棺頭起了，張著，像個要吃人的口。棺尾沒起，像要伺機(jī)伏擊人的蛇。石頭爺知道棺尾的人沒有準(zhǔn)備好，就忙放下，他想再換口氣?？删驮谶@時，棺尾起了，棺頭一“口”把石頭爺吃到了嘴里。只聽“咔嚓”一聲，接著就聽石頭爺“啊”地叫了一聲，很恐怖?？墒^爺掙扎著，硬把棺頭背上了身。

汗珠子花生米般地冒在了石頭爺?shù)念~上，像雨后的筍，砸在白花花的路上，一地潮濕。石頭爺嘴角咬出的血和肩上流出的血像幾條紅色的小蛇在爬。石頭爺每走一步，血馬上灌飽了他的腳印。就像他用腳在路上戳的印章，鮮鮮艷艷。出堂屋……進(jìn)天井……上臺階……跨門檻……棺材終于放在大門外的棺架上。而此時，石頭爺就像耗干油的燈捻，癱成了一堆水，淌在了棺頭前。

原來，他的脊骨斷了，項部的那刀草紙已壓進(jìn)了他的肉里，血淋淋的……

幾個架棺尾的漢子都圍了上來，木木地都傻成了木頭。其中的一個漢子的嘴像發(fā)瘧疾，說：“想、想、想……開個……玩玩……玩笑……試試有……有多大的力……力氣沒……沒想到……”

過了一年，石頭爺?shù)膫昧耍杀硡s駝了。駝就駝吧，背棺頭這個活卻沒有丟。誰家老了個人，他自動去背。他說：“人是陽間混世魚，是個苦蟲，都是來世上被宰殺的。在世上受了一輩子的罪，老了在露天里拋著，寒心！”可石頭爺有個條件，他只給窮人背。

六十四歲那年，來福爺老了。他兒為孝敬他殺了三株剛栽三年的梧桐樹，打了個方子。方子很小，是窮人用的那種。石頭爺背了幾背，不起。石頭爺就知道為什么了。石頭爺就嘆息：“唉，老了……”

石頭爺就擔(dān)心 ，成天成夜地?fù)?dān)心。他說：往后，人老了，背棺頭可是個問題了。

石頭爺逢人就說。先找和他一般大的人說，聽的人就跟著說：“那真是個問題了，真是個大問題了。”后找比他小的人說，再后來遇見小孩也說。小孩不懂就嘻嘻地笑，笑得石頭爺搖頭嘆息，搖得頭很苦，嘆得心很寒。

又過了幾年，石頭爺正好七十三。七十三是個坎。老俗語：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這個坎，石頭爺沒有跨過去。

老的時候，石頭爺交待跪在床前的兒子：他走了，可得找個有力氣的把他背到祖墳上去。兒子是個孝敬孩子，完全應(yīng)了石頭爺?shù)脑?，并向他保證：他老后一定讓他直著身子走。石頭爺很高興，老的時候沒受一點罪，腿一伸，眼一閉，頭一歪，仙游去了。

上年歲的人說，羅鍋老了，背也就不駝了。原因是，人一斷氣，筋就放開了?？墒^爺老了，背仍駝著。

兒子就哭，哭他爹的命苦，一輩子受的罪多，老了還在受罪。兒子跪著哀求站在一旁的族長：“爺，我爹是直著身子來的，還是讓我爹直著身子走吧！”

族長被他的孝心感動。再說入殮蓋蒙臉紙，兩條后腿在后面翅著像高射炮，不雅觀。

族長雙手扶起孝子說：“孩子，你放心，我一定讓你爹挺著胸脯上天堂！”

這天夜里，族長帶著族里幾條精壯漢子來了。石頭爺?shù)膬鹤用Φ孟駴]有年三十一樣，又是讓茶又是讓煙。族長先燃起了一炷高香，又燒了三刀紙錢。`然后帶著幾條漢子跪下，膝蓋著地轟轟作響。族長雙手合十說：“大侄子在天之靈敬請諒解，出此下策實出無奈，是為你在冥間挺起身子做事，堂堂正正地做鬼?！闭f完砰砰砰磕了三個響頭。

幾個漢子爬起便行動起來。族長把蒙臉紙拿掉，用準(zhǔn)備好的白布像包扎傷員般地把石頭爺?shù)念^纏成繭。接著把石頭爺?shù)纳碜臃藗€個兒。石頭爺臉朝下趴著。頭和腳像圓規(guī)一樣支著。駝處高高聳著，山一樣氣勢磅礴。族長把杠子放到駝峰上，幾條漢子各奔杠子兩端，聽族長的口令。先輕輕地?fù)チ?，然后狠狠地壓，就聽脊骨咯咯嘣嘣地響，像小孩在嚼炒豆。族長接著大喝一聲：“嘿！”幾條漢子積極響應(yīng)，各使出吃奶之力，駝峰“咔嚓”一聲，像摔斷的黃瓜。再看峰處，一馬平川。

族長還有些不放心，復(fù)爬上石頭爺?shù)谋?，用腳在脊背上來回地跺踩，唯恐峰處還會像火山再次爆發(fā)。

石頭爺?shù)膬鹤友劾锿糁鴾I，忙吩咐孩子的娘把早已準(zhǔn)備好的飯菜端上了桌。接著他撲通給族長和幾條漢子跪下了，說：“各位兄弟爺們遂了俺的心愿，是俺的大恩人。請受我一拜！”說完砰砰砰磕了三個響頭。

然后他又給石頭爺燒了三刀紙錢，送了三炷粗香，跪下悠悠地說：“爹，你是直著身子來的，我還是讓你直著身子去，爹，你好好地走吧！”

“爹呀，你西南大路去！”……

石頭爺就這樣走了。石頭爺大名閔昭宏，石頭是小名。在閔家莊，他的小名響亮。一個莊上的人，你問閔昭宏，沒人清楚，但只要你說起石頭，大家都知道是他。

石頭爺走了，是挺著脊梁去的天堂。對一個駝?wù)?，這是善良的閔家莊人唯一能做的善事。但做過了，閔家莊的人心里還覺得對不起石頭爺，每個參加那天晚上壓“駝峰”的人，夜里睡覺時都用手指劃拉著自己胸口上的肋骨，想來想去，后來想明白了，那就是：自己真是混賬啊！咋就該做這件事呢！

后來他們再聚一起說起這件事時，族長懊惱，說：“當(dāng)時，我怎么就答應(yīng)了呢，我真是混賬！”幾個也都跟著說：“我們也是！”

他們幾個就成了閔家莊最混賬的人。但后來，閔家莊有一個叫八斤的人，每當(dāng)說起他叔閔脊瓦的瘋，八斤說：“我才是閔家莊最混賬的！”

脊瓦要菜

閔脊瓦是八斤的三叔。五十多歲了，廟門前的旗桿光棍一根。八斤是他大哥的四兒。按閔家莊的規(guī)矩，要過嗣給閔脊瓦，不能讓他那支絕了。閔脊瓦的老大就說：“老三，八斤我就給你了，但你得負(fù)責(zé)給他說媳婦，蓋房子，成家立業(yè)?！遍h脊瓦想等八斤娶了媳婦之后再過嗣，就私下把話過給了他二哥閔脊梁。閔脊梁把這話說給大哥閔脊棒。閔脊棒一聽就煩了，他在二慌慌家找到了正在“壘長城”的閔脊瓦說：“老三，你怎能這樣不知足呢？你什么勁沒費就得了一個兒，還不想出點血，這爹是這么好當(dāng)?shù)?。還有，你想什么勁不費就當(dāng)現(xiàn)成的爹，天底下哪有這么好的事！”閔脊瓦一聽就不高興，說：“還一個娘的弟兄呢，分得這么清，又不是張王李趙？”兩人越說越不順，聲音也就越來越高，后來就吵了起來。后來閔脊瓦惱了說：“你說你白養(yǎng)了十三年，你虧，我不過嗣了行不行？我當(dāng)絕戶頭行不行？”閔脊棒不愿意，說：“老三，你說那話不中。那樣我就對不起先人，咱絕一支呢！我這個當(dāng)老大的沒臉見先人呢！你不過嗣不行！”吵著吵著，閔脊棒從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以前寫的過嗣單說：“老三，你說話像放狗屁。這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怎么想變天呢？沒門！”弟兄倆吵著吵著就去大隊里找閔憲發(fā)。閔憲發(fā)正巧在大隊部里。聽了經(jīng)過后，先把閔脊瓦摳鼻子挖眼睛熊了一頓，說：“你脊瓦過嗣八斤，這是人所共知的，怎么能說不過嗣就不過嗣？再說了，你不過嗣八斤 ，老了那一步怎么辦？只要我干著，你就撈不著吃五保，不信咱就走著瞧！話又說回來，你把過嗣單都立了，說不過嗣就不過嗣了，你又不是三兩歲的娃娃。你哥說得一點不錯，你過嗣了八斤，你就是八斤的爹，不盡當(dāng)?shù)呢?zé)任，怎么能當(dāng)?shù)?？再說了，家有錢財萬貫，都在兒女身上消散。你過嗣了八斤，你就該把錢花到八斤身上，你哥把八斤給你養(yǎng)到十三了，這已經(jīng)夠弟兄味了，你別不知足。八斤都十三了，說著拉著就得娶媳婦了，你還不快點給他蓋房子！想喂鳥還得有個鳥籠呢，別說是個大活人了。不然你留著錢干什么？帶到棺材里去？還有，你只要再打麻將，讓我逮著，脊瓦，到那時候，你可別怪我翻臉不認(rèn)人！”

閔脊瓦被熊得狗血噴頭，只有答應(yīng)是是是，哪里還敢還嘴？最后只好按閔憲發(fā)說的辦。沒過幾天，舉行了過嗣儀式。閔憲發(fā)當(dāng)?shù)淖C明人，把八斤正兒八經(jīng)過嗣給了閔脊瓦。從這天起，八斤正式叫閔脊瓦爹。

閔脊瓦就把自己省吃省喝攢的錢從窗戶眼里掏了出來，先給八斤蓋了四間青磚到頂?shù)奈?，八斤是長材，說著拉著就大了，轉(zhuǎn)眼從一個穿開襠褲的毛孩子長成了毛頭小伙子。閔脊瓦忙著給八斤操辦媳婦。

媳婦是風(fēng)水鄉(xiāng)上吳家的閨女，叫巧兒。在娘家為老大，下面有三個妹妹和兩個弟弟。沒事或有事了，姐妹幾個就相互走動，一般都是以八斤這兒為中心，有個啥事的都來八斤這兒坐坐，商量商量。

閔脊瓦以前雖然喝點酒，但一般喝得少，放不開量。可自從八斤娶了巧兒后，就對杯中之物上了癮。開始的時候，八斤家里的還給炒個菜，煮個咸鴨蛋什么的，后來閔脊瓦一天喝三頓酒了，八斤家里的一纏孩子就沒空了。閔脊瓦有時就去咸菜缸里摸塊咸菜疙瘩就著喝。喝一口酒啃一口咸菜。到夏天，閔脊瓦就跟小孩一樣拿著個手電筒去摸知了龜，也就是蟬的幼蟲。一摸半茶缸，用油炸了，是下酒的好菜。這個時候，是閔脊瓦一年中最幸福的時候。吃一個知了龜喝一口小酒，那個恣兒，比神仙還悠閑。入了秋，閔脊瓦就捉螞蚱、蟋蟀，讓巧兒給他炒辣椒。吃得那個樂，沒法提了。入了冬，這便是閔脊瓦最痛苦的時候。八斤家里的已有兩個孩子了，都是小子，巧兒忙里忙外，根本就沒空想著他這個爹了。這個時候，閔脊瓦就干喝，一咂一咂地喝，邊喝邊回味著以前有菜的日子。

八斤的小姨子們有事沒事地常來。沒菜吃的閔脊瓦這個時候一樂，這不是來菜了？特別是在巧兒的二妹三妹來，閔脊瓦就對著八斤咋呼：“八斤，侄女來了，你還不快去西頭的禿老五那兒要兩個菜！”巧兒的妹妹就說：“不要不要，又不是外人，姐家有啥我們就吃啥。”閔脊瓦不同意，說：“以前是以前，以前沒出嫁，走姐家吃什么都中?，F(xiàn)在出嫁了，是客了，不要兩個菜是說不過去的?！北緛戆私锊幌胍?，菜園里什么菜都有，但礙于爹說了，況且說得又這么在理，只好去要，兩個菜十塊錢，八斤兩口子雖然心疼錢，但也沒法。

這可樂了閔脊瓦。當(dāng)然，閔脊瓦的樂是暗樂，是在心里的。八斤的小姨子走時還都很親熱地招呼他：“叔，俺走了。”鶯聲燕語地叫，叫得閔脊瓦心里麻酥酥的，很受用。

閔脊瓦喝著八斤給他用地瓜干換的散酒，吃著他們剩下的殘菜，恣意極了！

吃過飯出門，閔脊瓦就故意用單留的一塊肥肉把嘴頭來來回回地擦，擦得油乎乎的，看樣子最少也得吃了兩碗紅燒肉。閔脊瓦哼著“大路上走來我陳士鐸，趕會趕了三天多”的柳琴小調(diào)，專往人多的地方湊。一看他那恣樣，大伙準(zhǔn)知道，今天又吃上“下山虎”了，就故意問：“脊瓦，今天又陪客了？”

閔脊瓦就很高尚地說：“八斤喊我陪，我沒陪。都是年輕人，咱這么大歲數(shù)了，又老又臟，年輕人嫌呢！”

閔憲九一聽閔脊瓦這么說，就說：“脊瓦爺們，你還怪有自知之明呢！”

閔脊瓦說：“那是那是。我閔脊瓦走過南下過北，運河邊上尿過尿。這點小禮別光覺得你文化人懂，我脊瓦比你憨，也憨不到哪里去?！?/p>

大伙都說：“脊瓦話里有骨頭呢！”

大隊部里的黃子短著舌頭說：“三……三叔，你是怎……怎么吃的？”

閔脊瓦說：“他們吃完我吃的，吃的是‘下山虎。”

“下山虎”就是指吃飯時剩下的殘菜剩湯，魯南這兒的農(nóng)村稱為“下山虎”。白大扁在一旁擠眉弄眼地說：“八斤這孩子也真是不懂事，小孩他姨來，也不讓咱脊瓦兄弟陪著，這不是故意不把咱脊瓦兄弟當(dāng)?shù)龁幔俊北娙司透胶椭f：“是呀是呀，不當(dāng)?shù)?！?/p>

閔脊瓦倒很明白：“咱本來就不是親爹，能吃上‘下山虎就不錯了，我也就滿足了?！?/p>

大伙就故意問：“在禿老五那兒要了幾個菜？”

閔脊瓦說：“要了兩個，家里又添了四個?！?/p>

有個叫二騷的搗蛋貨說：“八斤這家伙也太小氣了，家里來客了，還不多要兩個菜，在說來的又是小孩的姨，要是我，最少我得要八個菜！”

白大扁在一旁把話接了過去說：“你小子這樣大獻(xiàn)殷勤，有花花腸子呢！你就是辦桌席，你小姨子也不會來。你想想，你小姨子來了，你連襟能把心放肚里？”

眾人就附和說：“是的，你小子野心勃勃呢！”

閔脊瓦說：“要這兩個菜，還是我叫去要的呢！”

大伙問：“那因為啥？”

閔脊瓦說：“還不是心疼錢。兩個菜好幾塊錢呢！”

閔憲九說：“兩個菜也太少了?！?/p>

閔脊瓦說：“兩個就中。細(xì)水長流呢！”

幾個人就說：“你脊瓦也太容易滿足了。兩個菜，幾個人吃完，不就光剩下渣子了嗎？不就成了一汪好水沒有魚了？”

閔脊瓦說：“吃不了吃不了，還剩多著呢！”

幾個人就哎了一聲，不言語了。接著就又扯起別的話題。

閔脊瓦見眾人轉(zhuǎn)了話題，就很失落。就故作神秘地說：“告訴你們個事！”

大伙問：“什么事？”

閔脊瓦說：“八斤這孩子是過日子的人，要按他的想法，小姨子們來在家里胡亂做兩樣就行了，還上飯店里要什么菜。每次她們來，我就故意當(dāng)著八斤家的和小孩他姨們的面說，八斤，還不到禿老五那兒要兩個菜？沒法，八斤就得去。”

二騷聽了大失所望：“這算什么秘密？”

大伙說是呀：“這哪里有秘密？”

閔脊瓦說：“你們想，不然，我怎么能吃上‘下山虎。”

大伙恍然大悟，說：“原來是這么回事，三脊瓦老奸巨猾呢，給八斤還來這一手呢！”

閔脊瓦給大伙抖這個秘密的時候，恰巧，八斤的三小姨子小青從這兒路過。小青本來想給閔脊瓦打招呼的，他是姐姐的公爹呢！可閔脊瓦背著小青正興高采烈地說他的秘密。小青聽得清清楚楚。小青想，怪不得每次來，叔這樣熱情，原來，內(nèi)里還有這么多的曲里拐彎！

小青是個知曉大理的姑娘，很多的時候都替姐姐姐夫分心。想想，姐夫家又有老又有小，里里外外花錢的事多著呢，光指著姐夫一個人掙錢，小日子過得也是緊手緊腳的，她們雖然幫不上忙，但一定不能再扯姐姐的后腿?。〗窈?，在姐姐家吃飯，一定要注意，不能讓姐姐破費了，回到姐家小青便把閔脊瓦的話偷偷說給姐姐了。巧兒一聽，那個氣，就給八斤說了。八斤很生氣，可當(dāng)著媳婦和小姨子的面，不好表現(xiàn)出來，只是說，爹不會這樣做的。巧兒就反駁，小青剛聽來的，小青還能說瞎話？八斤就開始沒話說。沒話說也得說，他是八斤，媳婦在看著他呢。就說干你的活吧，天天這事那事的，傳出去也不怕人家笑話！巧兒看八斤不高興，不再說什么，只好該干什么就干什么了。八斤心里那個煩呀，心想，一點也不替我著想，這是什么爹？！

閔脊瓦回到家，看到小青來了，心里竊喜，晚上又有“下山虎”吃了。就對著八斤咋呼：“八斤，侄女來了，還不到禿老五那兒要兩個菜！”

八斤繼續(xù)干他的活，沒搭理。

閔脊瓦以為八斤沒聽見，就又喊了一遍。

八斤這回說話了，說：“你不要喊了，我早就聽見了。小青是吃過飯來的，不要你瞎操心了！”

閔脊瓦弄了個大紅臉。

沒過幾天，小青兩口子來了，閔脊瓦想，這次他們可是沒吃午飯來的。他給小青兩個人打過招呼后說：“八斤，侄女和外頭的都來了，去東頭禿老五那兒要兩個菜吧！”

恐怕不要，閔脊瓦就又提示了一下：“小青外頭的也來了，不是侄女自己?！?/p>

沒想到八斤這一次頂撞了他，沒好氣地說：“你不用嚷嚷了，我知道怎么做?！?/p>

后來終于沒有去要，還是八斤家里的東拼西湊湊了六個菜。閔脊瓦一肚子的不愉快，心想，小八斤，你翅膀根硬了，不想理我了呢！吃飯的時候，巧兒喊他說：“爹，一塊吃吧。”他也沒理，就挎起叉子出門了。

走在路上，閔脊瓦越想越不是個味，他想起了老俗語：養(yǎng)人家的兒，種人家的地，最后落個長出氣。老古語一點不假啊?？蛇@個話不能說給任何人說，說了，這不是自己扇自己的臉嗎？閔脊瓦就唉地長嘆一聲。

迎面來了白大扁和二騷。二騷見閔脊瓦在吃飯的時候挎著個叉子上地，納悶，就問：“三脊瓦，怎么沒在家吃‘下山虎？”

閔脊瓦說：“別提了，八斤這熊孩子翅膀根硬了呢！”

白大扁問：“怎么，你爺倆又斗氣了？”

閔脊瓦說：“沒斗氣，就是我讓他去要菜，他不聽我的，沒要?！?/p>

二騷一聽不是什么新鮮事就說：“我當(dāng)什么事呢，原來是這點小事，不要不要就是了，值得生氣？”

閔脊瓦很生氣說：“你小子懂個屁，他不要菜，我就吃不上‘下山虎了！”

二騷這時才明白，說：“原來是這么一回事！”

從那之后，閔脊瓦逢人便說：“八斤真小氣，對脊梁骨來了也不要菜，弄得我連‘下山虎也吃不上了?！?/p>

閔脊瓦逢人便說，就像背棺頭的石頭爺一樣，逢人便說“咱閔家莊今后死了人可成了大問題了”，因為沒他那樣背棺頭的人了。開始是遇到閔憲九。閔憲九是明白人，就交待：“脊瓦啊，這個話可不能亂說，丟人呢！”閔脊瓦就笑。閔脊瓦笑著就跟從后面走過來的閔憲發(fā)說。閔憲發(fā)聽了非常生氣，說：“脊瓦，你就長了個吃心眼！我什么時間再聽你說這句話，我就要揍你！”閔脊瓦聽了就笑。閔憲發(fā)對閔憲九說：“我看，脊瓦八成腦子是有點問題了。”

再后來，閔脊瓦就給八斤說：“八斤真小氣，對脊梁骨來了也不去要菜，弄得我連‘下山虎也吃不上了！” 大伙才真正明白閔憲發(fā)所說的閔脊瓦真有問題了，是腦子有問題了。

八斤就后悔：咋就不要菜呢。假如那天要了那兩個菜，爹也就不會這樣了。他真混賬了。

四書畫虎

談四書現(xiàn)在是閔家莊的畫家。以前不是，那時一過年了，談四書就寫點對聯(lián)，如：向陽門第春長在，積善人家慶有余。如：一元二氣三陽泰，四時五福六和春。如：紅軍不怕遠(yuǎn)征難，萬水千山只等閑。如：天生一個仙人洞，無限風(fēng)光在險峰……拿到村西的集上去賣，得個仨瓜倆棗，換兩個吃鹽打油的錢。但他的字不如閔憲九的畫好賣。閔憲九畫的是虎，是上山虎，須毛迸發(fā)，煞是威猛。到年了，村人們都喜歡買張虎畫，虎威風(fēng)，是萬獸之王，能壓風(fēng)能鎮(zhèn)邪，再加上閔憲九是閔家莊大隊會計閔慶化的父親，老人家畫風(fēng)非常嚴(yán)謹(jǐn)，一天只畫兩幅，從不多畫，所以閔憲九的上山虎很好賣，年年都緊俏。

談四書的字卻賣不了多少，每年只賣可憐的幾幅。剩下的都讓他老婆吳柴花搗鍋底燒鍋了，為此，談四書決定畫虎。

談四書想，畫虎有什么難頭？他以前畫過，畫的不是虎，是貓，是他家喂的一只貍貓，小老虎似的，很可愛。沒事了，他就畫，畫了一張又一張，千姿百態(tài)，都很嬌。他想：虎和貓是有相通之處的，長得像，況且，貓還當(dāng)過老虎的老師，比老虎還狡猾呢 ！只要畫好貓，虎也就有個八九不離十了。把貓畫大些，畫兇些，再在頭上添上個“王”字，貓也就是虎了。

談四書就開始畫他的虎了。

畫了一段時間虎后，談四書猛然想起一件事，閔憲九畫上山虎，我再畫，不等于嚼人家嚼過的饃饃嗎？我不能和閔憲九一樣，一定要別出心裁。想了很久，談四書拿定了主意，你閔憲九畫上山虎，我就畫下山虎！談四書很為自己的這個想法激動！

在閔家莊，只要一說畫虎的，大家都說閔憲九畫的虎是真虎，佩服得不得了。說那虎真威風(fēng)，比唐伯虎畫的都不差。閔家莊的人都知道唐伯虎畫虎不點睛，閔憲九畫虎只點一個睛。也就是說，閔憲九只比唐伯虎差這一只眼的功夫。閔家莊的人說，唐伯虎能比嗎？那是什么人，不是凡人，是文曲星下凡呢！閔憲九能畫到這個份上，不易了，祖墳上冒青煙了呢！

談四書見過閔憲九畫的虎，他感覺一般，只不過閔家莊的人把他“演義”了。他閔憲九能和人家唐寅唐伯虎比嗎？唐寅那是什么層次？他閔憲九是什么層次？天地之別呢！可閔家莊的人都迷戀他，不正常呢！

談四書就想，閔家莊很久沒出畫家什么的，出了一個文化人，就稀罕死了，就把他神化了，閔憲九能有今天這名聲，與這有很大的關(guān)系。這叫先入為主吧！

當(dāng)然，也有他兒閔慶化的力?？烧勊臅J(rèn)為，慶化只是個大隊會計，閔憲九畫的虎是藝術(shù)，慶化的力太小，可以忽略不計。

談四書就琢磨，怎樣才能脫穎而出、一鳴驚人呢？怎樣才能讓閔家莊的人一提起畫虎的，就想起我談四書呢？

得在輿論上下功夫！特別在外面，得造大影響。他閔憲九不是才十里八鄉(xiāng)知道嗎，那我就在咱鮑溝公社有名氣，在善縣有名氣。到那時，等全善縣人民都承認(rèn)我了，還在乎一個小小的閔家莊嗎？想到這兒，談四書感到眼前豁然開朗，一片光明。

恰巧那一年，鮑溝公社文化站舉辦了一次農(nóng)民書畫展。談四書知道了，就去參加。文化站的人問他是哪個大隊的？有大隊的介紹信和推薦信嗎？談四書說，沒有，什么也沒有。人家工作人員告訴他：你想?yún)⒓?，行，但你必須要到大隊去開介紹信。因為這些參加的都是各個大隊推薦來的。否則，就沒參展資格。更別說評獎了。談四書聽了忙屁顛屁顛地去大隊里找支書閔憲發(fā)。因為閔家莊的公章拴在閔憲發(fā)的褲腰帶上，走到哪兒帶到哪兒，叮叮當(dāng)當(dāng)，晃晃悠悠。

閔憲發(fā)正和白大扁在一塊喝酒。本來臉就黑的閔憲發(fā)此時臉喝成了像幾天沒賣出去的豬肝。談四書說：“表叔喝酒呢！”閔憲發(fā)抬了幾抬眼皮，才把眼睜大，看了，說：“是四書啊！”聲音拖得很長，就像桌下拾菜吃的貍貓尾巴。談四書忙說，是我，表叔。談四書是住親戚門上，按輩分叫閔憲發(fā)個表叔。談四書說：“表叔，求你個事。”閔憲發(fā)臉抬得高高地問：“什么事呢 ？”談四書賠著笑說：“表叔，不是咱公社里辦了個畫展嗎？我想?yún)⒓印！遍h憲發(fā)說：“你參加就是。找我干什么？”談四書說：“得要大隊的介紹信?！遍h憲發(fā)有些不高興：“不就是參加個畫展嗎，要介紹信干啥？”談四書說：“那，那誰知道。要求是這樣要求的，就麻煩表叔你給我開個介紹信蓋個章吧！”閔憲發(fā)說：“介紹信是隨便開的嗎？”談四書說：“不然我就不來麻煩你了?！闭勊臅X得這句話說得還不充分，就又補(bǔ)了一句：“表叔，誰不知道，你是咱閔家莊的天！”閔憲發(fā)的臉一寒：“你這是什么意思？我是什么天？南霸天還是北霸天 ？”談四書知道拍馬屁拍錯地方，拍痔瘡上了，忙解釋：“誰不知道表叔你在咱鮑溝公社的分量？你是老革命了，是咱善縣的大英雄。哪個當(dāng)官的不敬重你？誰到咱公社來，不都先到你那兒拜訪？”說著這話，談四書一個勁地想扇自己的嘴巴，昧著良心，胡說八道呢！

閔憲發(fā)聽了這話臉上的皺紋才舒展開：“你說這幾句話，還有點話味?！闭勊臅推麓驖L：“時間緊著呢，明天就要開展了，快給開介紹信吧！”閔憲發(fā)說：“開行，你得先把你的畫拿來我看看，有個差不多，我就給你開。不然，畫得不像樣硬往外拿，丟咱閔家莊的人呢！”

談四書說那是那是。然后屁顛屁顛回家去拿畫了。望著談四書的背影，閔憲發(fā)哼了幾哼。白大扁說：“哼啥呢？”閔憲發(fā)說：“就他那個樣，字都寫不好，還畫畫，別不知天高地厚了！”

白大扁說：“是啊是啊，真不知天高地厚！”他媳婦鐵姑娘說：“別這樣說人家，說不定人家談四書畫的真比慶化他爹強(qiáng)呢！”

閔憲發(fā)把嘴撇得有八丈長：“他能畫畫，那天底下的人不都是畫家了？畫家是什么？是文曲星，幾十年不出一個的，很金貴的，畫家是那么好當(dāng)?shù)模俊?/p>

三個人正這么說著，談四書一頭大汗地跑了進(jìn)來，上氣不接下氣的。進(jìn)門就把他的作品展給了閔憲發(fā)。畫的是下山虎，看樣那只虎經(jīng)常挨餓，反正很瘦，像是下山尋食，急急忙忙的。鐵姑娘說：“不孬不孬。你看這虎畫得很像回事，還怪有威風(fēng)的?！闭勊臅犃艘荒橁柟?，滿臉的汗滴珍珠一樣璀璨，很燦爛。

閔憲發(fā)只是抬了一下眼皮，用眼角夾了一下，繼續(xù)叨起了一?；ㄉ钸M(jìn)嘴里，咯嘣咯嘣嚼開了。他見鐵姑娘大驚小怪，就有點看不起，白了一眼鐵姑娘，那眼里的含義鐵姑娘一看就明白了，是說，你懂個屁！

談四書站在那兒等著閔憲發(fā)發(fā)表意見。等了很長時間，閔憲發(fā)像忘了這事似的，就是不說畫的事。談四書只好問：“表叔，你看，怎樣？給我提個寶貴意見吧?！?/p>

閔憲發(fā)這回開口說話了：“畫得好，畫得好。”談四書一聽閔憲發(fā)夸他畫得好了，臉兒就像向日葵一樣開了：“請表叔多給我提寶貴意見！”又問，“表叔，剛才你說好，請問，好在什么地方？”

閔憲發(fā)說：“好就好在，人家閔憲九畫的像虎，你談四書畫的呢，像貓！”

此時白大扁喝到嘴里的酒一下子噴了出來，濺了閔憲發(fā)一身。 閔憲發(fā)用手拍打著身上的飯屑，很氣，可沒使出來。

談四書的臉頓時紫成了茄子，是秋后霜打的那種。他急忙卷起他的畫說：“閔憲發(fā)，你不給開不開就是了，怎么還作踐人？”

“我什么地方作踐你了？你畫的像貓，我說錯了？”閔憲發(fā)說：“你畫的像貓，硬想違著心讓我說是虎是不對的，是堅決辦不到的?！?/p>

談四書說：“好了好了，我服了你還不行？我怕了你還不行？這個畫展我不參加了，不參加了行不行？”談四書說：“就沖你閔憲發(fā)這一句話，我談四書一定要把虎畫出來。一天我不畫出名，不把自己畫成一個畫家，我就一天不進(jìn)閔家莊！”

閔憲發(fā)說：“好，好。有志氣。我等著。我等著你成為畫家。只要我不死，我就等著！”

談四書說：“你死我也要到你墳上對你說，我要讓你做鬼也做不素凈！”

從那之后，談四書就出去了。據(jù)說是去了動物園，在那兒看大門?？创箝T一般都是公家發(fā)工資，可他倒好，他在那兒看大門是他給公家錢，逢年過節(jié)了，還拿著自家地里出產(chǎn)的東西送禮。為此，閔憲發(fā)更是看不起他，只要人們一提起談四書， 閔憲發(fā)就把嘴撇得像瘋子閔慶瓜的褲腰。閔慶瓜穿的是大襠褲子，大襠褲腰是要挽著的，可閔慶瓜的那截白褲腰一般情況下是不挽的，在后面耷耷拉拉的，成了閔家莊的一景。然而閔憲發(fā)哪里知道，談四書去城里是去“修煉”的 。每天，談四書都起得很早，去看籠中的虎。虎畫了一張又一張。畫了一年又一年。功夫不負(fù)有心人，十五年后，談四書畫的虎成了我們善縣的一絕。談四書也由此而改名叫了談四虎。

談四書的《百虎圖》是在善縣舉辦的一個大展上一舉出名的，那是巨幅，一百個老虎或大或小，或搏或戲，惟妙惟肖栩栩如生。日本來的一個客商當(dāng)場出了一萬美金，是現(xiàn)錢，硬邦邦的票子。從那，談四書的虎在善縣響了名。

談四書就回到了村。閔家莊的人都涌到談四書家，談四書大門緊閉，一連三天，沒出大門一步。第四天的下午，談四書帶著酒菜出來了，接著就去了閔憲發(fā)的墳。

閔憲發(fā)剛死沒多久，墳還很新。那天，談四書帶了一瓶我們善縣最好的善公特曲，好幾十塊錢一瓶。談四書把酒打開，對著閔憲發(fā)說：“表叔，我來看你了。你喝了一輩子微山湖酒，這個酒你沒喝過，今天，我用潤筆的錢給你買來了，你嘗嘗?！闭勊臅丫拼蜷_在閔憲發(fā)墳前倒了，邊倒邊說：“說起來，我真該好好感謝你啊，沒有你那次的相激，我還真走不出來呢！表叔啊，我談四書謝謝你了！”

閔憲發(fā)的兩個兒子在一旁站著，后來兩個人都低著頭走了。閔家莊的人都看到，閔憲發(fā)兩個兒子的臉，猴屁股一樣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