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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進古村落

2020-12-10 00:40:28呂仁杰
時代文學(xué)·上半月 2020年6期
關(guān)鍵詞:老僧村子

呂仁杰

老僧口

一個渡口,一個老僧,產(chǎn)生了村子的名字,一直沿襲至今。

不知老僧口村落里暗藏著多少秘密,這是神秘的詞語,當(dāng)任何事物沒有被考據(jù)或思辨的時候,人們總是在尋找它的神秘所在之處。正如從渡口進入老僧口村,又不知道會遇到什么。那個時代交通不發(fā)達,需要渡船,老僧一年四季在這條河上擺渡,他是村子里活著的字典,更是神秘的人物。

夕陽下的渡口,似一條紐帶通向清河,在光照下綿綿延長,兩岸郁郁郁蔥蔥的枝葉一直覆蓋向遠方,老僧滑動竹篙,用力撐向水底,木船動了,向?qū)Π恶側(cè)?。人們乘船,不僅是出行,也是交流最近的新聞,傳播小道消息,訴說家長里短的地方,它是連接生活的中轉(zhuǎn)站。如果,村子近幾天有什么事情發(fā)生,起個大早,坐船到對岸去,發(fā)紅帖、白帖,傳達給對岸的親人。

由此,渡口變成公共場所,各種信息從這里傳出來,村子里的悲歡離合通過老木船帶到千家萬戶,它聯(lián)系著村民們,也聯(lián)系著社會。因此,渡口和老僧曾經(jīng)在村子里非常重要。

當(dāng)我再次來到村子時,沒有看到老僧,也沒有看到渡口,老僧口成為傳說,至于老僧叫什么名字,村民們都不知道,但是當(dāng)年村子離不開渡口,也離不開老僧。

老僧和渡口是村莊的總稱。我知道,渡口在村子里是人們敬重的地方,有時候坐在岸邊的老人聊起村子過去,他們回憶起年輕人不關(guān)心的話題。渡人最了解這個村子,人們至今還時常講起當(dāng)年村子曾經(jīng)的輝煌。社會進步了,人們反而忘記了過去。歲月改變很多,其實,船流淌在時間里,變成村子里的文化符號存在著。

老僧用竹篙撐起船,來往于河兩岸,乘船的人可能會給一文錢,也可能是一吊錢,日復(fù)一日,老僧用攢下的積蓄為村子修路和建學(xué)校。他是有血有肉、有情感的人。歷史上,沒有一個僧人和他那樣,有為民修路、建校的大胸懷。

老僧是這條河的歷史,也是村莊的歷史。

我試圖對老僧口村進行全面考察,從擺渡到建校,他是怎樣與村莊聯(lián)系在一起的?

當(dāng)年的渡口成為傳說,變成今天的石橋,人們匆匆忙忙在橋上行走,橋成為過往的工具。橋與船讓我產(chǎn)生遐想,一個是木質(zhì),另一個是石質(zhì),它們形狀不一,質(zhì)地不同,情感和歷史自然也不同。

隨著時代發(fā)展,村莊發(fā)生變化,不僅是老一代離去,新一代人的到來,是工具發(fā)生變化,從根本上發(fā)生改變。

相比之下,只有老人坐在大槐樹下念叨起渡口,以回憶的方式,再現(xiàn)老僧?dāng)[渡的畫面,因此,老僧、渡口,是實的,也是虛的,那份虛,是歷史的留白,也是懷念。

公元686年,那個春天的早上,天空中飄來一片白色的祥云,它們堆積在一起,如同一朵綻放的百合花。很多年后,人們還在訴說這朵盛大的百合,它是一片祥云,與時光相近,在時間的進程中,充滿意外與奇跡。

空中顯出一條神龍,張牙舞爪,一路向西消失在云霧里。洛陽宮城如同秘密,裝進銅制的匣子。匣子共為一室,中有四隔,上各有竅,以受表疏,只進不出,這是武則天專用的銅匭,用于檢舉和讓百姓傾訴心中不平。

武則天的手每一次伸向格子,發(fā)生的事情不同,命運也不一樣,每一層格子紙上的文字或是吉祥,或是暴力,那只是表象,在一定程度上表達出設(shè)立銅匭意義的重要性。

那一年,匣子第四個口,收到一紙表疏,當(dāng)上官婉兒解開半袋,卷軸上的文字緩緩展開,一個重大的事件展現(xiàn)在武則天眼前,山東歷城縣老僧口村臥著一條巨龍,如果不將巨龍攔腰斬斷,恐怕大周將天下不保。武則天的手不覺地動了一下,沉思半天,她感覺到巨龍的力量騰空飛起。上官婉兒讀完文字,武則天心中為之一驚,突然想到,在龍的主導(dǎo)下,幾乎可以改變一代帝王的命運,這里面是否有什么暗示或者預(yù)兆。遙想當(dāng)年,袁天罡看她長著龍一樣的眼睛、鳳凰般的脖子,富貴至極,預(yù)測她有朝一日登基為帝。

事實表明,事情發(fā)生之前顯露出來的跡象,成為今天的事實。一個人內(nèi)心無論怎樣強大,都無法對抗自然的世界。

三月乍暖還寒,牡丹含苞待放,層層花瓣包裹著洛陽城。武則天立即召見風(fēng)水先生,風(fēng)水先生與家人訣別,惶惶恐恐跪在銅匭前。老僧口村地勢南高北低,中間大街宛如龍的脊背,村子背依清河,龍又喜水,若不將其斬斷,恐怕會興云降雨,壞我大周。武則天聽了他一番陳述,決定采納他的意見,下令,在村子中央,由東向西開鑿一條人工河。河將龍脊攔腰斬斷,分成兩截,變成斷龍。為了把這條即將騰飛的龍徹底鎮(zhèn)住,朝廷在龍頭和龍尾的位置,建造團圓殿和玉皇宮。

村民回憶,大殿房頂上覆蓋著黃綠色琉璃瓦,在陽光的照射下發(fā)出金色的光。進入里面,殿內(nèi)雕梁畫棟、美輪美奐,堪稱人間仙境。每逢初一、十五,方圓幾十里的男女老少,前來焚香祭拜,祈求風(fēng)調(diào)雨順??諝庵心讨愕奈兜?,甚至附近的鳥都不會飛過來。

雖然武則天將巨龍斬斷,但村子的重要性和特殊性,無法改變。它給村莊增添更多的歷史,證明老僧口村的意義。一切都會變成過眼煙云,唯歷史的傳說將會永存。

從此,老僧口村多了一條河流。那時,河沒有名字,后來趙匡胤曾在這條河上還糧而過,它因此得名趙王河。

八月,荷花開了,小清河紅艷艷的,荷葉鋪向遠方。也許是我對老僧口村的歷史產(chǎn)生興趣,引誘我前往。經(jīng)過一小時車程,抵達老僧口村,我沒有遇見武則天,也沒有看見被斬斷的巨龍。眼前是一條干枯的河流,兩岸的大樹簇擁在一起,覆蓋住趙王河曾有的神秘。

趙王河橋長三十余米,每塊石頭由斜紋構(gòu)成,拱形橋洞從河底端至橋頂部由十層石頭砌成,橋上新修的護欄與橋身成鮮明對比。橋中間刻龍頭,我注視著石橋上的每一塊石頭,尋找歷史的蹤跡。沿著陡坡往下走,站在橋下,可以看到橋孔對面枝繁葉茂,這是我一次看到趙王河的全貌,泥土和石塊的堆積早已沒有往日的壯觀。

在橋頭上雕龍,我第一次見到,正因是宋太祖趙匡胤走過的橋,它便不再是普通的橋。民間認為對有雕刻龍的物件進行保護,屬于應(yīng)盡的職責(zé)。我走到橋下時,鞋里灌滿泥土,當(dāng)我的手指觸摸石壁上的龍頭,每一條紋路都清晰可見,額頭上伸出兩只龍角,眼睛放出光芒,我輕觸著凹凸的每個地方,感受時間中產(chǎn)生的速度。陽光下,我看見當(dāng)年的石匠,用鐵錘和刻刀輕輕敲擊石塊,每一處細紋連接起匠人的情感,形成一個時代的背影。匠人通過自己的觸覺,感知龍的存在,人們在橋頭上雕龍,是讓后人知道趙匡胤曾來過村莊,它象征著慈善、力量、豐收和變化,從中感悟出歷史的意義。

趙匡胤經(jīng)過陳橋事變登上皇位,建立北宋,自登基起,他總是想,自己被諸位將領(lǐng)擁立為帝,若有一天他們另擁新君,將如何保住大宋,他為之失眠,總認為臥床以外都是人家的地盤。他決定加強中央集權(quán),利用戰(zhàn)爭創(chuàng)造統(tǒng)一。為長期駐防北方要地,加大對契丹的防御,把運輸糧草作為重中之重,糧草是軍隊的力量,它是宋朝的特種兵,肩負著勝利的使命。

當(dāng)年趙匡胤路過老僧口村,只留下石橋是唯一的見證人。我來到村子,正是晌午,八月的陽光顯得有些毒辣,這個時間不是收獲的季節(jié),我想看到當(dāng)年河水在橋下流過的痕跡,看到伴著士兵搖櫓的呼喊聲、櫓和水的摩擦聲,浩浩蕩蕩的運糧隊,向遠處走去。

我向天空望去,耀眼的陽光,讓我感受當(dāng)年的情景。木船上飄揚的宋字,是運糧兵心中的戰(zhàn)旗,他們個個都是弓箭手,為確保糧草運往重要軍事基地,又有多少個不眠的日日夜夜。眼前的一切是真實的,我不是來欣賞一座殘留的石橋,而是在殘敗中,重構(gòu)消失的歷史。

趙王河,聽到它的名字,就會想到宋太祖趙匡胤運糧路上的景象。

老僧口村還有另一個名字叫臺邑。這不是一般的名字,邑,城市,是諸侯國。清代歷城地圖上顯示,臺縣在白云湖西。村子?xùn)|靠白云湖,湖內(nèi)野生白蓮肉嫩肥美,荷花蓮藕水天相接,也是宋代詞人李清照常去的地方?!独m(xù)山東考古錄》載:“臺縣故城在東北八十許里。”剛到村子時,我還沒有覺察到,它在歷史上罕見的位置,如此看來,十八條大街的背后,卻有一番故事。

春秋時期,齊國丞相晏子喜歡穿粗糙的布衣,吃粗糙的糧食和僅以鹽調(diào)味的蔬菜。左右侍從將此事告訴了齊景公,景公把老僧口作為食邑封賞給他,讓晏子享受靠封邑租稅生活。晏子卻說:“過去我們先君太公受封到營丘,受封的土地有五百里,算是大國。從太公受到君王之身,已經(jīng)有數(shù)十個國君了,假若,只要能有取悅君王的人,都因此取得食邑,到齊國來求取土地的人,早已沒有棲身的地方了。我聽說,臣子有德則增加俸祿,無德退回。哪有父親為兒子取得封邑,而敗壞國君政治的呢?”齊景公把最好的諸侯國封給他,晏子卻不接受。一代丞相,放棄世祿封地。由此可以判斷,老僧口名不虛傳,它覆蓋古代的城市,不是需要挖地三尺,從土里才能挖掘出的地下“侯國”。

可見它的地理優(yōu)勢和當(dāng)時的繁華。

漢高祖六年,戴野立下赫赫戰(zhàn)功,劉邦封東郡都尉戴野為臺侯,從此改臺縣改為臺侯國。他是臺國第一任主人,率軍駐守東郡。戴野帶領(lǐng)人們產(chǎn)絲、制絲,做出錦衣玉緞,通過趙王河運往各個諸侯國。也就是說,村子在2000多年前,已是歷史上的風(fēng)水寶地。

如村民的描述,每逢大雨,滔滔的流水順著滾龍大街,如龍珠般由南向北滾滾而去,水翻滾有浪,甚為壯觀。人們把這條脊背大街稱為滾龍街。村子的側(cè)影像睡熟的巨龍,頭部、眼睛、龍須以及尾巴都相當(dāng)逼真。在滾龍街南頭有兩眼古井,東西對稱,恰在龍頭兩側(cè),村民把這里稱為龍眼。繼續(xù)往南走,有九條通往不同方向的路,在龍口處匯合,叫九龍口。從高處往下看,九條道路仿佛是巨龍的胡須,有的彎曲,有的翹起。夏日,路兩側(cè)長滿野草,那叫龍須草,用來煮水,可以清熱解毒。

我端詳許久,看了又看,那真是一條巨龍嗎?如此,龍頭沖南,龍尾朝北,巨龍擺出即將出水騰空的架勢,一條河讓巨龍長睡不醒。我心中暗自稱奇,這樣的選址,顯然是為了一個著名的傳說。

我走到村子中央,站在趙王河橋上,一條河隔開空間,河南岸是老南村,河北岸是老北村,老南和老北的村民沿著河分布在兩側(cè)。一頭獅子進入我的視線,它頭部失去棱角,被時間撫摸得光滑,眼睛和牙齒依然流露出它的威猛。獅子被砌入地上,老北村趙大爺說,獅子有一千多年的歷史,當(dāng)年獅子被外村人偷走,本村路過男子發(fā)現(xiàn),便揣到懷里,抱回千年獅子。村民們商量,把獅子用水泥砌到地上,可以留住這個老物件。從此,獅子和大地縫合在一起,它感受當(dāng)年的情景,看著村子發(fā)生過的人與事,鮮活地存在歷史中。我撫摸獅子,它似乎發(fā)出尖厲的聲音。

老僧口村是一部史書,奠定千年的歷史,從村子的曲線來看,這座村莊顯然比一個傳說更神秘。是的,村莊是一代代人口述史,它超越文字記載。

我看過一張老照片,河上有來往的船只,船艙里滿載的貨物以及人們忙碌的表情。我無法描繪出這兒的地形,在地勢起伏之間,產(chǎn)生一條河流,四周是散落的村莊,灰房子白房子,聚集成村落。人們習(xí)慣性叫趙王河,它是歷史上重要的交通要道。古代唯一的交通,顯然是水路。船借著水勢,順流而下,在碼頭人們方便交換物品,由此也給村子帶來富有。

老僧口村在濟南東北方向,距離市區(qū)約四十公里。我無法想象,這么偏僻的村莊,竟藏著一座城堡。據(jù)老人講,村子曾有九條大街、十八個巷子、七十二條胡同,都是沿著滾龍大街分布,條條街巷相通,經(jīng)緯有序。僅說七十二條胡同,足以證明老僧口村歷史上的繁華。我從村子西頭走到東頭,用了半個小時,村子似乎比當(dāng)年七十二條胡同還要大。頂著烈日的陽光,帶著村子里的故事,我回到家中,翻開2007年濟南出版社出版的歷城縣志,手繪的地圖是我與不同時代對話的機會,“老僧口”三個字印在頂端,這是濟南方位的最北面,每一個街道和門楣上都帶有不同的地位。

縣志記載:金代屬老僧口鎮(zhèn)。明崇禎十三年(1640年)屬巨冶(野)河路。清乾隆三十六年(1771年)屬東北鄉(xiāng)。民國十三年(1924年)屬老僧口鄉(xiāng)。老僧口村原名老僧渡口,自后唐清泰二年建鎮(zhèn),金代沿置至今,元代曾用名“老倉口”。

“倉”又通“滄”,古老的地方,我仿佛能看到深綠色的河水一直流向遠方,滄浪的清水,可以洗我的帽纓,可以洗我的雙腳。正因這一條河水,讓老僧口村人有信念和追求,終有一天會乘風(fēng)破浪,遠渡滄海。

趙王河從村中穿過,把老南村和老北村連接在一起,老僧一輩子擺渡,看著兩岸的村落,時而捕到跳上老船的魚,時而看到被風(fēng)吹起的浪。一個外鄉(xiāng)人,在平淡中,履行自己生命的意義,卻從來沒有放棄對村莊的貢獻,老僧圓寂后,村子里的人們?yōu)榱思o念他,改村子叫老僧口村。

我不知道老僧在船上住了多久,還沒有找到答案,但村落仍在,和一千年以前那樣,在彎曲的河道上,與河水一起均勻地呼吸。

從老倉口到老僧口,一個字通過水面,由此岸到達彼岸,連接起最近的距離。

它是村子里最鮮活的地方。

渡口是微觀世界,也是宏觀世界的存在。微觀是老船上的聊天、消遣、過往,亦是一個公共場所,從中傳達出消息,聯(lián)系社會。宏觀是歷史性的,對村民們來說,武則天、趙匡胤一代代帝王,記錄下他們與老僧口村的傳說故事。

有了這些文字,讓村莊呈現(xiàn)出有聲音的歷史,在漫長的河道中,開出時間的花。

睡在云上的村莊

一個下午,飛鳥劃過天空,小桃掛滿枝頭,石頭縫生長出綠色生命,開出粉色花朵,每片葉子都綠油油的,這是自然界煥發(fā)的本能。石頭路、石頭房、石頭戲臺、石頭墻,每一塊石頭的紋理都帶著自然的氣息,一代代石匠經(jīng)過情感打磨,成為我們描述的畫面。

這些畫面比任何經(jīng)典都美,它來自于云上,山間,水旁。這份美,如果臨為一幅畫卷,將成為歷史中的藝術(shù),它存在于臥云鋪村人的意識之中。我知道,它也會變成我懷舊的對象。

從遠處看,石頭仿佛是大地上生長的果實,對于我而言,這是風(fēng)景。然而,幾百年來,這是臥云鋪人們生活的地方,他們在山間耕作,開石頭建房子、搭戲臺,成為和大山不能分割的部分。

我來到臥云鋪村時,恰逢六月初六,被一陣器樂吹打聲吸引,沿著石頭臺階往上走,石頭房依山而建,被風(fēng)化的拴馬石,顯得古老而寧靜。閆家大院的牌匾,成為時光中的一條隧道,是閆氏族人集中修建的居住院落,人們稱“大天井”,距今有200多年歷史。建筑依地勢而建,據(jù)說一層用來飼養(yǎng)家畜,二層視野開闊、通風(fēng)好又不潮濕,石頭屋冬暖夏涼,堅固防水,是居住的好地方。閆常山每當(dāng)日暮時分,從農(nóng)田回家,坐在二樓窗前,品一杯山茶,呼應(yīng)著自然,想一些遙遠的事情。

房子主人閆常山是位身懷絕技的莊稼人,明永樂年間,兄弟四人因得罪官府,由陜西齊家遷往山東,排行老三的閆常山,相中風(fēng)水寶地臥云鋪,他用計火燒匪窩,生擒匪首趙麻子,幫助當(dāng)?shù)匕傩甄P除了霹靂尖匪患,成為遠近聞名的大英雄。

閆常山敬天、敬地、敬人、敬物,他將生命中的正義與智慧傳給后人,他的心像陽光一樣,關(guān)心著村子里的每一位成員,成為閆氏家族的標榜。

閆家大院門前,有一口深井,周圍石頭砌成,村民們叫它閆家泉子,附近的人們都在這里打水。即使在今天家家安裝自來水,人們還是習(xí)慣喝泉子里的水。從閆家泉子流出的水,沿著石頭河道向下游流去,行人洗把臉,或拱起雙手捧一口甘甜,這里少了些當(dāng)年的喧囂,水和人融進平淡的山居歲月。

穿過城墻半月灣,我拿起相機留念,記錄村子里靜止的一刻。閆家大院的鄰居是王家大院和劉家大院。村子有七大姓,七個泉子,其中劉家大院前后各一個,劉家和王家是臥云鋪村最大的兩個家族。明朝嘉靖年間,王氏族人來此建村,后來劉氏族人路過臥云鋪,到王家借水喝,王家人主動提出為劉家提供土地,讓劉家在此安家,劉家挨著王家建起住所。此后李、張、閆、蘇、吳等其他姓氏家族,也陸續(xù)在臥云鋪安家落戶。村子人口越來越大,他們相互幫助,包容和睦,成為村子里世代相傳的美德。

不知道有多少過去還留存于今天,村民在桶上綁上粗麻繩,伸進深井,兩腿站在井沿上,把桶扔進井里,用力把水桶拔上來。水桶搖搖晃晃放在井邊,清澈如同銅鏡,照出衣服的色彩。在臥云鋪村,打水成為一種傳承,當(dāng)人踩在井沿時,人與水是情感的交流。村支書王子吉說:“一戶一四合院,一戶一石碾,一戶一山泉,是臥云鋪的歷史淵源?!贝遄永锩考叶加惺?,他們用泉水做豆腐,碾砣在碾盤上一圈圈轉(zhuǎn)動,把黃豆碾碎。剛做出的豆腐不用放作料,原有的香味在深山里飄蕩,拒絕一切工業(yè)生產(chǎn)。石碾把固體磙壓成粉末,對村子里的人來說,這是養(yǎng)育生命的石頭。磨最初時叫硙,到了漢代才叫磨,魯班覺得人們用來吃的面,放到石臼用石頭來搗,搗出來的有粗有細,且量特別少,他就找來石頭制成磨扇,在中間安個短的立軸,固定住下面石頭,推動上面的石頭,兩塊石頭相互碾壓,不僅碾得多,也省力氣。石磨從春秋末期至今仍存在于臥云鋪村像一個神話,那些隨處可見的石碾,與他們的生活息息相關(guān),而在后工業(yè)時代,成為我們參觀的文物。

我老家拆遷,在院子?xùn)|墻下,放著兩盤石磨,朋友建議我在磨盤上制作上木架,石磨中間的圓孔方便排水,正適合用做茶臺,古樸又典雅。正因這盤磨,一塊石頭告訴我生命本來的真實,帶我跨入時間里,看到魯班。

走進蘇家大院,深棕色牌匾砌入墻體,“蘇家大院豆腐坊”幾個字,引起我注意,在城市吃不到純正的山泉豆腐,我想買幾塊帶回家,所有豆腐今天全部售空。我與李大娘素不相識,她是熱情的山里人,邀我去她家做客。今天是祭山神的日子,家家戶戶買豆腐,大娘說,豆腐一大早就賣光了。熱情奔放的山里人把豆腐切成小塊,蔥白切絲放盤中,蘸一點辣椒醬,豆腐中擠出白綠色漿汁,喝上一口,它帶著大地上的味道,鉆進我的身體,直到臥云鋪村海拔840米之上。

村子地勢很高,房屋經(jīng)常被云霧覆蓋,云霧繚繞中,人們?nèi)缤谠撇噬?,臥云鋪村由此得名。石房依地勢而建,越往北地勢越高,最高處的山,叫云摩臺。路兩旁坐滿聽?wèi)蛉?,我來到時,座位早已坐滿。逮家齡村人也來湊熱鬧,那是隔壁村莊,村民們在六月六這一天也來看戲、祭山神,大山是屬于每一個人的。

山神和戲臺誘發(fā)我的想象,猙獰可怖的山神畫像背后,隱藏著村子的傳奇歷史。大山之中,他身穿盔甲,左手拿叉,右手拿刀,長滿毛發(fā)的雙腿踩在云摩臺上。他能保佑人們平安,亦能給人們降下災(zāi)難。這時,我把大山與豆腐聯(lián)系在一起,正是民間講得都有福氣的意思,人們用豆腐祈禱山神,給臥云鋪村人帶來福氣。

山坳間的臥云鋪村,是人們開山劈出塊塊石頭累積而成。人們把石頭整合,又把它們分割。艱苦的運輸條件,有的是踩著不平的山路,搬運石頭的大山人一步一步向前走。過去人們辟山,都是人工鑿開,有時不小心跌落山谷,砸到身體,又傷及他人,逮大爺說,這一切都是未知的。人和石頭是有感情的,山神見證著石匠一代代老去,留下這些老房子。我無數(shù)次站在它的面前打量它們,才知道,炒面和豆腐用來祭山神,在艱苦的年代是最好的食物。

云南幾乎村村都有山神廟,有一年去云南,正逢二月初二,他們殺豬宰雞,上香叩拜,來叩謝山神一年的保佑和恩賜。每年二月初二,村民們同吃一道菜,這也成為一種祭祀的民俗。一個地方一代代傳承,成為地方的文化。

臥云鋪村祭山神與云南不同,不是殺豬宰羊,村民們六月六這一天,擺上雞蛋炒豆腐,叫金包銀,寓意山神保佑山民們,把日子過成金山銀山。

明朝王陽明心學(xué)曾提到過,浰頭山殘留著盜匪,王陽明奉天之命,掃除盜賊,為民除害。王陽明祭拜山神時說:“神其陰有以相協(xié)。”山神啊,您在暗中就保佑協(xié)助這件事,借我的手來剿滅賊寇吧!如果剩下的來投降,請暗中護佑他們的衷心。如果他們懷有奸心,就請山神暗中奪了他的魂魄,張揚我軍威。

王陽明祭拜山神講述的不僅僅是小故事,更是沉淀在大山中特有的文化。祭山神藏有不被人知道的秘密,它在每個人心中,和歷史緊密相連。

臥云鋪村有一處戲臺,兩側(cè)恰好生長著兩棵古樹,它剛好可以遮擋陽光,村里的男女老少在這里,觀看臺上的悲歡離合。戲是一面鏡子,甚至可以找自己的影子,抑或是一出戲,改變?nèi)松拿\。村子里王大姐說,臥云鋪村東靠摩云山,西至霹靂尖,是淄博、萊蕪、濟南三地交界處,曾是歷史上齊魯兩地分割處。她聽老人說,早年村中有客棧、餐館,東來西往的客商常留宿于此。很多閑人聚集在這里打牌、賭博,先是小賭,后是大賭,賭出人命。為了讓賭博的閑人戒賭,光緒十一年,村中立戒賭碑,村民們教給他們學(xué)戲,由此戲臺除了祭山神,還承擔(dān)起另一個使命。

這些山戲沒有劇本,是臥云鋪村人自己組建班子,用生活的故事編作臺詞,以口傳為主。山戲走過五代人,一百四十多年,我是幸運的目睹者,如果不是六月六偶然進入村莊,或許我永遠不知道云霧繚繞的背后,藏著情感的大戲。她們不是專業(yè)演員,卻唱出以《全家?!窞殚_班的歷史,沒有資料記載,沒有一處文字比代代口述走得更長遠。太陽沿著戲臺西下,人們并沒有散去。戲臺改變他們的命運,發(fā)生質(zhì)的變化,我觸摸戲臺旁一塊塊石頭,體溫和歷史融合在一起,讓我們這些遠方人成為歷史在場的見證人。臥云鋪在一年四季中開出不同的花朵,如同山戲中衣服的色彩,紅綠相間,黑白分明。

無數(shù)個記憶中的個體,形成集體記憶,而每一個人,以不同的方式講述歷史。逮大爺今年七十二歲,他小時候管臥云鋪叫臥鋪,說村子是睡在云上的大床。多么舒服的大床,冬暖夏涼。他指著一塊石碑,上面刻著:“自光緒三年至光緒二十八年記載了村子的歷史和發(fā)展?!崩戏孔诱驹诖遄又醒耄蜻h方客人發(fā)出邀請,因為村子成為景區(qū)。老建筑有血有肉,它代表一個民族,一個時代。李約瑟說:“那些民間的建筑,才是真正的中國建筑。”

當(dāng)黑暗籠罩山村,我仿佛看到石砌的窗口,透出一朵煤油光,石頭房子被圍攏起來的大樹懷抱,把家族的血脈摟住,這樣的寧靜,早已滲入人們的細胞里。

此時,只有天空和大地,才能還原歷史的真實。

時間深處的朱家峪村

朱家峪村面積七千畝,有祠廟、樓閣、石橋、古道、古泉,圍成正方形,路路彼此相通。這是我第一次到達這個古村落,它比傳說中更為古老。登過五百余米的山坡,迎接我們的是一座長滿爬山虎的老房子,拱形圓門下,乘涼的大娘,七十有余,她把村莊的歷史作為一種養(yǎng)料,吸附進身體,并訴說給世人。

雙軌古道建于禮門前,依托于巨大的石門,把朱家峪村人視為君子循行的禮儀之道。古道幽靜蜿蜒,用青石和黃石砌于土地中。重修于明代,分上下兩行,人車分離,在那個年代,朱家先人堪稱意識超前,此時,我站在禮門前,對他們產(chǎn)生崇拜。踩在青石上,雜草從石縫中鉆出,古道猶如開往歷史深處的列車,時代久遠的青石變成密密麻麻的文字,仿佛依次向人們傳遞著它的過去。

人只有通過歷史才能認識自己,而只通過內(nèi)省是永遠也做不到這一點。的確,我們都是通過歷史來探究人究竟是什么,知道歷史是什么。

村子在時間中像人一樣繁衍下來,人類學(xué)家通過一塊石頭,一片水,一塊殘磚、碎瓦,甚至是一株草,來探究村莊的過去和未來。我站在遺址的空間,面對雙重歷史,如同一個考古工作者,要在廢墟上挖掘出歷史的碎片。

老房子建于清代道光十八年(1838年),分上下兩層,下面筑閣洞,上層為閣樓。閣檐下刻著“學(xué)宮仰止”四個大字,早在清代以前,這里是便是官府設(shè)置的學(xué)校,一行字成為人們仰慕和向往的地方。兩側(cè)廊柱雕刻楹聯(lián)——“文閣覽勝廣聚日月之精華,慧眼識英大開天地之文章”。從生命意義上講,閣樓的堅固遠遠比不上一行字,當(dāng)那些建筑化作廢墟,一幅字,成為真正的活物。打開閣樓窗戶,凝聚起日月帶來的正能量,在所有浩瀚的歲月里,人們與文字緊緊地結(jié)合在一起。

村莊建有文昌閣,想必村子定是惜字如命的地方。發(fā)展經(jīng)濟的年代,速度改變一切,歷史在頑強抵抗。村子被開發(fā)成旅游景點,閣洞下乘涼的趙大娘頭戴花邊草帽,身穿紅色休閑上衣,踩一雙藍色拖鞋,搖著手中的蒲扇,扇來一陣陣風(fēng),風(fēng)中彌漫著濃重的歷史氣息。她講起前塵往事。文昌閣178年沒有修繕過,只有二樓房頂,加以整理,村子從老到小都可以給你做導(dǎo)游,你給三十二十,十塊八塊都可以。她指著正南方向說,這里還保留著一座完整的私塾,朱逢寅的學(xué)生有兩個考取舉人,劉元亮是翰林院編修主持,劉仲度是奉天總兵。她聲音里帶著驕傲與自豪,如緩緩的河水流淌到我面前。劉元亮、劉仲度他們一文一武,名聞方圓百里,光緒皇帝親筆題字“明經(jīng)進士”,并任候選訓(xùn)導(dǎo)。在清代,這相當(dāng)于七品文官,皇帝的欽命,朱逢寅不是私塾教員,是輔佐地方知府的教授,可直書覲見皇帝。

同一個村子,同一個師傅,考出兩位舉人,這對村莊來說無疑是名震四方的,所以建立文昌閣自有它的道理。這座樓閣,只因皇帝在上面寫過字,就不再是普通的建筑。如果沒有皇帝題字,它就是一座房子,像大地上房屋一樣,結(jié)局只能隨著時代的變化而消失。正因為有皇帝的題字,那些字,它的一撇一捺,都變得異常珍貴。

游客買票方才能進入村莊,“明經(jīng)進士”,粉刷紅色油漆,按照舊時的樣子復(fù)原,人們拍照,編造一些優(yōu)美的傳說,村莊搖身一變成為搖錢樹。傳說可以是虛的,又有誰可以證實它真的存在過?只有那幅字例外,它是真切的,帶我們跨過時間的雙軌古道,看見光緒皇帝。

百姓在文昌閣供奉文昌帝,一盞香爐,三炷清香,裊裊升起,環(huán)繞在亭閣、山間。文昌帝是民間尊奉的神祗,古代士子尊其之神,科考之士均前往文昌閣祈禱,求賜祿運。一直到現(xiàn)在,村子里凡是參加考試的學(xué)子們,老人都會進入祠廟進行祈求。文人以文字謀生,文昌帝既然主文運,一定能給學(xué)子帶來最大的信心。老百姓愿意家里的孩子考取功名,用筆桿子說話,那是有分量的。即便是筆桿子有權(quán)威,也不能用文字造謠生事,期壓良善,這成為朱家峪村人的座右銘。

建立文昌閣,自會建立《惜字律》,約束考取功名之人。讀書須用功,一字值千金,敬字紙亦是敬圣人,對有文字的紙,不能隨便丟棄污損。人們認為珍惜字紙,家必興盛,為家人增添福壽。凡寫有字的紙不會用來糊窗,更不會用來包裝食物,以免油漬沾到上面。老人們把不用的字紙放到一起捆好,用火焚成灰,待到秋天送到河里,以此證明文字在人們心中的地位。族人用俊美的正楷體寫下這樣的文字:

下筆有關(guān)人性命者;下筆有關(guān)人名節(jié)者;下筆有關(guān)人攻名者;下筆屬人閨閫陰事者,及離婚字者;下筆間離人骨肉者;下筆謀人自肥,傾人活計者;下筆凌高年,欺幼弱者;下筆挾私懷隙,故賣直道,毀人成謀者;下筆唆人構(gòu)怨,代人架詞者;下筆恣意顛倒是非,使人含冤者;下筆喜作淫詞艷曲,兼以詩札訕笑他人者;下筆刺人忌諱,令終身飲恨者,此字當(dāng)惜。

那些字跡,一看就屬于文人的,它有章法,莊嚴、精妙、和諧、敦厚,讓我想起一代代子孫,在家規(guī)、族規(guī)的約束下,不背棄原則。

我的父親也是惜字如命的人,三年前老家拆遷,他把幾十年的舊書和習(xí)作過的書法紙裝進麻袋,用三輪車運往租住的地方,途中突然下起大雨,父親脫下外衣包住書本,他彎著腰將那些舊書抱在懷里,雨點打在他背上,書完整運送到家中。父親喜歡那些書,他把每一個字視為生命,同時,也約束著人的行為。

有時候,這些約束,呈現(xiàn)出考取功名之人的道德、規(guī)矩,似乎又體現(xiàn)在每一個普通人的身上。他與喜好無關(guān),是家族對敬字的呈現(xiàn)。我站在文昌閣前,呼吸著山間的氣息,仿佛看到秀才身穿襴袍,圓領(lǐng)大袖,腰間襞積,坐于臺前,舉筆信手涂抹,一幅俊美的書法躍然紙上,里面融入進取和果敢,也包含沉靜和閑適。

歷史真實的氣息,不是檔案資料能完全表達出來的。文昌閣建在村莊門前,不僅僅體現(xiàn)一村考取兩舉人的榮耀,更背負起社會的道德,和一個時代的感召力。

百姓每年二月十五、八月十五,聚集在文昌閣獻上供品,搭臺唱戲,舉行各種敬字、惜字演出。人們制作各種字紙、書冊,有的人求來生能讀書識字,成為受人敬重的讀書人。有患眼疾的人,他們用手撫摸字的模樣,祈求復(fù)明,在窗臺下看到一縷光照在一撇一捺的方塊字上。從某種意義說明,人們對文化的需求,已經(jīng)深入至平民百姓。

我打量著身邊的趙大娘,對于她的經(jīng)歷,我一無所知,她識字懂文化,更讓我感到高深莫測。她指著南面告訴我,往前走過了橋有一個洞,那是朱家先祖朱良盛初來村子時住過的地方。我跟隨著她指引的方向,一路向前,眼前是繁茂的大樹,腳下的枝葉,層層疊疊,在夏日的空氣中積累得很厚,散發(fā)出時間的味道,它們從來沒有腐爛過。

洞前長滿構(gòu)樹,我們老家管它叫褚葡萄,果實叫褚實,聽父親說它是味中藥,能健腎。這種樹滿山遍是,紫紅色的果實在綠葉的襯托下顯得格外耀眼。從很遠處就能看到翠綠和深紅的強烈對比,宛如樹林中掛著一串紅燈籠,發(fā)出耀眼的光。果實未成熟時,掛在枝頭沉甸甸的,經(jīng)過陽光的照射,慢慢變紅、變軟,猶如秋日里的落花,轉(zhuǎn)瞬間就會消失。大地上鋪了一層紅果,我沒有見到這棵樹孕育果實的過程,只能分享它們的結(jié)果。我撿起一個,想到朱良盛來到村子,他把洞前的構(gòu)樹當(dāng)成寶貝,樹皮剝下割斷、切碎,用石頭砸成粉,煮成糊糊,成為救命的食糧。構(gòu)樹生命力強,第二年又會長出新的枝葉,一年一年生長在洞前。我相信,一個植物學(xué)家能通過果實的數(shù),判斷出時間的刻度。整片樹林記錄著六百年的時間腳步。炎熱的夏天里,風(fēng)拂動樹葉,朱家人坐在洞里安靜地享受著自然帶來的果實,那些微紅的果肉,照亮了生活的艱辛。這時,我開始明白,自然使人們變得渺小,卻又拯救著人類。

夏日無論多熱,總是能讓人活下去,冬天的日子卻是難熬。我站在洞前,看到巨大的洞口建在山坡高處,周圍是平地,洞里有兩個穴,一深一淺,一大一小,上面刻著黃石洞三個大字,在枝葉的覆蓋下,我似乎看到朱良盛一家生活在洞中的情景。鉆木取火,打野兔,北風(fēng)呼嘯,地上鋪草,一家人擠在一起取暖。他們把凄涼和委屈吞咽,期待春天到來。

最深的痛苦來自那些逃荒的日子,他們都是一些凡人,災(zāi)害剝奪了他們故鄉(xiāng)的家。

明洪武二年(1369年),始祖朱良盛帶家眷,從河北棗強縣一路逃荒到村子,朱家有一匹棗紅色高頭大馬,它健美的肌肉泛著油光,跑起來,身上長鬃在風(fēng)中擺動,它似草原上的一匹駿馬,有勢不可擋的力量。傳說,馬長鳴一聲震動附近山岳,四蹄騰空貫風(fēng)雷,山中豺狼虎豹不知道是何怪物,不敢靠近它。這匹馬是絕好的管家衛(wèi)士,為生活在叢林里的朱良盛一家,帶來安全護衛(wèi)。據(jù)說,逃荒路上,朱良盛寧愿自己餓肚皮,也要給大馬充饑,他撫摸馬頭,驕傲又得意。馬似乎通人性,于一匹馬而言,就是實實在在地為主人作腿腳。來到村子安頓下生計后,朱良盛世梳理并剪齊了馬鬃。它看上去整齊了,卻失去了大馬當(dāng)日的威風(fēng),不料,在風(fēng)雨交加的夜晚,竟然被下山的老虎吃掉。朱良盛一家悲痛難忍,沒有大馬看門護洞,他們準備遷入村中。

這是傳說,是一種想象,更是朱良盛一家的傷痛。慢慢地,變成時間里人們眼中的現(xiàn)實,模糊而又清晰地存在于村民的記憶里。

外鄉(xiāng)人進入村子不是那么容易,村莊里住著趙、李、張、石、康幾戶大姓,石、康兩姓合計阻止朱良盛進村,他們認為朱吃“屎”(石)、“糠”(康),關(guān)乎他們生計性命。朱良盛一家只好在洞中住了很多年,他們一家為人善良,幫助村子里的人們打草、挑水、修建房屋,逐漸被村子里的人們接受,終于在村中搭建起簡陋的石房。

朱家在村子里慢慢建立起威信,人口越來越多。光緒年間,朱家朱鳳皋考取五品舉人,并在家族立起一座旗桿,命名旗桿座,成為家族做官的標志。他成功考取舉人,成為家族的引領(lǐng),村莊的驕傲,這張寫滿字的旗幟,在時間中被拉長、拉遠。

我坐在旗桿旁,度過了一個下午,看著那些灰色的房屋與遠處新建的樓房形成鮮明對比,用古老一詞來形容,顯得更加恰當(dāng)。在旗桿的引導(dǎo)下,使我產(chǎn)生對村莊的探索。

《章丘地名志》載:朱家峪原名城角峪,改為富山峪,后改為朱家峪。從城角到富山,名字承載起歷史的變遷,這的確是一座富峪的山,以至于在清代人們就建造出雙軌古道。

我沿著石板路往南走,穿過空隙的叢林和古老的石橋,偶爾聽見幾聲鳥鳴,拖著長腔,向遠處飛去,漫步在山路上,高大密集的枝葉,給人一種安全感。眼前是一座石頭房子,門口的石碑已被時間的風(fēng)吹成白色。碑上刻有官帽,根據(jù)老人的描述,立這塊碑是有講究的,族長不但要選擇良辰吉日,立碑之人與先人的命理須相和。石碑的方向、顏色和位置也有說法,具體來說,石碑的方向決定后人的興衰,位置也要精確到厘米。石碑雕刻官帽,是古老的頭衣,告訴后人不要忘記先人曾有的身份和地位。我看到那些精美的花雕,在歲月中發(fā)出寂靜的光,那些光一直彌漫進碑上的每一個漢字。

其中一塊石碑上的官帽,在時代的變遷中流失,人們用類似的石頭補雕上,發(fā)白的石頭與新的材質(zhì)完全不同,這些留下的斷片是我們探索歷史的蹤影。工業(yè)化技術(shù)的今天,人們用模型刻出官帽,它無法代替手工的溫度,新舊不是石頭顏色的對比,它們把現(xiàn)實與歷史相隔而望。

我喜歡這些老建筑,它們是都市里缺少的,房屋保存了自然的本質(zhì)屬性,無論時代如何變幻,它如一位老人,安靜地坐在樹下,向百姓訴說前塵往事。

我站在朱家祠堂門前,歷史陣陣奔來,一座建筑其實就是主人的世界觀,讓我感受到陳舊中透出的威嚴。拱門上翹起的檐簾恰似一頂宮廷官帽,“朱氏家祠”四個大字,字字勁健。上面雕刻著菱形組成的七星圖,朱熹出生的時候,臉上右側(cè)有七個黑點,像天上的北斗星,由此北斗星成為朱氏家族文運圖騰的標志,也代表著七星高照、吉祥如意。設(shè)計師把朱氏家人的故事一起植入建筑中,以此激勵后人刻苦讀書,以求成為棟梁之材。

推開銹痕斑斑的大門,跨進大院,尋找主人生命的痕跡。宅院分內(nèi)院和外院,外院影壁墻依山而建,飛檐在雕滿花紋的方磚上顯得精雅與古老,墻上雕刻圓形底盤,中間方孔。我拍成圖片仔細端詳,才發(fā)現(xiàn)這是一枚桐錢,它變成飾物,砌入墻體,把愿望隱藏在石雕之中。敏感的人可以感受到石匠的呼吸聲,人們超自然的崇拜也滲透在民俗雕刻里。一位老石匠告訴我,好石匠要看他懂不懂石頭,人懂了石意,石也就懂了人心。

院子變得深沉,失去往日的活力,我走到墻角,視線集中在一行字上:十三世朱世杰,十五世朱秉忠、朱秉剛倡議舉建朱氏家祠。祠堂宏偉古樸,影壁左側(cè)方形石碑一同被砌入墻體,記錄下重修朱氏家祠碑記:朱氏家祠創(chuàng)建于清光緒八年,歷時幾近,周甲屋瓦日以破碎,椽桷漸就朽腐,民國十六七年間匪患饑餓,迭來相逼族戶咸仰屋與嘆,雖祖廟為先靈所托地,竟以無力顧及,迨至二十一年之葛村市成立祠之門前,臺地市人輒輻輳踵至翠皆有損污禮祠之修整乃益不容緩,經(jīng)禮只決議,祠堂之屋瓦大廈重修。民國二十六年荷月立。影壁右側(cè)刻有各支首事及捐工人的姓名,秀美的文字,記錄下一代代人的豐功偉績,成為祠堂的守護神。

一道影壁墻擋住外人的眼光,院子里曾有的秘密,外人是看不到的。從古到今,一個人無論是在外流浪或是做至官員,都會把院子當(dāng)成生命中的一部分,俗話講落葉歸根,這種形式,是一種靈魂,是一種特有的情結(jié),承載起中國文明最精彩的篇章。

當(dāng)我把影壁墻上的碑文記錄下來時,那些或深或淺的文字,是族人生長不息的命脈,當(dāng)命運受到威脅時,把人們對生命和繁衍的渴望,用特殊的方式呈現(xiàn)給后人。

從內(nèi)院進入堂屋,簡約而結(jié)實的結(jié)構(gòu)證實著忠實,他們從來沒有隨時間逃跑。屋子主人朱良盛的照片懸掛于中堂之上,他身穿綠色交領(lǐng)袍,頭戴四方平定巾,帽子中間鑲嵌橢圓形白色紐扣,濃黑的眉毛下一雙善良的眼睛注視著祠堂,黑色胡子搭到圓領(lǐng)衫處,我似乎能感覺到他的觸覺在四季中的變化,堅定而厚實。

中堂是明清至民國年間朱氏家族名人介紹,上聯(lián):紫閣祥云物華天寶;下聯(lián):朱軒瑞氣人杰地靈。西面墻上懸掛六幅條幅《朱子家訓(xùn)》,這是朱子治家格言,它涵蓋了生命的一切,家訓(xùn)懸掛于堂屋,約束著人們的行為,用沉默的文字來回答朱家所有的問詢。此時的陽光照射到墻上,關(guān)上祠堂大門,我似乎在一條狹窄的石板路上,遇到穿著布衣的朱氏族人,他們藏在時間深處,用身影和言行詮釋出朱氏家訓(xùn)。

房子里散發(fā)出潮濕的味道,我看到朱良盛從黃石洞搬至村莊,一路上坎坷泥濘,都被堅持二字吞沒,從圖片上看出,無論穿戴還是表情,都是嚴肅的。嚴肅的外表下裝著內(nèi)心的淡定與從容。幾百年的滄桑風(fēng)雨,奪走的只是消失的外表,而在祠堂里,在他身上,散發(fā)著朱氏族人的貴氣。

我終于明白,家祠那扇門意味著什么,無論時間如何變幻,門是強大的融合力,聯(lián)系著原則和夢想。沒有家宅那扇大門,人就成了流離失所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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