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倩

（安慶師范大學，安徽安慶246000）

“五四”時期，思想界和文化界迎來了翻天覆地的革新，并形成了澤被后世的“五四”精神。中國現(xiàn)代作家對“五四”精神的理解各有不同，在沈從文看來，“五四精神的特點是‘天真’和‘勇敢’”。[1]135“‘五四’二字實象征一種年青人求國家重造的熱烈愿望，和表現(xiàn)這愿望的坦白行為?！盵1]268用天真、勇敢的熱情去創(chuàng)作、去改造社會，才是“五四”精神。那么，沈從文為何如此認識“五四”精神，又如何在自己的創(chuàng)作中實踐“五四”精神？這個問題十分有必要加以詢問和思考，它將有助于我們進一步全面深入地認識并理解沈從文的文學世界。

一、沈從文對“五四”精神的獨特認識

“五四”時期，充滿反傳統(tǒng)的喧囂，涌現(xiàn)了一波又一波吶喊彷徨的聲音，實在熱鬧非凡。在“啟蒙”與“救亡”這兩面大纛下，文學、道德、倫理、藝術的革新接踵而至。自由、平等、個性解放、人道主義的“五四”精神更是影響了后一代，作為五四后起作家，沈從文也深受“五四”精神影響。

沈從文文學觀念的形成離不開“五四”文學的影響，也與他自身獨特的生活經(jīng)歷和生命體驗有關。1920 年，沈從文調到報館工作，認識了一個洗禮于“五四”運動的進步工人。這個印刷工人擁有許多新書和新雜志，在他的引薦下，沈從文接觸了許多新雜志，對社會、人生都有了新的見解，新智慧、新思想充斥于他的腦中，“為時不久，我便被這些大小書本征服了。我對于新書投了降，不再看《花間集》，不再寫《曹娥碑》，卻喜歡看《新潮》《改造》了”。[2]362“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影響巨大，1923 年，隅于湘西的沈從文，也想要讀書，決定去北京闖蕩一番。他在《從文自傳》的最后一節(jié)《一個轉機》中表述到：“我記下了許多新人物的名字，……我崇拜他們，……寫得那么好?！盵2]362可話鋒一轉，“可是我完全想不到我原來知道比他們更多，過一些日子我并且比他們寫得更好”。[2]362沈從文為何如此前恭后倨？我們知道沈從文最初的寫作非常困難，生長于極其偏僻的漢苗雜處的小山城中，受到的教育文化層次皆很低落，還有過危險的從軍經(jīng)歷，目睹了無數(shù)次的殺人砍頭場景，親身體會到社會底層人們的生活。他說自己是“五四后期作家”，[3]420雖“缺席”于“五四”運動的發(fā)生，幸運的是，在通往文學之路的中途，得到了郁達夫的無償幫助，結識了徐志摩、陳通伯等一批“五四”人，在《晨報副刊》《現(xiàn)代評論》《小說月報》《新月雜志》等刊物上發(fā)表作品。由于同“五四”作家群體的接觸讓“五四”氛圍深深地影響著沈從文。此外，沈從文還進入北大求學，北京大學那時“打開校門”的舉措影響很大，沈從文有幸進北大旁聽，參加考試，甚至可以拿獎學金，這算是沈從文從文的幸運之處?？墒?，他沒有成為“新青年”，因為新青年之“新”，在于歷經(jīng)現(xiàn)代思想的啟蒙而覺醒，而沈從文身上沒有發(fā)生這樣的“覺醒”，進而他的作品被認為“沒有思想”，“白話文最要緊處‘有思想’，若無思想，不成文章”。[2]361沈從文對“五四”新文學的前恭后倨，不是對其有意見，而是沈從文對文學有著自己獨到的感受和見解。“你們多知道要作品有‘思想’，有‘血’，有淚；且要求一個作品的具體表現(xiàn)東西到故事發(fā)展上，人物言語上，甚至于一本書的封面上，目錄上。你們要的事多容易辦！可是我不能給你們這個。我存心放棄你們，在那書的序言上就寫得清清楚楚。我的作品沒有這樣也沒有那樣。你們所要的‘思想’，我本人就完全不懂你說的是什么意義。”[4]6

在1927 年前后，文學運動又有了新變化，商業(yè)、政治的融入，文學的各種“思想”隨時代而變。沈從文的思想是從自己的生命體驗與現(xiàn)實的摩擦中生長出來的，用約定俗成的眼光去看待他的創(chuàng)作，認為其作品“沒有思想”，結果自然南轅北轍。對此沈從文自然無可奈何，“提起‘時代’，真是一言難盡?！@個名詞本來似乎十分空虛，然而卻使青年人感到一種‘順我者生逆我者滅’的魔力。這個名詞是作家制造出來的，一般作者仍被這個名稱所迷惑，所恐嚇”。[5]101,102在1927 年的《藝術雜談》中，沈從文再次說到，作文學革新運動其人者，并未作出什么成績就成了偉人、權威、元勛，壓制著像他這樣的后來者，“因為老牌子的存在作嘍啰的卻永是個嘍啰”。[1]20

沈從文文學觀念初步形成于1930 年。在《現(xiàn)代中國文學的小感想》一文中沈從文充分地表述了自己的文學思想，書中談到了“五四”巨匠們――魯迅、茅盾、老舍、葉紹鈞，以及女性作家――丁玲、淦女士（馮沅君）的文學創(chuàng)作。沈從文呼吁作者用“自己的言語”，[5]35來講述中國人的生活，寫出具有強有力的民族意識的文學；可所謂的北伐成功之后，文學與“商業(yè)”和“政治”結緣，“成為中國文學轉換方向使之熱鬧的背景”。[5]32文學轉換了方向，沈認為作家的眼要看到生活中的一切事物，尋找趣味，重振文學的希望。1931 年，沈從文在《窄而霉齋閑話》一文中初試啼聲：“我們應當?shù)群驇е稽c兒稚氣或癡處的作家出來作這件事。”[5]41現(xiàn)存的文學家受到過去觀念與時下流行風氣的影響，只是把文學看成一種副業(yè)，以玩票精神隨意寫作。故沈從文認為中國文學的希望還在于改變文學者的態(tài)度，作家要誠實地去對待文學。1933 年，在《文學者的態(tài)度》一文中進一步提倡“厚重、誠實，帶點兒頑固而且也帶點兒呆氣”[5]52的作家品格。這樣，偉大的作品才會誕生。

20 世紀30 年代京派與海派進行了長期的文學爭論，沈從文反對將文學與商業(yè)掛鉤，主張文學應該遠離政治。在文學創(chuàng)作實踐中，他以個人的審美藝術形式表達自己的文學觀念。1935 年發(fā)表的《新文人與新文學》一文中，沈從文批評了當前新文人的種種不“新”，認為這些人并不是真正地熱衷于文學，只是為了謀取個人利益。在他看來，“能把文學當成一種宗教，自己有心作殉教者，不逃避當前社會作人的責任，……不怕一切很頑固單純努力下去的人”[5]87,88才是有志于文學的新人。1936 年，沈在《作家間需要一種新運動》再次提到了文學者的態(tài)度問題，該文認為時下的大多數(shù)青年作家寫的文章都差不多，應景湊趣，無自身的個性和特點，故“作者需要有一種覺悟，……得自甘寂寞，略與流行觀念遠離”。[5]107從以上的論述中，我們不難看出沈從文的這些觀念是對“五四”精神的繼承與發(fā)展。

在世事多艱、個人命運的顛沛流離中，沈從文擇善固執(zhí)，以他有情的目光細膩入微地描述天真與勇敢的“五四”精神，并不斷地訴說自己心目中的“五四”形象?？梢钥闯?，與“五四”的互動加深了他對“五四”精神的理解，“五四”精神也影響了沈從文的文學。

二、“五四”精神在沈從文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表征

沈從文對“五四”精神有著個人獨特的理解。其創(chuàng)作實踐顯示了與主流作家不同的路徑取向，他的湘西書寫和現(xiàn)代都市書寫，“其背后具有強烈的民族國家情懷和人類意識”，[6]他以民間作為啟蒙的主體性資源，他筆下的湘西世界是一個獨特的存在，其文字在抒寫湘西底層人的日常生活，發(fā)掘人性美與善的同時，還飽含了對湘西世界原始的、無意識的、帶有悲劇性的生命狀態(tài)的關切與同情。發(fā)表于1934 年的《邊城》顯示了沈從文自覺的民間意識，他將筆觸深入到生命的最底層，書寫了湘西世界的人情美與人性美，挖掘出了中國鄉(xiāng)村社會和人性最本真的狀態(tài)，從而開創(chuàng)了鄉(xiāng)村美學的最佳范例，并詮釋了作者本人對“五四”精神的獨特理解和表現(xiàn)?？v觀沈從文的文學創(chuàng)作，其對“五四”精神的表征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民間創(chuàng)作立場與民間審美理想的表現(xiàn)，鄉(xiāng)土烏托邦與都市惡相的張力敘事，祛魅與建魅并置的主題。

民間立場是沈從文特有的創(chuàng)作立場。與其他“五四”知識分子不同的是，沈從文以自下而上的啟蒙視角去抒寫鄉(xiāng)村民間，傾心贊美民間社會。沈從文常自稱是“對政治無信仰對生命極關心的鄉(xiāng)下人”，[3]127他謳歌樸實無華、善良忠厚的底層人生機勃勃的生命力，他以湘西鄉(xiāng)村的各種鄙事傳達自己感時憂國的情懷，暗藏回歸人的原始狀態(tài)的沖動。與魯迅致力于批判國民劣根性的不同是，沈從文刻意描寫了國民善良、淳樸的美德，并將其作為一個“根性”加以肯定與贊美，他還原了一個近乎原生態(tài)的民間世界，不遺余力地贊美這個古老的保留初民特性的“生民”對生的執(zhí)著與韌性。

沈從文民間審美理想主要表現(xiàn)為獨有的湘西審美直覺和審美判斷，以及獨特的心理機制和語言風格，他的作品既充滿著泥土氣息，又雜糅著現(xiàn)實，但讀上去非常自然，使讀者不由得被他個人的文體氣息所吸引。不僅僅是他的文體，他的背后還有一個世界，這是沈從文的獨特之處。

沈從文的小說大致可分為兩種類型，一寫湘西人倫風情，二寫城市的繁華與墮落?！胺矊戉l(xiāng)村，都很美好；凡寫都市，都很糟糕?！盵7]352他歌頌湘西文化，批判都市文化，以鄉(xiāng)村為對照批判都市，形成獨特的張力敘事。如《丈夫》《邊城》《貴生》等小說?！吧驈奈牡囊簧杏袃蓷l河，一條就是汪曾祺所說的，他家鄉(xiāng)的那條河，流過他全部的作品?！盵8]16他以鄉(xiāng)下人的人性美和善來批判都市人的人性丑和惡，在談到《邊城》的創(chuàng)作初衷時，他說：“我要表現(xiàn)的本是一種‘人生的形式’，一種優(yōu)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于人性的人生形式?！盵4]7湘西是沈從文魂牽夢縈的故鄉(xiāng)，也是他創(chuàng)作力量的來源，沈從文憑借湘西這瓣花香，創(chuàng)造了靈根自植的機會。關于湘西想象的故土情結，原始生民的崇拜，以及野蠻而生氣淋漓的鄉(xiāng)風民俗，構成了沈從文心中精彩的“我城”。相對于“事功”的現(xiàn)實，湘西的當下是“有情”的。剪不斷、理還亂的細枝末節(jié)，野性的牛保卻又有著純潔的品質；夭夭是個美麗的婦人，她與水手的肉體交易是一種原始而粗糙的生活方式，作者只是懷著真誠去描寫她，意不在批判她的生存方式，而是要展示出鄉(xiāng)下人的美與善。（《一個多情的水手和一個多情的婦人》）

《邊城》的故事很簡單，小說里沒什么壞人壞心，整個小說里都是美好的人與事。敘事一開始就很舒緩，有一種無風舵旋轉的感覺。“由四川過湖南去，靠東有一條官路。這官路將近湘西邊境到了一個地方名為‘茶峒’”的小山城時，有一小溪，溪邊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戶單獨的人家，這人家只一個老人，一個女孩子，一只黃狗?！盵9]4層層疊疊地展開，平緩、沉靜的語調娓娓道來。文中的白河、白塔、青山等自然風物，給人的審美感受是清新與質樸。這個小城被稱為“愛與美的桃花源”，這里的一人一物，一草一木，一山一石都蘊含著沈從文對湘西故鄉(xiāng)鳳凰古城的熱愛，也顯露出他對真善美的不懈追求，更彰顯出他自身“星斗其文，赤子其人”的人格魅力。沈從文用并不急躁的筆調，緩緩鋪陳了一幅山水田園牧歌。在“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美景中，長養(yǎng)出的少年與少女，清新可愛；邂逅的故事，婉轉纏綿，浸潤著別樣的美感。這些使得在其中顯露出的人性之美更加深刻與立體?！哆叧恰分械娜宋镄紊鳟?，而人人和諧相處，這也是為何茶峒被稱為“世外桃源”的緣由，更蘊含著作者的人生態(tài)度與政治抱負。翠翠與儺送戀愛時，兩人一直都很含蓄，翠翠生長于自然美的環(huán)境中，她害羞的天性和純真體現(xiàn)了淳樸的人性美。另外，《邊城》中的其他人物，身上都有著各自的人性閃光點。勤勞苦干的爺爺，數(shù)十年如一日地在渡口以撐船為生，在女兒因愛情的追隨而去世后，他也不怨天尤人，而是將翠翠養(yǎng)好。天保知道弟弟喜歡翠翠，雖然心里很難過，但仍然選擇放手，并無齟齬，諸如此類無不顯示出其中之人性美。在《邊城》中，無論是人、事、物，都涌動著一股生命活力，跳出文本，這背后也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了沈從文的生命美學觀，寄托了他的人生態(tài)度與理想追求。但整部作品在美好中卻透著一股凄涼，一點憂郁。翠翠的愛情無所歸，仍在等待中；爺爺也去世了，留下翠翠一人；儺送也不知什么時候想好，什么時候回來……由此，對沈從文的湘西世界可作出更靈活的思考，湘西世界“原汁原味”的真善美與“五四”精神的內在――人與現(xiàn)實，是相統(tǒng)一的。正如米蘭·昆德拉所說的“生活在別處”，《邊城》之美，也在別處。

再如，《龍朱》中寫龍朱的美：“是人中模型、是權威、是力、是光。種種比喻全只為了他的美?！盵9]145湘西郎家苗人族長的兒子龍朱，容貌與德行兼而有之，是族人心中的“神祇”。但也唯其如此，小說所透露的危機感才更令人觸目驚心。對愛情的潔癖堅持，使他的情感生活曲折婉轉。乍看之下，這是個簡單的男女感情故事，但沈從文要說的是人的精神世界的虛無，不管他是人還是神，都在與各種欲望進行艱苦地拔河競爭。在沈從文的筆下，處處可見鄉(xiāng)下人的真善美，這是他向往鄉(xiāng)村烏托邦的情愫所在。

與湘西題材一味贊美湘西不同的是，沈從文的都市作品無一例外地以都市作為諷刺對象，作品基調也是以諷喻為主。沈從文用諷刺手法表露自己的憤怒，不僅書寫了都市人身體上的“病”，也寫了都市人精神上的“病”。如《八駿圖》《煙斗》《來客》等，在這些都市小說中，病既是災難，也是一種隱喻；是一種嚙蝕身心的惡蟲，又是驅之不去的欲望。《八駿圖》游走病恚與誘惑的中心，他們的“病”與“病態(tài)”達到了知識分子的極限。小說以達士的視角，用飽含嘲諷的語調塑造了八位知識分子扭曲與變態(tài)的性心理，揭示了他們道德觀的虛偽性，充斥著反諷。城市的喧嘩迷離、華麗張致究竟為我們留下什么文學痕跡？一個幽靈在徘徊左右，蠱惑挑逗著作家神游物外。這幽靈是什么？是情欲深處的“力比多”？還是意識形態(tài)的新維度？生活于其間、寫作于其間的作家向我們述說了都會男女感情的虛偽、生活的寡淡、人心的變異，一則又一則或冷雋或凄迷的故事寫盡了現(xiàn)代都市病態(tài)與現(xiàn)代文明的墮落。如《紳士的太太》寫紳士淑女們玩著愛的游戲，在相互欺騙中說愛，它顯示了病態(tài)的城市生活，暴露了上層階級的虛假道學和虛假文明。沈從文筆下都市人的惡相再次顯露了都市人的劣根性，與鄉(xiāng)村人的“優(yōu)根性”構成了鮮明的張力敘事。

然而，沈從文筆下的田園世界看似浪漫美麗，但細細審視就能發(fā)現(xiàn)他對民間的審美觀照并不是一味地沉迷在田園牧歌的贊美中，在詩意描寫湘西底層人物時卻時時透出一種悲哀與無奈。如《蕭蕭》的開頭以一種輕快的筆調寫鄉(xiāng)下人接媳婦的場景，平靜地敘述蕭蕭的童養(yǎng)媳之路，結尾寫到蕭蕭的兒子牛兒也娶了童養(yǎng)媳，“這一天，蕭蕭抱了自己新生的毛毛，在屋前榆樹籬笆間看熱鬧。同十年前抱丈夫一個樣子”。[9]171童養(yǎng)媳的命運在不斷輪回，在一片熱鬧中無聲地傳達出命運的悲涼。在《柏子》中，水手柏子在工作之余找了一個妓女，每次看她都會帶各種女人物品送給她，仿佛就是他唯一的意中人，他從不想這個女人與別的男人怎樣，他覺得他每次與女人的會面很美好，他很滿足這樣的狀況，生活充滿力量。不在乎自己的女人與別的男人發(fā)生關系，這是怎樣的世界？在《丈夫》中也是如此，寫一個丈夫，靠自己的女人賣淫養(yǎng)活家里，同意自己的妻子賣淫，這樣的人也叫丈夫！即使是詩情畫意的《邊城》也是如此，結尾非常經(jīng)典：“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9]65憂傷于是變成期盼，神秘的人，至親的人，“明天”就來的烏托邦。美好中帶著凄涼。

沈從文觀察到存在于生命中的珍貴法則：同情和憐憫。于是我們看到，沈從文的小說沿著這樣一個主題方向開展：一方面是對被主流和公共話語定型的敘事話語（政治神話、啟蒙神話）的祛魅，一方面是對個人化的敘事話語（人性、生命、尊嚴）的建魅。沈從文自創(chuàng)作以來，便與“啟蒙”“革命”的主流文學不同，祛除了“五四”啟蒙神話，與此同時，他以有情的眼光去闡述抒情的現(xiàn)實，他的湘西抒寫下，沒有宏大的敘事，沒有激情澎湃的革命血勁，只得一清如水的文字白描。但沈從文對人性的愚昧、家國的動亂，真的是無動于衷嗎？湘西世界里的男男女女，雖普通，卻又有著不普通的人生經(jīng)歷。就以沈從文對砍頭情景的描寫為例，在小說如《我的教育》《黔小景》《新與舊》《黃昏》，散文傳記《從文自傳》《湘西》等都涉及了大規(guī)模的砍頭描寫，處處都有血腥場面的出現(xiàn)，可沈從文寫來卻處驚不變，在他溫柔、抒情的筆下，寥寥數(shù)語，卻有多少對人世劫噩的大悲憫積蘊其中！寫出了沈從文個人對生命、人性的個人化敘事話語。

沈從文的浪漫抒情看似是對啟蒙主義的反駁，而其所追求的獨立、自由又是與“五四”精神相一致的。我們無法把沈從文筆下的鄉(xiāng)村世界和都市世界分開，只有全面地去審視，才能深刻認識沈從文對“五四”精神的繼承與深化。

三、沈從文對“五四”精神的再闡釋

在上個世紀四十年代，沈從文開始頻頻談論“五四”和“五四”精神，這在救亡壓倒啟蒙的時代，顯得十分地不合時宜。發(fā)表于1940 年的《白話文問題》將“五四”精神的特質歸結于四個方面：第一，認同悸動多變的“五四”文學革命，肯定其意識閎域，“語體文”的書寫引起共鳴，也彰顯了其作用――促進了民族解放和社會改造；第二，內戰(zhàn)和青年死亡的主要原因在于誤用和濫用工具；第三是“五四”初期作家的天真和勇氣，這是文人應有的；第四是蔡元培倡導和推動的“學術自由”。以上四點是沈從文所確立的“五四”精神內涵。行行復行行，沈從文念念不忘“五四”，不遺余力甚至不合時宜地為其“鼓與呼”，《五四二十一年》《文運的重建》等文章反復為“五四”正名，沈從文對“五四”的鐘情和癡迷，由此可見一斑。

沈從文四十年代的文章反復強調“五四”開新文學對于藝術的追求和堅守之先河，“五四”后文學逐漸脫去的學院氣，轉而與商業(yè)、政治結緣，因此，他認為文藝運動需要重建，從商場和官場中解放文化，文藝要與學術和教育相結合。沈從文努力恢復五四新文學中的“天真”與“勇敢”，并將其和“社會再造”和“民族再造”的宏愿結合起來。他認為，新文學運動是這個國家過去幾年奮斗的主力。也正是由此，沈從文才會在動亂的四十年代，力排眾議重提“五四”精神，面對“民族自殺”[1]278的悲劇時，1947 年沈從文在《五四》中說：“五四又來了，紀念了快有三十次，這個國家的破產(chǎn)光景卻已差不多了?！覀円獜膽?zhàn)爭以外想辦法，用愛與合作來代替仇恨，才會有這個轉機?！盵1]269-270在1948 年，沈先生《紀念五四》《五四和五四人》進一步裎露他的“五四”情懷。《紀念五四》重提“天真”與“勇敢”的“五四”精神，重申文學應與政治、商業(yè)分開，需與學校、教育、學術結合，“爭取應有的真正的自由與合理的民主，希望它明日對國家有個更大的貢獻！”[1]300《五四和五四人》談到他印象中的五四人，“即從事政治，也有所為有所不為，永遠不失定向，決不用縱橫捭闔權譎詭祟自見?！裰髋c自由不徒是個名詞，還是一個堅定不移作人對事原則。”[1]303對沈從文而言，他的“五四”情懷沒有佶屈聱牙，只關乎他的“五四”精神。

不僅如此，沈從文還努力在現(xiàn)實中尋找抨擊的“標靶”并借此表明自己堅定不移的“五四”立場，比如他對陳銓的“英雄崇拜”[1]136論的批判，認為它違反了“五四”所倡導的民主與科學精神；他還在《燭虛》中論女子教育，談婦女解放，暗示“五四”以來所爭取的女性解放之路，并沒有進一步落實到后來的現(xiàn)代教育中，痛心于她們不知道真正的解放為何。沈從文由“五四”檢視現(xiàn)實，從文學到生活，他嚴苛對待這些現(xiàn)象，覺察到歷史過程中的退化及墮落。

接著，沈從文開始思索“生命本體”這類形而上的問題，他向往一種神秘柔和的生命情境，但他筆下所及都是一個“蒼人奔鹿”的世界，如何超越這樣的困境，一直困擾著他。沈從文的作品充滿抒情韻味，骨子里自有一股超凡脫俗之氣。從驚天動地到寂天寞地，歷史的興廢大約不過如此。沈儼然要從最平凡的故事里思考大半生的歷練?！犊春玟洝贰墩卿洝?，不也可以作如是觀？沈在這兩篇作品皆展示了人物對理想的生命形態(tài)的執(zhí)念。沈從文的努力也許未如其所愿，但他對形而上問題的思考，對文學想象的無限深情，使他的作品成為可敬的嘗試。在這個期間，沈從文借思索“神”“美”等抽象命題來超越世俗，試圖恢復“思想尊嚴”的主張，以不同于以往的形式來重新接續(xù)中國現(xiàn)代啟蒙主義傳統(tǒng)。不同于《邊城》時期謳歌“人性的希臘小廟”，在四十年代，沈從文對“美”的向往顯然有著比“人性”更具深度的思想意圖，這再一次表明沈從文的文化訴求，試圖重鑄民魂，熱情地追求“五四”精神。

人生的常與變之間的辯證何其曲折，作家也逃脫不了人世間的悲歡離合。建國后，宏大敘事蒸蒸日上，與主流文壇的格格不入，使沈從文“鋌而走險”，改行到文物研究。八十年代，沈從文重新被文壇推崇，他在各種場合中都在強調自己與“五四”的聯(lián)系，在美國的演講中，他說：“我當時追求的理想，就是‘五四’運動提出來的文學革命的理想。我深信這種文學理想對國家的貢獻?！盵3]384跨過千山萬水，沈從文看見懸崖邊上的樹，在文字的無限轉折間，在俯仰之間，他說出了自己的“五四”精神，又一次闡釋了什么是“五四”理想、“五四”傳統(tǒng)。沈從文以“五四”傳統(tǒng)、“五四”理想、“五四”標準做堅定的信念后盾?；仡櫳驈奈牡摹拔逅摹崩硐耄陬l繁的文字行旅、移動的情感想象中，沈老對“五四”精神的建構如此獨特，如此愉悅和難忘。

沈從文對“五四”的言說如此不厭其煩地重復，這與他追求“五四”精神和各種現(xiàn)實遭遇有關聯(lián)。但無論如何，都表明了沈從文與“五四”精神的內在聯(lián)系。他以厚重的人文情懷寫湘西世界中底層人的真善美，在此后的歲月又在思索人類生存與生命問題。這里所蘊藏的深情可想而知，沈從文以他大半生的歷練投射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文學思想以及豐盛的精神世界都體現(xiàn)了他的“五四”精神。

四、結語

在中國文學里，比起行走江湖的各路大家們，沈從文獨自在自己的世界里看到了一個世紀中國人的動蕩與悲歡。像沈從文這樣博雅通達的作家兼學者，已為數(shù)不多。從認識“五四”精神到實踐“五四”精神，在這條長路上他孤獨地行走著，堅定地以自己文學者的態(tài)度踐行“五四”精神，而新時代文學的本質、理想和價值重在持有“五四”精神。實際上，沈從文對“五四”精神的理解有很強的個人化色彩?；仡櫵姆N種“五四”論述，我們也應當對于他的“五四”局限予以警覺。合而觀之，他對“五四”精神的激情裎露、不乏喧囂，與“五四”的精彩對話，都讓我們驚嘆其能量，或引發(fā)有識者對于“五四”的再度省思，這正是沈從文的魅力所在。在漫漫長河中，“五四”精神能否繼續(xù)深入知識分子心中，依舊任重而道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