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群麗
(聊城大學 文學院,山東 聊城 252059)
苦吟是一個與省試詩關系比較密切的文學現(xiàn)象,非常值得關注。狹義苦吟的考察對象局限于晚唐以賈島、孟郊為代表的寒苦型苦吟詩人,廣義的苦吟主要是一種詩歌創(chuàng)作的態(tài)度,與詩人對詩歌的推敲鍛煉有著共性,但其含義又不限于此,同時還包含著對詩人自身境況心緒的關照。本文側重于廣義苦吟的討論。
就詩歌寫作層面的含義而言,苦吟是指詩人的寫作態(tài)度以及這種態(tài)度影響下的詩人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具體行為表現(xiàn),即對詩歌創(chuàng)作的執(zhí)著、專注,對詩歌藝術完美性的主動、不懈地追求和寫作中不輕下一字的謹重①張宏生《姚賈詩派的界內流變和界外余響》,《文學評論》1995年第2期,對苦吟及苦吟詩人的有關情況有所論述,可參。??嘁鞯倪@一層含義略同于“鍛煉”,是鍛煉發(fā)展到極致的狀態(tài)。
論者對鍛煉的認識大約有兩途,一是從詩人手稿的字句竄易改定上見其鍛煉之勤,這方面最為人熟知的唐代詩人大概是杜甫了?!堵旁娫挕吩疲骸啊一氈饤罨洌S鳥時兼白鳥飛。’李商老云:嘗見徐師川說,一士大夫家,有老杜墨跡,其初云:‘桃花欲共楊花落’,自以淡墨改三字,乃知古人字不厭改也。不然,何以有日鍛月煉之語?!雹赱宋]魏慶之編,王仲聞??保骸对娙擞裥肌肪戆耍袄隙拧睏l,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上冊,第175頁。另外一種認識途徑是從詩歌的閱讀效果來逆推寫作的情形。如《甌北詩話》:“坡詩放筆快意,一瀉千里,不甚鍛煉。如少陵《登慈恩寺塔》云:‘俯視但一氣,焉能辨皇州?’以十字寫塔之高,而氣象萬千。東坡《真興寺閣》云:‘山川與城郭,漠漠同一形。市人與鴉鵲,浩浩同一聲?!远謱戦w之高,尚不如少陵之包舉,此煉不煉之異也。又少陵《出塞》詩:‘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覺字句外別有幽、燕沉雄之氣。坡公《五丈原懷諸葛公》詩:‘吏士寂如水,蕭蕭聞馬撾?!m形容軍容整肅,而魄力不及遠矣?!雹賉清]趙翼:《甌北詩話》卷五,郭紹虞編選,富壽蓀校點:《清詩話續(xù)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1201-1202頁。再如胡應麟贊杜詩用事“鍛煉精奇,含蓄深遠,迥出前代矣。”②[唐]杜甫著,[清]仇兆鰲注:《杜詩詳注》,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二冊,第895頁。人們對詩人苦吟的認識更多地來自作者自許或許人,以及他人的描述。前者如杜荀鶴《郊居即事投李給事》:“無祿奉晨昏,閑居幾度春。江湖苦吟士,天地最窮人。書劍同三友,蓬蒿外四鄰。相知不相薦,何以自謀身?!雹郾疚乃圃?,如無特別說明,均從《全唐詩》,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下文不再一一出注。喻鳧《獻知己》:“大谷非無暖,幽枝自未春?;杌柽^朝夕,應念苦吟人?!痹S渾《秋日》:“有計自安業(yè),秋風罷苦吟?!焙笳呷纭埃◤垼╈锟嘁?,妻孥每喚之,皆不應,曰:‘吾方口吻生花,豈恤汝輩乎?’”④孫映逵校注:《唐才子傳校注》,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1年,第605頁,張祜條。再如“長吉歌行,新意險語,自有蒼生以來所無。樊川云‘極騷人墨客之筆力,盡古人文章之變態(tài)’,非長吉不足以當之?!陡哕庍^》乃其總角時所作,若宿構者。然其母曰:‘是兒欲嘔出心乃已?!幽裟?,豈非苦吟而得者歟?”⑤[宋]劉克莊撰,王秀梅點校:《后村詩話》新集卷六,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243頁。
不管是紙上涂改的痕跡還是閱讀感悟,鍛煉對詩歌的影響都是有跡可循的。其具體內涵人們也往往可以從詩歌入手,條分縷析而知。《詩人玉屑》:“作詩在于煉字。如老杜‘飛星過水白,落月動沙虛?!菬捴虚g一字?!夭鸾[,天清木葉聞?!菬捘┖笠蛔帧3昀疃级皆绱涸娫疲骸t入桃花嫩,青歸柳葉新?!舴恰搿c‘歸’二字,則與兒童之詩何異!”⑥[宋]魏慶之編,王仲聞??保骸对娙擞裥肌肪戆耍盁捵帧睏l,上冊,第240頁?!独m(xù)金針詩格》“詩有三煉”條:“煉句一。詩曰:‘嚴霜百草白,深院一株青?!氉侄T娫唬骸酥泻蹪?,到底接天光?!咀鳌瞬ā臑椤酥小?,是煉字也。煉意三。詩曰:‘喚人看腰裊,欲嫁惜娉婷。’‘腰裊’駿馬也,‘娉婷’佳人也。待有識之人而喚,擇有行之人而嫁。不可喚無識之人看馬,召無行之人配貞女。賢人亦然?!雹吲f題梅堯臣撰:《續(xù)金針詩格》,張伯偉:《全唐五代詩格匯考》,南京:鳳凰出版社,2002年,第523頁??偟膩碚f,鍛煉的內容一般可分為煉字、煉句、煉意、煉格、煉韻等幾個層次,涉及到詩歌命意、構思、章句安排、用字、聲韻等各個方面。鍛煉側重對詩歌寫作技巧的追求,而苦吟既可以包含創(chuàng)作過程中推敲鍛煉的全部細節(jié),又更多是對詩人整體創(chuàng)作態(tài)度的強調。這種態(tài)度有時候需要依靠旁觀者的陳述或者作者的自述才能為人所知。
就創(chuàng)作主體層面而言,相較于鍛煉的聚焦于作品,苦吟在對藝術的追求之外,對詩人自身也有足夠的關照,是一個富有感情色彩的概念。其涵義大概有四個指向:其一,創(chuàng)作用時長。《詩話總龜后集》:“賈島詩如’鳥從井口出,人從(自)岳陽來’,貫休‘此夜一輪滿,清光何處無’,皆經年方得(偶)句,以見其詞澀思苦”。⑧阮閱編,周本淳校點:《詩話總龜后集》卷二十,苦吟門,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第125頁。再如裴說《寄曹松(一作洛中作)》:“莫怪苦吟遲,詩成鬢亦絲。鬢絲猶可染,詩病卻難醫(yī)。山暝云橫處,星沈月側時。冥搜不可得,一句至公知?!逼涠?,用心良苦。方干《貽錢塘縣路明府》:“吟成五字句,用破一生心。”齊己《謝王秀才見示詩卷》:“誰見少年心,低摧向苦吟。”其三,創(chuàng)作者專心致志,常忘卻世事。這方面最為人樂道的是賈島。他作詩“當冥搜之際,前有王公貴人皆不覺,游心萬仞,慮入無窮。自稱碣石山人。嘗嘆曰:‘知余素心者,惟終南紫閣、白閣諸峰隱者耳?!郧鹩胁輳],欲歸未得,逗留長安。雖行坐寢食,苦吟不輟。嘗跨蹇驢張蓋,橫截天衢,時秋風正厲,黃葉可掃,遂吟曰:‘落葉滿長安?!剿紝俾?lián),杳不可得,忽以‘秋風吹渭水’為對,喜不自勝,因唐突大京兆劉棲楚,被系一夕,旦釋之。后復乘閑策蹇訪李凝幽居,得句云:‘鳥宿池中樹,僧推月下門?!钟鳌谩?,煉之未定,吟哦引手作推敲之勢,傍觀亦訝。時韓退之尹京兆,車騎方出,不覺沖至第三節(jié),左右擁到馬前,島具實對,未定“推”“敲”,神游象外,不知回避。韓駐久之曰:‘敲字佳。’遂并轡歸,共論詩道,結為布衣交。遂授以文法,去浮屠,舉進士?!雹賹O映逵校注:《唐才子傳》卷五,第455頁。其四,苦吟以致人生陷入窘境:老、病、窮、瘦。杜荀鶴《投李大夫》:“自小僻于詩,篇篇恨不奇。苦吟無暇日,華發(fā)有多時。進取門難見,升沈命未知。秋風夜來急,還恐到京遲?!倍跑鼹Q《下第東歸途中作》:“苦吟風月唯添病,遍識公卿未免貧。馬壯金多有官者,榮歸卻笑讀書人。”裴說《冬日》:“糲食擁敗絮,苦吟吟過冬。稍寒人卻健,太飽事多慵。樹老生煙薄,墻陰貯雪重。安排只如此,公道會相容?!薄对娫捒傹敽蠹罚骸吧綕芍宥囫?,詩人尤甚。子美有‘思君令人瘦’,樂天云:‘形容瘦薄詩情苦,豈是人間有相人?’又云:‘貌將松共瘦,心與竹俱空?!钌屉[‘瘦盡東陽姓沈人?!纛^捻髭之苦,豈有張頤豐頰者哉!”②阮閱編,周本淳校點:《詩話總龜后集》卷二十,苦吟門,第125頁。另外,苦吟常常是有聲音的,這種聲音多半也是凄涼的。如杜荀鶴《秋夜苦吟》:“吟盡三更未著題,竹風松雨花凄凄。此時若有人來聽,始覺巴猿不解啼?!痹偃缧焘埂缎螺蒈馓谩罚骸榜袼较⒐柿?,壯圖嘉話負前心。素絲鬢上分愁色,絡緯床頭和苦吟。筆研不才當付火,方書多誑罷燒金。同年二十八君子,游楚游秦斷好音。”
鍛煉與苦吟的寫作方式在詩歌史上出現(xiàn)的時間也有先后。被人們目為鍛煉而佳的詩歌,大約以漢郊廟之辭的創(chuàng)作年代為最早,王世貞《藝苑卮言》:“《詩譜》稱漢郊廟十九章,煉意刻酷,煉字神奇,信哉!”③王世貞:《藝苑卮言》卷二,丁福保輯:《歷代詩話續(xù)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978頁。至南朝梁蕭愨《秋思》詩:“芙蓉露下落,楊柳月中疏”,已被認為是“自唐以來,無人能及”的鍛煉之作④[宋]許顗:《彥周詩話》,[清]何文煥輯:《歷代詩話》,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383頁。。至唐代,鍛煉的寫作方式尤為普遍?!对娙擞裥肌罚骸疤迫穗m小詩,必極工而后已。所謂旬鍛月煉,信非虛言。小說崔護題城南詩,其始曰:‘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笠云湟馕赐?,語未工,改第三句云:‘人面只今何處在?’蓋唐人工詩,大率如此。雖有兩今字,不恤也。取語意為主耳。”⑤[宋]魏慶之編,王仲聞校勘:《詩人玉屑》卷八,“旬鍛月煉”條,第241頁。再如《說詩晬語》: “詩不可不造句。江中日早,殘冬立春,亦尋常意思,而王灣云:‘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一經錘煉,便成警絕,宜張曲江懸以示人?!雹轠清]沈德潛:《說詩晬語》,第五十四條,《清詩話》,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552頁。這可以代表一般詩論家對唐人詩“鍛煉”的認識。但鍛煉到了苦吟的地步,在初盛唐詩人中卻相對要少一些?!对葡缮洝贩Q:“詩非苦吟不工,信乎?古人如孟浩然眉毛盡落,裴祐袖手,衣袖至穿,王維走入醋甕,皆苦吟者也。”⑦[唐]王維撰,[清]趙殿成箋注:《王右丞集箋注》卷末附錄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511頁。,《唐才子傳校注》崔顥條載:“顥苦吟詠,當病起清虛,友人戲之曰:‘非子病如此,乃苦吟詩瘦耳?!鞛榭趯崱!雹鄬O映逵校注:《唐才子傳校注》卷一,“崔顥”條,第106頁。除上述王維、孟浩然、崔顥數(shù)人偶見記載外,一般來說,苦吟現(xiàn)象在中晚唐詩人中更為多見。前文提及的張祜、李賀、賈島、貫休、裴說、方干、齊己、杜荀鶴、徐夤外,韓湘、姚合、孟郊也都被后人以作詩苦吟目之?!绊n湘,字清夫,愈之侄孫也。長慶三年禮部侍郎王起下進士。落魄不羈,見趣高遠,尤耽苦吟?!雹釋O映逵校注:《唐才子傳校注》卷六,“韓湘”條,第598頁?!埃ㄒΓ┖蠟樵姡桃饪嘁??!雹鈁清]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八六《極元集二卷》,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689頁?!懊辖荚婂繚F僻,琢肖不假,真苦吟而成。觀其句法,格力可見矣。其自謂‘夜吟曉不休,苦吟神鬼愁。如何不自閑,心與身為仇?!?[宋]魏泰:《臨漢隱居詩話》,《歷代詩話》,第321頁。另外一些詩人如盧延讓、喻鳧、劉得仁、劉滄、李頻、許棠、韓偓、李洞、伍喬、李中、無可等亦在詩中以苦吟自許或被人視為苦吟者。
就藝術效果而言,人們對鍛煉可能產生的詩歌風格有一定的共識,鍛煉這個詞語自身也因此被賦予了一定的詩歌藝術風格上的意義,即與粗疏、率意、天然等不假思索而產出的風格相對立的精細、工穩(wěn)、雕琢一類需要深思熟慮才能成就的詩風。苦吟則因其“苦”字,以及苦吟詩人中最具代表性的晚唐孟郊賈島等人聞名于世的窮苦之詞,而給人寒苦僻澀之感。但如果寬泛地看待這兩個概念,就創(chuàng)作態(tài)度的角度而言,鍛煉和苦吟都只是追求詩格藝術完美的一種認真的態(tài)度,在這種態(tài)度下所產生的詩歌,也并沒有固定的藝術風格,雕琢、工巧,新奇、僻澀、思深理愜甚至平易淺切等等,都可能是詩人苦心追求日鍛月煉的結果。如《苕溪漁隱叢話》載張文潛語:“世以樂天詩為得于容易而來,嘗于洛中一士人家見白公詩草數(shù)紙,點竄涂之,及其成篇,殆與初作不侔。”①[宋]胡仔纂集,廖德明校點:《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八,“樂天”條,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第50頁。鍛煉的最佳境界是趨于自然,不露刻削之痕,也即所謂不巧為巧,無法為法,絢爛之極歸于平淡。當然,天分學力所限,很少有詩人能達到這樣的境界。
總的來說,廣義的“苦吟”,在創(chuàng)作態(tài)度上涵括了鍛煉對詩歌藝術的不懈追求,是鍛煉的極致,同時它也具有鍛煉所不具備的對詩人自身的關照??嘁髟娙嗽谠姼栾L格上有僻苦的一面,并廣為人知,但它也同時具有全面追求詩格完美風格的另一面。
“苦吟”一語,肯定了作者鍛煉詩句,追求詩歌藝術境界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同時也帶有對苦吟者生事凄涼的感慨。不論是夫子自道還是他人評論,其態(tài)度中常?;祀s著憐惜(或自憐)、推重(或自矜)、不平,等等復雜的情感??嘁鳜F(xiàn)象出現(xiàn)于唐,盛行于中晚唐,并非偶然,與詩歌自身寫作模式的發(fā)展以及詩歌與社會制度的關系有著直接的聯(lián)系。
詩歌的產生絕不是為了折磨人的,直到唐初,寫詩還并非苦差,反而更多是使人快樂的活動。抒寫性情一類詩歌的自我宣泄、滿足功能自不待言,宴游酬酢間的命題作詩也是為自娛或娛人,甚至模擬之作也都是作者興之所至而作的。即便騷人怨士的悲苦之辭,也只是詩歌所表達的內容不快樂,而寫詩則無疑是使作者現(xiàn)實生活中的真實痛苦得到部分抒解的過程,即便這過程不能算是快樂的,也絕無因寫作而帶來的苦惱。
唐人詩思之苦,與唐代詩體的新變是伴生的。近體詩“聲勢沿順,屬對穩(wěn)切”②元稹:《唐故工部員外郎杜君墓系銘并序》,[清]董誥等編:《全唐文》,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卷六五四,第6649頁。的平仄、對仗等要求使得詩人不得不苦心運思,細織密裁。盧延讓《苦吟》:“莫話詩中事,詩中難更無。吟安一個字,撚斷數(shù)莖須。險覓天應悶,狂搜海亦枯。不同文賦易,為著者之乎?!迸嵴f:“是事精皆易,唯詩會卻難。”③[宋]尤袤:《全唐詩話》卷五,“裴說”條,[清]何文煥輯:《歷代詩話》(上),第213頁。言作詩之難,頗有代表性。詩與文賦難易的不同,自然在于格律、構思;字之安妥也明顯是由于聲韻、語意、對仗的多種要求。在重重禁制下構思表達,這種作詩苦況,實為唐前詩人所未道。格律制造的困境,使得詩人的創(chuàng)作體驗與前人迥異。
在這樣艱難的情形下沉迷于作詩,唐詩的世俗進身之用無疑有著巨大的助推作用。律詩在唐朝的盛行,與科舉以律詩取士的推動不無關系,“律詩規(guī)則若追根溯源,梁、陳詩人已肇其端,然在唐代能大行其道,成為一種新的詩體,實際上正是由進士試詩賦才得以普遍推廣的”。④尹占華:《唐人的律詩觀》,尹占華:《唐宋文學與文獻叢稿》(上),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42頁。歐陽修“自科場用賦取人,進士不復留意于詩,故絕無可稱者”⑤[宋]歐陽修:《六一詩話》,[清]何文煥輯:《歷代詩話》(上),第272頁。的論斷,也可以作為一種反向證明。科舉試詩迫使詩人更加用心于詩歌創(chuàng)作,砥礪詩才,提升詩藝。孟郊下第之作“夜學曉未休,苦吟神鬼愁。如何不自閑,心與身為愁。死辱片時痛,生辱常年羞。清桂無直枝,碧江思舊游?!雹蕖兑垢凶郧病罚ㄒ蛔魇е疽棺魉細w楚江,又作苦學吟)。韓泉欣系此詩為孟郊“貞元八年再下第時作”。見韓泉欣校注:《孟郊集校注》,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118頁。方干《貽錢塘縣路明府》:“志業(yè)不得力,到今猶苦吟?!睂⒖嘁骱蛻嚒⑹送局苯勇?lián)系起來,很能說明這部分詩人的行為動機。
詩歌寫作之難,足以耗盡詩人的全副精力,詩歌創(chuàng)作自身也具有極大的吸引力,一些詩人習之既久,也往往得筌忘魚。如許棠《言懷》:“萬事不關心,終朝但苦吟。久貧慚負債,漸老愛山深。日月銷天外,帆檣棄海陰。榮枯應已定,無復系浮沉。”作者勘破世事,競進之心死,所以遁入詩中。劉得仁《夏日即事》:“到曉改詩句,四鄰嫌苦吟。中宵橫北斗,夏木隱棲禽。天地先秋肅,軒窗映月深。幽庭多此景,惟恐曙光侵?!痹娙顺两谙囊骨逵牡木吧?,一夜吟詩而心境平和,當于寫作中獲得了很大的滿足感。
在詩歌與世俗成功產生直接聯(lián)系的大背景下,一些詩人雖然在局部時段可能沉迷于技能的研磨而忘記最初修習技能的目的,但長時段整體性看來,這種目的又無往不在??嘁髟娙思幢愠两趯υ姼杷囆g的追求中,也往往有著鍛煉所不具備的苦痛悲辛的成分,并不全是自覺地沉迷?!对娙擞裥肌罚骸百Z島云:‘獨行潭底影,數(shù)息樹邊身?!渥宰⒃疲骸淙甑茫灰麟p淚流。知音如不賞,歸臥故山秋?!雹賉宋]魏慶之編,王仲聞??保骸对娙擞裥肌肪硎?,“平淮西詩”條,第487頁。《蠖齋詩話》:“賈閬仙嘗得句云:‘獨行潭底影’,苦難屬對;久之,聯(lián)以‘數(shù)息樹邊身’。自注云:‘二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罄m(xù)成一律,《送無可上人》:‘圭峰霽色新,送此草堂人。麈尾同離寺,蛩鳴暫別親。獨行潭底影,數(shù)息樹邊身。終有煙霞約,天臺作近鄰?!雹赱清]施閏章:《蠖齋詩話》,“賈句”條,《清詩話》,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396頁。陶淵明《五柳先生傳》:“先生不知何許人也,亦不詳其姓字。宅邊有五柳樹,因以為號焉。閑靖少言,不慕榮利。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薄俺V恼伦詩剩H示己志。忘懷得失,以此自終?!薄扒瓓渲抻醒裕骸黄萜萦谪氋v,不汲汲于富貴?!瘶O其言,茲若人之儔乎?酣觴賦詩,以樂其志?!雹墼婿骸短諟Y明集箋注》,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第502頁。賈島“初為浮屠”,后“舉進士”④[宋]歐陽修等:《新唐書》卷一七六《賈島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17冊,第5268頁。,陶淵明初仕后隱,兩人都有著疏離俗世向往自然的一面,但賈島一面聲稱與無可上人有煙霞之約期望天臺為鄰,一面又期望苦心所作之詩,能得知音之賞,這與陶淵明忘懷得失、詩文自娛、每有會意則欣然的境界相差甚遠。而且賈島稱知音不賞則歸臥故山,這里的求知音就不單單是求詩文知己,還有能被世用的一層期盼。這種“有所求”,以及“求”的過程,就是苦吟詩人苦痛的一重來源。
社會制度提供了“詩能達人”的可能性,但苦吟者卻未能以詩“達”的情況下,難免會產生凄苦情緒。如杜荀鶴《郊居即事投李給事》:“無祿奉晨昏,閑居幾度春。江湖苦吟士,天地最窮人?!薄断嬷星锶粘仕罚骸八暮o寸土,一生惟苦吟。虛垂異鄉(xiāng)淚,不滴別人心?!绷硗庖粋€令人尷尬的事實是,由于科舉的吸引力,中晚唐以后學習作詩的人越來越多了,他們當中的很多人門第不高或者家境貧寒,或者才華不夠突出,求仕與謀生都很艱難,其苦吟之聲自然凄涼?!侗眽衄嵮浴份d薛能評價劉得仁行卷之詩:“百首如一首,卷初如卷終。”⑤[五代]孫光憲撰,賈二強點校:《北夢瑣言》卷六,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137頁。語氣頗為譏諷,對其詩評價不高。劉得仁應京兆府試詩《目極千里》:“獻賦多年客,低眉恨不前。此心常郁矣,縱目忽超然。”凄苦之情,溢于言表。劉得仁一生不第,棲白《哭劉得仁》頗為其鳴不平:“為愛詩名吟至死,風魂雪魄去難招。直須桂子落墳上,生得一枝冤始消?!眲⒌萌噬暗钠鄾鲋榭梢?。劉得仁門第高貴,為“公主之子”,亦有才華,“長慶間以詩名”,⑥孫映逵校注:《唐才子傳》卷六,第612頁。尚且如此冤苦,其他如孟郊賈島之類靠友人贈炭才能“暖得曲身成直身”,“此舍朝無煙”“釜中乃空然”“以詩窮至死”⑦[宋]歐陽修:《六一詩話》,[清]何文煥輯:《歷代詩話》(上),第266頁。的寒士,甚至才名不如郊島者,其境遇就可想而知了。求而不得是苦吟詩人苦痛的另一重來源。
省試詩不但寫作形式是詠題,有題目、體格、字數(shù)、韻字的限制,其一般風格也只限于典麗精工、雕琢細巧,這使得省試詩的備考者很容易將作詩的態(tài)度轉向鍛煉苦吟一途。但苦吟的對象卻并沒有直接指向應試詩,這與行卷的要求和省試詩自身的體式特點有關。
行卷之作對文字的體裁并沒有嚴格的規(guī)定,科考的程式詩又比較難見出作者的特色,詩人自然會選擇自己喜歡和擅長的體裁,用心琢磨,以求迥出常人。所以雖然唐人對科舉非常重視,但因為取士不僅僅以考場所作詩賦定奪,文人對待省試詩的態(tài)度也就并不都是趨之若騖的。如韓愈《答崔立之書》:“及來京師,見有舉進士者,人多貴之。仆誠樂之,就求其術,或出禮部所試賦詩策等以相示,仆以為可無學而能,因詣州縣求舉”。①[唐]韓愈撰,馬其昶校注,馬茂元整理:《韓昌黎文集校注》卷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66頁。又沈亞之《與京兆試官書》:“去年始來京師,與群士皆求進,而賦以八詠,雕琢綺言與聲病,亞之習未熟,而又以文不合于禮部,先黜去?!雹赱清]董誥等編:《全唐文》卷七三五,第7590頁。上述材料中韓愈和沈亞之對科場所試詩(賦)都是臨時學習,而非自幼習之,這種情況雖然不一定很普遍,但也不會是很罕見的。很多詩人苦心琢磨的,往往是行卷之作?!度圃娫挕罚骸疤婆e子先投所業(yè)于公卿之門,謂之‘行卷’。說只行五言十九首,至來年秋試,復行舊卷。人有譏之者,說曰:‘只此十九首苦吟,尚未有人見知,何暇別行卷哉?’識者以為知言。天復六年,登甲第。其詩以苦吟難得為工,且拘格律?!雹踇宋]尤袤:《全唐詩話》卷五,“裴說”條,[清]何文煥輯:《歷代詩話》(上),第213頁?!短妻浴罚骸鞍讟诽斐跖e,名未振,以歌詩謁顧況。況謔之曰:‘長安百物貴,居大不易?!白x至《賦得原上草送友人詩》曰:‘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瘺r嘆之曰:‘有句如此,居天下有甚難!老夫前言戲之耳?!雹躘五代]王定保:《唐摭言》卷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81頁。白居易此詩膾炙人口,而其進士登第之作《玉水記方流》卻鮮為人知,《甌北詩話》更稱:“香山舉進士試《窗中列遠岫》,省試《玉水記方流詩》,皆無足觀?!雹輀清]趙翼:《甌北詩話》卷四,郭紹虞編選,富壽蓀校點:《清詩話續(xù)編》,第1181頁。詩人用心之所在,顯而易見。
就省試詩的寫作而言,雖然題目由考官臨時指定,且要求所作詩應該著題,應試者很難通過押題目、預先揣摩而獲得場上的優(yōu)勢。但詩歌題材畢竟有限,日常習作中的詩句未必就不能在應考時使用。如《舊唐書·錢徽傳》載錢起“初從鄉(xiāng)薦,寄家江湖,嘗于客舍月下獨吟,遽聞人吟于庭曰:‘曲終人不見,江上數(shù)峰青’,起愕然,攝衣視之,無所見矣,以為鬼怪,而志其一十字。起就試之年,李暐所試《湘靈鼓瑟詩》題中有“青”字,起即以鬼謠十字為落句,暐深嘉之,稱為絕唱,是歲登第”。⑥[后晉]劉昫等:《舊唐書》卷一六八,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4382、4383頁。這段記載若不是錢起本人自神其事,就是后人的附會之語。其真實的情況無非有兩種,一是作者平時用心吟詠,遂得佳句,場上恰巧可用,二是別人的詩句,錢起曾聽聞過,考試時竊為己有了。無論哪種情況,都說明平時吟成的詩句,考場上未必用不上,這是詩人們苦吟的對象不必指向省試詩的原因之一。
省試詩程式雖與詩歌常體有所區(qū)別,但就詩歌寫作的技能而言卻是相通的。省試詩重視賦形寫物,這種能力是詩人作詩必備的基本技能。一些省試詩句被視為“與兒童無異”⑦[宋]葛立方:《韻語陽秋》卷三,[清]何文煥輯:《歷代詩話》(下),第508頁。且一些論者認為“能為詩”就“能為試帖”⑧[清]管世銘:《讀雪山房唐詩序例》,郭紹虞編選,富壽蓀校點:《清詩話續(xù)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1560頁。,也是在這個意義上說的。葛立方《韻語陽秋》卷三:“王昌齡《四時調玉燭》詩云:‘祥光長赫矣,佳號得其溫?!X起《巨魚縱大壑》詩云:‘方快吞舟意,尤殊在藻嬉。’孟浩然《騏驥長鳴》詩云:‘逐逐懷良馭,蕭蕭顧樂鳴?!钌屉[《桃李無言》詩云:‘夭桃花正發(fā),秾李蕊方繁。’此等句與兒童無異,以此知省題詩自成一家也?!薄扒椅嵋娔転樵囂K身無與于詩者矣,安有能為詩而顧不能為試帖者哉!”韓愈的“可無學而能”,雖然有自負才大的一面,但也是基于省試詩(賦)與常體詩(賦)在藝術上的這種共同性所下的論斷。當然在這種輕視省試詩的議論中,論者對省試詩寫作水準的要求大大降低了,所談只是能否寫出省試格樣的詩,而不是能否擅場奪桂。
總的來說,省試詩寫作上的特點和唐科舉以詩取士中行卷與科場之作并重的規(guī)定,使得唐詩不至過于沉湎于省試程式,而將詩人的注意力引向了技能的研磨。這種鍛煉苦吟的作詩態(tài)度在后世影響深遠。宋代詩人每每以苦吟自許,天才如蘇軾,詩歌不以鍛煉取勝,但仍稱:“清詩要鍛煉,乃得鉛中銀?!雹偬K軾:《崔文學甲攜文見過蕭然有出塵之姿問之則孫介夫之甥也故復用前韻賦一篇示志舉》, [清]王文誥輯注,孔凡禮點校:《蘇軾詩集》卷四五,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7冊,第2442頁。卓然名家者如陳師道、陸游等作詩亦被視作苦吟鍛煉而成?!瓣悗煹涝姷米钥嘁鳎\思幽僻,猝不易明?!雹赱清]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五四《后山詩注十二卷》,第1329頁?!拔鹘?,好處在鍛煉而歸于自然。放翁本學西江者,其云‘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平昔鍛煉之功,可于言外想見?!薄胺盼淘娒靼兹缭挘粶\中有深,平中有奇,故足令人咀味。觀其《齋中弄筆詩》云:‘詩雖苦思未名家’,雖自謙,實自命也?!雹踇清]劉熙載撰,袁津琥校注:《藝概》卷二《詩概》,第158條、159條,第329、330頁。至于目標鮮明學習賈島的晚唐五代詩人、九僧、四靈以至于江湖詩人,更是以苦吟為務?!爸劣谕硖莆寮疽藻示派撵`,刻意苦吟不過求工于五字,蓋江湖一派門徑如斯,不能兼責以他體?!雹躘清]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六二《野谷詩稿六卷》,第1393頁。“晚唐之詩分為二派:一派學張籍,則朱慶馀、陳標、任蕃、章孝標、司空圖、項斯其人也;一派學賈島,則李洞、姚合、方干、喻鳧、周賀、‘九僧’其人也。其間雖多,不越此二派,學乎其中,日趨于下。其詩不過五言律,更無古體。五言律起結皆平平,前聯(lián)俗語十字一串帶過,后聯(lián)謂之‘頸聯(lián)’,極其用工。又忌用事,謂之‘點鬼簿’,惟搜眼前景而深刻思之,所謂‘吟成五個字,撚斷數(shù)莖髯’也?!雹輀明]楊慎:《詩話補遺》卷三,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埃ㄚw師秀)永嘉四靈之四也。其詩亦學晚唐。然大抵多得于武功一派,專以煉句為工,而句法又以煉字為要?!雹轠清]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六二《清苑齋集一卷》,第1390頁。求之過甚的弊端非常顯明,鍛煉的好處也顯而易見,雖然人們并不完全贊同苦吟所易導致的雕琢刻畫詩風,但苦吟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確實為相當一部分詩人所接受,并影響了詩歌史的走向。
詩人對于詩歌寫作鍛煉甚而至于苦吟的創(chuàng)作傾向是省試詩寫作模式對主流詩歌史進行引導的體現(xiàn)。當然,和鍛煉相比,狹義的苦吟終究是有些極端、病態(tài)的,所以以郊島為代表一味偏愛慘苦僻澀的“苦吟派”詩人,他們的作品所表現(xiàn)的旨趣往往不能與省試詩的藝術風格直接相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