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韓嫻
我本想這個冬日就死去的,可今年正月拿到一套鼠灰色細條紋的棉質(zhì)和服,是適合夏天穿的和服,所以我還是先活到夏天吧。
——太宰治·《晚年》
在日本作家太宰治的眼里,死亡的陰影總是如影隨形,誘惑著生命投入永恒的寂滅。但只要一件棉質(zhì)的和服,或者更普通的鴨蛋青的天空、透明的樹葉和草①, 就能以平凡而堅韌,瑣碎又委宛的美喚起泥淖中的人兒生的希望。在這個冷肅的深秋,與太宰治有某種生命共振的川尻松子,就是在這種充滿戲劇性的生死張力之間,講述《被嫌棄的松子的一生》——
“被告生于公元一九四七年八月二日,為川尻恒造及多惠的長女……即使進入高中,被告的成績?nèi)跃S持在前幾名……在讀時即取得教師資格,畢業(yè)后如父親所愿,進入當(dāng)?shù)氐拇蟠ǖ诙袑W(xué)教授國文……”②判決書上的川尻松子曾經(jīng)聰慧美麗、前程似錦,誰知學(xué)生龍洋一竟因扭曲的愛戀而誣告她偷竊,體面的工作沒有了,清白的閨秀“墮落”了,自知無法面對失望的父親,她便帶著一只旅行箱離家遠去,踏上了一條長達三十余年的坎坷之路:先是與臥軌自殺的初戀情人八女川徹也生死永訣,接著被有婦之夫?qū)步》驉阂馔媾瑴S落風(fēng)塵之后在癮君子小野寺保的巧言令色之下,消磨了青春,失去了積蓄,終致誤傷人命,鋃鐺入獄;好不容易走出高墻,竟又重遇龍洋一,再次飛蛾撲火般地將性命與愛情盡數(shù)托付……松子的一生中遭遇了無數(shù)的背叛和傷害,經(jīng)歷了難以言說的痛苦和不堪回首的沉淪,死亡也反復(fù)以“解脫”為名誘惑著她結(jié)束生命,但她卻仍能在黑暗中看到微光、找到希望,竭盡全力地、掙扎著活下去。
其實,松子的故事已經(jīng)不是首次被搬上舞臺了,觀眾對這個癡心錯付、輾轉(zhuǎn)人世的悲情傳奇也并不陌生。但是2020年版的演繹卻依然顯得新鮮而特別,頗有幾分女性史詩的意味——沒有抽取線索、簡化情節(jié),也沒有合并人物、壓縮結(jié)構(gòu),而是選擇了“水”“風(fēng)箏”“旅行箱”幾個貫穿始末的意象,巧妙地串聯(lián)起松子的一生。與此同時,還有一支黑衣舞隊以無聲卻充滿想象力的肢體表演在嚴整的結(jié)構(gòu)和穩(wěn)健的敘事之間自在穿梭,為整個舞臺注入躍動的情思。
在原作者山田宗樹的筆端,河流蜿蜒于都市的骨縫之間,正如其無聲地淌過松子的人生:“筑后川”上風(fēng)帆點點,滿載鄉(xiāng)愁,曾經(jīng)照見她靜默而抑郁的童年,和離家時決絕的背影;“那珂川”里倒映著霓虹,恍若迷離妖嬈的夢境,藏著她愛而不得、淪落風(fēng)塵的一滴眼淚;波平如鏡的“琵琶湖”暗流洶涌,仇恨的波浪推動她手刃負心人,鮮血濺裙衫;“玉川上水”曾是太宰治的自盡之地,卻也只剩亂石嶙峋的河床與她無言相對,正如干涸的世界已經(jīng)無處收留過分濃烈的愛意;“荒川”上吹來兒時的風(fēng),飛過舊日的鳥,以原鄉(xiāng)之水的鏡像目送她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而到了舞臺上,藍色的波光時常如魚鱗般閃動,為滿臺的蒼涼與蕭索增添了憂郁的靜謐。劇終時,是搖漾的清波溫柔地接納了遍體鱗傷的松子:一掬水光從天幕上盈盈灑落,照見她的身體被“隱身的”舞隊輕輕托起又緩緩放下,仿佛折頸的天鵝,正以脆弱而優(yōu)美的姿態(tài)墜入河底;那只寄托了松子的思念與哀怨的“父親的旅行箱”也在水底被輕輕打開,畢業(yè)典禮的照片、訴說傾慕的花枝、初戀情人的書稿,還有深藏著她童年心事的“風(fēng)箏”都隨著演員們指尖的“水流”朝向箱子魚貫而入,松子的靈魂終于不會再漂泊無依,和這些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信物一起,被鄭重收藏。導(dǎo)演和編劇改變了松子死亡的地點和方式,讓包容一切的“水”給予她最后的體面與尊嚴,成為生命的來處和歸宿。
黑衣舞隊以“沉默的溫柔”和“隱形的托舉”讓松子痛苦的溺亡顯出苦難中的詩意,而其律動與流轉(zhuǎn)也確如蕭瑟夢境里的奇詭色彩,創(chuàng)造出許多令人印象深刻的舞臺場面:松子和徹也在鐵軌旁恣情奔跑,舞隊摹仿著清風(fēng),掀起他們的衣擺,青春與愛情的甜美撲面而來;中年的松子被龍洋一拋棄,酒精與廢品支撐著她殘破的生命,堆積如山的垃圾袋在舞隊手中劇烈抖動、簌簌作響,窒息感便蔓延到整個舞臺;當(dāng)松子在水中洗去所有污濁和不堪,穿著少年時的白色衣裙羞澀微笑時,舞隊的退場也變成了一種隱喻——松子生命里的煩擾和喧囂消失了,她終于可以回家了。坦率地說,在話劇的舞臺上加入舞隊的表演并不算特別時新,導(dǎo)演對肢體表達的偏愛偶爾也有堆砌之嫌,但是在更多的時候,經(jīng)過仔細調(diào)度的動作替代了語言的交代、音樂的渲染和燈光的補充,讓一切都變得更加簡潔而有力。而主演張靜初也在簇擁和襯托之下,生動地展現(xiàn)出松子于苦難中亦不減一分的深情,長達四個小時的演出一直保持著精準的情緒控制,不管是甜蜜時分的低回宛轉(zhuǎn),還是巨大創(chuàng)痛下的歇斯底里,都蘊藏著優(yōu)秀演員的勁道,著實可圈可點。
總體而言,《被嫌棄的松子的一生》從編劇的劇本寫作到導(dǎo)演的二度發(fā)揮、演員的現(xiàn)場表演,都法度嚴謹,呈現(xiàn)出相當(dāng)?shù)某墒於群屯瓿啥?。而若要說美中不足,便是“川尻松子”這個形象總讓人覺得有些遙遠和縹緲。這也是此前幾個版本共有的問題。松子為何離家出走?為何遇人不淑?為何淪落風(fēng)塵?為何無法回頭?她一生的悲劇應(yīng)由誰來負責(zé)?是戰(zhàn)后失衡的家庭關(guān)系——父親獨寵重病的小女兒,卻忽視了她內(nèi)心深處對父愛的渴求;是昭和后期的社會現(xiàn)實——傲慢冷酷的男權(quán)文化虎視眈眈,對渴望獨立的女性進行了圍獵;是高懸頭頂,如達摩克里斯之劍的個人命運——松子一步錯、步步錯的人生背后有命運強大的力量在推波助瀾。但如果理解停留在此處,那么松子就會在“誤讀”中變成暴戾命運前的“完美受害者”。而當(dāng)我們回看山田宗樹的故事,卻能從一些不太和諧卻極為關(guān)鍵的信息里窺探松子的秘密:被龍洋一視為擁有“天使之愛”的人,只是一位普通女性,在溫柔善良之外,也幼稚、任性、輕信、冷漠、驕傲甚至陰暗。她幻想妹妹的死亡,以此來撫慰自己受傷的心靈;她挑釁岡也的妻子,想憑美貌取而代之;她染上毒癮,一度只有輕薄的后悔和淡淡的愧疚……遺憾的是,這一切都在改編的過程中被過濾了。殊不知,松子的悲劇固然有文化的挾持和命運的壓迫,但是女性的弱點也是她走向深淵的重要推力。
作為一部女性史詩,更應(yīng)該勇敢地接受和塑造真實的女性。而正視松子的復(fù)雜,讓她走出“完美受害者”的設(shè)定,不僅不會矮化這個形象,還能帶給觀眾更多的震撼——同為“凡人”的她,在跋涉過無數(shù)絕境之后,依然能憑借女性特有的堅韌活下去、站起來,依然那么渴望被愛、被承認、被需要,依然毫無保留地付出和奉獻,怎能讓人不同情,不欽佩呢?也只有這樣,當(dāng)她好不容易掙脫了自殺的誘惑決心重新開始,卻猝不及防地被一群陌生人殺害時,才有真正的“充滿戲劇性的生死張力”?。?/p>
請多給川尻松子一段內(nèi)心獨白吧,讓她在舞臺上說出真實的心聲,擁抱真正的自我。
(作者單位:上海戲劇學(xué)院戲劇文學(xué)系)
[本文系2018年福建省中青年教師教育科研項目(社科類)(編號JAS180255)階段性成果]
注釋:
①[日]山田宗樹:《被嫌棄的松子的一生》,四川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https://yuedu.baidu.com/ebook/6fb92514b80d6c85ec3a87c24028915f804d849f
②[日]太宰治:《女生徒》,九州出版社2017年版。https://yuedu.baidu.com/ebook/6fb92514b80d6c85ec3a87c24028915f804d849f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