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落
始祖神話是中國古代神話一個重要的分支,不僅在當代,即使在遠古,人們有時也會思考『我是誰』『我從哪里來』『我到哪里去』。面對無緣無故的存在、不明不了的死亡,如何緩解這種『焦慮』,是先民不斷思考的問題,也許始祖神話就誕生于這樣具有哲學性質的思考時刻。
神話是民族記憶的重要載體,是通往古老世界的密碼。在遠古大地上生活著我們的祖先,千百年后歷史的塵埃早已掩蓋了他們的痕跡,但通過閱讀保存在文獻里的零星字句,我們依然可以與遠古時代神交。神話縹緲又古老,但神話中所蘊含的精神卻可以穿越千年,世代流傳,歷久彌新。
神話的分類是神話研究領域最基本的問題,神話故事多種多樣,學者大都將其分類來進行研究。講述人類起源的神話被稱為“始祖神話”,其是中國古代神話一個重要的分支。
人跡漸顯
盤古開天辟地的神話解答了日月山川、江河湖海、風云雷電存在的問題,那么作為天地之靈的人該如何登場呢?創(chuàng)造人類的神話想象落腳在一位大地母神—女媧身上。于是出現(xiàn)了我們耳熟能詳?shù)氖甲嫔裨挕芭畫z造人”“女媧補天”等。
有一點需要說明的是,女媧造人的故事直到漢代始見于文獻。這要歸結于古代神話保存的問題,它們零散地分散在經(jīng)、史、子、集中,往往三言兩語,難究其本來面目;再加上中國古代神話并沒有完整的譜系,代際不明確,略顯雜亂無章,故很多學者沿用“歷史順序”來研究諸神神話。
女媧為何人?屈原曾經(jīng)在《天問》里發(fā)問:“女媧有體,孰制匠之?”即如果女媧創(chuàng)造了人類,那么誰創(chuàng)造了女媧?屈原此問非常有趣,當時的人都知道人是由女媧造的,卻沒有想過女媧自己被何人造出。所以,到了后代的文獻,就開始解決這個問題:女媧有了母親,女媧的出身被描述得有模有樣。關于女媧的出身,說法之一是女媧由風袞部落的華胥氏走婚所孕,號曰女希氏;另一種說法出現(xiàn)在《山海經(jīng)》里,女媧以“化生”的面目出現(xiàn),《山海經(jīng)·大荒西經(jīng)》里說上古時代有十位神,他們是女媧之腸所化,其“橫道而處”,這種描述恐與蛇有關。
將女媧復雜的身世擱置一邊,來講以女媧為主角的神話故事,就精彩多了。女媧的故事在歷史發(fā)展的過程中,內(nèi)涵不斷豐富,出現(xiàn)了女媧補天、女媧摶黃土造人的神話,這兩則神話的流傳最為普遍,婦孺皆知。
女媧補天這一故事保存在淮南王劉安所編的《淮南子》中。書中記載,往古之時,天的四角塌陷,九州大地裂開,天地搖搖欲墜,大火燃燒無休無止,洪水泛濫無休無息,猛獸在地上奔跑,隨意獵食民眾。女媧目睹大地上的災難,于是煉五色的石頭來補蒼天,同時砍斷鰲的四足來撐住四極,殺掉在濟州為禍作亂的黑龍,用蘆灰止住泛濫的洪水。于是,天被成功修補,四極得到修正,洪水逐漸干涸,冀州平定,百姓過上了安樂的生活。女媧補天神話展現(xiàn)了一位顧念天下蒼生的偉大女性形象,這樣一位母神一點也不輸于男性之神,尤其是對“殺黑龍”“斷鰲足”的描寫極具英雄氣質。
按理說,女媧造人在先,補天在后,但女媧造人的故事從文獻記載上看卻出現(xiàn)得很晚,到了東漢應劭的《風俗通義》里才出現(xiàn)女媧摶黃土造人的故事。書中語言簡潔,故事大致是講在天地開辟后,世間還沒有人類存在,于是女媧就用黃土摶成人。用黃土做成的人形,一下地就活了,于是人就這樣產(chǎn)生了。女媧手捏土人勞累之際,沒有工夫造更多的人,就拿繩子在泥里甩來甩去,所以又衍生出另一版本—富貴且賢能的人都是女媧用黃土好好摶出來的,貧賤且平庸的人是女媧勞累之際用繩子甩出來的,這種說法其實已經(jīng)帶有明顯的階級色彩了。
女媧造人是用泥土所造,這與世界其他地區(qū)始祖神話有相似之處。如《圣經(jīng)》里,上帝用塵土(即泥土)造人,并對著捏好的泥人吹氣,于是人就產(chǎn)生了。泥土造人這一故事說明,人來自黃土又歸于黃土,這種神話思維頗具哲學思辨意味。
另類結合
除了女媧這一始祖外,關于人類誕生的神話還有一個版本,就是伏羲與女媧兄妹二人結合,使人類得以延續(xù)。這一版本的故事比較復雜。女媧這一人物當屬母系社會時期的始祖,到了這個神話版本里則變成了女媧是伏羲之妹,顯然故事當是發(fā)生在父權社會,且經(jīng)過了層層改造,將女媧的本來面目遮住,再加以刪改,試圖實現(xiàn)女媧身份的嫁接與轉變。
關于伏羲和女媧的結合,據(jù)學者推論可能是受南方神話影響的原因。南方諸民族中,盛傳著兄妹始祖型洪水神話,其中一對兄妹的名字在發(fā)音上和“伏羲”“女媧”的發(fā)音很像,所以在流傳的過程中與中原地區(qū)的伏羲、女媧故事相互吸收結合,產(chǎn)生了兄妹結合創(chuàng)造人類的說法。
伏羲又名庖羲,風姓,人首蛇身,《帝王世紀》中說伏羲的母親華胥氏踩著巨人的腳印,妊娠后生下伏羲。但是關于伏羲的誕生說法不一,楚帛書中有言伏羲是最早的創(chuàng)世神,而在傳統(tǒng)中的“三皇五帝”概念中,伏羲屬于三皇,《易·爻辭下》記述庖羲統(tǒng)治天下時,思考天空宇宙,創(chuàng)制八卦,制定婚姻制度,結繩記事,是首屈一指的中華始祖,伏羲與女媧的兄妹關系顯然帶有杜撰性質。關于伏羲誕生的時代是難以確定的,但隨著對出土文獻的研究與闡釋,伏羲的身世逐漸浮出水面:他與女媧并不是兄妹關系。
直到漢代,關于伏羲、女媧二人結合的說法開始流行。漢代畫像磚中出現(xiàn)了伏羲、女媧交尾的圖像,即伏羲、女媧二人都是人首蛇身,彼此面向對方,伏羲手舉太陽或執(zhí)矩,女媧手舉月亮或執(zhí)規(guī),尾巴相互纏繞,顯然是一對夫妻模樣。至此,女媧在造人神話中的主導地位已經(jīng)變異為通過婚姻制度下的男女結合來延續(xù)人類。
二人結婚創(chuàng)造人類的神話故事被記錄在唐末李冗《獨異志》里:在宇宙初開的時候,只有伏羲、女媧兄妹二人,他們居住在昆侖山上。這個時候天下還沒有人類,二人就商量應該結為夫妻,但又覺得羞恥,就在昆侖山上祝禱,若上天同意兄妹二人結合就使煙聚合在一起,若不同意就散開。上天同意了兄妹二人的結合,使煙聚合在一起,但女媧過于害羞,就用草編成扇子,遮住臉龐,以就伏羲,伏羲、女媧兄妹結合后生下孩子,即有了生生不息的人類。書中說婦女結婚時用扇子遮住面孔,就是延繼了這個傳統(tǒng),此說只當一笑。
從女媧摶黃土造人,再到伏羲、女媧二人結合創(chuàng)造人類,故事一步步發(fā)展,從畫像磚落實到文本,已經(jīng)不再是原來的模樣。盡管在歷史的發(fā)展過程中,獨立的女媧故事被加以各種面目來服務于父權社會,但故事的精神內(nèi)核在當時看來也屬積極向上。神話需要服務于時代,伏羲、女媧的結合便是一個例子。
部落神話
除了以上這些共同始祖神話,還存在一些部落始祖神話,如古代商部落、周部落等。部落神話多發(fā)生在原始母系氏族社會,人們往往只知其母而不知其父,故部落始祖神話往往為“感生型”神話。
以商部落為例,其始祖神話為“簡狄吞燕卵”故事。吞下燕卵的簡狄生下了商民族的始祖契,這應該是此故事的早期面目。后來,母系社會逐漸向父系社會演進,契需要一個父親,于是故事就演變成簡狄吞下的燕卵竟然是帝嚳派燕子送去的。在屈原的《天問》里有“簡狄在臺,嚳何宜?玄鳥致貽,女何嘉?”的疑問,對于這個改造過的神話,屈原覺得有點莫名其妙。后來這個故事逐漸完善,到了《史記·殷本紀》里就變成了簡狄是有娀氏之女,是帝嚳的次妃。帝嚳和兩個妃子在野外洗浴的時候,玄鳥將其蛋遺落,簡狄或許出于好奇,或許出于饑餓,將鳥蛋吞了下去,這才有孕生下商部落的始祖契。到了《史記》這里,這個故事已經(jīng)被改寫多次,神話完成了歷史化,“簡狄吞燕卵”的故事成了《史記·殷本紀》的一部分。
同樣地,周部落神話圍繞周始祖后稷展開,姜嫄踩著天帝的足拇指印,受到感應,生下了兒子后稷。后稷出生時并非人形,母親受到驚嚇將其丟棄,后稷得到大自然的庇護才生存了下來。
在當代,我們再提起這些神話,是因為在人類童年時期創(chuàng)造的神話,依然是一座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寶藏。許多神話成為文學創(chuàng)作的寶庫,神話雖言“神”,但處處體現(xiàn)著人的精神,給世人以啟示。晉代詩人陶淵明詩曰:“精衛(wèi)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边@是多么的激動人心,連醉心田園的淡泊詩人五柳先生都為之動容。同時,這些神話也為文學創(chuàng)作提供了養(yǎng)分,提供給創(chuàng)作者以豐富的想象力。唐代詩人李賀曰:“女媧煉石補天處,石破天驚逗秋雨?!鼻宕≌f家曹雪芹《紅樓夢》將女媧補天引入小說,將書中的石頭寫作女媧補天時棄用的一顆,在某種意義上呼應了小說主旨,別有意味。
神話中寄托著先民對于自身的思考,代代相傳,在不同的歷史文化語境下不斷被賦予新的內(nèi)涵。中華文化正扎根于這些神話中。今天我們再談始祖神話,通過傳統(tǒng)節(jié)日風俗來感念祖先,懷古思今,尋找記憶之本,是為了在新時代做好文化傳承,解讀好神話精神,賦予神話新的內(nèi)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