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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21世紀東亞研究的幾點思考

2020-12-17 03:32黃俊杰
關鍵詞:民族主義東亞國家

摘 要:本文旨在探討21世紀東亞研究的必要性、新策略及其所涉及的理論問題。首先指出,在西方帝國主義國家的侵凌之下,20世紀東亞各國知識界喪失了對東亞文化的信心。因此,20世紀東亞學術界思考東亞文化常常采取一種“以西攝東”的思路,以西方經(jīng)驗或理論的最高標準,檢核東亞各國之發(fā)展,所以導致許多研究論著淪為某種“忠誠度研究”(fidelity? study),甚至淪為“折射的東方主義”(reflexive Orientalism),造成20世紀許多東亞研究論著成為不了解“東亞”的“東亞研究”。所以,在21世紀重訪東亞,乃成為絕對的必要。其次,提出新時代的東亞研究策略有三:1.研究焦點從東亞文化發(fā)展之“結果”轉向“過程”;2.兼顧東亞各地文化之“共性”與“殊性”;3.從關鍵詞切入研究東亞思想交流史。接著,再指出上述新研究策略可能觸及的理論問題,包括:1.“國家”是否可超越之問題;2.“疆界”之“可移動性”與“可協(xié)商性”問題;3.東亞各國民族主義問題。最后指出,中國文化研究在新時代東亞研究中仍居于關鍵性之地位。本文亦期許,經(jīng)由新時代的東亞研究,而創(chuàng)造東亞各國人民之一體感,以創(chuàng)造亞洲與世界之和平。

關鍵詞:東亞;忠誠度研究;國家;疆界;民族主義

中圖分類號:K3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5099(2020)06-0001-07

Reflections on East Asian Studies in the 21st Century

HUANG Junjie

(National Taiwan University, Kaohsiung, Taiwan, China,000800)

Abstract:

This paper discusses the necessity, new strategies and their related theoretical problems in East Asian studies in the 21st century. First, the fact is indicated that many East Asian scholars and intellectuals in the 20th century were inclined to take Western experience and theories as the highest models to examine the development of East Asian countries, because the invasion and offense of Western imperialist countries made the intellectuals of East Asian countries in the 20th century lost their confidence in East Asian culture; in this way of thinking, the West became a sort of “Procrustean bed” and East Asian studies were turned into “fidelity studies” or “reflexive Orientalism.” , resulting in “Groundless East Asian studies” . Therefore, we insist that it is a must to revisit East Asia in the 21st century. Moreover, we suggest that the new strategies of research include (a) devoting more attention to the “process” as opposed to “result” of cultural interaction in East Asia, (b) visualizing the commonality and particularity of regional cultures in East Asia and, (c) studying ideological and cultural interaction in East Asia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keywords. The research strategies may touch upon some theoretical issues pertaining to the problems of (a) whether “state can be transcended or not,” (b)whether“boundaries” are flexible, negotiable or not, and (c) nationalism in East Asia.This paper concludes by indicating the fact that the study of traditional Chinese culture is of paramount importance in the study of East Asia in the 21st century. Hopefully, with the East Asian study in the new era, people in this region will forest a sense of unity, and the peace of the world and Asia will be achieved.

Key words:

East Asia; fidelity study; state; boundaries; nationalism

本文旨在提出關于東亞研究的若干初步看法,筆者將扣緊以下三個問題展開討論:第一,為什么在21世紀必須重訪東亞社會文化與思想傳統(tǒng)? 第二,21世紀東亞人文社會研究有何新策略? 第三,東亞人文社會研究可能觸及哪些理論問題? 未來有何研究展望?

一、21世紀重訪東亞社會文化傳統(tǒng)的必要性

21世紀東亞知識界之所以必須重訪東亞文化傳統(tǒng),雖然有其現(xiàn)階段國際戰(zhàn)略與政經(jīng)情勢的轉移等非學術的考量,但是,最重要的學術理由是,20世紀東亞各國飽受西方列強侵略與殖民之凌虐,知識分子喪失了對東亞文化的信心,所以,在國際權力激烈震蕩,國際關系輿圖換稿的21世紀重訪東亞文化,對東亞的過去、現(xiàn)在與未來提出一套新解釋,乃成為新時代的學術使命。

我們以近代中日兩國知識分子為例加以說明。近代日本提倡“文明開化”的精神導師福澤諭吉(1835—1901),他三度游學歐美,著作六十余部,畢生追求近代西方的“民主”“科學”“自由”“民權”“平等”等價值理念。他認為文明的發(fā)展有其階段性,歐洲與美國是文明最進步的國家,土耳其、中國、日本則是半開化國家,非洲與澳洲是野蠻國家,所以,日本必須“以西洋文明為目標”[1-3]

福澤諭吉對于當時日本帝國的新殖民地“臺灣”所提出的種種論述,充分顯示他的帝國主義思想傾向,徹底違背了他作為近代日本啟蒙思想家所提倡的各種開明主張。。1921年,中國儒家知識分子梁漱溟(1893—1988)認為西洋文明善于“運用理智”[4];1926年,胡適(1891—1962)指出西洋近代文明以“求幸?!睘槿松康腫5]。這類意見都隱含西洋文明較東方文明優(yōu)越或先進之看法。從五四以降,中國知識分子思考社會政治以及文化問題,隨著國族危機日亟而表現(xiàn)出愈來愈激進化的傾向[6][7]178-197。毛澤東(1893—1976)在1940年將尊孔讀經(jīng)的舊思想,與所謂“新民主主義的文化”視為對立之兩端,強調(diào)“不破不立,不塞不流,不止不行,它們之間的斗爭是生死斗爭”[8]。20世紀,中國的反傳統(tǒng)主義者,從五四到“文革”,一步一步走向激進化的道路,這些都是近代中國知識分子喪失對自己文化的信心之一種表現(xiàn)。

近代日本知識分子對日本文化信心之淪喪,可以與中國的狀況相比擬。19世紀曾留學英國倫敦大學,回國后出任明治時代(1868—1912)首任文部大臣的森有禮(1847—1889),曾提出以英語作為日本國語的主張[9-10]。明六社成員之一、貴族院議員、教育家西村茂樹(1828—1902),主張廢除漢字與日文而改用英文[11]。明治維新以后的日本知識分子,在文化與思想取向上,從福澤諭吉所說的“漢學的上半身”,快速地轉換為“洋學的下半身”[12]。以上這些中日兩國近代知識菁英的言論與主張,都反映了19世紀中葉到20世紀東亞知識分子對東亞文化傳統(tǒng)信心的淪喪之一斑。

在上述東亞知識界對東亞文化信心淪喪的思想狀態(tài)之下,20世紀東亞學者常常采取“以西攝東”的思想進路,以西方文化的價值理念或從西方歷史經(jīng)驗中提煉的理論,作為研究者的最高典范或標準,取之以分析東亞文化,檢核東亞文化距離西方標準的距離。在這種時代風潮之中,1922年馮友蘭(1895—1990)先生關心“中國為什么沒有科學”[13]的問題,以及1926年傅斯年(1896—1950)先生宣稱“中國本沒有所謂哲學”[14],就是這種思考傾向的表現(xiàn)。

在20世紀中日學術界,這種類型的研究論著為數(shù)眾多、指不勝屈。舉例言之,20世紀中國哲學大家馮友蘭先生撰寫《中國哲學史》(舊版)時,就主張所謂的“中國哲學”工作,就是“就中國歷史上各種學問中,將其可以西洋所謂哲學名之者,選出而敘述之”[15],馮先生的書也是從西方哲學的“新實在論”(Neo ̄realism)立場,闡釋中國哲學的發(fā)展。20世紀,中國思想史學者侯外廬(1903—1987)先生在1948年撰寫了《中國古代社會史》,就是以作為恩格斯(Friedrich Engels,1820—1895)學說的中國版而自豪[16]。

20世紀,日本的漢學大師內(nèi)藤湖南(1866—1934)提出“唐宋變革說”,以公元第十世紀作為“近世”中國的開始,對日本漢學界與中國史學界影響深遠;但是,根據(jù)內(nèi)藤先生筆下的中國邁向“近世”的諸多指標,如貴族政治的式微、君主獨裁的出現(xiàn)、相權的低落、人民地位的上升、朋黨性質(zhì)的變化、貨幣的流通、庶民文學的登場等[17-18],就是以歐洲“近世”歷史經(jīng)驗作為參照系統(tǒng)而提出的[19]。戰(zhàn)后日本的中國思想史大家島田虔次(1917—2000)先生受內(nèi)藤先生啟發(fā),在1949年著書指出“中國近代思想的挫折”乃是因為明清時代的中國社會缺乏強有力的布爾喬亞階級[20-21],這種說法是以假定近代西歐歷史經(jīng)驗是人類歷史的普世法則而提出的。

在20世紀東亞知識界,不僅個別學者研究東亞文化與歷史,常以西方經(jīng)驗或理論作為最高標準,用以檢核并解釋東亞的發(fā)展,而且20世紀東亞人文社會學界所使用的重要名詞或術語,也大多從西方經(jīng)驗中抽離并移植出來解釋東亞現(xiàn)象,如“國家”(state)、“民間社會”(civil society)、“權力”(power)、 “公領域”(public realm)、“私領域”(private realm)等,均出自近代西方歷史經(jīng)驗,并隨著西方霸權的興起,而成為東亞人文社會研究的支配性概念。因此,在解釋東亞歷史與文化的特質(zhì)時,常常出現(xiàn)不相應,甚至方枘圓鑿、捍格難通之問題。1994年,張光直(1931—2001)教授提出“為什么在20世紀的學術研究上,中國對人文社會科學作一般性貢獻的潛力完全不能發(fā)揮”[22]這個深刻的問題,可以視為面對長期以來西方學術霸權支配東亞學術界之現(xiàn)狀,所發(fā)出的“東方” 的吶喊。

以上所說的20世紀“西風壓倒東風”的東亞學術研究狀況,造成至少三個結果。第一,20世紀許多論著常常傾向于以作為“中心”的西方之經(jīng)驗,及其所提煉的理論作為學術典范,檢討作為“邊陲”的東亞的發(fā)展,而形成某種所謂的“忠誠度研究”(fidelity studies)。這種類型的研究論著,所采取的方法論立場近于“一元論”(Monism),預設人類文明只有單一而直線的發(fā)展方向,主張不同文化之間是“從屬關系”而不是“并立關系”,在人類文明發(fā)展上,西方文明不僅在時間上居于先進之地位,而且在成就上也達到最高之標準。所以,對于非西方文明的研究,最主要的方向就是檢核該文明的發(fā)展,距離西方文明尚有多遠。這一類屬于“忠誠度研究”性質(zhì)的論著,在研究異文化的文化交流時,常常出現(xiàn)許多盲點,其中最重要的盲點就是過度忽視文化交流的接受方實有其主體性這項事實[23]。

第二,這種“以西攝東”的研究論著,預設從西方經(jīng)驗所提煉的價值取向或理論是全球“普世價值”(universal value),從而忽視人類文明的多元多樣,也忽視東亞地區(qū)的不同文化各有其“內(nèi)在價值”(intrinsic value),不能完全化約為源起于西方的近代“普世價值”之東方版本。這一項20世紀學術界東亞研究的缺點,已經(jīng)使西方經(jīng)驗或理論成為古希臘神話中的“普洛克拉斯提之床”(Procrustean bed),使許多研究論著成為了符合西方理論,而不免削足適履、? 刻舟求劍,甚至膠柱鼓瑟,其結果則是東亞文化的“分殊”,常在歐洲經(jīng)驗作為“理一”之中被犧牲,所以東亞研究很容易淪為“折射的東方主義”(reflexive Orientalism)。

第三,以上這兩種20世紀東亞研究的負面效果,就造成了許多論著成為不了解“東亞”的“東亞研究”。這種現(xiàn)象的形成,可以歸因于近代東亞與西方互動的不愉快的歷史經(jīng)驗,及其在東亞內(nèi)部所激發(fā)的民族主義的滔天巨浪

孫中山(1866—1925)領導革命時,提倡民族主義,他說:“要救中國,想中國民族永遠存在,必須提倡民族主義?!保ā睹褡逯髁x》第一講)又說:“民族主義這個東西,是國家發(fā)展和種族國存的寶貝?!保ā睹褡逯髁x》第三講)參見孫中山的《民族主義》[24]。。20世紀是西方帝國主義國家侵略東亞各國的風狂雨驟的百年,東亞各國人民在抵抗西方帝國主義國家侵略時,民族主義極度昂揚,因此,20世紀東亞各國的諸多研究,在民族主義框架之下,成為程度不同的國族研究。以歷史研究為例,20世紀初年,“國史”(nationalhistory)這個概念從日本傳入中國,梁啟超(1873—1929)、章炳麟(1869—1936)、劉師培(1884—1919)等人批判近代以前中國的朝代史觀,而致力于以“國家”為主體的歷史寫作[25][7]275-293。20世紀中國史學大師錢穆(1895—1990)先生在抗戰(zhàn)時代的1940年撰寫了《國史大綱》,致力于以“國史”喚醒國魂,呼吁研讀“國史”者“尤必附隨一種對其本國已往歷史之溫情與敬意”[26],更是成為20世紀中國史學界以歷史作為“民族的史詩”(national Epic)的代表性著作[27]。除了中國之外,20世紀日本的史學研究,也是在所謂的“一國史”( いっこくし)的框架之內(nèi),跳脫不出國家的視野。日本史學大家遠山茂樹(1914—2011)就曾說,二戰(zhàn)之前的日本的歷史研究與教育,是以作為“國家的歷程”(くにのあゆみ)而發(fā)展的,直到戰(zhàn)后“人民的歷史”才受到重視[28]。

因為在民族主義思潮之下,20世紀東亞知識界多半聚焦于本國的人文社會研究,所以對東亞鄰近國家的經(jīng)驗并不關心,造成對東亞近鄰的不了解。 東亞各國之間的互相不了解,更因為“以西攝東”的研究傾向而加強。這種研究傾向就是,東亞各國的歷史經(jīng)驗或價值理念中,只有與歐洲經(jīng)驗或價值可類比者或相反者,才能獲得東亞學界的重視。凡與歐洲經(jīng)驗或價值無法類比者,就難以進入東亞研究者的視野。這種研究傾向的流弊所及,造成東亞經(jīng)驗在人文社會科學學者的研究之中,只能成為作為普世價值或普遍模式的歐洲經(jīng)驗之東亞版本,而東亞文化自身的“內(nèi)在價值”,就完全被忽略了。正是有鑒于這個東亞研究上的問題,所以余英時(1930—)先生回顧21世紀初年以降國際史學界的“文化轉向”(cultural? turn)時,特別呼吁應重訪東亞文化,注重東亞文化作為人類獨特經(jīng)驗的“內(nèi)在價值”[29-30]。

從以上所說20世紀東亞研究常見的三個問題來看,21世紀的東亞人文社會科學界,確實必須重訪東亞,以加強東亞各國之間的相互了解。東亞文化不應只是作為歐洲文化的類似品或?qū)α⑽锒谎芯?,而應是作為“東亞之所以為東亞”而被研究。換言之,新時代的東亞研究者應更聚焦于作為“意義之網(wǎng)”而有厚度的東亞文化之研究,已故文化人類學家格爾茨(Clifford Geertz,1926—2006)曾說:“人是懸掛在自己所編織的意義之網(wǎng)上的動物,而文化就是那張(意義之)網(wǎng),……文化研究……就是一種尋求意義的解釋性的學問?!盵31]作為“意義之網(wǎng)”的東亞文化的形成與發(fā)展,必涉及中、日、韓、越各國文化與思想的共性與殊性,我們當于東亞各國的文化傳統(tǒng)與歷史經(jīng)驗之“同”中見其“異”,并于“異”中求其“同”。

二、21世紀東亞研究的新策略

正是有見于20世紀東亞知識界這種不了解東亞的“東亞研究”的狀況及其弊病,1994年溝口雄三(1932—2010)、濱下武志(1943—)、平石直昭(1945—)、宮嶋博史(1948—)等人就呼吁提出:“從東亞出發(fā)思考?!盵32]21世紀“從東亞出發(fā)思考”之下的新“東亞研究”之性質(zhì),必然是跨文化的、跨國的、跨域的、跨界的、多音的、多元的研究。

這種“從東亞出發(fā)思考”的“東亞研究”之研究策略可得而言者,至少有以下三項:

第一,研究焦點從“作為結果的東亞”,轉向“作為過程的東亞”[33-34]:過去有關東亞思想的研究論著,雖然研究進路多元多樣,但是,整體而言比較傾向聚焦于東亞思想發(fā)展的結果,而較少從東亞思想發(fā)展的過程來觀察。因為重視“結果”遠過于“過程”,所以,過去許多東亞思想研究論著,常常聚焦于東亞思想靜態(tài)的完成態(tài),隱約之間呈現(xiàn)某種“一元論”的方法論傾向。我們?nèi)绻軐⒀酃鈴摹敖Y果”移向“過程”,我們就會更注意東亞思想形成與發(fā)展中的動態(tài)變化,也更能夠顧及東亞各地域的文化主體性形成的過程,使過去單色的東亞文化圖像,變成色彩繽紛的文化圖像。

第二,兼顧東亞各地文化與思想的共性與特殊性:過去的研究成果較為重視的是東亞各地(如中、日、韓)文化的共同要素,正如1969年西嶋定生 (1919—1998)先生所說的東亞世界共有的四大指標:漢字文化、儒家、律令制度、佛教[35]。溝口雄三等人也強調(diào)東亞各國的“共同知”(きようとうち)[32]。這樣的研究視野,自然是很有創(chuàng)意的,而且充滿了悲天憫人的胸襟,因為這樣的研究可以在東亞各地文化之間求同存異、有助于建構“東亞文化共同體”,以促進21世紀東亞各國之間的和平。這樣的研究也比二戰(zhàn)期間津田左右吉(1873—1961)的視野更為寬廣。津田先生否定作為整體的東洋世界的“東洋文化”或“東洋文明”這種名詞[36]195,但他特別強調(diào)中國與日本在家庭制度、社會組織、政治形態(tài)、風俗習慣等各方面的差異[36]302-303。

然而,筆者想進一步指出的是:我們今日重訪東亞,在強調(diào)東亞各地文化的“同”的時候,我們也不能過度忽略各地文化之間的“異”,以致再落入“中心與邊陲”或“起源與發(fā)展”的舊研究窠臼,成為另類的“忠誠度研究”。自從17世紀后,東亞世界中的日本、朝鮮與越南的主體意識逐漸覺醒,在東亞各國之間的交流活動中,所出現(xiàn)的緊張關系也值得注意[37-38]。我們的東亞研究必須既求其“同”,又觀其“異”,既求其“一”,又觀其“多”,才能舉“總”以該“別”,由“別”以見“總”,而不流于一曲之見。

第三,從關鍵詞切入分析思想交流中詮釋典范的轉移:在東亞思想交流史中,出現(xiàn)許多次的思想典范的轉移,如從漢唐時代的聲訓典范,向北宋以后的字義典范的轉移;從“理”學向“心”學的轉移,再向“氣”學的轉移等。這些典范的轉移雖然源起于中國,但都波及日本與朝鮮,成為東亞的共同現(xiàn)象。在思想典范轉移、旋乾轉坤之際,中日韓思想家常采取從“部分”論“全體”之策略,尤其是從各種經(jīng)典的關鍵字詞,如“道”“仁”“禮”等入手,出新解于陳篇;或申“正”以破“邪”,在破斥“異端”中重建“正統(tǒng)”[39]。因此,在我們的東亞研究中,從關鍵字詞切入,從點滴以觀潮流,確實是一個可行的策略。

三、東亞研究中的理論問題舉隅

21世紀的東亞研究,強調(diào)跨域的視野,必然會觸及許多具有理論意趣的問題,茲舉其犖犖如下:

首先是“國家”問題。在跨域的東亞交流活動中,“國家”(state)是否可以被超越?這個問題涉及兩個層次:第一,東亞各國知識分子,既是各國忠誠的公民,又是東亞普遍價值理念(如“仁”“義”“忠”“孝”)的信奉者。作為各國的公民,“國家”意識在東亞文化交流活動中,很難被超越。17世紀,日本儒者山崎闇齋(1619—1682)對學生提出,如果孔孟率兵攻擊日本,則“吾黨學孔孟之道者為之如何”[40]這個問題時,已將知識分子的“國家”認同問題完全彰顯無疑;但是,作為“人之所以為人”的普遍價值的信持者,各國的知識分子胸懷天下,關心人類前途,是可以有超越“國家”的交流與互動的。 第二,所謂“國家”這個概念隨著近代歐洲“民族國家”(nationalstate)而興起,在近代歐洲政治思想中,“國家”這個概念在洛克(John Locke,1632—1704)、黑格爾(Georg Wilhelm Friedrich Hegel,1770—1831)、馬克思(Karl Marx,1818—1883)的政治哲學中,常常被當作一個空間來思考,但是在中國政治思想中,“天下”這個概念則是“文化認同”的意涵,遠大于“政治認同”的意涵。17世紀,顧炎武(1613—1682)所提出的“亡國”與“亡天下”的區(qū)別[41],主要是在“文化認同”的意義上說的。相對于傳統(tǒng)中國的“天下”概念,“國家”這個概念是西歐近代“民族國家”形成以后的概念,兩者并不等同。 抗戰(zhàn)時期的1943年,羅夢冊(1906—1991)在陪都重慶中央政治學校演講后所出版的《中國論》一書,就特別強調(diào)這一項事實[42]

Martin Jacques主張應將21世紀的中國視為“文明國家”而不是近代以來西方的“主權國家”,參見Martin Jacques的《當中國統(tǒng)治世界》[43]。。因此,東亞研究中所觸及的“國家”這個概念,實有其具有東亞特色的理論內(nèi)涵,值得深入探索。

其次是“疆界”問題。東亞交流史上所見的“邊界”或日語所謂的“境界”(きょうかい)的“可移動性”(fluidity)、“可合作性”(negotiability)及其再固定化的問題。這個問題深具理論意趣。

筆者在這里所謂的“疆界”,既指東亞各國之間政治的疆界,如日本史上的遣唐使、朝鮮與越南歷史上的燕行使,都是跨越政治的國界,而進行交流活動;也指東亞各國之間文化思想的疆界,如各國儒者、和尚往來于國境,進行文化思想的交流。不論是剛硬的政治疆界,或是柔軟的文化思想疆界,都高度依賴各種“中介人物”,如外交官、翻譯官、商人、儒者、和尚、旅行者,甚至兩國戰(zhàn)爭期間的將軍與士兵之交流折沖于其間?!爸薪槿宋铩钡慕巧捌渥饔锰貏e值得研究,因為外來文化或思想,在廣傳本國之前,必經(jīng)“中介人物”之篩選、簡擇,甚至重組并賦予新詮,才能“風土化”而融入本國文化之中?!爸薪槿宋铩闭菛|亞文化交流中,使“疆界”產(chǎn)生位移的關鍵人物。

最后是“民族主義”問題。東亞交流活動包括軟性的文化思想交流與硬性的作為另類交流活動的軍事行動,都必然觸及各國“民族主義”的特質(zhì)及其類型之問題。19世紀中葉以后,東亞各國共同面對西方帝國主義國家的侵略與殖民,但是在20世紀上半世紀的中國、韓國及東南亞國家,又歷經(jīng)新興的日本帝國之侵凌,所以各國民族主義極為昂揚。對18世紀以后東亞各國“民族主義”的建構與發(fā)展進行深入挖掘,也許可以提出與西方歷史經(jīng)驗所見的民族主義[44]不同的理論內(nèi)涵。

四、結論

在21世紀世界政經(jīng)情勢快速變遷的時代背景中,東亞人文社會研究的重要性與日俱增。20世紀東亞知識界在西方帝國主義國家侵略之下,對東亞文化的信心淪喪殆盡。所以,20世紀的東亞研究終不能免于成為不了解東亞的東亞研究。為了矯正這種狀況,本文第一部分指出21世紀的東亞知識界實有重訪東亞的必要;第二部分建議新時代東亞研究的三項策略,包括研究焦點從“結果”移向“過程”,兼顧東亞各地文化的“共性”與“殊性”,以及從文化或思想的關鍵字詞切入分析等;第三部分也提出跨域的東亞研究,可能觸及的理論問題,包括“國家”能否被超越的問題,“疆界”的“可協(xié)商性”與“可移動性”問題,以及東亞各國的民族主義問題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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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張 婭)

收稿日期:2020-09-20

作者簡介:

黃俊杰,臺灣高雄人,博士,臺灣大學特聘講座教授,“中央研究院”文哲所學術咨詢委員,歐洲研究院院士。研究方向:東亞儒學、通識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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