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勝高
(陜西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陜西 西安 710119)
《左傳》載會盟之事,多于“某丘”進(jìn)行,叔向言其用意在于“昭明于神”[1]2071。會盟所要昭示之神為何?丘何以成為昭明于神的場所?這就需要我們從上古文獻(xiàn)中考察丘何以被神化而成為諸侯會盟之所,并對會盟之禮進(jìn)行分析,探究會盟于丘的祭祀性質(zhì)。若能從一個微觀的視角來分析諸侯會盟的禮制用意,對上古祀地之禮、神地之道進(jìn)行更為細(xì)致的考察,明確早期中國禮制形成的一個細(xì)節(jié),必將有助于深入理解上述問題。本文試論之。
在上古文獻(xiàn)中,丘作為先民躲避洪水進(jìn)而繁衍生息的場所,成為天地提供給人類的庇護(hù)之地,也成為傳說中天帝往來人間的通道和神靈居住之所。鄭玄在總結(jié)周之祭祀系統(tǒng)時言:“天神則主北辰,地祇則主昆侖,人鬼則主后稷?!盵2]790其中的地祇主昆侖,是言上古時期形成了以昆侖神系為祭祀對象的祀地之禮。
昆侖,原本用于形容丘上之丘。[3]2616《爾雅》曾言:“丘,一成為敦丘,再成為陶丘,再成銳上為融丘,三成為昆侖丘?!痹谖紫滴谋局?,卻被視為西土的最高丘,是掌管西土的西王母居住之所。《山海經(jīng)·大荒西經(jīng)》言:
西海之南,流沙之濱,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侖之丘。有神——人面虎身,有文有尾,皆白處之。其下有弱水之淵環(huán)之,其外有炎火之山,投物輒然。有人,戴勝,虎齒,有豹尾,穴處,名曰西王母。此山萬物盡有。[4]344
《山海經(jīng)》西山系統(tǒng)所描述的昆侖丘,實(shí)際是大山之中的高峰,其上有西王母居住。從《山海經(jīng)》所提供的材料來看,其層巒疊嶂,高峰聳立,物產(chǎn)豐富,實(shí)際是西土眾山之首。在《山海經(jīng)·西山經(jīng)》系統(tǒng)中,昆侖丘則被視為天帝往來人間的通道:
西南四百里,曰昆侖之丘,是實(shí)惟帝之下都,神陸吾司之。其神狀虎身而九尾,人面而虎爪;是神也,司天之九部及帝之囿時。有獸焉,其狀如羊而四角,名曰土螻,是食人。有鳥焉,其狀如蜂,大如鴛鴦,名曰欽原,蠚鳥獸則死,蠚木則枯。有鳥焉,其名曰鶉鳥,是司帝之百服。有木焉,其狀如棠,黃華赤實(shí),其味如李而無核,名曰沙棠,可以御水,食之使人不溺。有草焉,名曰薲草,其狀如葵,其味如蔥,食之已勞。河水出焉,而南流東注于無達(dá)。赤水出焉,而東南流注于氾天之水。洋水出焉,而西南流注于丑涂之水。黑水出焉,而西流于大杅。是多怪鳥獸。[4]42-43
《山海經(jīng)·大荒西經(jīng)》對昆侖山神“人面虎身,有文有尾,皆白”的籠統(tǒng)描述,在《山海經(jīng)·西山經(jīng)》做了更為清晰的界定。其名陸吾,職能是“司天之九部及帝之囿時”。郭璞注:“主九域之部界、天帝苑圃之時節(jié)也。”其掌管天下九域及其時節(jié),受職于帝而掌管天下時節(jié)變化之神。其中的鶉鳥,司帝之百服。百服,一云百事,即天下之事。郭璞注:“服,器服也;一曰,服,事也?;蜃鞑??!卑俨?,郝懿行云:“或作藏者,百藏,言百物之所聚。”[4]43鶉鳥乃掌管天下萬事萬物之神。在這樣的視野中,昆侖丘成為天帝統(tǒng)治下土的場所,故云“帝之下都”。
在《山海經(jīng)》中,昆侖丘被作為西土的地理基準(zhǔn)進(jìn)行空間建構(gòu),這是就昆侖丘的神圣性而言。在歷史與神話的描述中,昆侖虛則被視為歷史事件的發(fā)生地,因而成為重要的地理標(biāo)識:
昆侖虛在其東,虛四方。一曰在岐舌東,為虛四方。[4]183
羿與鑿齒戰(zhàn)于壽華之野,羿射殺之。在昆侖虛東。羿持弓矢,鑿齒持盾。一曰戈。[4]184
海內(nèi)昆侖之虛,在西北,帝之下都。昆侖之虛,方八百里,高萬仞。上有木禾,長五尋,大五圍。面有九井,以玉為檻。面有九門,門有開明獸守之,百神之所在。在八隅之巖,赤水之際,非仁羿莫能上岡之巖。[4]258
西王母梯幾而戴勝杖,其南有三青鳥,為西王母取食。在昆侖虛北。[4]267
昆侖虛南所,有泛林方三百里。[4]274
國在流沙中者埻端、璽〈日奐〉,在昆侖虛東南。一曰海內(nèi)之郡,不為郡縣,在流沙中。[4]282
西胡白玉山在大夏東,蒼梧在白玉山西南,皆在流沙西,昆侖虛東南。昆侖山在西胡西,皆在西北。[4]283
丘是由山形而自然形成的地貌特征,昆侖丘是對昆侖自然地理特點(diǎn)的陳述。虛是由人類生活而形成的遺跡,昆侖虛則是對其人文地理特征的描述?!渡胶=?jīng)》對昆侖丘的描述,更多側(cè)重于山川的自然神性;對昆侖虛的描述,常常與人類歷史的進(jìn)程相聯(lián)系。
在《山海經(jīng)》中,昆侖丘、昆侖虛被作為西土的的地理標(biāo)識,由此成為昆侖神話系統(tǒng)建構(gòu)的地理基點(diǎn)?!痘茨献印さ匦斡?xùn)》記載了經(jīng)過夏商周三代不斷增益完善的昆侖結(jié)構(gòu):
禹乃以息土填洪水,以為名山,掘昆侖虛以下地,中有增城九重,其高萬一千里百一十四步二尺六寸。上有木禾,其修五尋。珠樹、玉樹、琁樹、不死樹在其西,沙棠、瑯玕在其東,絳樹在其南,碧樹、瑤樹在其北。旁有四百四十門,門間四里,里間九純,純丈五尺,旁有九井,玉橫維其西北之隅,北門開以內(nèi)不周之風(fēng)。傾宮、旋室、縣圃、涼風(fēng)、樊桐在昆侖閶闔之中,是其疏圃。疏圃之池,浸之黃水,黃水三周復(fù)其原,是謂丹水,飲之不死。河水出昆侖東北陬,貫渤海,入禹所導(dǎo)積石山。赤水出其東南陬,西南注南海丹澤之東。赤水之東,弱水出自窮石,至于合黎,余波入于流沙,絕流沙,南至南海。洋水出其西北陬,入于南海羽民之南。凡四水者,帝之神泉,以和百藥,以潤萬物。昆侖之丘,或上倍之,是謂涼風(fēng)之山,登之而不死?;蛏媳吨?,是謂懸圃,登之乃靈,能使風(fēng)雨。或上倍之,乃維上天,登之乃神,是謂太帝之居。扶木在陽州,日之所曊。建木在都廣,眾帝所自上下,日中無景,呼而無響,蓋天地之中也。若木在建木西,末有十日,其華照下地。九州之大,純方千里。[5]322-330
在這一文本系統(tǒng)中,將大禹“降丘宅土”的歷史性描述,與“昆侖之丘”的巫系文本進(jìn)行了糅合,更為細(xì)微地記述了山的高度、丘的布局、帝的宮室、水的走向以及由此而形成的天地運(yùn)行秩序,形成更加精確的昆侖丘虛的文本表述。而發(fā)源于昆侖的丹水、河水、赤水、洋水,被視為帝之神泉,可以調(diào)和百藥,融合萬物。
《淮南子》所記述的作為地之最高者的昆侖丘與天帝所居之天的結(jié)構(gòu),共分為三層:一是涼風(fēng)之山,登之不死,擺脫了人間的生死局限;二是懸圃,登之乃靈,可以通靈而能呼風(fēng)喚雨;三是太帝所居,登之則可以成神。天地之間的三重距離,不是簡單的空間存在,而是神異性的差別,由此形成了天地之間的空間建構(gòu)。在這樣的視覺中,扶木為太陽升起的地方,若木為太陽降落的地方,建木為太陽最高的地方,三者成為時間運(yùn)行的節(jié)點(diǎn)。昆侖丘虛不僅解釋了天地運(yùn)行的基本秩序,而且闡釋了受天帝節(jié)制的眾帝往來天上人間的通道,在建木根植的都廣。
《山海經(jīng)》大量記載人間帝王死后所葬之地:
狄山,帝堯葬于陽,帝嚳葬于陰?!跹省⑽耐踅栽崞渌?。[4]187
赤水之東,有蒼梧之野,舜與叔均之所葬也。[4]310
務(wù)隅之山,帝顓頊葬于陽,九嬪葬于陰。[4]220
東北海之外,大荒之中,河水之間,附禺之山,帝顓頊與九嬪葬焉?!鸱綀A三百里,丘南帝俊竹林在焉,大可為舟。[4]353
甘果所生,在東海。兩山夾丘,上有樹木。一曰嗟丘。一曰百果所在,在堯葬東。[4]224
南方蒼梧之丘,蒼梧之淵,其中有九嶷山,舜之所葬,在長沙零陵界中。[4]385
在《山海經(jīng)》中,人間帝王所葬之地或在名山中,或在高丘上。其所葬之所皆“爰有文貝、離俞、〈丘鳥〉久、鷹、賈、委維、熊、羆、象、虎、豹、狼、視肉”之類的珍禽異獸,皆為物華天寶匯聚之所,以此表明名山、高丘的神性。
昆侖丘作為天帝往來人間的通道,人間帝王去世之后配祀于天帝周圍,形成天帝祭祀系統(tǒng)。而已經(jīng)成神的人間帝王正是通過建木往來于天地人間。這樣便形成了昆侖神話的基本建構(gòu),一是天帝作為天之掌管者,人王生前作為一方土地的掌管者,死后葬于四方,其作為某方地祇,協(xié)助天帝治理天下土地,進(jìn)而形成五方帝的祀地系統(tǒng),成為周代的天地眾神。
《周禮·春官宗伯·大宗伯》載天地四方之祀:“以蒼璧禮天,以黃琮禮地,以青圭禮東方,以赤璋禮南方,以白琥禮西方,以玄璜禮北方?!盵2]762在鄭玄看來,祀地之禮源自對昆侖神系的祭祀:
此禮天以冬至,謂天皇大帝,在北極者也。禮地以夏至,謂神在昆侖者也。禮東方以立春,謂蒼精之帝,而太昊、句芒食焉。禮南方以立夏,謂赤精之帝,而炎帝、祝融食焉。禮西方以立秋,謂白精之帝,而少昊、蓐收食焉。禮北方以立冬,謂黑精之帝,而顓頊、玄冥食焉。禮神者必象其類:璧圜,象天;琮八方,象地;圭銳,象春物初生;半圭曰璋,象夏物半死;琥猛象秋嚴(yán);半璧曰璜,象冬閉藏,地上無物,唯天半見。[2]762
由此而形成的天帝與五方帝的祭祀系統(tǒng)中,天帝所謂唯一的最高神,居于北極,即昆侖建木之頂;地祇則是由昆侖神系而形成的眾神,即掌管春夏秋冬的五方帝。自西漢以來,五方帝就被解釋為地祇,在于其原本為人間帝王或者能臣,祀而葬于四方,是為掌管一方的土地之主。孔穎達(dá)在為《禮記·曲禮》作疏時言:“地神有二,歲有二祭。夏至之日祭昆侖之神于方澤,一也。夏正之月祭神州地祗于北郊,二也?!盵6]1268認(rèn)為夏至祭祀的昆侖神系是天下之地祇,而神州地祇只是華夏地祇。其又言:“知方岳之神是昆侖者,按《地統(tǒng)書·括地象》云:地中央曰昆侖,又云其東南方五千里曰神州。以此言之,昆侖在西北,別統(tǒng)四方九州;其神州者,是昆侖東南一州耳。于一州中更分為九州,則《禹貢》之九州是也。”[6]1268按照漢人的理解,昆侖為天下之中,祭祀昆侖是祭祀天下土地;少室為神州之中,祭祀少室山則為祭祀中央王朝直接管理的土地。《尚書大傳》又言:“中央之極,自昆侖中,至大室之野,帝黃帝,神后土司之?!盵7]79由此可見,將黃帝作為最高神,源出于其為中央之土的地祇。
由此來看,昆侖地祇是天下地祇,分別掌管四方土地,故昆侖丘被視為天帝居住之所。其中居于中央之地的黃帝,是為神州的地祇,掌管九州之地,是為中央地區(qū)的最高神,秦漢之后地位不斷隆升,超越四方帝而成五帝之首,被視為華夏的先祖,其屬臣后土作為分管土地之神,則被周人作為社主。
大禹治水的降丘宅土,形成了對丘的崇拜;禹敷下社方,則形成了祭祀系統(tǒng)。祭祀系統(tǒng)是神話傳說形成的制度基礎(chǔ),在對土地的祭祀中,丘的神異性不斷得到強(qiáng)化,傳說也不斷附益,成為神話傳說的發(fā)生點(diǎn),更成為圣王出生、成長之所。按照《史記》記述:
黃帝居軒轅之丘,而娶于西陵之女,是為嫘祖。[8]10
舜,冀州之人也。舜耕歷山,漁雷澤,陶河濱,作什器于壽丘,就時于負(fù)夏。[8]32
契母與姊妹浴于玄丘水,有燕銜卵墮之,契母得,故含之,誤吞之,即生契。[8]505
非子居犬丘,好馬及畜,善養(yǎng)息之。犬丘人言之周孝王,孝王召使主馬于汧渭之間,馬大蕃息。[8]177
黃帝所居的軒轅之丘,為軒轅氏族所居。今本《竹書紀(jì)年》描述為:“黃帝軒轅氏母曰附寶,見大電繞北斗樞星,光照郊野,感而孕。二十五月而生帝于壽丘。”[9]3817黃帝所生的壽丘,皇甫謐認(rèn)為“在魯城東門之北”,又為后世圣王舜所居之地。按照《詩緯·含神霧》的說法:“握登見大虹,意感而生舜于姚墟。”[10]258舜所生的姚墟,亦為高丘。《說文解字·丘部》:“虛,大丘也。昆侖丘謂之昆侖虛?!碧摫緸榇笄???追f達(dá)言:“虛者,舊居之處也?!盵1]2084丘本先民舊居之地,后世居之而為虛。《風(fēng)俗通義·山澤》:“墟者,虛也?!窆蕪]居處高下者,亦名為墟。姚墟在濟(jì)陰城陽縣,帝顓頊之墟,閼伯之墟是也?!盵11]471虛當(dāng)為舊居之丘。如姚墟曾為顓頊、閼伯所居之所,舜后來沿陶丘、壽丘、頓丘一帶西遷而為堯所知[8]33-34,可知堯舜時人已據(jù)丘而居,后世視為堯、舜之舊虛。商之遠(yuǎn)祖居商丘,《左傳·襄公九年》載士弱之言:“陶唐氏之火正閼伯,居商丘,祀大火,而火紀(jì)時焉。相土因之,故商主大火。商人閱其禍敗之釁,必始于火,是以日知其有天道也?!盵1]1941-1942商丘是為祀火之所,故又稱玄丘,商始祖契亦生于玄丘,亦可稱之為殷之舊虛。秦之先祖非子居犬丘而為周孝王所用,遂使得秦得以興起。其所居犬丘,初為水草豐茂之所,故周懿王一度遷都于此,秦滅周之后改稱為廢丘。[12]2
在早期中國的祭祀語境中,丘更被視為神靈往來天地的通道。《離騷》所言“忽反顧以流涕兮,哀高丘之無女”,其中的“高丘”,王逸章句:“楚有高丘之山,……或云:高丘,閬風(fēng)山上也?!f說:高丘,楚地名也。”[13]30屈原以高丘無女來寫自己心情郁悶而不得與神靈溝通,高丘為神靈往來的通道,其無法與神女溝通,不得不再上昆侖之丘以尋求解脫。《遠(yuǎn)游》亦言:“仍羽人于丹丘兮,留不死之舊鄉(xiāng)?!蓖跻菡戮洌骸啊渡胶=?jīng)》言:有羽人之國,不死之民?;蛟唬喝说玫?,身生毛羽也?!焙榕d祖補(bǔ)注:“羽人,飛仙也。”[13]167羽人往來于晝夜長明的丹丘之上,能遨游昆侖蓬萊之間。屈原《離騷》:“步余馬于蘭皋兮,馳椒丘且焉止息?!蓖跻菡戮洌骸巴粮咚膲櫾唤非?,言己欲還,則徐步我之馬于芳澤之中,以觀聽?wèi)淹?,遂止高丘而止息,以須君命也?!?這是就地理形態(tài)而言,其當(dāng)為楚國祭祀之地。
在周代的嘉禮用樂中,“間歌《魚麗》,笙《由庚》;歌《南有嘉魚》,笙《崇丘》;歌《南山有臺》,笙《由儀》”作為規(guī)定儀式。[14]1021毛詩對此六曲用意的解釋是:
《由庚》,萬物得由其道也?!赌嫌屑昔~》,樂與賢也?!冻缜稹?,萬物得極其高大也。《南山有臺》,樂得賢者?!队蓛x》,萬物之生,各得其宜也。此五篇樂與,萬物得所,更相互見,明得賢所以養(yǎng)物也。既萬物得宜,又能周及海外,故次《蓼蕭》也。[15]402
毛詩認(rèn)為此六曲用于表達(dá)人與外物的關(guān)系,使得陰陽調(diào)和,萬物相濟(jì)。其中《崇丘》所取的高大義,體現(xiàn)了周人對高大之丘的推崇。從周初分封建國的有關(guān)資料中,周初分封,依丘建國。武王“封師尚父于齊都營丘”,司馬遷通過逆旅之人言其地“難得而易失”,可知營丘臨淄水而高聳。清華簡《系年》第十七、十八簡:“乃先建衛(wèi)叔于康丘,以侯殷之余民?!盵16]47-48成王之叔依康丘建衛(wèi),是為衛(wèi)康叔之由來。武王所封之陳,“其地宓犧之墟,在古豫州之界,宛丘之側(cè)”,是伏羲之古國舊址,居于宛丘之側(cè)?!蛾愶L(fēng)·宛丘》寫的“子之湯兮,宛丘之上兮?!财鋼艄?,宛丘之下?!财鋼趔荆鹎鹬馈盵15]376,透露出宛丘為陳國最為重要的祭祀之所。此外,成王時,魯封于少皞之虛,衛(wèi)封于殷虛,唐封于夏虛,皆在丘虛處立國。《左傳·昭公十七年》載梓慎之言:“宋,大辰之虛也;陳,大皞之虛也;鄭,祝融之虛也,皆火房也。星孛天漢,漢,水祥也。衛(wèi)顓頊之虛也,故為帝丘,其星為大水。”[1]2084言宋、陳、鄭、衛(wèi)四國皆居丘虛而立。曹之國都近陶丘,“丘在曹之西南,則曹在丘之東北”[1]384。虛作為前代舊居之丘,本為居高臨下之地,齊、陳、魯、衛(wèi)、唐、宋、鄭、曹皆因丘虛而營都,可知周嘉禮所用的《崇丘》,其中所含有的對高大之丘的崇拜,正是源于這種地理認(rèn)知。
衛(wèi),初封于殷虛之地。后國內(nèi)動亂,僖公二年(前659年),齊桓公“乃率諸侯伐翟,為衛(wèi)筑楚丘,立戴公弟燬為衛(wèi)君,是為文公”[8]1594。按照《毛詩》的理解,《衛(wèi)風(fēng)·定之方中》乃言衛(wèi)文公“文公徙居楚丘,始建城市而營宮室”之事[15]315,其中敘述衛(wèi)國在楚丘營造國都的過程:
定之方中,作于楚宮。揆之以日,作于楚室。樹之榛栗,椅桐梓漆,爰伐琴瑟。升彼虛矣,以望楚矣。望楚與堂,景山與京,降觀于桑。卜云其吉,終然允臧。靈雨既零,命彼倌人。星言夙駕,說于桑田。匪直也人,秉心塞淵,騋牝三千。[15]315-316
《管子·霸形》曾言齊桓公以“車五百乘,卒五千人,以楚丘封衛(wèi)”[17]456,即在北楚丘重新營造一座城池。其中的“定之方中”,為確定地理方位,以四方之中立宮;“揆以時日”,為擇日而動工營造。植以榛栗,是種植樹以為社木,合而為從社,言營社之事。其中的“升虛望楚”,便是站在楚丘之上俯視所營造的宮城。
這樣來看,《定之方中》中所言的“卜云其吉,終然允臧。靈雨既零,命彼倌人。星言夙駕,說于桑田”,是言在楚丘修建祭祀設(shè)施之后,文公率部屬祈雨,以靈雨之降來證明新宮吉祥,歡呼楚丘之靈驗(yàn)。楚丘作為降神之所,有助于衛(wèi)之立國。僖公三十一年(前630年),衛(wèi)國又生內(nèi)亂,“子成公徙于帝丘”[18]1664,再次居丘而立都。帝丘“本顓頊之虛,故謂之帝丘。夏后之世,昆吾氏居之”[18]1664。帝丘初為顓頊立都之所,又為昆吾氏居住,商王帝相居之為都,衛(wèi)國遷居于此而立國,足見所謂的丘虛,分而言之,于地形為丘,于遺跡為虛;合而言之,是為前世居住之舊丘。
《左傳》所載其春秋間諸侯的會盟,多在“某丘”舉行:
隱公八年,宋公以幣請于衛(wèi),請先相見,衛(wèi)侯許之,故遇于犬丘。[1]1733
隱公十年,公會齊侯、鄭伯于中丘。[1]1735
桓公十年,公會衛(wèi)侯于桃丘,弗遇。冬十有二月丙午,齊侯、衛(wèi)侯、鄭伯來戰(zhàn)于郎。[1]1755
桓公十二年,公會宋公、燕人盟于谷丘?!珪喂谔?。[1]1756
莊公四年春,夫人姜氏享齊侯于祝丘。[1]1763
莊公三十二年,宋公、齊侯遇于梁丘。[1]1783
僖公九年,公會宰周公、齊侯、宋子、衛(wèi)侯、鄭伯、許男、曹伯于葵丘。九月戊辰,諸侯盟于葵丘。[1]1800
僖公十五年,公會齊侯、宋公、陳侯、衛(wèi)候、鄭伯、許男、曹伯盟于牡丘,遂次于匡。[1]1805
宣公十二年,晉人、宋人、衛(wèi)人、曹人同盟于清丘。[1]1878
襄公八年,季孫宿會晉侯、鄭伯、齊人、宋人、衛(wèi)人、邾人于邢丘。[1]1939
襄公十四年,公使子蟜、子伯、子皮與孫子盟于丘宮,孫子皆殺之。[1]1959
襄公二十五年,公會晉侯、宋公、衛(wèi)侯、鄭伯、曹伯、莒子、邾子、滕子、薛伯、杞伯、小邾子于夷儀?!锇嗽录核?,諸侯同盟于重丘。[1]1982
襄公三十一年,魯不堪晉求,讒慝弘多,是以有平丘之會。[1]2014
昭公五年,晉侯送女于邢丘。子產(chǎn)相鄭伯,會晉侯于邢丘。[1]2041
昭公十三年,公會劉子、晉侯、宋公、衛(wèi)侯、鄭伯、曹伯、莒子、邾子、滕子、薛伯、杞伯、小邾子于平丘。八月甲戌,同盟于平丘。[1]2068-2069
昭公十四年,楚子使然丹簡上國之兵于宗丘,且撫其民。[1]2076
哀公二十年,齊人來征會。夏,會于廩丘。[1]2180
諸侯會盟擇于丘上進(jìn)行,也是出于昭告天地神靈的考量?!蹲髠鳌ふ压辍份d叔向與齊人討論盟會之事時言:“明王之制,使諸侯歲聘以志業(yè),間朝以講禮,再朝而會以示威,再會而盟以顯昭明。志業(yè)于好,講禮于等。示威于眾,昭明于神。”[1]2071盟會有昭明天下的意味,選擇于丘,在于丘為神靈往來之通道,丘上有神居焉。
從傳世文獻(xiàn)及后世的注釋中,上述諸丘位置大致能夠確定,但各丘上所居的神靈,文獻(xiàn)闕如,不能一一詳考。其中的平丘,《山海經(jīng)·海外北經(jīng)》便言:“爰有遺玉、青鳥、視肉、楊柳、甘柤、甘華,百果所生,有兩山夾上谷,二大丘居中,名曰平丘?!盵4]220因顓頊葬其近,而被視為神丘。而清丘,則為衛(wèi)地重要的神丘,《左傳·昭公十一年》載:
泉丘人有女,夢以其帷幕孟氏之廟,遂奔僖子,其僚從之。盟于清丘之社,曰:“有子,無相棄也?!辟易邮怪e氏之簉。反自祲祥,宿于薳氏,生懿子及南宮敬叔于泉丘人。其僚無子,使字敬叔?!盵1]1285-1286
從史料來看,該女子居住于泉丘,夢見其帷帳籠蓋孟僖子家廟,以為神靈暗示其為孟家繁衍子孫,遂于其同伴私奔于孟僖子,三人到清丘社廟之中盟誓為婚。清丘為衛(wèi)地神丘,社為祀地之所,三人在清丘之社祀盟婚,實(shí)以告訴神靈而護(hù)佑之。《左傳·僖公二十八年》載晉人復(fù)衛(wèi)侯,寧武子與衛(wèi)人盟于宛濮,其盟辭言:
天禍衛(wèi)國,君臣不協(xié),以及此憂也。今天誘其衷,使皆降心以相從也。不有居者,誰守社稷!不有行者,誰捍牧圉!不協(xié)之故,用昭乞盟于爾大神,以誘天衷。自今日以往,既盟之后,行者無保其力,居者無懼其罪。有渝此盟,以相及也。明神先君,是糾是殛。[1]454
諸侯盟會于丘,意在昭明神明以昭告天下。邢丘之會,會盟者“以命朝聘之?dāng)?shù),使諸侯之大夫聽命”[1]1939,意在重申朝聘之禮以正君臣名分,對諸侯大夫職務(wù)進(jìn)行賜命。宗丘之會宣布“分貧,振窮;長孤幼,養(yǎng)老疾,收介特,救災(zāi)患,宥孤寡,赦罪戾;詰奸慝,舉淹滯;禮新,敘舊;祿勛,合親;任良,物官”[1]2076,全面公布治國理政的新策略?!睹献印じ孀酉隆芬噍d葵丘之會的盟誓之辭:
葵丘之會諸侯,束牲載書而不歃血。初命曰:“誅不孝,無易樹子,無以妾為妻。”再命曰:“尊賢育才,以彰有德。”三命曰:“敬老慈幼,無忘賓旅。”四命曰:“士無世官,官事無攝,取士必得,無專殺大夫?!蔽迕唬骸盁o曲防,無遏糴,無有封而不告?!痹唬骸胺参彝酥?,既盟之后,言歸于好?!盵15]2757
可見,誓辭既有對諸侯權(quán)利義務(wù)的重申,又有對天下事務(wù)的重新約定。之所以在丘前盟會,在于丘為祀地之所。兩周諸侯不能祭天,各諸侯只能祭祀境內(nèi)名山大川。也就是說,諸侯所能祭祀的最高神靈為地祇。最經(jīng)典的便是楚共王選擇太子,欲究天意,其只能以地望之神來決定太子歸屬:
初,共王無冢適,有寵子五人,無適立焉。乃大有事于群望,而祈曰:“請神擇于五人者,使主社稷?!蹦吮橐澡狄娪谌和?,曰:“當(dāng)璧而拜者,神所立也,誰敢違之?”既,乃與巴姬密埋璧于大室之庭,使五人齊,而長入拜??低蹩缰?,靈王肘加焉,子干、子皙皆遠(yuǎn)之。平王弱,抱而入,再拜,皆厭紐。斗韋龜屬成然焉,且曰:“棄禮違命,楚其危哉!”[1]2070
其中的群望,是境內(nèi)合乎星次分野的山川,諸侯有大事只能祭祀境內(nèi)最高的神祇山川之神,以求其明示。楚共王無法立嫡,只能仰仗山川之神的暗示來決定。盡管此事現(xiàn)在看來荒誕,恰反映出諸侯對境內(nèi)地祇的敬畏。
周之諸侯以社稷代表國家,社為祀地之所,故以祀地之權(quán)代表國家管理權(quán),諸侯選擇諸侯國境交匯之處的名丘進(jìn)行盟會,實(shí)則重新分配管理權(quán),以約定彼此的義務(wù)?!吨芏Y·秋官司寇·司盟》言:“凡邦國有疑會同,則掌其盟約之載及其禮儀,北面詔明神。既盟,則貳之?!编嵭{:“有疑,不協(xié)也。明神,神之明察者,謂日月山川也?!t之者,讀其載書以告之也。貳之者,寫副當(dāng)以授六官?!盵2]881會盟即諸侯之間不能協(xié)同協(xié)調(diào),遂在日月山川之前盟誓,重申各方義務(wù)而昭告天下,昭明神靈。
《禮記·曲禮》言:“諸侯未及期相見曰遇,相見于郤地曰會?!逼渲刑岬降泥S地,鄭玄注為:“郤,間也?!睂O希旦集解:“郤地,竟上之地也?!盵19]141即諸國邊境或諸國間交匯之處,前文言丘為上古地理之標(biāo)識,又為神靈往來之所,故擇于丘前舉行。后人解釋會盟之禮:
燔柴祭天者,祭日也;祭地瘞者,祭月也。王巡狩之盟,其神主日;諸侯之盟,神主山川;王官之伯會盟,其神主月。[20]2488
古人認(rèn)為日為陽,月為陰?!抖Y記·郊特牲》:“社祭土而主陰氣也?!盵6]1449以社祀土,泛指社稷祭祀。王巡守天下,其于四方祭天;諸侯會盟,只能祭祀山川神祇。如果王伯會盟諸侯,則采用祭月(陰)的地瘞之禮來進(jìn)行。
地瘞,為祭地之禮?!抖Y記·祭法》:“瘞埋于泰圻,祭地也,用骍犢?!盵6]1588泰圻即太折,即所挖神坎。方伯主持會盟,則要行殺牲祭地之禮。若有方伯主持會盟,則需以殺牲瘞埋之禮舉行?!抖Y記·曲禮》又言:“諸侯使大夫問于諸侯,曰聘,約信,曰誓,蒞牲,曰盟?!编嵭慕忉屖牵骸懊苏邥滢o于策,殺牲取血,坎其牲,加書于上而埋之,謂之載書。”[2]881諸侯盟誓采用“坎用牲”之禮,正合乎祀地之法??追f達(dá)做了更為詳細(xì)的描述:“盟之為法,先鑿地為方坎,殺牲于坎上,割牲左耳,盛以珠盤,又取血,盛以玉敦,用血為盟,書成,乃歃血而讀書?!盵6]1266也就是盟誓的諸侯掘土為方坎,殺赤犢為祭品,當(dāng)著血牲而讀盟書,以天地神靈為證而昭明天下?!蹲髠鳌ふ压辍芬嘤涊d了一個很有意思的故事:
宋寺人柳有寵,大子佐惡之。華合比曰:“我殺之?!绷勚?,乃坎用牲埋書,而告公曰:“合比將納亡人之族,既盟于北郭矣?!惫挂曋醒?,遂逐華合比,合比奔衛(wèi)。[1]1231
宋平公的太子厭惡寺人柳,命華合比殺之。柳制造了華合比與宋國逃亡之人華臣盟誓的現(xiàn)場,栽贓陷害華合比。這個現(xiàn)場采用了“坎、用牲、埋書”的方式,便是春秋時會盟之法,宋公見其盟所如此莊重,遂相信了其會盟的真實(shí)性。
周制,諸侯祭祀社稷及境內(nèi)名山大川,丘作為前代圣王舊居之所,又為神靈往來之通道,自然被賦予神秘屬性,成為周祀地的場所之一?!吨芏Y·春官宗伯·大司樂》載冬至日迎神于寰丘之上:“凡樂圜鍾為宮,黃鍾為角,大蔟為徵,姑洗為羽,靁鼓靁鼗,孤竹之管,云和之琴瑟,《云門》之舞,冬日至,于地上之圜丘奏之,若樂六變,則天神皆降,可得而禮矣?!比缓笠粤冎畼酚犹焐窠蹬R:“凡六樂者,一變而致羽物,及川澤之示,再變而致臝物,及山林之示,三變而示鱗物,及丘陵之示,四變而致毛物,及墳衍之示,五變而致介物,及土示,六變而致象物,及天神。”[2]789樂之六變,分別應(yīng)乎羽物、臝物、鱗物、毛物、介物、象物,作用于川澤、山林、丘陵、墳衍、土五類地祇,然后再及天神。也就是說,寰丘祭祀所奏六樂,先是迎接地祇,地衹遍降而后再迎天神。
在這其中,對丘的推崇,是早期中國地理認(rèn)知的延續(xù);而對丘的祭祀,則是三代神地之禮的延續(xù)。[21]東周諸侯于國內(nèi)以社稷之祀為最高,諸侯之間選擇公認(rèn)的地理標(biāo)志作為祭祀對象,會盟于名丘,蒞牲載書,實(shí)際是采用祀地之禮來昭明于神,重新申明諸侯義務(wù),以整頓天下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