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蜜，陳文鋼

（1.萍鄉(xiāng)學院 人文與傳媒學院，江西 萍鄉(xiāng) 337000；2.江西財經(jīng)大學 人文學院，江西 南昌 330013）

2018年上線的動畫電影《尋夢環(huán)游記》講述的是一個并不復雜的故事。有著音樂才華和抱負的墨西哥男孩米格，出生在一個以制鞋手藝世代相傳的家庭，因為酷愛音樂而與四代同堂的家庭成員發(fā)生激烈矛盾。這個家庭曾經(jīng)因為同樣有著音樂天才的祖先?？送校ㄆ渑煽桑╇x家出走后永遠消失而深受傷害，這使得他們視音樂為洪水猛獸，千方百計阻止米格接近音樂。但隨著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已經(jīng)在幽靈界的家庭成員最終發(fā)現(xiàn)了事情的原委：原來因為反面角色德拉克魯茲的謀害，他的音樂伙伴?？送锌退浪l(xiāng)，失去了和家人團聚和表達愛意的機會；兇手德拉克魯茲卻因為篡奪了?？送兴幸魳纷髌返氖鹈麢?，不僅在生前而且在死后，都盛享本來應該屬于埃克托的榮譽。這個秘密由于米格一次偶然的機會進入了冥界的一系列冒險而水落石出，最終使得德拉克魯茲在冥界身敗名裂，壞人受到了懲罰，最后米格一家人和包括埃克托在內(nèi)的冥界回來的祖先幽靈們幸福團聚，不僅如此，?？送性疽呀?jīng)破裂的家庭在幽靈界也重歸團圓。

然而這個故事有不簡單的地方。

一、超越死亡

如果沒有死亡陰影的提醒，童年的美好故事也許會一直繼續(xù)下去。

也許正是在兒童被死亡陰影侵襲并有所意識的時 候，童年開始要走向尾聲。死亡是快樂永恒幻象的終結(jié)者，沐浴在愛里的兒童接觸到越來越多的生活世界，與死亡的訊息就會不可避免地遭遇。這種訊息起初以事件的形式出現(xiàn)，個體思考隨之發(fā)生，繼之以恐懼與憂傷體驗。外在的訊息會向兒童警示一個事實：原來想當然的存在——“愛”，遲早有一天會遠去，永不再見。

當然，如果沒有父母之愛，那么這種死亡陰影的提醒也就無所依憑，因為“童年”這個十八世紀才開始形成意義的概念本身都成了問題。從這種意義上來說，父母的關懷是愛的舟車，同樣也負載著死亡的訊息，它宣告童年的曲終。死亡的存在是對被愛的人的提醒，提醒享受愛的人注意那施愛者的速朽性質(zhì)。正是有了愛的強度，才可能更加讓兒童恐懼那潛伏在遠方窺視著我們隨時奪走施愛者的陌生怪物——死亡。所以，成人世界避諱死亡，也極少讓兒童暴露在死亡的話題討論上。也因此，在諸多童話（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動畫是童話的一種現(xiàn)代形式）里，死亡雖然常常不經(jīng)意間被提及，但一般不作為兒童的重要話題和作品的題材。

尤其是在我們這個有著“不知生焉知死”文化基因的民族，沒有“向死而生”的哲學傳統(tǒng)，在前現(xiàn)代時期里，逢年過節(jié)都忌諱觸及死亡話題。從我們“童言無忌”的日常話語里不難得知，這其中有對兒童不諳世事網(wǎng)開一面的溫情保護，也有對禁忌存在的一種友情提醒。所以，華夏文明里對兒童的死亡教育到現(xiàn)在一直也是一個問題。

從這個角度來思考動畫電影《尋夢環(huán)游記》，也許會給我們帶來某種重要啟示。

《尋夢幻游記》里的一個重要背景是墨西哥的傳統(tǒng)節(jié)日“亡靈節(jié)”。在這一天里，生死界限泯滅，死去親人的幽靈可以重回人間，與在世家人團聚。這種生死觀點的存在也基本可以解釋作為拉美國家之一的墨西哥人性格的達觀，他們對待死亡的態(tài)度達到了在亞洲文化里不大可能，在歐美文化也罕見的程度。

然而，雖然我們承認作品在處理童話與死亡的問題上有著民俗學依據(jù)，但要把這個僅僅屬于特定民族的死亡信仰變成動畫，成為與全球人共享的現(xiàn)代影視作品，尤其是受眾主要以兒童為群體的影視作品，就不得不重新審視和謹慎處理死亡的題材以及它可能帶來的教育思考。這成為2018年上線的動畫作品《尋夢幻游記》區(qū)別于以前動畫片的特點之一，即在童年與死亡的一對矛盾處理上面，大膽直接卻又不讓受眾感覺冒犯。由此衍生出幸福與愛、死亡與恐懼、記憶與永生等諸多關系組。

存在即被記憶。從人類文明的進程來看，文明的存在無疑與記憶息息相關。倉頡造字鬼夜哭，文字的出現(xiàn)之所以是開天辟地的大事，在于它使得人類的文明得以最好的傳承（不再是結(jié)繩記事），不易泯滅在宇宙（即時空）里。所以，如果要在宇宙中留存下來，條件是需要被記載。記載是為了記憶，而記憶的最好的載體曾經(jīng)是以文字為主的媒介，現(xiàn)在則包括了以數(shù)字信息為主的新媒介。但無論記載的媒介如何變化，它們的存在無不時刻提醒我們，記憶的至關重要性。

《尋夢幻游記》里的主題曲《記住我》就是對記憶的強調(diào)。幽靈要在節(jié)日里前往活人世界與親友團聚，通行證是保存在海關電腦上的親友家中保存的牌位影像；如果這個沒有牌位，就不能前往活人世界而只能成為幽靈界的野鬼，更有甚者，如果幽靈不被親人記憶，那么，生活在幽靈界的幽靈就會徹底消失，從而“終極死亡”。因此，這里的記憶更準確的稱謂應該為懷念。

在這個異域故事里，死亡并不等同虛無，它們像另一個平行世界一樣存在，而只有“終極死亡”才是徹底的對存在的否定。這種不知所蹤的消失令幽靈們心驚膽戰(zhàn)，但卻無疑給此岸影片的主要受眾——兒童一個重要的心理啟示，“我思故親在”，死亡對他們的小小世界來說不再是不可克服的難題。不僅如此，這對常常要面臨兒童不斷提出的關于死亡問題考驗的成人來說，無疑也提供了一種藝術的依托和理由。這種依托和理由對成人世界關于死亡問題上面向兒童的蒼白說教不啻是一種拯救。

理由雖然是虛構(gòu)，但其邏輯上能成立，在敘事“意義的世界”或者說“可能的世界”里有其依據(jù)。原因是這種虛構(gòu)有著深刻的人性理由，即人類要通過懷念失去的親人來與過去對話，同樣通過懷念親人來喚醒世俗生活重壓下沉入休眠的部分自己。歸根結(jié)底，人類也只有通過記憶這一關才能有文明。

死亡不是徹底消失，只有不被記憶和懷念才會真正地消失。影片給出了一個熟悉卻又陌生的回答，熟悉是因為這種死后世界的存在于宗教世界是一個耳熟能詳?shù)谋硎?；陌生是因為這種死后世界的存在仍然有再次消亡的危險。所以，記憶——那種由愛喚起的記憶讓死后的世界和生活世界聯(lián)系起來。而要被人主動不斷想起，只有通過愛本身。

“愛人”在基督教里和“仁者愛人”在儒家世界里都至關重要。所以，它看似是有著墨西哥風情的作品，但并非是天外來物。因此，這種答案給回歸生命世界留出通道，也對藝術世界的本體——“情感”作出了一種積極的回應。

當消費主義盛行于世甚至所向披靡的時候，有什么是可以讓眾生平等的，回答是死亡；當資本推動的欲望讓世界陷入紛紛擾擾，有什么是可能讓蒼生懷念的，答案大概除了愛，和由愛喚起的永生之外，別無他物。因此，影片讓兒童直面死亡的問題的時候（當然做了詩意的處理），也給陪同兒童觀影的成人一種后死亡——超越死亡的面相。

同樣是記憶，唯有被愛喚起的記憶才與存在有關，理由很簡單，情感所到之處是生命的生生不息；反過來雖然恨也能喚起記憶，只是這種記憶是以毀滅為訴求，仇恨所到之處是寸草不生。所以在童年的記憶里，最為美好的記憶未必是青山綠水，也遠非錦衣玉食，而是來自于父母無私的愛。這也是中國古話“子不嫌母丑”所透露出的生活世界真相。

此外，電影在死亡和幽靈世界的視覺影像處理上除了增加其瑰麗色彩外，還在幽靈的動作上，增加其骷髏動作的滑稽效果，彰顯喜劇特征，使得滑稽效果迅速沖淡了起初遭遇冥界的不安與恐懼，成功完成將恐怖氛圍向喜劇氣質(zhì)的快速轉(zhuǎn)換。這種效果對影片敘事至關重要，因為如果缺失這里的喜劇氛圍，之后對愛的本真回歸就會因為過于成人化而攜帶不適合兒童的沉重感。

對幽靈世界場景的呈現(xiàn)并非《尋夢環(huán)游記》區(qū)別于其他作品的地方，這種想象力在其他動畫作品中不難找到；它的獨特之處，在于對死亡本身的思考。超越死亡，讓童年的單純在走入成人世界之后仍然有再次向往單純的審美動力，是這部影片的卓越之處，也是它對于兒童的死亡教育一個重要啟示。

二、回歸單純

難以否認的是，動畫本身是一種技巧，之后才發(fā)展成為一種電影體裁。然而動畫要傳達的主要是類似于童話的故事（動畫也能用來呈現(xiàn)成人世界），而把童話區(qū)別于其他體裁的，是它能用一種超越成人的邏輯，回到游戲世界。所以，游戲性理所當然是童話（動畫）里一種不可或缺的基因。

雖然故事是由成年人講述，但動畫影片的兒童性質(zhì)決定整個敘事的非成人化，其中心和重心是兒童本位，而兒童本位的一個重要因素是赤子之心，即非功利的游戲性和趣味性，也即故事中透露出來的單純氣息。

動畫作為童話的一種現(xiàn)代載體能否表現(xiàn)出單純的美學特征，是能否被兒童接受的一個至關重要的美育問題。單純是絕大多數(shù)優(yōu)秀童話作品的共同特征，正像尼采所指出的：“審美現(xiàn)象歸根到底是單純的?！盵1]30接下來的問題是，《尋夢環(huán)游記》這部影片如何實現(xiàn)單純之美？

實際上，影片里仍然有成人世界的丑陋身影。超級明星德拉克魯茲在生前盛享殊榮，死后也得到頂禮膜拜。影片在最后揭開了這個兇手的陰謀，給他安排了一個“鬼才記住你”的滑稽結(jié)局。對于從生活世界來的成人們來說，這種成功的卑劣角色雖然未必多如牛毛，但說它是一種普遍現(xiàn)象應該并不過分。影片沒有自欺欺人地讓他活得更糟，因為我們大多很難否認，世故之人恰恰在許多時候都是那些占據(jù)了生活有利地形的勝利者。

我們曾經(jīng)“上窮碧落下黃泉”求取生命的真諦，我們“九轉(zhuǎn)丹砂牢拾取”尋找死后之所蹤，前者的努力下有了生活世界的藝術，后者導致了宗教的形成。

生活世界復雜性的陰影和丑陋帶來的沉重感需要一個能穿越它的對象。而影片給出的答案卻是一個無比簡單的解決方式，即被懷念，如果被懷念，最后的勝利就會屬于你。對兒童來說，這種溫暖的方式給他最重要的功能是克服對死亡的恐怖想象；對成人來說，被人懷念是重提回歸生命中最本質(zhì)的需要，這種需要也即單純本身。

所以大哲人尼采承認人生確實悲慘的事實，但也倔強地指出“藝術不只是對自然現(xiàn)實的模仿，而且是對自然現(xiàn)實的一種形而上補充，是作為對自然現(xiàn)實的征服而置于其旁的?！盵1]96

毋庸置疑，在生活世界里，單純需要付出代價，那就是被人視為幼稚或者不成熟，并可能在物質(zhì)世界的世俗利益上遭受損失；但我們同樣不能忘記，單純的收獲也是巨大的，那就是以這種所謂的不成熟的代價換取了對生命最直接的把握和體驗。同樣道理，與單純相對的世故，要以對生命感和精神家園的喪失為代價，這種代價同樣不可謂不嚴重。因為有了“在希臘，人在自己的觀念中也是多么單純！……與他們相比，我們的心靈以及我們關于心靈的觀念怎樣顯得像迷宮一般！”[1]205這種現(xiàn)象，才會有藝術史家溫克爾曼在對古希臘藝術進行概括時的“高貴的單純與靜穆的偉大”的縈繞耳畔。而馬克思稱贊古希臘是人類文明最理想的童年時代，都把那種單純之美視為一種極為重要的考量。

好的動畫電影除了應該考慮其主要受眾兒童之外，還應該把兒童的父母納入考慮的范圍里來。

如果回到我們所處的消費主義語境下，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現(xiàn)代成人的一種普遍癥狀，就是雖然他們思維力強大，但仍然極其匱乏心靈感受力，屬于有腦無心、腦大空心之人，或者是那種心靈擁堵的鉛心人。在流光溢彩日日狂歡的消費主義帝國里，行走著精神上流離失所的人們；人們手上大包小包全是別人要我們搶購的商品，內(nèi)心雜亂無章充斥的盡是他人要我們有的情緒。

因此才需要像有的學者精彩表述的那樣：“只有當我們能夠真正地從那種老于世故的狀態(tài)中抽身撤退，回到一種更為本真的生命狀態(tài)，我們才有可能獲得洞明世事的大智慧?！盵2]226

所以，這正是童話之所以重要的意義所在，它的存在常常提醒迷失的眾生，生命中客觀“需要”（need）和生活里主觀“想要”（want）、單純的需要和復雜的想要之間的區(qū)別。

通過這種童話，我們能在剎那間連通自己失落的精神家園。因為，成功的童話不僅是創(chuàng)作給兒童看的，它還能夠給兒童身邊的那些遺忘了童年、故鄉(xiāng)和母（父）愛的成年人帶來無言的大美。

如果說，成年之后我們所做的事情，在很大程度上是一次次不斷地回到童年去，這多少有些極端；但當我們?nèi)ミh方追求生活，把故鄉(xiāng)和母（父）親留在身后，推動我們無數(shù)次地懷念故鄉(xiāng)懷念母（父）親的，仍然是在其本質(zhì)意義要重訪童年的干渴的心靈?！芭c成人敘事中的愛以‘欲’為根不同，童話故事里的愛以‘情’為本?！盵2]219好的童話就像那首老祖母可可在孩提時父親埃克托吟唱的歌謠，在生命最深的地方，一次一次提醒我們的心靈回到童年去。因為那里安放著我們曾經(jīng)留下的母（父）親，和我們曾經(jīng)義無反顧舍棄的單純。因此帕斯卡爾會說：“智慧把我們帶回到童年?！盵3]所以，尼采才會說，藝術家的一個重要使命，是“使人類兒童化”，這是“他的光榮和他的限度”[1]166?！妒ソ?jīng)》里面《馬太福音》也說：“你們?nèi)舨换剞D(zhuǎn)，變成小孩子的樣式，斷不得進天國。”

而落到藝術品上面，它的偉大和必不可少“正是在于，它喚起了一個較為單純的世界、人生之謎的一個較為簡明的解答的外觀?！松囊?guī)律愈是難以認識，我們就愈是熱烈地渴望那種簡化的外觀，哪怕只是為了一瞬間?！盵1]123尼采的這種論斷未必適合所有的藝術作品，但可以確定的，是它更加適用于童話，當然也同樣適合童話的一種現(xiàn)代體裁——動畫。

我們這樣來轉(zhuǎn)述尼采的話語，藝術把我們從真理的丑陋和沉重中打撈起來，依靠它我們就不致毀于真理的灰色。從這個意義上說，童話讓我們在受到消費主義浪潮侵襲下，依然能夠超越一般意義上的死亡，具備走向單純世界和美好世界的可能。并讓我們超越于世俗的庸常和繁雜，回歸單純和游戲，走向趣味和審美，進而抵達詩意的棲居。這大概就是《尋夢環(huán)游記》對兒童的死亡教育的啟示和對成人的美育啟發(fā)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