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廣興, 鮑靜怡
(上海師范大學(xué), 上海 200234)
白居易, 自號香山居士, 史載其為洛京佛光寺如滿禪師的入門弟子。 他不僅熟讀佛典, 廣交高僧, 舍宅為寺, 還修持禪定, 大做佛事, 與佛教有著極為密切的聯(lián)系。 因此, 學(xué)界對其詩文與佛教的關(guān)系研究, 成果頗豐。 目前來看, 研究內(nèi)容主要集中在論述唐代禪宗在思想與實踐上對其詩文主旨、 詞句、 意韻的影響與呈現(xiàn)。 白氏的相關(guān)詩文中除了充滿禪宗機(jī)巧以外, 佛教戒律上的自我修持以及與他人的交流互動也是其中的重要內(nèi)容。 如《齋居》 《齋月靜居》 《仲夏齋戒月》等作品記錄下詩人閉關(guān)齋戒, 持守戒律的宗教生活; 《龍花寺主家小尼》 《題道宗上人十韻》 《贈僧五首》 等以戒律視角對不同身份的僧尼進(jìn)行勾勒描繪; 《酬皇甫十早春對雪見贈》 《長齋月滿寄思黯》 《齋戒滿夜戲招夢得》 等則以齋戒為媒介, 書寫自我, 傾訴友情。 不僅如此, 若將這些詩文置于《全唐文》 《全唐詩》 等詩文集中進(jìn)行橫向觀察, 可以發(fā)現(xiàn), 相較于其他仕宦文人,白居易所涉佛教戒律的詩文數(shù)量更多、 更集中,內(nèi)容也更為豐富、 全面。
另外, 從佛教的修行要求與過程來看, 持戒是修行法門的根基, “戒、 定、 慧” 三學(xué)之間循序漸進(jìn), 層層深入。 正如佛經(jīng)所說: “修戒獲定, 得大果報; 修定獲智, 得大果報; 修智心凈, 得等解脫?!盵1](P32)作為佛門信徒, 修習(xí)三學(xué),尤其是持奉戒律是白居易宗教生活中的題中應(yīng)有之義, 其文學(xué)作品中蘊含的禪意法趣亦必然與佛教戒律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無論是現(xiàn)存詩文記錄的呈現(xiàn), 還是其宗教身份的客觀要求, 從漢傳佛教戒律的視角對白居易的相關(guān)詩文進(jìn)行一定的剖析是合理且需要的。 因此, 本文以朱金城先生的《白居易集箋?!?、 謝思煒先生的《白居易文集校注》 《白居易詩集校注》 三書的考校成果為文獻(xiàn)依據(jù), 以諸多前輩大家的相關(guān)著述為研究基礎(chǔ), 以漢傳佛教戒律為切入點對白居易的相關(guān)詩文展開討論, 希望借此能對白居易詩文與佛教關(guān)系之研究起到拋磚引玉的作用。
白居易的許多詩文都涉及 “齋戒” 這一宗教活動。 從標(biāo)題來看, 有《齋居春久感事遣懷》《仲夏齋居偶題八韻寄微之及崔湖州》 《齋月靜居》 《齋戒》 《五月齋戒罷宴撤樂聞韋賓客……》等篇目; 從內(nèi)容來看, 《嘆春風(fēng)兼贈李二十侍郎二絕》 《答皇甫十郎中秋深酒熟見憶》 《奉酬淮南牛相公思黯見寄二十四韻》 《白發(fā)》 等多有涉及齋戒之句, 但這些“齋戒” 是否指佛教齋戒?“齋戒” 并非佛教先行獨有。 李唐之世雖佛法興盛, 但帝王尊老子為先祖, 有意提高道教地位。大眾求仙拜佛, 道釋雜糅也是平常。 更何況白居易也研習(xí)道教, 詩文中亦有 “七篇真誥論仙事,一卷壇經(jīng)說佛心” ( 《味道》)[2](P1577), “禪僧教斷酒, 道士勸休官” ( 《洛下寓居》)[2](P1577)之類的佛道并舉之語。 因此, 有必要對白居易詩文中的“齋戒” 屬性進(jìn)行探究。
如《二年三月五日齋畢開素當(dāng)食偶吟贈妻弘農(nóng)郡君》 標(biāo)題點明時間, 且詩中云 “前月事齋戒, 昨日散道場”[2](P2491), 可知此次齋戒在一二月舉行。 “五月長齋月, 文心苦行心” (《樂天是月長齋……》)[2](P3881), “自從九月持齋戒, 不醉重陽十五年” ( 《閏九月九日獨飲》)[2](P2507)之句說明五月九月之時詩人也虔心齋戒, 且常年持奉。 這些明確的時間點可以佐證其所持奉的應(yīng)是佛教中的“三長齋”。 正月、 五月、 九月三月合在一起稱作“長齋月”, 又名“三長齋” “神足月” “神通月” 等, 是佛教中的重要的齋戒活動之一。
“長齋月” 在 《佛說灌頂經(jīng)》 中就已出現(xiàn),其云: “我從今日, 改往修來。 奉受三歸及五戒法, 持月六齋、 年三長齋。 燒香散華, 懸雜幡蓋, 供事三寶。 從今以去, 不敢復(fù)犯破歸戒法?!盵3](P503b)由此可知, 持齋守戒, 供奉三寶是三長齋的主要內(nèi)容, 但對于三長齋的由來, 尤其是對其時間的規(guī)定, 最早應(yīng)可追溯至僧祐的 《出三藏記集》 一書。 其中有 “歲三長齋緣記第十二, 出《正齋經(jīng)》”[4](P479)一條。 《正齋經(jīng)》 原文暫未得見。 現(xiàn)今多采 《提謂經(jīng)》 之論為依據(jù)。此經(jīng)雖為疑似偽經(jīng), 但影響較大, 《法苑珠林》亦援引為證, 在此呈文如下:
提謂長者白佛言: “世尊, 歲三齋皆有所因。 何以正用正月、 五月、 九月, 六日齋用月八日、 十四日、 十五日、 二十三日、 二十九日、 三十日?” 佛言: “正月者, 少陽用事, 萬神代位,陰陽交精, 萬物萌生, 道氣養(yǎng)之。 故使太子正月一日持齋, 寂然行道, 以助和氣, 長養(yǎng)萬物。 故使竟十五日。 五月者, 太陽用事, 萬物代位, 草木萌類, 生畢百物。 懷妊未成, 成者未壽, 皆依道氣。 故持五月一日齋, 竟十五日, 以助道氣,成長萬物。 九月者, 少陰用事, 乾坤改位, 萬物畢終, 衰落無牢, 眾生蟄藏, 神氣歸本, 因道自寧。 故持九月一日齋, 竟十五日……” 長者提謂白佛言: “三長齋何以正用一日至十五日?”復(fù)言: “如何名禁?” 佛言: “四時交代, 陰陽易位, 歲終三覆八校, 一月六奏。 三界皓皓, 五處錄籍。 眾生行異, 五官典領(lǐng), 校定罪福。 行之高下, 品格萬途。 諸天、 帝釋、 太子使者、 日月鬼神、 地獄、 閻羅、 百萬神眾等, 俱用正月一日、五月一日、 九月一日, 四布案行, 帝王、 臣民、八夷、 飛鳥走獸、 鬼龍行之善惡, 知與四天王,月八日、 十五日、 盡三十日, 所奏同不, 平均天下, 使無枉錯, 覆校三界眾生罪福多少。 所屬福多者, 即生天上。 即敕四鎮(zhèn)、 五官、 大王司命增壽益算。 下閻羅王, 攝五官, 除罪名, 定福祿。故使持是三長齋……月八日、 十四日、 十五日、二十三日、 二十九日、 三十日, 皆是天地用事之日……故使于此日自守持齋, 以還自校, 使不犯禁, 自致生善處?!盵5](P2536-2538)
由上可知, 三長月與六齋日并舉持行, 其時間的確定是源自自然的陰陽更替與時節(jié)變化。 眾神依時考校人間, 判定善惡, 并據(jù)此賜福降罪。雖然其理論依據(jù)似源自我國本土, 但其持齋內(nèi)容是受持佛教八戒, 行佛教八關(guān)齋法。
所作《贈僧五首·缽塔院如大師》 一詩有“每歲八關(guān)蒙九授, 殷勤一戒重千金” 之語, 題下有注云: “師年八十三, 登壇秉律凡六十年,每歲于師處授八關(guān)戒者九度。”[2](P1922)又其曾在《祭中書韋相公文》 中曾追憶自己與韋處厚同受八關(guān)齋之事: “長慶初, 俱為中書舍人日, 尋詣普濟(jì)寺宗律師所, 同受八戒, 各持十齋?!盵2](P3714)這些關(guān)于八關(guān)齋的記載與回憶亦可佐證白氏所涉齋戒基本上都是佛教齋戒。 除此之外, 某些詩文雖沒有明言時間, 但透過其中部分細(xì)節(jié)也能對齋戒性質(zhì)做出一定推斷。 如 “雪夜尋僧舍, 春朝列妓筵。 長齋儼香火, 密宴簇花鈿” ( 《奉酬淮南牛相公思黯見寄二十四韻》)[2](P2278), “妓房匣鏡滿紅埃, 酒庫封瓶生綠苔……散齋香火今朝散, 開素盤筵后日開” ( 《五月齋戒罷宴撤樂聞……》)[2](P2218)等句著重突出了宴飲歌舞與齋戒之間的緊密關(guān)系。 詩人為何于詩文中選擇記錄這樣的內(nèi)容并構(gòu)建這種聯(lián)系呢? 嚴(yán)耀中先生曾在《八關(guān)齋與中古時代的門閥》 一文中說道: “五戒是為一切愿做優(yōu)婆塞、 優(yōu)婆夷者而設(shè)的, 是所有愿意正式成為佛教徒的人都應(yīng)該做到的道德要求, 這種道德要求具有普遍性……然而這后加上去的三條則(指八戒中的后三條戒律) 與前五戒似不屬于一個檔次, 且是有特定對象的, 因為不著花鬘脂粉……不視聽歌舞倡樂等只對富貴者來說才有意義……八戒與五戒相比, 強(qiáng)調(diào)了對物欲追求的限制和對聲色肉欲的禁誡?!盵6](P471-472)結(jié)合白居易對八關(guān)齋極度熱衷的態(tài)度來看, 可以說, 使二者進(jìn)行緊密聯(lián)系的前提正是詩文所指的八關(guān)齋。 詩人通過描繪樂伎長久未曾裝扮, 歌舞宴會未曾開啟來表明自身對佛戒持奉的態(tài)度, 也側(cè)面說明了齋戒的要求與性質(zhì)。
如前文所說的為其授戒的缽塔院智如大師,還有經(jīng)常與白氏會面交往的釋神湊也是著名的律師。 神湊律師“志在《首楞嚴(yán)經(jīng)》, 行在四分毗尼藏, 其他典論, 以有余力通”, 一生謹(jǐn)持佛教戒律, “起居動息, 皆有常節(jié)” (《唐江州興國寺律大德湊公塔碣銘》)[2](P2701-2702), 《宋高僧傳》將其傳記納入“明律篇”, 可見其佛戒修持之功至深。 另外, 還有許多與之交往的僧侶雖為禪師之名, 著重禪定之功, 但自身也是戒行高潔, 深諳佛律的。 如著名的鳥窠禪師就是如此。 他與白居易言說佛道的故事廣為流傳, 成為一段禪門佳話:
中書舍人白居易知杭州, 往問道于鳥窠禪師。 師曰: “諸惡莫作, 眾善奉行。” 居易曰:“三歲孩兒也恁么道。” 師曰: “三歲孩兒雖道得, 八十老翁行不得?!?居易服其言, 作禮而退。[7](P982)
所謂“諸惡莫作, 眾善奉行” 正是說明持律是悟道的必修功課, 是參禪的重要前提。 此句早見《增一阿含經(jīng)》 《法句經(jīng)》 《大般涅槃經(jīng)》等文, 全句為 “諸惡莫作, 諸善奉行。 自凈其意, 是諸佛教”。 為何 “諸惡莫作, 眾善奉行”就是佛法呢?
所以然者, 諸惡莫作, 是諸法本, 便出生一切善法; 以生善法, 心意清凈……所以然者, 諸惡莫作, 戒具之禁, 清白之行; 諸善奉行, 心意清凈; 自凈其意, 除邪顛倒; 是諸佛教, 去愚惑想。[8](P6)
諸惡莫作, 就是遵循佛律, 不違佛戒; 眾善奉行, 就是在令行禁止之下利益他人, 最終達(dá)到潔心凈意、 去妄除惑的目的。 知易行難, 就是要從依尋佛教戒律開始, 身體力行, 潔心凈性, 才能逐步進(jìn)入正道, 領(lǐng)悟佛理。 后諸多禪門語錄引此故事作為禪機(jī), 勸導(dǎo)修行者需腳踏實地, 恪守戒律。 如《靈峰蕅益大師宗論》 有云:
后世學(xué)人, 偷心益多, 祖庭方便益變。 方便既變, 而偷心又與之俱變, 佛亦未如何已。 馬祖初年, 但云即心即佛。 果知即心即佛, 自然諸惡莫作, 眾善奉行。 果能諸惡莫作, 眾善奉行, 便知即心即佛。 故知欲悟即心即佛, 須是持戒念佛。 戒持得凈, 佛念得切, 塵垢自除, 光明自露。 偈曰: 持戒便是平心, 念佛便是直行。 參得個點玄關(guān), 不向缽盂討柄。 若更者也之乎, 失卻佛祖性命。[9]
此論直言若要參禪悟道, 明了即心即佛的真諦, 就要持戒念佛。 只有持戒念佛, 才能激發(fā)內(nèi)心的佛性。 擁有佛性之人, 自然會持戒念佛, 踐行正道。 不難想象, 多受持戒高僧熏染的白居易自然也會多修佛律, 并將其雜糅于禪意濃郁的詩文之中。
綜上所述, 從創(chuàng)作時間、 作品內(nèi)容及日常交往等三個方面來看, 白居易詩文中的齋戒與佛教齋戒特征一致。 由此可以判定, 其詩文中所涉齋戒確是佛教屬性。
如上文所言, 白居易相關(guān)詩文的創(chuàng)作與三長齋、 八關(guān)齋以及個人的交往經(jīng)歷等密不可分。 用詩文記錄下相關(guān)的齋戒活動內(nèi)容就是白氏將佛教戒律與文學(xué)創(chuàng)作融合于一處的具體表現(xiàn)。 通讀相關(guān)文獻(xiàn)可以發(fā)現(xiàn), 白居易在書寫齋戒的過程中,主要選取茹素、 戒酒、 停罷歌舞樂伎等佛戒元素, 展現(xiàn)嚴(yán)守戒律的齋戒生活, 抒發(fā)詩人齋戒后舒爽閑適的個人情感。
凡寫齋戒, 必有茹素。 如 “仲夏齋戒月,三旬?dāng)嘈入?( 《仲夏齋戒月》)[2](P445), “腥血與葷蔬, 停來一月余” ( 《仲夏齋居偶題八韻……》)[2](P1669), “葷腥每斷齋居月, 香火常親宴坐時” ( 《齋月靜居》)[2](P1793), “香火多相對, 葷腥久不嘗” ( 《齋居》)[2](P1979)等。 茹素戒殺之意于佛教諸多經(jīng)文戒律中皆有闡述, 殺戒更是佛教戒律之首。 梁武帝著名的 《斷酒肉文》 以大乘的佛理、 佛戒以及傳統(tǒng)厚生養(yǎng)德之論為政策依據(jù), 借助皇權(quán)廣布施行, 正式規(guī)范漢地戒殺茹素之風(fēng)俗。 后隋文帝將三長齋與茹素明確聯(lián)系在一起以為定例。 其于開皇三年降旨: “好生惡殺,王政之本。 佛道垂教, 善業(yè)可憑。 稟氣含靈, 唯命為重。 宜勸勵天下, 同心救護(hù)。 其京城及諸州官立寺之所, 每年正月、 五月、 九月, 恒起八日至十五日, 當(dāng)寺行道。 其行道之日, 遠(yuǎn)近民庶,凡是有生之類, 悉不得殺。”[10](P107a)至唐時, 唐高祖于武德二年正月甲子下詔: “釋典微妙, 凈業(yè)始于慈悲。 道教沖虛, 至德去其殘暴。 況乎四時之禁, 毋伐麛卵; 三驅(qū)之禮, 不敢順從……自今每年正月、 五月、 九月、 十直日, 并不得行刑。 所在公私, 宜斷屠殺?!盵11](P110)自此, 三長齋與茹素戒殺的關(guān)系得到完全確立, 并于唐宋之時大為興盛。 陸游《老學(xué)庵筆記》 有云: “唐士大夫, 如白居易輩, 蓋有遇此三齋月, 杜門謝客,專延緇流, 作佛事者。” 可見, 白居易于三齋月茹素戒殺順應(yīng)了風(fēng)俗戒律, 也讓他成為當(dāng)時文人仕宦中持守齋戒的代表性人物。
白氏不僅茹素戒殺, 還通過茹素深刻體悟到厚生愛命之理, 并進(jìn)一步將此種感受化作放生行善的實際行動。 如《鳥》 之一詩云: “誰道群生性命微, 一般骨肉一般皮。 勸君莫打枝頭鳥, 子在巢中望母歸?!?該詩言辭質(zhì)樸通俗, 曉暢明晰, 將眾生平等、 愛惜生命之理娓娓道出, 一片仁厚慈愛之心躍然紙上。 又如所作《放魚》 《贖雞》 《放旅雁》 等, 皆是記錄詩人放生無辜動物, 保護(hù)生命之作。 《法界次第出門》 有云:“十善有二種: 一止, 二行。 止則但止前惡, 不惱于他; 行則修行勝得, 利安一切……一不殺生, 即是止善。 止前殺生之惡行。 善者當(dāng)行放生之善也。”[12](P669c-670a)對持守戒律者而言, 戒殺之意不僅是自我止惡, 還包含主動行善, 愛護(hù)生命。 白居易不僅戒殺止惡, 還可放生行善, 利益生靈, 說明其不僅對該條戒律擁有全面的理解,還能在理解的基礎(chǔ)上完整執(zhí)行。
停罷歌舞樂伎已于前文論述, 此處僅舉戒酒之例。 其詩多有自己因齋戒而不得飲酒之言, 如“今春入道場, 清凈依律僧……遂使愛酒人, 停杯一百日” ( 《二月一日做贈韋七庶子》)[2](P2045),“護(hù)戒先辭酒, 嫌喧亦撤琴” ( 《樂天是月長齋……》), “葷血還休食, 杯觴亦罷傾” ( 《酬夢得已于五月長齋……》)[2](P2344), “自從九月持齋戒, 不醉重陽十五年” ( 《閏九月九日獨飲》)等。 更多時候, 詩人描繪的是自己與朋友在齋戒后的歡聚宴飲, 從側(cè)面表明自己恪守佛律準(zhǔn)則。如“道場齋戒今初畢, 酒伴歡娛久不同” ( 《嘆春風(fēng)兼贈李二十侍郎二絕》)[2](P2250), “明朝又?jǐn)M親杯酒, 今夕先聞理管弦” ( 《齋戒滿夜戲招夢得》)[2](P2273), “齋宮前日滿三旬, 酒榼今朝一拂塵” ( 《長齋月滿攜酒……》)[2](P2277), 等等。
由此看來, 白居易確實依律持戒, 虔誠恭謹(jǐn), 但從其自述來看, “性嗜酒、 耽琴、 淫詩,凡酒徒、 琴侶、 詩客多與之游” ( 《醉吟先生傳》)[2](P3782); 從其作品來看, 《宿靈巖寺上院》《夜游西虎丘寺八韻》 《虎丘寺西路宴留別諸妓》《玉泉寺南三里澗下多深紅躑躅繁艷殊常感惜題詩以示游者》 《閑吟二首》 等詩都說明他經(jīng)常于寺院內(nèi)飲酒宴樂, 因此, 有學(xué)者認(rèn)為, 白氏并不是真正的持戒者。 就連詩人自己也曾于齋戒時慨嘆反思: “酒魔降服終須盡, 詩債填還亦欲平。從此始堪為弟子, 竺乾師是古先生。” ( 《齋戒》)[2](P2402)對于白氏這種看似矛盾的言行, 多數(shù)學(xué)者認(rèn)為, 白氏受禪宗影響, 又深愛 《維摩經(jīng)》中維摩詰這種凡圣合一的在家居士的形象, 加之菩提禪心的修煉也符合詩人的自身條件與利益,因此, 相對于恪守戒律而言, 在欲行禪似乎是白居易更為注重的。 以上看法確是合理, 但并不能完全解釋清楚白氏為何時而持律時而破戒, 然而, 如果從佛戒的角度看, 似乎又可以有一些新的解答。
1. 如上文舉例, 白居易在齋戒期是嚴(yán)格持戒的, 其飲酒宴樂之行并非在齋戒期。 從某種程度上說, 其行并未違背佛律。 誦讀相關(guān)典籍, 尤其是大乘典籍, 可知佛陀允許在家居士依時持戒。 如經(jīng)文所言:
佛告墮舍迦: “天下人多憂家事, 我用是故, 使一月六齋持八戒。 若有賢善人, 欲急得阿羅漢道者, 若欲疾得佛道者, 若欲生天上者, 能自端其心、 一其意者, 一月十五日齋亦善, 二十日齋亦善。 人多憂家事, 故與一月六齋。 六日齋者, 譬如海水不可斛量, 其有齋戒一日一夜者,其福不可計。”[13](P913a)
又有經(jīng)文云:
“若受八戒人, 于七眾為在何眾?” “雖不受終身戒, 以有一日一夜戒故, 應(yīng)名優(yōu)婆塞。 有云: ‘若名優(yōu)婆塞, 無終身戒; 若非優(yōu)婆塞, 有一日一夜戒。 但名中間人?!?……問曰: “受八戒法, 得二日、 三日乃至十日一時受不?” 答曰: “佛本制一日一夜戒, 不得過限。 若有力能受一日, 過已, 次第更受。 如是隨力多少, 不計日數(shù)?!盵14](P159c)
由上可知, 佛陀考慮在家信徒多有家庭瑣事牽掛于身, 遂有一日一夜、 一月六日的受持八戒之法。 凡持受八戒齋者, 哪怕僅僅奉守一日一夜, 但仍承認(rèn)其戒德, 可稱其為優(yōu)婆塞 (即在家居士) 或中間人。 因此, 結(jié)合白居易九次受持八關(guān)齋之舉來看, 批判白氏未能恪守戒律不但與其詩文所記存在齟齬, 而且亦不完全符合佛律。
2. 白居易深愛《維摩詰經(jīng)》, 經(jīng)常在詩文中以維摩詰自居, 所以在行為上, 白氏也完全效仿維摩詰, 入酒肆淫窟, 盡享聲色之娛。 這樣的論述固然無錯, 但其中有一個問題似乎值得商榷,即白居易對維摩詰此舉究竟做何理解? 僅僅是借此行為自由往來佛俗兩界, 還是另有所指呢? 白氏在《和夢游春詩一百韻》 序言之中說道:
予辱斯言, 三復(fù)其旨, 大抵悔既往而悟?qū)硪病?然予以為茍不悔不悟則已, 若悔于此, 則宜悟于彼也。 反于彼而悟于妄, 則宜歸于真也。 況與足下外服儒風(fēng), 內(nèi)宗梵行者有日矣。 而今而后, 非覺路之返也, 非空門之歸也, 將安反乎?將安歸乎? 今所和者, 其卒章指歸于此。 夫感不甚則悔不熟, 感不至則悟不深, 故廣足下七十韻為一百韻, 重為足下陳夢游之中, 所以甚感者。敘婚仕之際, 所以至感者, 欲使曲盡其妄, 周知其非, 然后返乎真, 歸乎實。 亦猶 《法華經(jīng)》序火宅、 偈化城, 《維摩經(jīng)》 入淫舍、 過酒肆之義也。[2](P864)
此間白氏特別以 《維摩經(jīng)》 中入淫舍、 過酒肆之事為例, 佐證觀點。 文中所言 《法華經(jīng)》的序火宅和偈化城是著名的 “法華七喻” 中的“火宅喻” 和“化城喻” 兩事。 “火宅喻” 中,長者以財寶玩物為引, 令僮仆脫離危險的火宅;“化城喻” 中, 智者幻化城池, 勉勵疲憊不堪的行路者堅持抵達(dá)目的地。 又結(jié)合該篇序言與該詩所言主旨, 可知引 《法華經(jīng)》 為例, 是因為詩人認(rèn)為需經(jīng)歷和悔悟過去的虛妄, 才可于今后逐漸靠近真實, 恰如俗眾需要財寶玩物和幻化的城池才可脫離險境, 抵達(dá)真正安全的地方。 此處將《法華經(jīng)》 的“火宅喻” “化城喻” 與維摩詰的入淫舍、 過酒肆并舉為例, 說明其認(rèn)為維摩詰之行實則是俗眾必須經(jīng)歷和悔悟的曾經(jīng), 是圣者為方便眾生破除妄念而設(shè)的善巧方便, 并不是一種現(xiàn)實意義上的正確的行為和佛門規(guī)范。
如“腥血與葷蔬, 停來一月余。 肌膚雖瘦損, 方寸任清虛” ( 《仲夏齋居偶題八韻……》)[2](P1669), “葷腥每斷齋居月, 香火常親宴坐時。 萬慮消停百神泰, 唯應(yīng)寂寞殺三尸”( 《齋月靜居》)[2](P1793), “禪后心彌寂, 齋來體更輕。 不唯忘肉味, 兼擬滅風(fēng)情” ( 《酬夢得以予五月長齋……》)[2](P2344), 等等。 這類表達(dá)本是齋戒題中應(yīng)有之義, 而白氏對此類內(nèi)容反復(fù)書寫,流露出強(qiáng)烈的愿望。 結(jié)合其詩文中大量的病痛記載與坎坷經(jīng)歷來看, 他希冀借助佛戒不可思議的力量來慰藉心靈, 治療病痛。 作為科舉出身的仕宦階層, 白居易的根本立場是儒家學(xué)說。 白氏曾撰《議釋教》 一文, 認(rèn)為佛教雖有助于教化,但其信徒不事生產(chǎn), 又積累財富與勞力, 不利于國家發(fā)展, 并且 “異于名則殊俗, 足以二乎人心”[2](P3545), 于王教有所不利。 不難看出青年時期的白居易內(nèi)心充滿儒者兼濟(jì)天下的政治熱情,對佛教也不似抱有沉迷的心態(tài), 但此后白氏卻漸入佛門, 耽于佛事。 如 《畫彌勒上生幀贊》 就是白氏參與的一次規(guī)模不小的法會:
南贍部州大唐國東都城長壽寺大苾蒭道嵩、存一、 惠恭等六十人, 與優(yōu)婆塞士良、 惟儉等八十一人, 以太和八年夏受八戒, 修十善, 設(shè)法供, 舍凈財, 畫兜率陀天宮彌勒菩薩上生內(nèi)眾一鋪, 眷屬圍繞, 相好莊嚴(yán)。 于是嵩等曲躬合掌,焚香作禮, 發(fā)大誓愿: 愿生內(nèi)宮, 劫劫生生, 親近供養(yǎng)。 按本 《經(jīng)》 云, 可以除九十九億劫生死之罪也。 有彌勒弟子樂天, 同是愿, 遇是緣,爾時稽首, 當(dāng)來下生慈氏世尊足下, 致敬無量,而說贊曰: 百四十心, 合為一誠。 百四十口, 發(fā)同一聲。 仰慈氏形, 稱慈氏名。 愿我來世, 一時上生。[2](P3759)
此時, 白居易已六十三歲, 其生活狀態(tài)正如《晚歲》 中所描述的那般: “壯歲忽已去, 浮榮何足論。 身為百口長, 官是一州尊。 不覺白雙鬢, 徒言朱兩轓。 病難施郡政, 老未答君恩。 歲暮別兄弟, 年衰無子孫。 惹愁諳世網(wǎng), 治苦賴空門。 攬帶知腰瘦, 看燈覺眼昏。 不緣衣食系, 尋合返丘園?!?( 《晚歲》)[2](P1345)對于白氏而言, 宦海浮沉一生, 政治才華不得施展; 親朋好友生離死別, 倍感孤苦; 自身年歲漸長, 病痛纏身。 這一切令其苦悶郁結(jié), 心意難平。 修習(xí)佛教, 正是為了能解脫苦難, 獲得慰藉。 六年后, 白氏再次舉行繪制供奉彌勒畫像的法事, 作 《畫彌勒上生幀記》 一篇:
南贍部洲大唐國東都香山寺居士太原人白樂天, 年老病風(fēng), 因身有苦, 遍念一切惡趣眾生,愿同我身, 離苦得樂。 由是命繪事, 按經(jīng)文, 仰兜率天宮, 想彌勒內(nèi)眾, 以丹素金碧形容之, 以香火花果供養(yǎng)之。 一禮一贊, 所生功德, 若我老病苦者, 皆得如本愿焉。 本愿云何? 先是樂天歸三寶、 持十齋、 受八戒者有年歲矣, 常日日焚香佛前, 稽首發(fā)愿, 愿當(dāng)來世, 與一切眾生, 同彌勒上生, 隨慈氏下降, 生生劫劫, 與慈氏俱, 永離生死流, 終成無上道。 今因老病, 重此證明,所以表不忘初心, 而必果本愿也。 慈氏在上, 實聞斯言。 言訖作禮, 自為此記。 時開成五年三月日記。[2](P3804)
白居易于文中直言此次法事就是因自己“年老病風(fēng)”, 需向彌勒宏愿求取護(hù)佑。 白氏所奉的彌勒菩薩不僅以兜率凈土聞名, 其于戒律方面是亦有典籍傳世。 《瑜伽師地論》 《菩薩善戒經(jīng)》 《菩薩戒本》 《菩薩羯磨文》 等都是彌勒所宣講的佛律經(jīng)典。 又白氏繪像發(fā)愿時所引 《佛說觀彌勒菩薩上生兜率天經(jīng)》 中有也言:
佛告優(yōu)波離: “若有比丘及一切大眾, 不厭生死樂生天者、 愛敬無上菩提心者、 欲為彌勒做弟子者, 當(dāng)作是觀。 作是觀者, 應(yīng)持五戒、 八齋、 具足戒, 身心精進(jìn), 不求斷結(jié), 修十善法,一一思惟兜率陀天上上妙快樂, 作是觀者, 名為正觀; 若他觀者, 名為邪觀?!盵15](P419c)
要上生兜率天, 免除病痛, 就必須持奉戒律。 換言之, 持奉戒律是治療疾病, 擺脫痛苦的必經(jīng)之路。 所以兩次法事都有受持齋戒, 于佛前敬告自己恭敬受戒的環(huán)節(jié)。 白氏多次供奉彌勒,虔誠信仰兜率天凈土, 也就是希望能通過信仰佛戒, 信仰彌勒達(dá)到自我安慰、 緩解病痛的目的。因此, 我們可以說白居易在齋戒中所流露出的身心舒暢, 其背后的情感與一般的齋戒詩文還是有些許不同, 他所表達(dá)出的情感似乎更加強(qiáng)烈一些。
綜上所述, 在白居易的宗教生活中, 依止齋戒是其中常態(tài)的宗教實踐, 九受八關(guān)齋戒, 又常年持守三長齋, 可謂對佛戒有著極大的熱情和深刻的踐行。 這種熱情與踐行投射至其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 就形成了較為固定的主題內(nèi)容和書寫模板。在主題內(nèi)容上, 此類詩文多是表達(dá)自己恒持齋戒, 棲心佛理; 在表達(dá)方式上, 結(jié)合自身愛好,選擇佛教戒律文化中的常用符號, 包括茹素、 戒酒、 停樂罷宴等戒律因子, 記錄持戒生活; 在個人情感上, 白氏雖遵循一般齋戒詩文的題中應(yīng)有之義, 表達(dá)出個人齋戒之后身心和諧的舒適與輕松, 但透過其中之意, 詩人于背后流露出一種強(qiáng)烈的需求與情感, 希望借助佛戒的修持獲取內(nèi)心的寧靜與身體的康健, 并且將這種需求與情感反復(fù)呈現(xiàn)在其詩文之中。 在漢傳佛教戒律的視域下, 探究白氏詩文中的佛教因素, 為我們?nèi)媪私庾髡叩男穆窔v程、 多角度審視其詩文具有一定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