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漢祥 吳悅
內(nèi)容摘要:工具性與人文性的統(tǒng)一,是語文的基本特點。工具性主要體現(xiàn)為理解和運用語言文字,漢字是其基礎性的符號。但從文字學來看,漢字作為表意文字,其造字法、音形義演變、同源字等方面,都飽含趣味、美感和文化色彩,是兼具工具性與人文性的。漢字所體現(xiàn)的工具性和人文性統(tǒng)一,支持了語文工具性和人文性的統(tǒng)一。漢字工具性和人文性的統(tǒng)一,不但是學理的,而且可以付諸教學實踐,教師可以設計運用以文字為切入點的教學方法和模式,貫通工具性和人文性。
關鍵詞:語文 工具性 人文性 漢字
今天,課程標準對語文課程基本特點的界定是“工具性與人文性的統(tǒng)一”①。對于語文的工具性和人文性,歷史上,葉圣陶、呂叔湘、于漪等教育名家都提出了自己的見解;上世紀末,圍繞這兩大基本特點是否成立(正確性)、何者為主(關系為何)、有無第三性(是否充分)等問題,語文教育界更是發(fā)起了一次激烈的大討論。大討論的結(jié)果,即是“工具性與人文性的統(tǒng)一,是語文課程的基本特點”這一立場中庸、二元同一的結(jié)論,成為被普遍接納、承認的共識,被寫入語文課標②。
今天的這種作為共識的、二元統(tǒng)一的工具性和人文性,有著比較明確的性質(zhì)、特征和關系。工具性,是語文作為交際工具的實用屬性、本質(zhì)屬性;理解和運用語言文字,是語文工具性的集中體現(xiàn)③。人文性,是語文作為人類文化重要組成部分的精神屬性、重要屬性;發(fā)現(xiàn)趣味,進行審美,充實精神,傳承文化,是語文人文性的重要使命。分析二者的性質(zhì)、特征和關系,并結(jié)合教學實踐,我們或許會有這樣的印象:其一,工具性是基礎的,語文課上,我們首先要學習如何理解和運用語言文字,教會了、學成了,再來談其它的學習內(nèi)容。其二,工具性是微觀的,我們針對工具性常常做的工作,是對個別具體字詞,其讀音、書寫、含義的學習??傊?,工具性離不開漢字,很重視漢字;反過來說,漢字,作為語文基礎性的文字符號,似乎更多地涉及到語文的工具性。語文課上,學課文之前,學生首先需要學習漢字,漢字的學習需要明確其音形義,音形義的查詢依靠的是字典,字典被稱作教學常用的“工具書”,這便是漢字與工具性關系密切的證據(jù)之一。
漢字固然是工具性的;而漢字作為自源文字,屬于表意文字④,比之拉丁字母、日語假名等表音文字,天然地又更富有人文性的色彩。如魯迅先生所言,漢字音、形、意三者兼具,由此對應產(chǎn)生出三種美:“意美以感心,一也;音美以感耳,二也;形美以感目,三也?!雹轁h字的人文性,表現(xiàn)在以下五個方面——
其一,從誕生過程來看,漢文字多樣的造字法則就富有人文色彩。象形、指事、會意、形聲等造字法,為我們理解闡發(fā)漢字提供了思路和工具。如“教育”的“教”,《說文解字》說它“從攴從孝”。拆開來看,“攴”的篆體,象以手持杖或執(zhí)鞭,包含和體現(xiàn)了(從奴隸社會起源的)教師(手)、教學用具(杖)、教學管理等教育要素,是“上所施”(《說文解字》語)的一方面?!靶ⅰ睆呢硰淖?,包含和體現(xiàn)了教學材料(爻)、學生(子)等要素,是“下所效”(《說文解字》語)的一方面。二者統(tǒng)合,方成教育之“教”。
其二,漢字的字音演變,歷史悠久,過程復雜。但今天,古代漢語和現(xiàn)代漢語的許多發(fā)音差異,可以體現(xiàn)在方言和普通話的對比中、體現(xiàn)在一些形聲字與其聲旁的對比中,因而獨具趣味和韻味。如“街”“去”“鞋”等聲母為“j”“q”“x”的字,在有些西南官話中聲母便讀作“g”“k”“h”,證明了聲母“jqx”和“gkh”之間存在著關聯(lián)。明白了這種關聯(lián),就能理解諸如為何“滸”的聲旁為何是“許”等問題了。再說遠一點去,“Hitler”不也被譯為“希特勒”嗎?
其三,從字形來看,漢字經(jīng)歷了甲金篆隸楷的漫長演變,打上了中國歷史文化的烙印。無論從其上古起源,還是從其當今形態(tài)來展開比較探究,都意趣無窮。前者,如部件“人”,經(jīng)歷演變而成為企、臥、色、比、屈等字中的部件,形態(tài)、表意都不盡相同;后者,如今天的古、吉、司、可、名等字中,都有部件“口”,卻來源各異。
其四,字(詞)義的引申,體現(xiàn)了從簡到繁、由近及遠、由實入虛等詞匯作為交際工具的、發(fā)展分化的規(guī)律,而又和古今中國的社會生活密切相關。如漢字“任”,甲骨文是象豎立的、擔荷的擔子,本義是動詞挑擔、肩負,而引申為名詞擔子,再引申為“任務”,再引申為抽象動詞“任用”,再引申為虛詞“聽憑”(“一蓑煙雨任平生”)。這樣看來,與“任”相關的字詞,不是孤立靜止的,而是聯(lián)系發(fā)展的;各個詞語又分別是農(nóng)耕文明、官僚階層、率性精神的側(cè)面寫照。
其五,同源字(詞)所體現(xiàn)的漢字間的關聯(lián),在我們舊有的漢字經(jīng)驗基礎上,又開辟了新的視角,帶給了我們新的驚喜,并且充滿了符合邏輯的包容精神和想象空間。音相近,義相通的字(詞),即為同源字(詞)。如升、騰、登、乘等詞,一般的中小學語文教學不會將它們專門放在一起講授學習,但它們竟然“意義上都有‘向上的特點,聲音也相近”,“這是因為他們之間具有淵源流別關系,而不出于音義的偶然結(jié)合”⑥。又如空、孔、洞等詞,讀音相近,又都包含了“空缺”的詞義特征。同源字,歸根到底,是漢字、乃至中華文化源遠流長的結(jié)果和體現(xiàn)。
綜上,作為表意文字的漢字,其造字法、音形義演變、同源字(詞)等方面,都飽含趣味、美感和文化色彩,不單出于交際工具的需求,更體現(xiàn)了深厚的人文內(nèi)涵。漢字表面是工具,外部形態(tài)符合工具性的特征;但其要素自成體系、發(fā)展歷史漫長、演變富有邏輯、背后蘊藏文化,內(nèi)在氣質(zhì)又是人文性的。漢字不單是語言文字的符號載體,更是集理、美、趣為一體的文化結(jié)晶。漢字的人文性,是建立在工具性的基礎之上的;漢字的人文性,反過來使工具性具有了更為厚重的底蘊和更為獨特的價值??傊?,漢字是兼具工具性與人文性的。
而漢字又和語文關系密切:從抽象詞義上看,“語文”包括語言和文學、文化,漢字符號是漢語言的符號沉淀和重要成分,是語文內(nèi)涵的基礎元素。有漢字才有(漢)語言,有(漢)語言才有語文。從教學實踐來看,語文課程主要是解決語言文字運用(語用)的問題,而語用歸根到底要靠文字來實現(xiàn)。因此,漢字學習是語文學科、課程的重要部分和關鍵前提,是語文教學的基礎內(nèi)容。學了漢字才能學語文,學不好漢字不算學好語文??傊?,無論是作為詞語的語文,還是作為教學的語文,都離不開漢字。此外,對漢字的理解和運用能力,是語言文字能力的一部分。后者與思維、審美、文化傳承等能力共同作為語文的核心素養(yǎng)。那么,如果漢字是工具性、人文性統(tǒng)一的,那么語文學科就可以是、應該是、自然是工具性和人文性統(tǒng)一的。漢字所體現(xiàn)的工具性和人文性的統(tǒng)一,能夠支持,并且也支持了語文工具性和人文性的統(tǒng)一。漢字不單是說明語文工具性的證據(jù),也是理解語文人文性的素材。以漢字工具性和人文性統(tǒng)一,反觀語文工具性和人文性的統(tǒng)一,這體現(xiàn)了后者的矛盾雙方相互依存、互為條件,相互滲透、相互貫通的辯證法特點。
從文字學角度,分析漢字的特征,得到漢字兼具工具性和人文性的判斷,進而支持了語文工具性和人文性的統(tǒng)一。這一結(jié)論不但是學理的、論證的,而且可以是實踐的、操作的。上述漢字的種種特點及其例證,既是我們分析其工具性人文性相統(tǒng)一的理論依據(jù);同樣也可以化為語文課程中,協(xié)調(diào)統(tǒng)合語文工具性和人文性的教學內(nèi)容。近三十年來的中小學的語文教學實踐中,一向不乏“唯工具論”或“唯人文論”的片面傾向,許多教育研究者,都對這些現(xiàn)象做出過解釋、分析、評價、建議。唯工具論者,教學流于簡單、僵化,使得學生人文素養(yǎng)不足;唯人文論者,教學流于隨意、空泛,導致學生實用技能欠缺。這些問題在當今課程改革的背景下,尤其值得注意和警惕。前述理論對此提出了一種解決策略,可以付諸語文教學實踐,或以之優(yōu)化語文教學實踐。
如華羅庚的《統(tǒng)籌方法》,文章開頭舉例談工作效率的問題,其中說到“效率低”,華羅庚的表達是“窩了工”,那么詞語“窩工”是什么意思?魏書生老師的課例中,學生用“窩囊”來翻譯解釋,魏老師指出原文說法是“窩工”,而后帶過⑦。其實此處可以由“窩工”一詞切入,拋出疑問,激發(fā)學生好奇心:我們熟悉的字——通常指鳥獸巢穴的“窩”,為什么在這里可以和“工”搭配,表達“低效”之意?原來因為窩是圓的,不是平直的,引申出“彎曲”的意思(把鐵絲窩過來),再引申出“郁積不得發(fā)作或發(fā)揮”的意思(窩火,窩心),這樣解釋起來,再結(jié)合詞典,“窩工”的意思就很明顯了:說復雜點,就是“因安排不當,工作人員無事做或不能發(fā)揮作用”;說簡單生動點,就是“走了彎路”。
這樣的學習,從“鳥巢”的身邊事物,到“窩火”的情緒表達,首先是平實有趣的;其次,學生把“窩”的字義及其演變弄懂了,“窩工”的詞義說透了,微觀具體的知識確有所得;再次,“窩工”所表達的“低效”,直指《統(tǒng)籌方法》的全文核心理念“效率”,帶領學生去理解“窩”和“窩工”,不是旁逸斜出的跑題,而是磨刀不誤砍柴工,為學生理解全文中心思想鋪路;最后,師生合作探究“窩”字的過程、方法,是民主合作、自由活潑的,更是可重復、舉一反三的,學生這次學會了,并喜歡上了對字詞意義引申的查詢和探究,以后也能遷移到別的字詞、別的情境中。而其背后看似復雜的字義引申演變的規(guī)律,對于中學生來說,其實并不難理解,教師在課堂上反復引導,多次聯(lián)系,即可讓學生融會貫通。
以“窩”和“窩工”字詞意義的探究為切入點,使得學生既學了詞語,又學了文章,還學了方法,更學了文化;學生既有所得,亦有所樂,又有所悟。語文工具性和人文性的矛盾沖突,在此被淡化了、擱置了,而代之以和諧并包的狀態(tài)。
文言文課文中,由于生字詞增多,或者古今異義,我們可以深入探究的字詞就更多了。如《荊軻刺秦王》中,情節(jié)高潮部分的“奉”“把”“揕”“提”“箕踞”等一連串動詞,就是分組合作探究的有利素材。對文言詞語的鉆研,始于字典等工具書,而對之后人物動作行為、場景事件還原、人物性格形象的分析都有幫助,最終學生無論是對字、還是對人、還是對文,都有了高度的文化體認。
針對字詞的語文教學,其教學內(nèi)容和方法不是固定的、單一的,而是生成的、漸進的、由簡入繁的、螺旋上升的。比如作為漢字造字法之一的形聲,小學學了聲母,和諸如“蜻蜓”“蜘蛛”等簡單的、上下或左右結(jié)構(gòu)的、字讀半邊音的形聲字,就打下了基礎;初中還可以進一步探究“疆”“旗”“游”等復雜結(jié)構(gòu)的形聲字,利用工具書籍,查詢分析其形旁和聲旁;高中則可以探尋如“鯨”“底”“廈”等形聲字中,聲旁和字義的關聯(lián),查閱資料了解古人的“右文說”;大學還可以結(jié)合經(jīng)驗,發(fā)現(xiàn)問題,找出不符合“字讀半邊音”的“橙澄登”“始治臺”“禪蟬單”等字群,探尋古代漢語上古聲母的變化規(guī)律。學生的學習內(nèi)容始終是字詞,而學習的過程、結(jié)果和意義價值,則兼有工具性和人文性兩個方面:既有實用價值,也有文化精神;既有用,也有趣。學生隨著年齡的增長、學段的提升、學習難度和層次的深入,對漢字的工具性和人文性,及其所反映的語文的工具性和人文性,也會有更深的理解。
可見,從漢字角度的語文工具性和人文性的統(tǒng)一,在教學實踐上,依然以文字(及詞語)為主要的切入點和突破口,同時由文字(及詞語)承擔連結(jié)工具性和人文性的中介。這種應用,不僅是教學方法層面的,還具有發(fā)展成為教學模式的可能性——這又對語文教師的漢字學養(yǎng)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即,從文章解讀的需求出發(fā),以具體字詞為突破口,利用工具書和分析思考,探究其造字法、音形義演變、同源字等方面內(nèi)容,最后再指向、回歸文本解讀,從而使得學生在理解和運用語言文字的工具性指向基礎上,發(fā)現(xiàn)趣味,找尋美感,體會文化,充實精神;使得語文的工具性和人文性走向和諧,重歸一統(tǒng)。
注 釋
①中華人民共和國教育部.義務教育語文課程標準[M].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2.
②倪文錦.我看工具性與人文性[J].語文建設,2007,(Z1):4-7.
③邵付國.游走在工具性與人文性之間[J].中國教育學刊,2010,(10):60-62.
④裘錫圭.文字學概要(修訂本)[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9-20
⑤魯迅.漢文學史綱要[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1.
⑥王寧.古代漢語[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2:118.
⑦魏書生等.中學語文教學改革實踐研究[M].山東:山東教育出版社,1999:135-141.
參考文獻
[1]王寧.訓詁學[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
[2]王寧.漢字構(gòu)形學導論[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5.
(作者介紹:班漢祥,華中師范大學第一附屬中學教師,研究方向:中學語文教學;吳悅,中國美術學院藝術學理論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媒介素養(yǎng)、藝術傳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