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永武
我第一次聽到“平常心”這個詞,記得是在數(shù)十年前。旅日圍棋高手林海峰出戰(zhàn)阪田九段,他的老師吳清源告訴他:下棋的要訣就是“平常心”,急切求勝或怯場懦弱者必敗,臨陣要“陽陽如平?!?,才不致舉動毛躁、表現(xiàn)失常。
“平常心”最早是中國禪宗所倡導的,趙州禪師問南泉禪師:“如何是道?”南泉禪師就說:“平常心是道?!逼匠P目雌饋碇蝗缙匠?,卻不平常,高度原來是與“道”相等。在《景德傳燈錄》里,有僧人問招賢禪師:“如何是平常心?”招賢禪師說:“要眠即眠,要坐即坐。”僧人直率地再請教禪師道:“我學不會,該怎么辦?”招賢禪師又告訴他:“熱即取涼,寒即向火?!逼匠P木褪窍∷善匠?,不做作,不勉強,天性自然,連學習都是不必的。
禪宗最早講平常心,主要是說“大道”并非在日常庸事之外,“修行”并不是要超出本性。因此,“饑來吃飯倦來眠”就是修行要道,以此昭示人們不要到自身之外去覓仙佛。可惜世人往往弄不明白,常常拿著燈去找火。
現(xiàn)在流行的“平常心”是什么含義?我無從確定。但我認為,至少應含有三重意義。
不疾不徐,葆有心靈的常態(tài)。事情一件一件,從容去做,不在做一件時又兼做另一件,臨到大事尤其要舒緩輕松一些。解除時間的緊迫感,不必以心跳來計數(shù)光陰,允許浪費一些時間,作為正常進程的一部分。
史書上稱贊曹操幾乎要芟刈群雄、平定海內,就是因為他與敵人對壘時,能“意思安閑,如不欲戰(zhàn)然”。臨陣不像想打仗的姿態(tài),這是怎樣的平常心?平常心很難假裝:內心一在乎,形貌就婉媚;內心一畏懼,形貌就傴僂;內心一憤怒,形貌就剛愎;內心一憂愁,形貌就皺蹙;只有懷平常心的人,不震怖、不慌亂,言辭溫和,形貌也安閑。
不驕不妒,維持情緒的穩(wěn)定。這其實是極難的,誰能“受聘無喜色,被黜無憂色”?一個人除非在“道”上真有所得,否則是無法忘懷得失的。
普通人為了強調一個論點,想把另一個論點比下去,都會提高音量,一反平常舒緩的語氣,更何況在面臨大有影響的輸贏競爭時。
要想忘懷一些得失,至少先要懂得一點“淡”。好勝者必爭,貪榮者必辱。淡一些才能自得其樂,不忌妒別人才能使自己得到許多安寧。淡一些才能謹守本分,聞贊譽而喜就嫌躁,聞毀謗而怒就嫌暴,懂得守本分的人,才有資格說平常心。一切不假外求,才能自我滿足,忘懷得失。
不苛求,目標與手段都很平和。我很佩服清代大學士張英的一句話:“費心挽回的事決不做?!币驗椋侥芰?、違反大勢,要求特殊且強烈,非如何如何不可,都不是平常心。
平常心就是要有些忍受不完美的氣量。凡是苛刻地評估自己、限期逼迫自己,非要“直搗黃龍”而后痛快者,其實反而失去了工作的真諦與生活的美意。
許多自覺萬事已在掌握中的人說大話,說平常心不過是善于隱藏心機罷了。佛家說:饑則飽之,困則臥之,臥則不復憶醒時,飽則不復憶饑時。此種平常心,主旨在強調隨緣乘勢,妙合天然。平常心是進不想爭奪,退可以靜守。平常心在今天,可真不平常。
(林冬冬摘自九歌出版社《山居功課》一書,陳 曦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