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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馬豆

2020-12-23 04:32劉亮
伊犁河 2020年4期
關(guān)鍵詞:李梅

劉亮

沒有想象中的殘垣斷壁,眼前竟是一塊白地。

我張目四望,沒錯,在我的身旁,還有兩排保存較好的房子,可跟它們緊挨著我特意來看的那排房子呢?怎么就憑空不見,成了一塊白地?

不,也不能說是白地,還有一地的碎石子,幾叢貼地而生葉片渾圓長滿尖刺的駱駝刺,甚至還有一株孤零零的花,蒙著一層堿土的青葉間,紅艷艷地綻著好幾朵,微風中輕輕搖曳,在一片瘠土之上顯得分外奪目。枝葉與花中間還點綴著一些含苞待放的花骨朵,神似初戀少女的紅唇。

那花我并不陌生,小時候,孩子們都叫它羊尿泡。名字很不堪,花卻開得千嬌百媚。

那已是20多年前的事了。

那時候,我的出生地,西距哈密200公里戈壁灘上那個名叫七角井鹽化總場的企業(yè)正值輝煌,生產(chǎn)的工業(yè)鹽、硫化堿等化工產(chǎn)品供不應(yīng)求,每年上交的稅占全地區(qū)財政收入的三分之一以上。因為工資高,別說本地的年輕人沒有外出謀生的打算,就連哈密市的待業(yè)青年也紛紛報名參加鹽化總場的招工考試,削尖了腦袋想成為鹽化總場的一員。而今天,曾經(jīng)身為國家二級企業(yè)的鹽化總場已不復(fù)存在,曾有的幾萬居民紛紛搬離,剩下的人口已不足千,每每想起總會忍不住心酸。

記得當時我上初二,不算小了,卻還沒有考慮過自己的未來,因為除了語文其他科目學習成績都很一般,所以偶爾想想,也不過是像父輩們一樣,成為一名鹽化總場職工。出門上班,回家吃飯,然后順理成章地娶妻生子,衣食無憂地生活在這個被戈壁灘包圍的小鎮(zhèn),根本就不敢有考上大學,離開七角井去大城市生活的念想。

那是一個星期天。

那天的太陽格外好,亮晃晃的,懸在澄澈的藍天白云之間,散出無盡的光和熱,至今仍在我記憶中閃耀?,F(xiàn)在一樣有大太陽,一樣有藍天白云,給我的感覺卻要比那時衰老憔悴得多,遠不如從前鮮活。

我甚至記得,那天我穿的是一件白襯衣、一條黑褲子,如果再別上一枚團徽,父母肯定會以為學校又要舉辦什么活動了。

活動當然沒有,可我要做的事,對我來說意義卻比學校搞一場文藝節(jié)目、開一次運動會更重大。

我要去見李梅,我們班最漂亮的那個女生,今天是她的生日。

李梅是這學期開學時轉(zhuǎn)到我們班的,聽說來自于一個名叫杭州的地方,很美,也很遙遠。班里來新同學對我來說并不稀奇,從小學一年級開始,基本上每一學期班里都會多一些新面孔,就像雨后突現(xiàn)的春筍,當然,也會有一些熟悉的老面孔消失。聽爸說,七角井鹽化總場最早屬于新疆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1975年兵團解散才交給哈密地區(qū)。當年,來這兒搞開發(fā)的軍墾戰(zhàn)士成分很雜,單從地域來講,可以說五湖四海到處都有。他們工作忙,孩子多的話,常常會送一兩個回內(nèi)地,讓家中的父母幫著撫養(yǎng)。有的是小時候就送回去,成年了再接回新疆;也有的是等孩子十一二歲足夠大了才送回去,陪伴已經(jīng)年邁的父母。

李梅跟我一般大,那年也是十三歲。她有著一張精致白凈的瓜子臉,兩條烏黑油亮的長辮子,眼睛老是忽閃忽閃著讓人心里癢癢的,很舒服;她還愛笑,見誰都是一副友好的笑。要是遇上什么開心事,就像銀鈴搖響,撒下一地的快樂供人分享;更重要的是,她還會跳舞。每次班里搞活動,都少不了她。跳得最多最拿手的是一支名叫《雁南飛》的獨舞。當我第一次見她單腳著地,另一條腿向后高高翹起,兩條手臂輕柔地擺動,身體與地面幾乎平行,如大雁撲扇著翅膀翱翔于藍天時,那一刻我的呼吸似乎消失,連心臟也停止了跳動。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那么美的舞蹈,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什么叫藝術(shù),那是我第一次體會到什么叫美。

這么多年過去,也許是七角井的人和事、七角井的日子太單調(diào)太無味,也許是少年時代的青蔥歲月本身就值得留戀。我始終記得李梅的舞蹈,始終記得那一幕。

后來,對舞蹈一竅不通也不怎么感興趣的我曾有機會,進入諸如國家大劇院等場合欣賞舞蹈節(jié)目,每次,臺上的舞者都會讓我情不自禁地想起李梅,于幻覺中看到她在舞臺中央翩翩起舞,每次都會讓我神傷很久。而且,演出再精彩再專業(yè),我也找不到第一次看李梅跳舞時那種驚艷的感覺。

和我那顆“砰砰”亂跳的心貼在一起同頻共振的是一本書,瓊瑤的《窗外》。班里的女孩子都喜歡讀瓊瑤的小說,我相信李梅也不例外。那本書的扉頁上,還寫著“李梅,祝你生日快樂!”的字樣。這幾個字是我工工整整一筆一劃認認真真寫出來的,一點也不像平時寫作業(yè)那么潦草。不過八個字,卻花了我一晚上的功夫,光醞釀情緒就喝下了兩罐頭瓶白開水。落款我用的是兩個“L”,我名字的拼音縮寫。

不光是書,其實書里還藏著秘密,另有玄機。

當然不是情書,哪怕面對自己心儀的女孩,那時候的我也沒有給她寫信表白的膽量與勇氣。書里夾的是一張小小的郵票,上面印著一個年紀輕輕卻滿頭白發(fā)的女孩子,穿一身白衣裳,一個人在那跳舞。她仰著頭,白發(fā)披肩,一條腿往后翹起,兩只手舉到空中,似乎是在呼喚或是迎接什么,看上去很美也很凄慘。郵票上并沒有寫女孩子的名字,只有“中國人民郵政”幾個漢字和“54”“1973”兩個數(shù)字。據(jù)給我郵票的小霞說,那個女孩子叫白毛女,頭發(fā)是被一個叫黃世仁的大壞蛋欺負白的。她還說,這張郵票是1973年發(fā)行的,年紀比我們都大,很珍貴。

也許是生活無憂,手頭還有幾個閑錢,當時的鹽化總場集郵風氣很盛。那年“十一”,也就是奧運會正在韓國的漢城舉行,即將落幕時,鹽化總場也成立了集郵協(xié)會,并舉辦了首屆郵展。

小霞喜歡集郵,我卻是一竅不通。之所以想把它送給李梅,是我覺得郵票上的白毛女跳舞時,身姿舒展和李梅一樣優(yōu)美。她們都喜歡跳舞,就沖這一點,我相信李梅一定會喜歡它。

在我的注視下,眼前的羊尿泡一個花骨朵微微顫著,葉片似乎打開了一些,像是也在呼吸,頻率急促了許多;而我視線中的另一朵花,蒲扇般張開的花瓣仿佛醉了酒的紅顏,更紅更艷,艷得連天上的日頭都黯淡下去。

這樣貧瘠缺水的戈壁灘,這樣泛白干焦的堿土地,能開出這么美的花,偏偏花的名字還那么土那么俗,成千上萬的漢字組合,什么名字不好,偏要叫羊尿泡,真是讓人感慨無語。

我的心忽然一動,我相信羊尿泡絕不會是這花的學名,它肯定會有自己的正經(jīng)名字;而我,每次看到它只是覺得美,很感慨,卻從沒想過認真地去了解它。因為熟視,所以無睹,不光是對這羊尿泡,對身邊的親人朋友其實我們也常常如此。

我從心底發(fā)出一聲嘆息,就像很多年前的那天一樣。如今想想都覺得丟人。

20多年前的那個星期天,我也是站在這里。當然,那時這里還不是一片白地,實實在在地有著一排房子。

由于最早來七角井搞開發(fā)的是新疆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的軍墾戰(zhàn)士,后來才交到地方,所以這兒的建筑全部是營房式的。一排排有著船形拱頂?shù)募t磚平房,沿著場里唯一一條柏油馬路兩旁的林帶次第排開,平平整整,規(guī)規(guī)矩矩,光看外表,你家、我家、他家全都一個模樣,

即使這樣,我還是很容易就找到了李梅的家,我已經(jīng)打聽得很清楚,她家是左手第二個門。

站到李梅家門口,不知為什么,我好不容易鼓起來的勇氣竟然一下全沒了,仿佛被人踩扁的一顆羊尿泡,手千辛萬苦地抬起來了,卻不敢往門上落。我唇焦口燥,喉嚨里干干的,似乎身體里的水分全給太陽烤干,心更是“砰砰”狂跳著,似乎要從嗓子眼蹦出來。

我退回到房子旁邊的林帶。七角井的人工林帶,大都是一種格局,中間種楊樹,兩邊是沙棗樹。我躲到一棵歪七扭八、枝葉茂密的沙棗樹后面,深深呼吸了幾下,讓自己的心情平靜下來。

等我再度鼓起勇氣走到李梅家門口時,很奇怪,好像她家門口有一個看不見的吸管,只要我往那一站,就會把我體內(nèi)的精氣神全吸干,讓我蔫頭耷腦、手足無力。

從李梅家門口到那棵沙棗樹,再從那棵沙棗樹到李梅家門口,我一共往返了三次,連身邊的沙棗葉子也“沙沙”響著像在笑我。還好路不遠,不過八九米,并不費事。

見了李梅,說什么?對我來說這是個大問題,總不能把書塞給她轉(zhuǎn)身就走吧。她是我心目中的女神,她的身影她的聲音這一年來始終陪伴著我,我做夢都想讓她做我的女朋友,可我不能讓她知道這一點。

如果她知道了,那最終失望的一定是我。她肯定不會再理我。

跟平時老是圍在她身邊那些長得帥的、學習好的、家境好的、膽子大敢跟她開玩笑能把她逗樂的男生們相比,我確實是太平庸。我的心思,還是埋在心底,我一個人知道最好。

在班里,生性內(nèi)向不愛說話的我一直是最不起眼的一個。我本以為,李梅永遠也不會注意到我,永遠也不會理我,更別說沖我笑了。沒想到,她來第三天第二節(jié)語文課一下課,在教室門口很偶然的一個照面,她就跟我說話了,“你作文寫得真好!”話說完還給了我一個燦爛的微笑,燦爛得就像戈壁灘上剛剛升起的一輪紅日,帶來滿世界的光明與希望。當時我一下子就傻了,慌得不知所措,好像一截木頭,全身肌肉都僵了下來。等我緩過神來時,她已經(jīng)側(cè)著身子,靈巧地從我身邊一閃而過。

這時我腦子里最先出現(xiàn)的念頭是,她會不會以為我是故意擋住她,不給她讓路啊?這么一想,我馬上就慌了,抹一把臉,腦門子上全是汗。我覺得,后來我一緊張一害怕就流汗的毛病,就是那時落下的。然后我才又想起,剛才語文課上,張老師表揚了我寫的作文。

若干年后我曾反思,上學時我之所以語文成績還過得去,作文寫得也可以,一方面是因為我從小愛看書,另一方面則是我怕張老師的緣故。

不光我怕,可以說班里沒一個人不怕他。他有一手飛粉筆頭的絕活,指哪打哪,百發(fā)百準。上課時候——尤其是那些學習成績一般還愛搗亂的男生——誰敢發(fā)呆走神、說悄悄話、看小說、揪旁邊女生的辮子、往前面同學背上粘紙條,都會領(lǐng)教他的絕技,我就因為走神挨過兩次。

有過這兩次教訓(xùn),課堂上,我漸漸地不再走神,不再去想故事里去西天取經(jīng)曾經(jīng)路過七角井的唐僧、孫悟空、豬八戒、沙和尚,不再去想故事里的黑臉張飛、白臉趙云還有一輩子紅著臉不知道是不是做了什么虧心事的關(guān)云長,不再去想故事里的玉麒麟、黑旋風還有景陽岡上喝多了酒仍能打死老虎的武松。我盡量認認真真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著張老師的一舉一動,盡可能原原本本仔仔細細地記下從他嘴里吐出來的每一個字,就連話語間夾帶的唾沫星子都逃不過我的眼睛。

我相信,屈服于那些粉筆頭的學生絕不止我一個;而對那些挨了粉筆頭還屢教不改的,張老師不多說什么,直接拖到教室后面罰站,誰還敢犟,他就踢屁股,真踢。而挨了踢的學生,沒有一個不老老實實認罰,更沒有一個敢去找校領(lǐng)導(dǎo)告老師的狀,哪怕是回了家連父母都不敢講,害怕再挨一頓罵,遇上脾氣暴躁的家長,再加一道“皮帶炒肉”也不奇怪。老師不嚴對學生不打不罵就不是好老師,當時大多數(shù)家長都是這么認為的。

許多年后,我成為了一名靠寫作為生的文字工作者。當我有幸進入小時候想都不敢想的北京大學中文系進修時,當我參加全國青創(chuàng)會坐進曾召開過十一屆三中全會的京西賓館3樓1號會議室時,當我有緣成為魯迅文學院中青年作家高研班的一員時,當我正式加入中國作協(xié)時,我會一次次地想起七角井,我出生成長的那個戈壁小鎮(zhèn)。我想,這首先要歸功于張老師,其次是李梅,是她的夸獎讓我對寫作文更有興趣勁頭更足。此外,那些統(tǒng)治著我們課堂生活五顏六色的神奇的小粉筆頭也功不可沒。

我在李梅家門前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始終沒能把勇氣鼓足。如果她不理我了,連我現(xiàn)在還能見到的她那春風旭日一樣的笑也將徹底消失。

最終,我把那本夾著郵票的《窗外》從她家院門底下塞了進去,一邊塞一邊自嘲地想,這本書如果名叫《門外》,跟我眼前的處境就更契合了。

返家的路,沒走出多遠我又后悔了,不停地罵自己沒出息,哪怕她不愿接受我的禮物不愿做我女朋友也算一種結(jié)果,這么不明不白下去算什么?

正獨自怨尤,迎面撞見軍子和另兩個同學。“走,學校打乒乓球去!”軍子揚了揚手上的乒乓球拍,喚我?!安蝗??!闭龥]好氣的我想也不想地拒絕了。軍子一怔,臉上現(xiàn)出幾分尷尬,最后又沖我晃了晃球拍,自顧走了。

他不知道,其實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在班里我的朋友不多,他跟我走得算是最近的,又是一番好意,我不該這么懟他。而且,乒乓球我也愛打,也許是身體不夠壯實,足球、籃球、打群架、攻城、“斗雞”(這游戲跟雞無關(guān),而是人一腳獨立,另一腳用手扳成三角狀,膝蓋朝外,單腿跳著用膝蓋去攻擊對方,若對方雙腳落地,則為贏得戰(zhàn)斗)這些屬于七角井男孩子的游戲,從小我就不怎么參與,乒乓球是我最喜歡的體育運動,直到今天都是。

軍子走后,兩個我在心里又斗爭了一氣,仿佛奔赴戰(zhàn)場,我毅然轉(zhuǎn)身,重新向心目中的女神靠近。

再次站到李梅家門口,我抻長脖子聳起肩深吸一口氣,咬著牙正要敲門,門內(nèi)卻忽然傳出一個有幾分熟悉的男聲:“地上有本書!”

我一驚,趕忙回頭,快步重新躲進了林帶。

瞪大眼睛等了大概兩三分鐘,這期間,我已經(jīng)大致判斷出那個男聲是誰。仿佛有特異功能,眼睛能穿墻透視,一個有著挺拔身材英俊面容的男生身影自動浮現(xiàn)在我眼前,心底也多了一種不祥的感覺。

“吱扭”一聲門終是開了,一前一后出來兩個人,后面那個一襲紅裙手里捧著《窗外》的苗條身影不用說正是李梅,而先出來的那個,果然就是何青——我們?nèi)嗳巳朔猓葜v比賽總拿第一的班長,從小學一年級至今年年不落的三好學生,鹽化總場副場長的兒子,北京知青的后代,在天安門和萬里長城前照過相的人。

證實是他,我的心徹底地涼下去。跟他相比,哪怕我的作文寫得再好,李梅也不可能選我。

“這書是誰送的?”何青的語氣顯得很平靜。

“看不出來,這字好像沒見過?!崩蠲钒褧e到眼前,翻開扉頁飛快地看了一眼又合上。

“那不是有落款嗎?兩個‘L?!?/p>

“猜不出來,管他是誰呢?反正我知道不是你?!崩蠲沸σ庥厣焓?,親昵地挽住何青的胳膊。她的聲音比平時更柔更細,而且這柔與細的白開水中還添了蜂蜜,多了點平時從沒聽過的撒嬌的味道,十足一個深陷愛河的小女生,就像電視里瓊瑤劇中的女主角。

李梅的聲音、動作讓我徹底傻了。那時候的七角井,談戀愛也是很純潔的,男生敢拉女孩子的手,已經(jīng)算是很大膽的舉動了。女孩子主動挽男生,我還是第一次見。

“看來他還挺了解你哦,知道你愛看瓊瑤的言情小說。”何青把頭歪向李梅,笑了。

“你吃醋了是吧?告訴你,你拿來的我才愛看,不是你給我的我才不看呢?!闭f到這,李梅把書隨手往地上一丟。

“不要你也不能隨便亂丟?。孔屓藫斓搅送庖徽f,對你多不好,還以為你跟人家怎么了呢?!焙吻嗾咀。肓艘粫?,彎腰把書撿了起來。

“你想要就拿著好了。”李梅語氣輕松不當回事地道。

眼睜睜地看著《窗外》還有白毛女落到何青手里,我真想跳出去大吼一聲:“那是給李梅的!”可我只是咬響牙攥了攥拳,再沒有任何動作,連大氣都沒有出一口。我知道,不光《窗外》、白毛女,連《雁南飛》和李梅現(xiàn)在也落到了他手里;我知道,不管任何人,哪怕是我的親人,我的父母哥哥姐姐,在他們看來,何青都比我更適合李梅,他們才是金童玉女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我也知道,如果這時我跳出去,場面只會更加尷尬,而我將承受更多的羞辱。

“別送了,你該回家了!”從我眼前走過去時,何青把手里的書當扇子,輕輕扇著道。

“回去也沒事,再走一截唄?!崩蠲肪彶较蚯芭仓?,她的眼睛,從頭到尾基本上一直落在何青身上。

“你身上有一股沙棗花的味道,真香……”何青挽著李梅,和她說笑著。

沙棗花?

我怔怔地看著眼前的一樹沙棗花。

金燦燦的陽光下,只見一朵朵小小的黃里透白的沙棗花,就像一個個怕見生人臉上含羞的小女孩,藏在枝葉間,隱住身形。

雖然沙棗花就在眼前,但起初我并沒有留意到它的香味,何青話說完,仿佛一道閘門被打開,一股沁人心脾的甜香滾涌著激蕩而出,一會兒就塞滿了我的鼻腔、我的氣管、我的心肺、我的渾身上下每一個毛孔,讓人覺得說不出的舒坦。

有生以來,這還是我第一次這么認真地打量沙棗花。雖然看上去,它們并不起眼,可從它們身上散發(fā)出來的香味,卻覆蓋了整個七角井,還有七角井周邊,那些鋪滿黑石子的戈壁灘。

眼前似乎蒙上了一層水霧,兩人的背影在我視線中越來越模糊……

“怎么到這兒來了,害我找半天。走,羊肉湯燉好了,絕對的純天然綠色無污染有機食品,你在城里吃不到的。”軍子中氣十足的聲音從身后響起,或許是受了驚嚇,眼前好幾朵花都顫了起來,連花骨朵的身子也在往后縮。

“隨便轉(zhuǎn)轉(zhuǎn)?!蔽一仡^沖他笑了一下。說實話,我現(xiàn)在還真有點佩服他。據(jù)我所知,他之前一直在哈密做生意,不敢說大富大貴,卻也有房有車,儼然中產(chǎn),在所有走出七角井的人里算一個成功人士。但不知經(jīng)了什么事,他不說,我也沒好問,幾年前忽然就離了婚,孩子撫養(yǎng)權(quán)也沒要到手。這些都不值得我羨慕,關(guān)鍵是離婚后他一直是一個人,沒想著再婚,而是回了七角井,買了五十只羊,在以前的老房子里住著,當起了羊司令,每天攆著羊屁股在戈壁灘上轉(zhuǎn)悠,自由自在,無拘無束。

“你咋想的?”有一次電話聊天時,我曾問過他。

“人這一輩子能活多久?搞那么累干什么?自己開心就好?!彼氐煤唵?。

想一想,他說的很有道理。比起五光十色的城市,七角井確實是個修身養(yǎng)性的好地方。別的不講,單說走路,在這兒每向前一步,我的整個腳掌都會完整地踩在堅實的土地上,心底會油然而生一種很踏實的感覺,只覺渾身輕松;而在城市,在快節(jié)奏的生活磨礪下,我,就像一根時刻緊繃著的彈簧,腳不沾地,在不停地往前趕,忙著永遠也忙不完的工作,心從未如此安然。

有人可能會嫌在這兒生活不方便,可那也得看是對誰,就好比軍子,有車,更重要的是不缺錢,隔三岔五就去哈密、鄯善耍一圈,采買些東西回來,來回不過半天功夫,實在稱不上麻煩。

面對羊肉湯的召喚,我不再矜持。臨轉(zhuǎn)身前,我又看了一眼曾在李梅生長的地方生長綻放的那株羊尿泡。眼下花仍艷著,再過個把多月功夫,入了秋,果也該熟了。

羊尿泡的果實形狀正如它的名字,像羊尿泡,也像人的腎臟,如果文雅一點,也可以說像圓燈籠,里面還有籽。小時候,沒事的孩子們常常把它們摘了,扔地上踩,就為了聽那“噼啪”一聲悶響;有些大人也參與進來,據(jù)說那是一味中藥,可以補腎利尿;不光摘果子,他們連根也挖,說是可以治肝硬化腹水、腎炎水腫、慢性肝炎、血管神經(jīng)性水腫等癥。

春夏生長,抽枝散葉,開花,紅艷艷地妝點死寂的戈壁,然后便是秋天的粉身碎骨、尸骨無存。這就是羊尿泡的一生,它的宿命。

按老人們的說法,李梅的命也苦。

1996年,按國家政策,何青全家遷回了上海。作為我們那一屆全班唯一的一個大學生,當時他還在武漢讀書。走前,他向李梅發(fā)誓,等自己畢業(yè)在上海安頓下來,情況好些后一定會回來接她。頭兩年,何青還常給李梅寫信,可再往后就沒了消息。包括李梅父母在內(nèi),很多人勸她,說何青去了大城市,心花了,肯定不會再回來找她,讓她死了這條心,再找一個。李梅卻是誰都看不上,直到今天還是單身,2001年鹽化總場破產(chǎn)不復(fù)存在后,居民開始大規(guī)模搬離七角井,李梅的父母、哥哥、妹妹都走了,可她不走,繼續(xù)守在七角井,在從山北三塘湖油田去往哈密經(jīng)過七角井的省道邊開了一家小飯館兼旅社,主顧除了鎮(zhèn)上的干部,全指著那些過往的司機。

據(jù)說,這些年,被李梅拒絕過想當她男人的男人不下二十個。

據(jù)說,前些年,李梅去過上海,至少四次。

據(jù)說,近些年,李梅店里的生意越來越好,因為只要出得起錢,她能滿足顧客的一些特殊要求。

我高中畢業(yè)時,鹽化總場已經(jīng)是日薄西山,無法安排工作的我只能選擇離開,開始四處漂泊、打工,所以關(guān)于李梅的消息,其實我都是聽來的。

一說到李梅,很多人都會罵何青,說他沒良心,是陳世美。我卻不這么認為。也許,在那些人看來,何青回到上海會生活得很幸福,可他們又哪知道,身在大城市的苦處?我想,如果何青真的很愛李梅的話,他肯定希望能給她幸福。可他有這個能力嗎?不管他在七角井如何出色,可到了上海,別的不說,光一套房子還有李梅的戶口和工作就會愁白他所有的頭發(fā)。在物欲橫流而又無比龐大的世界和現(xiàn)實面前,個人的力量是那樣的渺小、微不足道,愛情,更是不堪一擊。

如果給不了心愛的人幸福,何青好意思來接李梅嗎?考慮到現(xiàn)實種種,對這段感情,他說不準早就死心了。

李梅的遭遇讓我感慨,讓我感慨的人其實還有很多。鹽化總場破產(chǎn)后,有門路有本事的家都搬走了;沒搬的,家里年輕力壯的也差不多都出去打工了,留下來的,大都是些老弱病殘。最可憐的也是這些出去打工的人,連農(nóng)民工都不如,碰上企業(yè)不景氣了,農(nóng)民工回到家還有一畝三分地,可七角井呢,想種地都沒有。

另外據(jù)我所知,在七角井,像何青和李梅這樣因為鹽化總場破產(chǎn)倒閉,一方或是雙方離開小鎮(zhèn)而分手的戀人還有很多。連我和小霞也可以算入其中。

我父親和小霞父親是戰(zhàn)友,上世紀60年代中期一起轉(zhuǎn)業(yè)進疆,多年來兩家你來我往關(guān)系一直很好。因為小霞家沒男孩,所以我一出生小霞父親就認我做了干兒子,兩家大人還坐在一起給我們訂了娃娃親,如果鹽化總場效益再好幾年我沒有離開七角井,那八成我和她會成為一對。

比我大一歲相貌平平的小霞,我已經(jīng)很多年沒見了。雖然對她沒什么感覺,可我至今懷念她的溫柔。那些年,不管是讓她補我撕爛的衣服、給我講題寫英語作業(yè)、給我端茶倒水送吃食,還是看上她手頭的什么東西,只要我開口,她從不曾拒絕。

聽說她如今依然生活在哈密,男人是開出租車的,有一個聰明伶俐的兒子,日子過得還算不賴。這讓我很是欣慰。

“我們來自遠方的沙漠,為了一個共同的夢想,伴隨陣陣的駝鈴聲,伴隨陣陣的駝鈴聲,來到了夜上海……”

耳畔忽然響起一陣歌聲,跟在軍子身側(cè)的我從遠處蒼茫的戈壁收回目光,斜了一眼正撥弄著手機的他。

“知道這歌誰唱的嗎?”軍子問。

“誰?”這時我的心仍留駐在戈壁,只是聽到歌詞中“夜上?!睅讉€字時,我心里莫名其妙最先想起的竟然是何青。

當年,見證了李梅和何青的愛情后,有很長一段時間,我?guī)缀跆焯熳叱鲦?zhèn)子,憂郁地徘徊在戈壁上,看日出、日落、駱駝刺、羊尿泡、刺旋花、紅柳、四腳蛇,還有一地碎石??梢哉f,廣袤的戈壁小到每一塊我目光所及的石頭里,都藏著我的影子,見證過我的喜怒哀樂。

我知道,戈壁間沒有砂石覆蓋的浮土地上,那一個個小指肚大的圓洞里隱藏著的玄機,拿一根細草棍,伸到洞里一圈圈攪,慢慢地,浮土上就露出一個沒有芝麻大的活物,孩子們叫它“土牛?!保B它帶土一把抓到手上,靜靜地等著,眼見著那小東西漸漸隱去身形,不一會,就會感到手心一陣麻酥酥地癢,讓人納罕:那肉眼都辨不清的小東西,會對自己生活的土地愛得如此深沉,這般執(zhí)著。

我知道,只要是有太陽的晴天,站在戈壁上,極目望出去,可以看到遠處日影下有齊膝深的洪水,水浪翻涌著,在戈壁石灘上咆哮奔流。那不知從何而來的洪水看上去那樣真實,卻是假的,根本不存在。明知道那是假的,可它看上去卻偏又那么逼真。我給它起名叫“水影”。那時我就知道,人世間,有很多事就像這“水影”一樣,真真假假、虛虛實實,難以言說。

我也知道,戈壁上最頑強的生命要數(shù)駱駝刺。它雖然貼地而生永遠也長不高,但極度的干旱、烈日的烘烤、嚴冬的摧殘,什么都奈何不了它,只要春天一到,照樣抽枝發(fā)芽。那時我就告誡自己,生活中要像它一樣頑強。

七角井讓我懷念,不光是因為它教會了我很多東西。

可以說,只有在七角井,我才有最安穩(wěn)的睡眠,即使有夢,也是香甜的;只有在七角井,我才有最好的胃口,哪怕粗茶淡飯,也能大快朵頤、酣暢淋漓;只有在七角井,我才有最從容的步伐,就算路走錯了,也知道回家。在那兒,我不會感到沉重,不用偽裝。我可以做我想做的,說我想說的。那是一種徹底地放縱,那是一種真實的自由。是的,那就是生養(yǎng)我的小鎮(zhèn),那就是我永不會回頭的青蔥歲月。

“巴特爾·鄧勇,還有印象嗎?”軍子舉著手機問。

鄧勇?這名字我熟。他也是七角井人,印象中,從1990年到我高中畢業(yè),他一直是學校的音樂老師,只是沒教過我而已。他爸爸是漢族,媽媽是蒙古族,在漢族名字鄧勇前面加個巴特爾就成了他的蒙古族名字,大家都這么叫。

“這首《沙漠人》就是他唱的,現(xiàn)在上海生活,也算國內(nèi)小有名氣的一名歌手了。”

上海!又是上海?我一方面為鄧勇的成就感嘆,從七角井到上海,我知道這段路絕不尋常,其中有著無數(shù)的艱辛;一方面為再次聽到“上海”這個詞而感慨。2010年,世博會召開期間,我曾到過上海,南京路、外灘、城隍廟、人民廣場、世博園都轉(zhuǎn)了,除了人多,上海留給我的印象一點都不好。

“我們遠離曾經(jīng)的蹉跎,為了一個美麗的傳說,跟隨匆匆的腳步聲,跟隨匆匆的腳步聲,開始了新生活……”

歌聲持續(xù)。最初開始聽時還沒什么,知道這歌是我熟悉的土生土長的七角井人巴特爾·鄧勇唱的以后,我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歌。

以前喜歡刀郎,不光因為他是在新疆唱紅的,更重要的是他寫的詞、譜的曲,還有他那飽經(jīng)滄桑似乎在歲月的風塵中浸染了無數(shù)個世紀的嗓音,正好能打動我契合我;而現(xiàn)在喜歡巴特爾·鄧勇,理由更簡單,他是七角井人,他也是在眼前這片被戈壁環(huán)繞的廢墟上長大的。

“李梅也在,都是老同學,一塊喧喧?!避娮右贿呎{(diào)著手機音量,一邊說道。

李梅?我一怔,眼前再次閃現(xiàn)出那個單腳著地,另一條腿向后高高翹起,兩條手臂輕柔擺動的倩影;然后,是《窗外》和白毛女,是兩個緊貼在一起越來越小的脊背;最后,是滿戈壁開得轟轟烈烈無拘無束紅艷艷的羊尿泡……鼻際,則始終彌漫著一股沙棗花的甜香。

這一切,她肯定毫無所知。而我呢,現(xiàn)在該怎么面對她?

短時間內(nèi)我找不到答案,但我并沒有慢下自己的步伐。

就像巴特爾·鄧勇歌中唱的,跟隨時代匆匆的腳步,我們都已經(jīng)開始了新生活,現(xiàn)在的我已經(jīng)足夠成熟,面對問題,再不會像二十幾年前一樣選擇逃避了。

回到家后,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懷念軍子和李梅一起燉的那鍋羊肉湯。我發(fā)現(xiàn),他們在一起干什么都很默契,我似乎不用再為李梅的未來擔心了。我甚至覺得,軍子之所以回七角井,很大可能是為李梅。

我還查了一下資料,羊尿泡果然有它的正宗學名:苦馬豆,雖然比羊尿泡好聽點,可也好不到哪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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