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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蘇軾的秦漢三國人物評論

2020-12-24 17:54:31馬強
關鍵詞:史論三國諸葛亮

馬強

(1.西南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 重慶 400715; 2.陜西理工大學 歷史旅游學院, 陜西 漢中 723000)

秦漢三國是我國歷史上一個劇烈變革而又人才輩出的時代,這一時期無論是政治制度還是歷史人物對后世社會的影響十分深遠,嬴秦立制、劉漢建國,奠定了中國歷史政治制度的基本模式。秦末大亂,楚漢相爭,風云激蕩,豪雄并起,一大批英雄豪杰、哲人謀士紛紛涌現(xiàn),張良、韓信、蕭何、曹參、陳平、周勃等,由布衣而卿相,由書生而謀臣,各自顯要,蔚為大觀,為太史公《史記》所重點入載;而東漢末至魏蜀吳三國鼎立,與秦末楚漢之際歷史驚人相似地重演,風云際會,大浪淘沙,又一大批豪杰英雄從社會各個基層角落走上政治、軍事的核心舞臺,曹操、袁紹、司馬懿、劉備、諸葛亮、關羽、孫權、周瑜等三國風流人物活躍于當時,流芳于后世。這些人物不僅構成了這兩個時代的人物主體代表,也成為后世士大夫長期品評、討論的重點。作為宋代杰出詩人與學者的蘇軾一生寫下了多篇史傳評論,集中地展現(xiàn)了他的歷史哲學觀、歷史價值觀與歷史審美觀。而觀其史論人物,其對秦漢、三國人物尤為青睞,蘇軾通過其史論及文賦詩詞多次發(fā)表了對秦漢三國人物的評論與題詠,反映了其獨到的歷史旨趣與人物評論價值選擇。

蘇軾幼承庭訓,熟讀經(jīng)史。少年家庭教育中,史傳不僅是啟蒙教材,而且給予他日后的人生以深刻的影響,學者所熟知的蘇母程氏親授《后漢書·范滂傳》故事就是一例[1]。蘇軾仕宦北宋仁、英、神、哲、徽五朝,經(jīng)歷北宋政治由盛而衰的轉折,自身仕宦生涯坎坷曲折,命運大起大落,豐富的政治體驗以及對歷史的熟諳與反思,形成了他獨到的人生觀與歷史觀??部赖拿\、多憂的心靈、敏銳的史識使得他攬讀經(jīng)史、憑吊歷代先賢人物遺跡時,每每引發(fā)對歷史的思考,宣泄其愛恨忠憤情感,這使雖非史家的蘇軾不僅具備“察盛觀衰”“見微知著”的史家眼光,而且能夠以文學的生動筆觸抒發(fā)其對歷史人物的感慨。所以蘇軾史論的一大特點是擅長對人物的評論,其史論說古論今,縱橫捭闔,左右逢源,雄健豪放,充滿激情與哲理。所論歷史人物遠至虞夏商周,中涉春秋戰(zhàn)國、秦漢三國,近至隋唐五代,人物類型跨越政治、文化、經(jīng)濟、軍事多種,構成了其史論的一大特色。相對而言,其對秦漢、三國人物格外看重,評論幾占史論人物之半。孔凡禮先生點校之《蘇軾文集》第三、四卷就收錄有《秦始皇帝論》《漢高帝論》《魏武帝論》《留侯論》《賈誼論》《霍光論》《晁錯論》《揚雄論》《諸葛亮論》《魏武帝論》等十篇秦漢三國人物史論。這些人物史論,無論是思想深度還是史論藝術都是蘇軾史論中的精品,有不少膾炙人口,堪稱精湛,歷史頗有影響,值得學人深入研究。

一、蘇軾的帝王論

秦漢三國時期,是封建帝制由初創(chuàng)到形成之時,皇帝君臨天下,建章立制,統(tǒng)馭臣民,其帝德、才干、決策甚至心胸度量,都關涉到國家政治是否長治久安,天下百姓是否安居樂業(yè)。秦始皇是秦帝國的締造者,其雄才大略,橫絕千古,不僅橫掃六合,完成海內(nèi)一統(tǒng),結束了春秋戰(zhàn)國以來華夏長達數(shù)百年之久的分裂戰(zhàn)亂,而且創(chuàng)建的國家中央與地方制度成為后世二千多年封建社會的基本制度,可謂史無前例的千古一帝。但秦始皇又是一個功過參半、歷史上頗有爭議的皇帝,秦朝建立后施行高壓暴政,大施嚴刑峻法,焚書坑儒,驅(qū)使黔首筑馳道,修皇陵,又使得秦王朝建立短短十五年即土崩瓦解,秦始皇本人因此也向來有“暴君”惡名。蘇軾對秦始皇總體上是持否定態(tài)度的,但他的《秦始皇帝論》并未開門見山地批判,而是先從遠古生民進化、圣人之禮萌生起篇,從高遠的歷史視角提出“圣人又憂其桀猾變詐而難治也,是故制禮以反其初。禮者,所以反本復始也”這一命題,然后論及秦始皇以強暴與詐力一統(tǒng)天下,雖然武功蓋世,然終非仁義之舉而不可取,“至秦有天下,始皇帝以詐力而并諸侯,自以為智術之有余,而禹、湯、文、武之不知出此也。于是廢諸侯,破井田,凡所以治天下者,一切出于便利,而不恥于無禮。決壞圣人之藩墻,而以利器明示天下。故自秦以來,天下惟知所以求生避死之具,以禮者為無用贅疣之物,何者?其意以為生之無事乎禮也。茍生之無事乎禮,則凡可以得生者無所不為矣。嗚呼!此秦之禍,所以至今而未息歟”[2]79-80《秦始皇帝論》。

蘇軾史論中的三個帝王,秦始皇、漢高祖、魏武帝,都是南征北戰(zhàn)、艱苦創(chuàng)業(yè)的開國之君,其功業(yè)的輝煌顯赫自不待言,但帝業(yè)獲取手段是否符合仁義大道,卻是蘇軾評論的基點。

比起歷史上那些直接咒罵秦始皇為暴君暴政者,蘇軾對秦始皇及其建制的批判無疑更為高瞻遠矚,認為秦以來禮樂廢弛、“詐力”與戰(zhàn)爭連綿不絕,實乃“秦禍”破壞了三代圣人禮義之”藩墻”所致,這就從文明進化角度揭示了秦始皇及其暴政的負面作用。但蘇軾的秦皇論仍然具有辯證的成份,并沒有認為秦始皇一無是處而徹底否定,對秦始皇在文化上的貢獻,蘇軾并沒有全盤否定。比如認為秦始皇統(tǒng)一文字,改小篆為秦隸書,便于士人書寫,有其進步的一面:“昔者始有書契,以科斗為文而其后始有規(guī)矩摹畫之跡。蓋今所謂大小篆者,至秦而更以隸,其后日以變革,貴于速成,而從其易。又創(chuàng)為紙,以易簡策。是以天下簿書符檄,繁多委壓,而吏不能究,奸人有以措其手足。如使今世而尚用古之篆書簡策,則雖欲繁多,其勢無由。由此觀之,則凡所以便利天下者,是開詐偽之端也。嗟夫!秦既不可及矣。茍后之君子,欲治天下而惟便之求,則是引民而日趨于詐也。悲夫”[2]80《秦始皇帝論》!不過,在對秦改小篆為秦隸問題上,蘇軾盡管認為是一個進步的“變革”,卻又回到上古皆好的老調(diào)上來,《秦始皇帝論》認為因為書寫功效提高,為奸詐之人提供了便利,甚至后來創(chuàng)紙易簡也成其弊,致使“天下簿書符檄,繁多委壓,而吏不能究”,這一診斷未免失之迂闊。書寫工具的進步是文化發(fā)展、社會進步的表現(xiàn),“簿書符檄,繁多委壓”并非是因為書寫工具改進所致,而是官吏處理積案存在的問題,歸之于“奸人有以措其手足”顯然失之牽強附會,這從一個側面反映了蘇軾歷史觀中食古不化的保守一面。

關于西漢開國皇帝劉邦的形象及其功過是非,司馬遷在《史記》中已經(jīng)予以多方面的刻畫與評論,為讀史者所熟悉,要給予再評價并且超越前者難度可想而知。蘇軾的《漢高帝論》的開篇與《秦始皇帝論》有些類似,依舊是以仁義大道作為評論帝王政治得失的天平,“漢髙帝起于草莽之中,徒手奮呼,而得天下,彼知天下之利害與兵之勝負而已,安知所謂仁義者哉!觀其天資,固亦有合于仁義者,而不喜仁義之說。此如小人終日為不義而至,以不義說之,則亦怫然而怒”。這就為漢高祖的歷史評價作了基本定位。但與《秦始皇帝論》不同的地方在于側重漢祚建立后高祖的一系列行為的評論,如劉邦因?qū)檺燮菔戏蛉硕滋?,蘇軾認為是帝王出于愛欲“廢嫡立庶”的表現(xiàn),“天下既平,以愛故欲易太子,大臣叔孫通、周昌之徒力爭之不能得,用留侯計,僅得之。蓋讀其書至此,未嘗不太息”[2]81-82《漢高帝論》,在蘇軾看來,帝王的一切作為皆應以國家社稷的長治久安為前提,漢高祖出于對一個妃子的愛欲更易太子,顯然是一種失德行為。出人意料的是,《漢高帝論》并沒有對劉邦的諸多經(jīng)歷與功過進行全面的評價,僅就“廢嫡立庶”而最終又接受張良等大臣的諫議而放棄一事發(fā)表見解,側重于皇帝“愛欲”與理性回歸的審視,認為漢高祖的可貴之處在于終究能夠善于納諫,回歸了作為一代赫赫政治家的理性復蘇,“古之善原人情而深識天下之勢者,無如高帝”,仍然不失為明大體、識大局的帝王。

三國時期的曹操,也是一個在歷史上頗有爭議的歷史人物,蘇軾有《魏武帝論》專論曹操得失。蘇軾對曹操的評論是從“智”與“利”兩個角度展開的,照例是首先進行哲理鋪陳,然后切入人物評論。曹操的身份及其爭霸天下的實力,包括所處的歷史環(huán)境較之秦皇、漢高,可謂更加復雜、險惡。東漢末年,天下大亂,群雄并起,諸侯林立,要想力挫群英、一統(tǒng)天下談何容易。但曹操以其超人的智慧對內(nèi)滅袁紹、擒呂布、亡劉表、挫敗馬超、韓遂等割據(jù)勢力,對外降服南匈奴、烏桓、鮮卑等,統(tǒng)一北方,可謂雄才大略,無愧于亂世梟雄。但曹操又有其鮮明的“惡劣”之處,即嗜殺、奸詐、好色,特別是挾天子以令諸侯,架空漢室,凌駕漢獻,有篡漢野心,是屢受后世詬病的“軟肋”。

蘇軾對曹操有肯定,也有否定,并沒有進行一邊倒的道德評價。曹操是三國曹魏政權的奠基者,也是著名軍事戰(zhàn)略家,又是杰出詩人文豪,作為建安文學的領軍人物,其五言詩《觀滄海》《短歌行》《龜雖壽》《蒿里行》《陌上?!返冉詾榻?jīng)典名篇,這是其有別于其他帝王的顯著特點,也讓蘇軾惺惺相惜,蘇軾在其《前赤壁賦》中所刻畫的曹孟德“橫槊賦詩”的英雄偉岸形象躍然紙上,令人難忘。對曹操的氣度,蘇軾也是頗為欣賞的,他曾經(jīng)以官渡之戰(zhàn)為例從“氣度”角度分析曹操與袁紹二人不同的特點:“魏武帝既勝烏桓,曰,‘吾所以勝者,幸也。前諫我者,萬全之計也?!速p諫者曰,后勿難言。袁紹既敗于官渡,曰,‘諸人聞吾敗,必相哀,惟田別駕不然’,幸其言之中也,乃殺豐。為明主謀而不忠,不惟無罪,乃有賞。為庸主謀而忠,賞固不可得,而禍隨之。今吾知孟德、本初所以興亡者”[3]卷九二《曹袁興亡》。作為政治家,必須具備寬闊的胸懷與必要的寬容,曹操雖然奸詐,但氣量超人,善于納諫,此乃其長;袁出身“四世三公”貴胄之家,勢力顯赫,但剛腹自用,不能容人,此其失敗的重要原因。

《魏武帝論》的特點之一是將曹操與孫權、劉備的政治長短作了對比分析,對曹操軍事生涯幾次關鍵性的戰(zhàn)略失誤作出了精辟評論。蘇軾認為,曹操無疑是智者,東漢末年中央王朝分崩離析,群雄并起,國運何去,采取何種策略以應時變,并非每一個政治集團首領看得很清楚。“世之所謂知者,知天下之利害,而審乎計之得失,如斯而已矣”[2]83《魏武帝論》。對于一個政治家而言,當天下大亂、滄海橫流之際,保持清醒的頭腦,審時度勢,揚長避短,獲取取勝之資至關重要。但曹操盡管雄才大略,也一度統(tǒng)一北方,飲馬長江,然而揮師江夏而遭赤壁之敗,西征漢中而黯然退兵,最終未能完成一統(tǒng)華夏帝業(yè),終歸是一失敗者。失敗原因何在?蘇軾別具慧眼,敏銳指出其短板:“魏武長于料事而不長于料人,是故有所重發(fā)而喪其功,有所輕為而至于敗……故夫魏武重發(fā)于劉備而喪其功,輕為于孫權而至于敗,此不亦長于料事而不長于料人之過歟”!《魏武帝論》全篇圍繞“天下利害”這一主題展開評論,高屋建瓴,氣勢雄勁,將一代梟雄曹操的功過與命運放在一個充滿得失利害變數(shù)的歷史環(huán)境中評論,因而對曹的評論也就沒有落入一般的“抑曹揚劉”的單向思維窠臼,顯得立意高遠,不同凡響。

從涉及曹操的蘇文看,蘇軾對曹操史事十分熟悉,在奏稿與隨筆中對曹操的典故隨手拈來,熙寧七年蘇軾在《論河北京東盜賊狀》論及河北的區(qū)位重要時說:“光武亦自漁陽上谷發(fā)突席卷以并天下,魏武帝破殺袁氏父子,收冀州,然后四方莫敢敵”[2]753,將曹操占領冀州與當年光武帝劉秀收復漁陽、上谷一舉扭轉頹勢的歷史相提并論;在《文與可畫篔筜谷偃竹記》,又提及昔曹操《祭橋公文》中有“車過、腹痛”[4]366之典。蘇文中這兩則涉曹史事的引用態(tài)度是中性的,看不出有何褒貶。只有在把曹操與劉備相提并論時,才看得出蘇軾的好惡傾向,他在《東坡志林》卷六所載宋代民間講史中的三國故事更為人們所熟知:“途巷中小兒薄劣,其家所厭苦,輒與錢,令聚坐,聽說古話。至說三國事聞劉玄徳敗,頻眉蹙有出涕者;聞曹操敗,即喜唱快,以是知君子小人之澤,百世不斬”[5]卷六。這則紀事常常被學者作為三國故事在宋代流傳的珍貴史料,實際上也反映了至遲在宋代,宣講三國人物的評書中尊劉反曹的傾向已經(jīng)十分明顯,而蘇軾所加的評議,則將曹操歸為“小人”之列。由此可以看出,不同語境下蘇軾對曹操的態(tài)度有所不同,但總體而言對曹操褒多貶少。

二、蘇軾的卿相論

秦漢三國歷史人物多由布衣而卿相者[6]卷二《漢初布衣卿相之局》,乘時勢風云變幻,一大批社會最底層的有才干者借勢而起,紛紛投入各方政治軍事集團,或立功成為叱咤風云名將,或作游士奔波于公侯將相之間,成為一代名士,構成了這兩個時代知識士人的一大特色。蘇軾對秦漢三國時期的士人關注較多,而且多有議論。在對張良、賈誼、晁錯、霍光、揚雄、諸葛亮等評論中,或評論其智慧,或稱贊其修養(yǎng),或贊美那些為正義、為國家社稷而鞠躬盡瘁者,表現(xiàn)了鮮明的歷史人物價值取向。

揭示歷史人物欲成就大業(yè),必須具備隱忍涵養(yǎng),不可意氣用事?!读艉钫摗肥翘K軾史論中膾炙人口的名篇,對漢初三杰之一張良的評論別具一格。張良出身沒落貴族,但一生大智大慧,淡泊名利,秦末曾有“錐刺暴秦”壯舉,后輔佐劉邦“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建有蓋世之功。建國后,不貪戀高官厚祿,激流勇退,隱居林泉,辟谷養(yǎng)氣,全身而終,成為繼春秋范蠡之后少有的“智者”。蘇軾沒有過多評價張良在推翻暴秦與輔佐劉邦建國的貢獻,而是從其忍辱負重的“過人之節(jié)”入手,先從“子房受書于圯上”述起,強調(diào)隱忍以成大事的道理。但張良并非天生的謀士,青年時代面對國亡家破,也曾鋌而走險,做過刺客,狙擊秦皇,后僥幸逃脫,也才有后來之圯橋黃石公授書,蘇軾認為這是張良由刺客向謀士轉折的重要原因,“子房以蓋世之才,不為伊尹、太公之謀,而特出于荊軻、聶政之計,以僥幸于不死,此圯上之老人所為深惜者也。是故倨傲鮮腆而深折之,彼其能有所忍也,然后可以就大事”[2]104。《留侯論》在論歷史人物成敗時,緊緊抓住一個“忍”字,認為這是張良、劉邦由弱而強、反敗為勝的關鍵因素,“夫髙祖之所以勝而項籍之所以敗者,在能忍與不能忍之間而已矣”,也就是蘇軾在《晁錯論》總結的“古之立大事者,不唯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堅忍不拔之志”[2]104的道理,從而揭示了歷史政治人物性格修養(yǎng)在政治生涯中的重要作用。古來評品留侯者眾矣,唯東坡能夠從“隱忍”以成大業(yè)角度切入,可謂獨具慧眼。

欽慕名士風骨氣度,推崇卓犖不凡精神。漢末名士孔融,少有異人之才,勤奮好學,曾任北海相,時稱“孔北?!薄P院觅e客,喜抨擊時政,言辭激烈,后因觸怒曹操而被殺。蘇軾對孔融風骨氣度情有獨鐘,曾說:“孔北海以忠義氣節(jié)冠天下,其勢足與曹操相軒輊,決非兩立者。北海以一死捍漢,豈所謂輕于鴻毛者?何名為惷哉”[7]卷下《孔北?!?,意為孔融雖然政治勢力上無法與曹操相比,但竭誠忠漢,則足可與曹操分庭抗禮。蘇軾在《樂全先生集敘》中又說“孔北海志大而論高,功烈不見于世,然英偉豪杰之氣,自為一時所宗”[3]卷三四。蘇軾甚至直言不諱地承認自己與孔融最為相類[7]卷下《孔北?!?,蘇詩也對孔融贊美有加:“堂堂孔北海,直氣凜群兒”,足見他對這位漢末三國一代名士的欣賞與推崇。究其原因,主要是蘇、孔二人皆率性自然,才情超人,又瀟灑不羈,在性情、心理、氣質(zhì)上有不少共同之處,心有靈犀,可謂異代知己。

質(zhì)疑名家,挑戰(zhàn)權威。司馬相如是漢武帝時期的文賦大家,歷史上久負盛名,而且也是西蜀人,算是蘇軾的異代“鄉(xiāng)里同誼”,但蘇軾對這位老鄉(xiāng)沒有好感,評論時完全不給情面,對司馬相如其好大喜功與巧言媚上給予尖銳批評:“司馬長卿始以污行不齒于蜀人,既而以賦得幸天子,未能有所建明立絲毫之善以自贖也。而創(chuàng)開西南夷逢君之惡,以患苦其父母之邦,乃復矜其車服節(jié)旄之美,使邦君負弩先驅(qū),豈詩人致恭桑梓萬石君父子下里門之義乎!”[3]卷九二《司馬相如開西南夷路》。揚雄是西漢末著名的政論家、漢賦大家,著有《法言》,在歷史上享有盛名。蘇軾同時代政治家王安石恃才傲物,卻對揚雄深懷景仰,甚至以詩稱贊之為“儒者凌夷此道窮,千秋止有一揚雄”[8]卷三二《揚子二首》。蘇軾《揚雄論》整篇討論人性善惡理論,針對揚雄有關人性善惡混雜說和韓愈人性論“三品說”發(fā)表自己看法,力駁揚雄“人之性善惡混”之論,指出:“雖然,揚雄之論則固已近之。曰:人之性善惡混。修其善則為善人,修其惡則為惡人。此其所以為異者,唯其不知性之不能以有夫善惡,而以為善惡之,皆出乎性也而已”[2]111《揚雄論》。蘇軾并沒有因為揚雄、韓愈是經(jīng)典名家就盲目肯定,但也是說理在前,為“至理”而駁議,屬于真正的學術討論,這一精神無疑是可貴的。

三國時期蜀漢丞相諸葛亮出將入相,一生為恢復漢室鞠躬盡瘁,是中國古代享有崇高名望的一代政治家、軍事家,在宋代其名聲更是如日月經(jīng)天,深受景仰,蘇軾對諸葛亮無疑是持肯定態(tài)度的,曾將諸葛亮上升到三代圣賢的高度,與殷商賢相伊尹并舉:“古之君臣,有如二君而不相疑者,湯之于伊尹,劉玄德之于諸葛孔明是也”[9]卷七《商書、伊尹相湯伐桀》;“而孔明巍然三代,王者之佐,未易以世論”[3]卷九四。他在詩中也高度評價諸葛亮:“有懷諸葛公,萬騎出漢巴。吏士寂如水,蕭蕭聞馬撾。公才與曹丕,豈止十倍加。顧瞻三輔間,勢若風卷沙。一朝長星墜,竟使蜀婦髽”[3]卷一。但在專論諸葛亮的《諸葛亮論》中,卻對諸葛亮有褒有貶,并非一味頌揚?!吨T葛亮論》從“仁義”理論出發(fā),開門見山地說:“取之以仁義,守之以仁義者,周也;取之以詐力,守之以詐力者,秦也;以秦之所以取取之,以周之所以守守之者,漢也。仁義詐力雜用以取天下者,此孔明之所以失也”[2]112《諸葛亮論》。蘇軾認為,以諸葛亮之賢智,其文治武功中不應該有“仁義”與“詐力”之夾雜,但在計取荊州、兼并西蜀之役中,諸葛亮均采用了“詐力”,為時人所詬?。骸皠⒈碇畣剩戎髟谇G州,孔明欲襲殺其孤,先主不忍也。其后劉璋以好逆之至蜀,不數(shù)月,扼其吭、拊其背而奪之國,此其與曹操異者幾希矣”[2]112《諸葛亮論》!可見蘇軾對諸葛亮的評價,并非是以事功,更多的是以政治道德作為批評基準的,反映了在儒家綱常倫理日益強化的北宋時代,士大夫?qū)τ小柏┫嗟谝弧泵雷u的諸葛亮評價的時代特色。諸葛亮并非沒有缺點,早在三國甫終的西晉,陳壽著《三國志》之《諸葛亮傳》時,就委婉中肯地指出諸葛亮政治、軍事雖然頗有智慧,但仍有短板,即“治戎為長,奇謀為短”、“理民之干,優(yōu)于將略”[10]12是也,可謂中肯之論。但比起陳壽對諸葛亮的批評,蘇軾把對諸葛亮的評價提高到了政治倫理高度,無疑超越了陳壽。蘇軾認為諸葛亮輔佐劉備建立霸業(yè)期間使用了“詐力”,與曹操的奸詐異曲同工,實質(zhì)上并無二致,這一論斷在歷史上可謂驚世駭俗,是否正確可以商榷,但確實反映了蘇軾敏銳而獨到的史觀眼光。諸葛亮作為戰(zhàn)亂年代一代兵家以智謀伐敵取勝無可厚非,更何況古代兵法中本身就有“兵不厭詐”之說,把用軍事上的“詐力”夸大成政治倫理上的污點不無偏激之處,但敢于對聲望日隆的圣賢人物“反彈琵琶”,力指其非,表現(xiàn)了蘇軾歷史人物評價中難能可貴的批判精神。

以微見著,察盛觀衰。蘇軾史論的一大特點是以微見著,察盛觀衰。賈誼是漢文帝時博士,官至太中大夫,為著名政論家,少年氣盛,但受武人出身的大臣周勃、灌嬰排擠,貶謫為長沙王太傅,憂郁早逝,也是歷史上才大難用的悲劇人物。蘇軾史論中有《賈誼論》,同樣對賈誼懷有深深的同情,感嘆“賈生王者之佐,而不能自用其才”的悲劇,但基于賈誼具體處境的分析,認為其不能審時度勢,而以書生意氣對抗權臣,結果必然以失敗告終?!胺蚪{侯親握天子璽,而授之文帝,灌嬰連兵數(shù)十萬以決劉、呂之雄雌,又皆髙帝之舊將,此其君臣相得之分,豈特父子骨肉手足哉。賈生洛陽之少年,欲使其一朝之間盡棄其舊,而謀其新,亦已難矣”,進而批評賈誼之所以英年早逝,是因為“賈生志大而量小,才有余而識不足也”,可謂知人論世,切中要害。與賈誼常常相提并論的另外一個漢初人物晁錯,蘇軾也有獨到的評論。晁錯因主張削藩引發(fā)“吳楚七國之亂”而被皇帝冤殺,屬于與賈誼不同的另一類悲劇人物。蘇軾認為,晁錯之死,是倡盛世危言,為天子憂,“晁錯盡忠為漢謀,弱山東之諸侯。諸侯并起,以誅錯為名,而天子不察,以錯為說,天下悲錯之以忠而受禍,而不知錯之有以取之也”[2]107《晁錯論》。應該說,蘇軾對晁錯的評論是基于北宋中期危機四伏的社會現(xiàn)實,并非就歷史而論,其《晁錯論》開篇即言:“天下之患,最不可為者,名為治平無事,而其實有不測之憂。坐觀其變,而不為之所,則恐至于不可救。起而強為之,則天下狃于治平之安,而不吾信。唯仁人君子豪杰之士,為能出身為天下犯大難,以求成大功”[2]107。蘇軾釋褐入仕正當北宋太平盛世,《晁錯論》大約作于宋仁宗嘉祐五年(1060年),次年應試“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科”,按要求在制科考試前向朝廷上呈所作的策、論各二十五篇,《晁錯論》即其一?!疤煜轮?,最不可為者,名為治平無事,而其實有不測之憂”是典型的憂患之論,也是其“察盛觀衰”史論的具體表現(xiàn)。

三、結語

要之,蘇軾從宋代士大夫的政治倫理與歷史審美角度出發(fā),對眾多秦漢三國人物進行了帝王之道與為臣之道兩個主流方面的評論,集中地展現(xiàn)了蘇軾的歷史哲學觀、歷史價值觀與歷史審美觀。其對秦漢三國人物既有符合傳統(tǒng)主流價值取向的評價,也有十分獨到的切入審視角度與價值取舍。蘇軾的歷史人物評論既有傳統(tǒng)史家“察盛觀衰”、“見微知著”的眼光,也有借歷史人物的品評抒發(fā)對北宋社會現(xiàn)實與士風的憂患,藝術性與思想性都達到了很高的境界,構成了蘇軾歷史思想的一大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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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事歷史(1999年5期)1999-08-21 02:15: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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