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雪明
(蘭州大學 文學院,甘肅 蘭州 730030)
20世紀后半葉,隨著后現(xiàn)代主義的興起,人文社會科學領域長期以來以時間為中心的歷史決定論受到質(zhì)疑,空間問題成為人們關注的焦點。1974年列斐伏爾發(fā)表《空間的生產(chǎn)》,標志著西方思想界開始經(jīng)歷一場“空間轉向”,各種空間理論也應運而生。這一思潮迅速波及到文學研究領域,美國文化理論家瓦格納將這種空間與文化理論相結合所產(chǎn)生的批評模式稱作“空間批評”(spatial criticism)。空間批評自誕生以來主要經(jīng)歷了三個發(fā)展階段,20世紀七八十年代以列斐伏爾、??聻榇淼睦碚摷抑饕P注空間的社會屬性;到了九十年代,邁克·克朗、瓦格納等學者開始轉向空間的文化研究;近年來,詹姆遜的超空間理論、愛德華·索雅的“第三空間”理論從后現(xiàn)代的視角闡釋了空間的屬性??臻g批評傳入中國以后也引起了中國學者的廣泛關注,尤其是新世紀以來,出現(xiàn)了許多運用空間批評理論對作家創(chuàng)作和文學作品進行解讀文章。
《神木》是劉慶邦創(chuàng)作的一部中篇小說,小說以煤礦為主要背景,講述了發(fā)生在底層打工者之間的一個駭人聽聞故事。小說的兩個主人以挖煤掙錢為幌子誘騙陌生人,帶他們到煤礦打工,然后在窯底將人殺死,再冒充死者親屬,從窯主那里領取賠償金。在這個故事里,作者描寫了不同的地理空間,火車站、小飯店、煤窯、鄉(xiāng)村等。列斐伏爾在《空間的生產(chǎn)》中指出“空間并非靜止的容器或平臺,也不是一個消極無為的地理環(huán)境?!盵1]空間本身是一種強大的社會生產(chǎn)模式、一種知識行為,即所謂的“空間是一種生產(chǎn)”,小說中出現(xiàn)的每一種空間都有其潛在的意義和指向。本文運用空間批評理論對《神木》中的物理空間、社會空間、心理空間進行分析,同時展現(xiàn)其以時間為線索的線性結構下隱藏的空間敘事模式,以求更加深入地把握小說的主題和作家的創(chuàng)作特點。
物理空間即列斐伏爾所說的感知的、物質(zhì)的空間,它是文本中故事發(fā)生的平臺,是小說中人物活動的場所,同時也具有深刻的文化指向意義。它是人物情感世界的外在表現(xiàn),也激發(fā)出人物不同的內(nèi)心訴求。
《神木》中的主要地點有三個,分別是火車站、老家和小煤窯。故事的開頭是化名唐朝陽和宋金明的兩個民工在火車站物色“點子”,“點子”是他們的行話,就是指合適的活人,他們將點子帶到小煤窯害死,然后以親人之名,拿人命和窯主換錢。火車站在小說中一共出現(xiàn)兩次,隨火車站同時出現(xiàn)的還有旁邊的敞篷小飯店,在這里他們?nèi)诵灾胸澙返牟糠直患ぐl(fā)同時也被壓抑,他們眼睛里露出兇殘的光芒,心理盤算著歹毒的計劃,但因為是公共場所,又必須裝出偽善的嘴臉。在關于火車站的描寫中多次出現(xiàn)獵人與獵物的比喻,“他們的心思不在酒上,而在廣場前那些兩條腿的動物上。兩人漫不經(jīng)心地呷著白酒。嘴里有味無味地咀嚼著四條腿動物的雜碎,四只眼睛透過三面開口的敞篷,不住地向人群中脧尋?!盵2](P4)“他們坐在小飯店里不動,如同狩獵的人在暗處潛伏,等候獵取對象的出現(xiàn)?!盵2](P5)“釣人和釣魚的情形有相似的地方,你把釣餌上好了,投放了,就要穩(wěn)坐釣魚臺,耐心等待,目標自會慢慢上鉤?!盵2](P11)“唐朝陽已經(jīng)習慣了從辦的角度審視他的點子,這好比屠夫習慣一見到屠殺對象就考慮從哪里下到一樣?!盵2](P15)在他們的眼中,兩條腿的人和四條腿的動物沒有區(qū)別,他們尋找目標就像捕獵和釣魚一樣,人來人往的火車站就是一個危機四伏的獵場,小飯店是他們的大本營。在火車站這個陌生的公共空間內(nèi),人的自私本質(zhì)暴露無遺,但同時又要遵守必要的規(guī)則,這是一個冰冷的世界,這個世界里人也變成了冷漠的機器。
小說中出現(xiàn)的第二個空間是小煤窯,小煤窯也出現(xiàn)了兩次,兩個煤窯的位置作者并沒有交待,讀者也很難從文本中推測出小煤窯所在的地方,這似乎是一個遠離正常社會和人性,毫無規(guī)則和法律可言的世界。在暗無天日的窯底,人的獸性顯露出來,周圍漆黑一團,是“天然的殺人場所”,因為遠離地面上的社會秩序,他們在這里無論做什么都無人知曉,可以輕松逃避法律的制裁,甚至逃避自己良心的譴責。作者借高中生王風(化名)的眼睛向讀者暴露了窯底的可怕,“鐵罐像是朝無底的噩夢里墜去......”“這個世界跟窯上的人世完全不同,仿佛是一個充滿黑暗的鬼魅的世界?!盵2](P84)如果說在火車站人性還遵守著最基本的底線,還會用謊言和偽善做裝飾,那么小煤窯則是一個血腥的動物世界,理性和善良蕩然無存,只剩下利益和殺戮。
《神木》的發(fā)人深省之處在于作者描寫了火車站和小煤窯之外的第三個物理空間,即殺人兇手之一趙上河(宋金明的真名)的家鄉(xiāng)。小說中對于趙上河回家之后情景的描寫只有短短的一章,過年回家的趙上河與火車站外精明的“獵人”、小煤窯里兇殘的殺人犯判若兩人。回到村子里的趙上河是一個謙和的鄉(xiāng)鄰、慈愛的父親、能干的丈夫、仗義的兄弟。見到村民他客氣的讓煙,給妻子兒女精心準備禮物,毫不猶豫的借錢給交不起學費的鄰居,這時的他又恢復了真誠本分的農(nóng)民本色。在家鄉(xiāng)這樣一個親切熟悉的空間里,他人性中的善良被親情召回,他開始感到心虛和恐懼,以至于在過年的時候長久地跪在老天爺面前懺悔,決定金盆洗手,過踏實日子。然而金錢的誘惑使他再次踏上了那條邪惡的不歸路,他又出現(xiàn)在火車站,又來到了小煤窯,如此形成一個循環(huán),三個空間的來回切換,展現(xiàn)了人性的正邪復雜性和主人公在善與惡之間的靈魂掙扎。
所謂社會空間就是空間的社會屬性,是文學作品中各種人物之間組成的復雜的關系,它體現(xiàn)為不同群體中約定俗成的規(guī)則和秩序、人物的行為方式、階級的劃分、壓迫與反抗等。列斐伏爾指出,空間“不是物質(zhì)中的一種物質(zhì),也不是多種產(chǎn)品中的一種產(chǎn)品,它囊括所有被生產(chǎn)出來的事物,并包含有這些事物間相互依存、相互并置的關系?!盵3]
《神木》中的社會是一個紛繁復雜、層疊交錯的空間,這里不同的群體有各自的生存法則,形成一個個各不相同又相互交叉的世界。鄉(xiāng)村世界、打工者的世界、紅燈區(qū)的世界都有自己的秩序,就連小說主人公所做的血腥的殺人“行業(yè)”都有自己的“操守”。《神木》的開頭部分有一段關于蛇皮袋子的描寫,宋金明就是通過元清平背的蛇皮袋子斷定他是從鄉(xiāng)下出來的打工者,雖然沒有人規(guī)定,但蛇皮袋子似乎是打工者的一個標志,是他們這個群體的一種默契,是打工者身份和社會地位的象征。在社會的底層除了打工者的世界,還有許多所謂的“紅燈區(qū)”,小飯店、洗頭房、按摩房,這些地方都是暗娼的生意場,在這里又別有一套規(guī)則,平日里受壓榨的打工者成為上帝,他們滿口污言穢語,女性成為他們花錢發(fā)泄欲望的對象,而這些靠出賣肉體為生的女性也絲毫不覺得難為情,她們大方的討價還價,毫不客氣的和來往的客人打情罵俏,在這個世界里性交易和別的商品交易沒有什么兩樣。與城鎮(zhèn)相比,鄉(xiāng)村世界還較多的保留著原始淳樸的風貌,鄉(xiāng)村秩序靠傳統(tǒng)的禮教維持,無論在外面的社會做了什么,回到家鄉(xiāng)之后還是要遵守父慈子孝、鄰里和睦的風習。小說中所寫的這個算不上行業(yè)的行業(yè)也有自己的規(guī)矩,“他們不要老板,不要干部模樣的人,也不要女人,只要那些外出打工的鄉(xiāng)下人?!盵2](P5)還有所謂的“兔子不吃窩邊草”,他們絕不會對熟人下手。由于所做都是見不得光的事,他們忌諱“死”“殺人”之類的字眼,于是形成了自己的一套行話,“點子”“辦掉”“釣魚”“做活兒”等暗語是行業(yè)內(nèi)部的溝通方式?!渡衲尽冯m然人物不多、情節(jié)簡單,但它所展現(xiàn)的社會空間的復雜性應該引起關注。
??聫娬{(diào)空間中的權力關系,認為:“空間是一個權力容器或場所,他指出在權力社會中,每個人都生存在一個巨大的、封閉的、復雜的等級結構中,人們因此而長時間地被操縱和監(jiān)督。”[4]《神木》中權利空間的建構主要體現(xiàn)在鄉(xiāng)村中的基層政治權力和小煤窯剝削制度下的壓迫與反壓迫。在中國,鄉(xiāng)村一直是一個特殊的存在,它受集權政治制度的管轄,同時也是一個受口頭和道德約束的非正式組織,在這個組織里,權力更接近于一種權威,它不具有強制性和壓迫性,但卻比一般的權力關系更易于被群體接受和認同。趙上河在回到村子里以后思想和行為立刻發(fā)生了變化,他謙遜低調(diào)、忠厚有禮,這種變化不光是因為受到自己良心的譴責,并極力懺悔和偽裝;更因為鄉(xiāng)村這樣一個空間里擁有一種無形的力量,它迫使人們回歸本土。過年時趙上河主動帶著禮物去看望村支書,村支書相信村子里的人走再遠也走不出他的手掌心,這體現(xiàn)了鄉(xiāng)村權力的彈性和約束力。我們的目光轉移到小煤窯,這里是不同于鄉(xiāng)村的另一個權力空間。小煤窯上一直存在著階級對立和壓迫,這些私人煤窯實際上是早期資本主義的雛形。作為資產(chǎn)階級的窯主殘忍地榨取礦工們的剩余價值,而礦工們只能靠高強度高危險性的體力勞動獲得微薄的收入。小說的主人公走上這條不歸路也一定程度上是對窯主的反抗,他們對窯主的壓榨極為不滿,“對于每個裝腔作勢的窯主,他們都從心里發(fā)出譏笑?!盵2](P22)想通過這種方式敲窯主一筆。但即便在“事故”發(fā)生之后,雙方為賠償金談判時,窯主依然掌握主動權,壓迫與被壓迫的關系依然沒有改變,這是資本主義制度下的權力關系。
“心理空間指外部生存空間和人物生命體驗投射于人物內(nèi)心之后產(chǎn)生的對某事或某人的感悟和認識?!盵5]對于心理空間的關注拓展了文本的深廣度,為研究者提供了新的視野和角度。心理空間也是空間研究中最難把握和分析的一環(huán),因為人物的心理活動往往具有隱秘性和不確定性,有時甚至不受主體理性的控制,因此才出現(xiàn)了意識流小說、復調(diào)小說等形式。“成長小說中的主人公的形象不是靜態(tài)的統(tǒng)一體,而是動態(tài)的統(tǒng)一體?!盵6]人物形象的豐滿往往離不開復雜的心理空間的建構,《神木》對于主人公的心理描寫體現(xiàn)了人性的復雜。
小說中寫了兩次謀殺,在講述兩個主人公周密的殺人計劃的同時也對他們的心理活動進行了描寫。兩個人分工明確、配合默契、利益均分,看似相互信任,實則各懷鬼胎貌合神離。在謀害元清平的過程中,按規(guī)矩由唐朝陽(李西民的化名)打死“點子”并冒充死者家屬,宋金明(趙上河的化名)負責和窯主斡旋,領取賠償金后兩人均分。但宋金明發(fā)現(xiàn)了“點子”鞋子里藏錢的秘密,便決定在“點子”死后獨吞這筆錢,于此同時唐朝陽也發(fā)現(xiàn)了鞋子的秘密,并且對宋金明的心思了如指掌,兩個人誰都沒有挑明,表面上風平浪靜,都遵守著規(guī)矩,其實在進行一場波濤洶涌的心理戰(zhàn),最終兩人平分了鞋子里的錢。這段心理描寫展現(xiàn)了人的自私本質(zhì)和人與人之間信任的缺失。
小說的高潮發(fā)生在第二次謀殺時,這次由王明君(趙上河的化名)扮演“點子”的親人,本來一切進展順利,但意外的是在幾天的相處中王明君和“點子”產(chǎn)生了感情。這個“點子”是一個從農(nóng)村出來打工同時尋找自己的父親的高中生,王明君看到他不由得想起自己的兒子,他的憨厚老實、單純善良也使王明君心生不忍。當?shù)弥@個“小點子”是上一個“點子”元清平的兒子時,他的良心開始不安,潛意識里想放“小點子”一命,而張敦厚(劉西民的化名)則堅決要求盡快辦掉“點子”,兩個人產(chǎn)生了沖突。最后一次下礦時,王明君在窯底制作了一個假頂,只需打倒支撐假頂?shù)闹?,頂下的人就一定會被砸死,這時候的王明君和張敦厚都起了殺心,張敦厚想殺死王明君以防他串通“點子”背叛自己,王明君也想殺死張敦厚救下“小點子”以絕后患。這時的兩個人猶如兩只困獸,你死我活自相殘殺,雖然沒有具體的描寫,但心理活動昭然若揭。最后王明君選擇與張敦厚同歸于盡,并在死前讓“小點子”去找窯主要賠償金,王明君心中的善最終戰(zhàn)勝了惡,用赴死實現(xiàn)了他心靈的親情救贖。
前文討論了作者在小說中建構的各種空間,是作者運用語言符號根據(jù)現(xiàn)實空間所虛擬出來的空間。接下來要討論的是小說敘事形式所具有的空間性??臻g化的敘事形式是指文本敘事表達所呈現(xiàn)的“空間性”,諸如空間的敘事結構、支離破碎的故事情節(jié)等。它所追求的是小說形式的空間化。小說《神木》的敘事模式呈現(xiàn)出傳統(tǒng)的線性結構,按時間先后順序安排情節(jié),但在表面的線性結構之下隱藏著一個立體的敘事空間。
《神木》的情節(jié)按下列順序排列:火車站物色“點子”——小煤窯殺人——回家過年——火車站物色“點子”——小煤窯殺人。如果按正常的故事發(fā)展,小說會形成一個情節(jié)的循環(huán),這是一種平面化的敘述結構,而作者在這里打破了這個循環(huán),在兩次的殺人事件中人物的變化導致情節(jié)走向的逆轉。第一個案件中的“點子”元清平是一個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工,是唐朝陽和宋金明的理想目標,窯主也是一個比較疏忽的人,此時的兩個主人公只想快速辦完這個“點子”,討一筆錢回家過年,因此計劃實施的很順利。到了第二次作案時,“點子”變成了一個單純善良的高中生,并且是上一個“點子”的兒子,這樣就很容易引發(fā)人的同情心,為后來情節(jié)的逆轉埋下伏筆。而窯主也與上一個不同,他極其精明謹慎,控制欲極強,礦上戒備森嚴,兇手想在這里作案困難重重。更重要的是趙上河心理的變化,第一次作案時他面對的是一個和他差不多的打工者,生活的壓力和利益的誘惑使他喪失了人性。而面對一個不諳世事的高中生時他作為父親的情感被激發(fā)出來,開始覺得悔恨和不安,這就導致了小說最后由原計劃的殺死“點子”變成救下“點子”,兩個兇手同歸于盡。從第一次作案到第二次,每個人的身份都在某個方面得到了強化,使得小說的情節(jié)不是循環(huán)往復而是螺旋上升,最后達到一個高潮?!渡衲尽愤@種螺旋式的結構展現(xiàn)了敘事的空間性。
本文從空間批評的角度解讀了劉慶邦的《神木》。小說中的主人公從火車站到小煤窯再到家鄉(xiāng),物理空間的變化表現(xiàn)出人性中貪婪、殘酷和謙遜、善良的交織??臻g不是一個靜止的容器,而是各種社會關系的集合體,同時也生產(chǎn)出各種社會關系,《神木》中的農(nóng)民工世界、鄉(xiāng)村世界等不同的社會空間展現(xiàn)了底層人們生活的艱辛。主人公心理活動的描寫表現(xiàn)了人與人之間信任的缺失和在善與惡之間人性的掙扎。小說在敘事結構上的空間性展現(xiàn)了作者的現(xiàn)代性追求??傊?,空間批評對于我們把握《神木》的主題思想、了解作者的創(chuàng)作初衷具有重要作用,也有助于我們更加深入的了解劉慶邦的藝術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