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英波
(山東師范大學 文學院,山東 濟南 250014)
在中國歷史的長河里,因種種原因遭受貶謫的仕宦文人舉不勝舉。貶謫期間,他們各自運用不同的形式書寫自己的人生,訴說不同的感人故事。由于每個貶謫對象的出身、經(jīng)歷、性情以及所處環(huán)境的不同,使得每個故事的韻味各有不同,元末明初聞名于時的嶺南詩人孫蕡便是其中通過語言文字講述故事的人物之一。孫蕡(1334-1390)①,字仲衍,號西庵,廣東南海人(今順德市)人;性情敏邁,少負氣節(jié),時有文名,被譽為嶺南詩派之首。在群雄逐鹿的元朝末年,孫蕡在元至正二十三年(1363)入何真幕府。洪武元年(1368)廖永忠征南時,孫蕡代替何真作書請求歸附明朝,被征典郡教。洪武三年(1370),朝廷設科取士,孫蕡得中高選,授工部織染局使(九品);不久,出任虹縣主簿(九品);隨后,征任翰林院典籍(從八品);居翰林三載后,又外放平原主簿(九品),期間不知什么原因被逮系罰做勞役,不久獲釋罷歸;洪武十五年(1382),起為蘇州經(jīng)歷(八品);洪武二十二年(1389),又以事謫戍遼東;洪武二十三年(1390),因黨禍被殺。對于孫蕡坎坷的仕途經(jīng)歷,明人沈德符總結(jié)說:“蓋仕宦二十年,一禁系,一從戎,四為下僚,僅一入史局,而不免伏锧”[1]393。近年來學界對于孫蕡的研究,主要表現(xiàn)在:生卒年及其死因考辨、家世生平的梳理、作品流傳及輯佚、詩歌創(chuàng)作及詩史地位、“南園前五先生”群體研究涉及孫蕡等多個方面,取得了較為顯著的成就,②而對孫蕡外放與謫戍期間復雜幽妙心態(tài)方面的探究卻較為少見。筆者結(jié)合當時的文化背景,借助一些歷史文獻及其現(xiàn)存作品,試圖對孫蕡的貶謫心態(tài)予以解析,以加深人們對于這一個案的體認,也為了解明代其他仕宦文人的貶謫心態(tài)提供一定的參照。
自洪武三年赴京中舉之后,孫蕡便遠離了“郡城多暇日”“詩社良燕集”“幽獨抒雅懷”相對愜意閑適的生活,走向了漂泊之路。為此,他曾寫過《別弟》《別鄰》《別友》《別內(nèi)》等詩作,表達“飄蕩各分散”“淚落不敢揮”(《別弟》)的離情別意。然而,正當孫蕡想在南京工部織染局使任上實現(xiàn)其“志在身與名”的目標時,不知什么原因被外放虹縣主簿。雖說外放虹縣的官職品級沒有改變,但畢竟離開了權(quán)力中心——京城,實有貶謫之意,其《送虹縣尹陳景明》中“甲寅(1374)三月春欲盡,我來洪州尋吏隱”,所表達出的無奈與自嘲,實是其當時心態(tài)的一種呈現(xiàn)。遠離家鄉(xiāng),仕途受阻,不免增添了孫蕡思鄉(xiāng)戀親的情緒,如《虹縣九日登五女塚》三首之三:
五女峰頭煙樹荒,登臨聊得散徜徉。忽驚重九今朝是,卻憶三千客路長。冷露馀花偏有色,朔云斷雁不成行。寧教醉里逢佳節(jié),且免醒來望故鄉(xiāng)。[2]531
這首詩是作者虹縣任上適逢九日登高而作。五女塚,一曰望花山,位于今泗縣城西。他本想憑借登高眺望緩解一下內(nèi)心的惆悵與郁悶,可看到的卻是被云煙籠罩著的疏樹荒野。忽然記起今日又是重陽,一下勾起他心底“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的感傷情緒。身在三千里外他鄉(xiāng)的山峰,看著巖邊還未凋零殆盡的幾朵野花以及空中漂浮不定的云朵,聽到南飛鴻雁落單時的聲聲哀鳴,使作者哀傷的思鄉(xiāng)情緒達到了極點。在殘酷的現(xiàn)實面前,他是那么的無奈,只能借助杯中的殘酒在醉夢中釋放“身是客”的孤寂與哀愁,也只有這樣才能減免醒來后的痛苦。
好在孫蕡在虹縣任職時間不長,一年后因“加意勞來,民還其業(yè)”等惠政,被征召翰林典籍。任翰林典籍期間,孫蕡“日侍上左右,奏對敏便,而客觀飄逸”,還參與了“預修《洪武正韻》”,“以奉常之節(jié)監(jiān)祀于西川”[3]14等事,寫有《車駕游天界寺應制》《朝回呈諸閣老》等應制、酬答之作,此時可謂其仕途最為愜意的時候??蓪O蕡富有才情、自負氣節(jié)、不妄交往、奏對敏便的性格與能力,不免遭到別人的妒忌與不滿,他也發(fā)現(xiàn)自己很難適應權(quán)力中心錯綜復雜的官宦生活,于是便自求外放。最終,他懷著“祗笑儒生拙”的無奈以及“疑謫夜郎”的遷客心態(tài)出任平原縣主簿,由八品官降至九品。根據(jù)孫蕡的現(xiàn)存詩篇,可見他在赴平原任的路上不只一次地舒泄“苦哉離家人,坐念生百憂”(卷二《苦寒行》)的感傷情懷,諸如“冷雨青燈吟客夢,東風蓬鬢異鄉(xiāng)人”(卷六《思家》)、“故人今不見,孤客倩誰憐”(卷五《過東阿懷雪篷》)的詩句也時見筆端。例如《客平原春日有懷》:
悵望鄉(xiāng)園去計違,春來惟有思依依??统坦氏蚰咸爝h,花信偏于北地遲。漢帝苑邊盧橘熟,秦佗墓上鷓鴣飛。柴門獨對東風掩,此日松筠冷翠微。[2]533
孫蕡在平原縣任職不足一年,坐事遭逮去服勞役,但很快被釋放歸田。后來,他雖然被重新起用蘇州府經(jīng)歷,平靜過一段時間,但又因事受到牽連謫戍遼東。孫蕡謫戍遼東期間沒有表現(xiàn)出“惻愴傷肺肝”的思鄉(xiāng)戀親之情,而是呈現(xiàn)出一種“夢魂清夜繞江南”“相思何處不依依”的幽淡、深遠情思。究其緣由,不排除他當時的感傷詩未能全部保存下來,不過,根據(jù)孫蕡謫戍遼東時表現(xiàn)出“怡然就道,酌酒賦詩,無異平日”[4]208的情形,以及他小傳中所云:“(洪武)十一年罷歸田里,放跡云林中,益肆力于問學,所見益深,有輕死生、齊物我之意”[3]14等,我們認為屢經(jīng)打擊且年過五十的孫蕡已在一定程度上看淡了個體命運的起伏與生死變化,從而表現(xiàn)出了一種超越生死之后相對坦然的人生境界,故而影響到了他在此期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情感表達方式與表現(xiàn)效果。
與思鄉(xiāng)戀親相關(guān)的是,孫蕡還寫有一些贈人之作。此類詩作的存在,既是孫蕡不同貶謫時段與他人交往活動的記錄,也可從中品讀出他祝頌、寄思、不舍的復雜情懷,一定程度上緩解、填充他謫宦生活中的煩悶、愁苦與孤寂的情懷。
外放虹縣主簿期間,孫蕡曾寫有《送張仲庸歸陜西》(卷四)。其中,先交代張仲庸離家數(shù)千里今日得歸休的事實,又寫“臨岐送君飲君酒,五女峰頭握君手”的依依惜別情,最后以“明年二月君到家,寄聲為道平安否”,表達對好友的擔憂與掛念。又如《送虹縣尹陳景明》(卷四),其中有對陳景明“文章破的推殊倫”的褒獎,有對他“為官作事仍更好”“父老皆言大尹賢”的頌贊,還有對陳景明離開虹縣赴京時民眾“臥轍扳轅淚相續(xù)”“相看不相舍”動人場景的記述,均表明了孫蕡對陳景明取得的政績與深受民眾愛戴的認同,尾聯(lián)以“天京到日知安穩(wěn),多寄洪州父老書”表達對好友的希冀與念想作結(jié)。
洪武十年(1377),孫蕡自求外放,由京城至平原縣任主簿。在與好友高彬道別時,他曾作《往平原別高彬》(卷四)。其中,除了有對高彬的稱頌,更多的是直抒惜別情,如“平生不作兒女悲,獨向高彬淚如霰?!薄敖癯课易髌皆瓌e,高彬不意情欲絕”等,形象地書寫了兩人唏噓不已的離別場景,表達“應有音書慰別愁”的渴盼與承諾。別離南京時,孫蕡還寫有《之官平原留別諸老》,其中“朱衣和淚別龍庭,瘦馬嘶風出鳳城”抒寫與京城諸老別離時的無限傷感,“驅(qū)馳祗笑儒生拙”“紫薇花月向誰明”等詩句流露出當時無奈、郁悶的情懷。在去平原的路上,孫蕡懷念起自己的好友黃哲,以“故人今不見,孤客倩誰憐”舒泄遷謫期間的別思、奔波之苦,憶起好友的形象“紫髯風獵獵,紗帽月娟娟”,使他產(chǎn)生了一種強烈而又不可得的傾羨之情,并通過“儻遂幽園約,琴樽共晚年”書寫仕途的無奈以及目前不能實現(xiàn)的心愿。在平原短暫的任職期間,孫蕡的“老東家”何真北上路過平原,兩人得以相見,孫蕡賦寫《送何三(何真)元帥北上》(卷四),頌贊何真的功業(yè),追憶二人的友情,其中連續(xù)書寫“我與何郎情最多”“何郎與我情最厚”,以彰顯兩人的深情厚誼,從而襯托了“臨岐送別”時的不舍以及“白雁南還寄書否”的深深寄愿。
洪武二十三年(1390),孫蕡謫戍遼東。期間,他遇到御史陳孟陽,撰寫了《送陳御史孟陽之官三河》(卷六)。想當年,陳孟陽“文墨侍彤闈”“妙句曾看對御題”“意氣青云動”,現(xiàn)如今卻是“棲遲皂帽低”“歧路相逢又相別”,真令人感嘆人生的變化多端、命運無常,從而珍惜每次的相見與別離。還有,他在《懷萬修撰謫遼東》(卷六)中云:“垂老謫官瀛海上,驚聞嗚咽淚沾巾”,實寫對好友垂老之年遭受遠謫的驚嘆與哀傷,而此時的自己也正遭受著這種懲罰:“我亦漂流向滄?!保瑑扇送∠鄳z、心心相惜,從而迸發(fā)出“相思何處不依依”的悲懷。以上詩篇寄寓了孫蕡與朋友間的點點深情,既有平淡的酬應之言,又有飽含血淚的痛徹之語,是其人生故事中值得珍藏的一些記錄。
(一)勤政憂民之心。細讀孫蕡的現(xiàn)存作品,讓人感到其中有著較為濃厚的用世思想,即使在困苦的境況下,表現(xiàn)得依然明顯。譬如,勤于政事與關(guān)心民生疾苦方面,他在《治縣事作》中云:“訟庭敞公館,牒訴日紛紜。退食常少暇,吏牘苦長勤??棠緦︸悴埽嗜A勞遠賓。清晨起坐署,日入未解紳……”[2]478便述寫了他處理縣事政務時的繁忙與辛苦。雖然詩作最后以“誓言謝簪紱,垂綸越水濱”表達隱閑之志,但是由前面的“紛紜”“少暇”“長勤”“清晨起坐署”“日入未解紳”等詞句可以睹見其勤政濟民的情懷。如歌行體《虹縣行》:
虹亭村落如秋花,十里五里方一家。山城縣治開草屋,草屋低窄旋桑麻。丁男當官應徭役,婦女看家種山麥。汴溝淤塞無稻苗,麥足家家黍為食。野桑養(yǎng)蠶收繭絲,棗根染絲來作衣。秋湖水落蓮芡盛,臘月雪深鶉兔肥。歲時澆酒五月暮,但愿開云雨如注。蠶成麥熟官事閑,柳堤人唱桑陰樹。[2]498
2.1.2 原因分析(見表2) 由表2可以看出,影響醫(yī)學生對思想政治教育感興趣的因素主要有:(1)學校思想政治教育的形式。有32.7%的醫(yī)學生認為思想政治教育形式單一,基本以理論教學為主,太枯燥。(2)醫(yī)學生對思想政治教育的認識水平。有17.7%的醫(yī)學生認為思想政治教育不重要,學好專業(yè)課才是根本。(3)學習負擔過重。11.3%的醫(yī)學生認為學習負擔過重,無暇顧及思想政治學習,在有限的時間內(nèi),首當其沖先學習專業(yè)課程。
又如《平原行》:
古原縣郭如荒村,家家草屋荊條門。自罹喪亂新復業(yè),千家今有一家存。稚子采薪割蒿草,婦女攜筐拾梨棗。丁男應役不在家,長駕牛車走東道。黃河水涸無魚蝦,居人七月方食瓜。人煙星散不成集,棠梨苦葉烹為茶。凌州九月官稅促,黍子在田猶未熟。春霜夏旱蠶事空,不賣新絲賣黃犢。銀河七夕如水流,明年麥好君莫愁。[2]498
前一首,寫作者在虹縣任上目睹的百姓生活境況。其中,既描繪了村落稀疏,集居草屋,男役女耕,種植桑麻、麥黍,采桑養(yǎng)蠶,棗根染織等生活環(huán)境與生活細節(jié),也寫到了秋天蓮芡豐收、臘月鶉兔肥,以及五月對風調(diào)雨順的期望與蠶成麥熟后了卻官差的喜悅,從而彰顯出他關(guān)注民眾生活的愛民情懷。后一首,寫平原縣民間百姓的生活境況。開篇就流露出了作者的感傷情緒,如“縣郭如荒村”“家家草屋荊條門”寫其荒涼與貧苦;接著寫遭遇喪亂后“千家今有一家存”的悲慘情形,并間接交代農(nóng)村荒貧的原因在于喪亂;隨后,寫稚子、婦女、丁男們分工勞作,以及他們饑時食瓜以及拿棠梨葉烹茶的生活細節(jié);再寫,官府在黍子未熟時催促租稅,春天降寒霜、夏季大旱導致蠶業(yè)未收,老百姓不得不賣黃牛犢以補短缺的實情;面對如此情景,最后作者只能用“明年麥好君莫愁”以示安慰。再有,《平原田家行》記述平原縣田家生活時,以“衣粗食惡莫用悲,猶勝北軍離亂時”作結(jié),也有安慰民眾的情愫在里面。由此,我們除了領略到孫蕡歌行體“琳瑯可誦,微嫌繁縟”[5]70的特點外,更深刻感受到這類詩作的現(xiàn)實意義。不過,因其缺少反思、批判的力度,也就大大削弱了這類作品的思想深度。
(二)建功立業(yè)之心。無論從什么角度講,謫戍遼東要比外放虹縣、平原縣主簿殘酷的多,可在孫蕡謫戍遼東間所作的詩作中,除了“此去向園路幾千”“獨憐落職東遷客”等流露出漂泊感傷的情懷外,還存有不少希望建樹功勛的詩句,如“萬里封侯期可遂,春風笳鼓入長安?!薄皟S從戎樹勛業(yè),白頭歸路擁旌旄?!薄皠P奏北旋應有日,同游俱是濟時才。”“浴鳧飛鷺立沙際,疑是青瑣晨朝班。”“興來落筆才無敵,老去從戎力尚堪”等。當然,謫戍期間寫有積極昂揚情懷的作品并非不可,但對于特定境況下出現(xiàn)這一現(xiàn)象的個體而言,應該有些因由值得探究。除了像明初一些文人對新王朝抱有希冀且心存畏忌等因素外,筆者認為還有兩個層面的原因值得關(guān)注:一是,據(jù)史料記載,孫蕡謫戍遼東時,時任遼東都指揮的梅義素聞孫蕡之名,迎置家塾,而且在謫戍期間孫蕡還曾奉命出使過朝鮮,這對于被謫戍的官宦來講已是較高的禮遇,因此這一境遇應該影響了他當時的情懷,從而影響到其作品中的思想表述;二是,雖然孫蕡被迫謫戍遼東,但是他并沒有想到自己會受黨禍牽連而被處死,就是說其內(nèi)心仍然存有獲釋的渴望,而這應是促使他作品中多次表達建功志愿的動力之一。另外,結(jié)合前文所引孫蕡有“輕死生、齊物我之意”“懷靈荃志不忘君”的思想,再有對“其究極天人性命之理,濂洛關(guān)閩之學,為嶺表儒宗。歷仕雖不甚顯,而所至有聲,出處窮達、夷險一致云”[3]14的評述,也能幫助我們對孫蕡此期作品中的這種情懷有所認識與理解。
(三)感念君恩之心。雖然多次身陷逆境,孫蕡仍未忘君恩,且屢屢提及。譬如,他外放平原主簿辭別諸老時,曾賦詩感嘆“祗笑儒生拙”,隨后便是“憫念難忘圣主情”的詠嘆。在平原任上,他因事被逮輸作蕭墻時,仍然不忘書寫“尚承恩”“感明宥”的情懷。后來,即使謫戍遼東“漂流向滄?!?,孫蕡仍不止一次地說“見說皇家雨露勻”“圣世君恩殊未薄”。這不禁使人產(chǎn)生疑問,在逆境之中孫蕡為何會多次感念朝廷與皇恩呢? 結(jié)合當時的文化背景與孫蕡的生平史料,我們認為回答這一問題有兩點值得注意:其一,孫蕡適逢元明之際,由元朝末年何真幕府的賓客轉(zhuǎn)而供奉新朝,并被委任典郡教,洪武初年又參加科舉考中舉人,得授工部織染局使之職,后任虹縣主薄、翰林典籍、平原主薄、蘇州經(jīng)歷等;基于孫蕡由元末文人身份被新朝接納的客觀事實,考慮到元末明初文人對新朝報有希冀,以及他“少年有奇志,思欲分國憂”的進取情懷,再有“懷靈荃志不忘君”的思想等,我們認為他多次感念皇恩,跟他受到新朝接納的心理與欲分國憂的行為驅(qū)動力是分不開的。其二,明朝初年,新王朝對待文人采取的壓制政策,以及以“胡惟庸案”為代表對大批官宦、文士的清剿等,均對當時的士夫文人產(chǎn)生了不可低估的震懾作用,加之孫蕡屢遭打擊的痛苦經(jīng)歷,出于對皇權(quán)的畏懼,或許是出于自保,在詩中抒懷的同時以頌君感恩的語句作為點染,也是合乎情理的。
遠離故土和親人到南京為官,使得孫蕡頗為感傷,好歹有“自古忠孝不能兩全”與“三不朽”思想作以調(diào)解與支撐,使他能夠保持一定的心理平衡,還不至于那么痛苦??呻S著之后仕途上的屢屢受挫,孫蕡就沒有那么鎮(zhèn)靜啦,思想情緒也發(fā)生了較大變化。因此,除前文述及的戀家思人、不忘故友、勤政憂民、感念君恩、建功樹勛等情懷外,其作品中還表現(xiàn)出了哀傷、無奈、悲凄的情懷。如《雜詩》六首之二:
浮萍無根蒂,泛泛江海間。狂風簸巨浪,漂泊何當還。亦似離家客,長年去鄉(xiāng)關(guān)。莽莽涉萬里,迢迢度千山。沉憂捐精魂,遠道多苦顏。無為歌此詞,惻愴傷肺肝。[2]472
透過這些文字,能體悟到他因長年仕途受阻、漂泊在外,不能釋放的凄愴情懷。再有,《行路難》:“我行欲濟無方舟,長吟澤畔成久留。暮天搖落對羈客,白石楚楚青楓秋。”《梁父吟》:“為臣自古良獨難,我更懷之催肺肝”等。由此,不難識見他處于困厄境況時,所產(chǎn)生的報國無門、屢遭排擠的苦悶心情,而這種煩懣只能用“為臣自古良獨難”予以舒泄,使人對人生艱辛產(chǎn)生更多的思考。
在去貶謫地的路上,孫蕡曾不止一次地表達哀傷、無奈的情愫。譬如,《清河口》:“江河萬里杳何極,行役半生猶未休”感嘆行役之苦;《過三洪》:“謾有微吟追太白,此身疑謫夜郎還”隱寫自己貶謫時的境遇與心情;《聊城》:“愁來自撚鴉翎箭,日落登城射斷鴻”抒寫哀愁之緒;《過高唐》:“千年往事今塵土,寥落幽花酒一杯”寫無奈感傷之后的灑脫。貶謫間,孫蕡懷念好友時,表現(xiàn)的也是感傷有加,如《寄奉文淵學士吳公》:“獨憐落職東遷客,遠道西風鬢御皤?!薄稇阎焯奋浪紊崛谁j》:“誰憐漂泊向江關(guān),獨倚長風憶妙顏?!薄稇讶f修撰謫遼東》:“垂老謫官瀛海上,驚聞嗚咽淚沾巾”。其中,“獨憐”之感嘆,“誰憐”之叩問,“嗚咽淚沾巾”之哀痛,非有親身經(jīng)歷者,是難以體悟得到的,故此作者感嘆道“忠誠不見白,剖心良獨難”,其中蘊有多少苦悶與無奈!另外,《西菴集》中還有《班姬怨》《阿嬌怨》《湘妃怨》《昭君嘆》《白頭吟》等作品,雖然具體創(chuàng)作時間難以確定,但其中所寄寓的幽憤情懷應該與屢遭貶謫的仕途經(jīng)歷有關(guān)系。
與同時期“南園前五先生”中的其他四位相比,他們?nèi)朊髦蟮纳畹缆?、人生故事有同有異,如黃哲、王佐、李德均有出仕為官的經(jīng)歷,其中黃哲因“在郡詿誤”慘遭處死,趙介隱居不仕也未逃脫因家累被逮、死于舟中的結(jié)局。作為惺惺相惜的好友,加之一些相似的經(jīng)歷,使得他們的詩作中流露出一些相同的心緒,如黃哲《王彥舉聽雨軒》中云:“一別凄涼十二年,關(guān)河風雨隔幽軒。懷鄉(xiāng)淚逐燈花落,隱幾晴忘春溜喧?!薄拔鞔芭f話誰與傳,思君昨日空回船?!?卷五)李德的《立秋日登漢陽朝宗樓懷鄉(xiāng)中諸友》:“得罪緣微祿,懷君屬早秋。”“淡云鄉(xiāng)樹遠,孤月旅情幽。借問衡陽雁,何時到廣州”(卷四),均是宦途中所作的懷鄉(xiāng)思友之作;又如,黃哲的《河渾渾》詩句:“茫茫下邑皆涂汙,民不粒食鄉(xiāng)無廬。桑畦忽變葭葦澤,麥壟盡化黿鼉居”(卷五),則流露出他在東平府通判任上面對夏河汛作時的濟民情懷;還有王佐的《應制賜宋承旨馬》:“圣明天子齊唐虞,四方混一同車書?!薄绊氈魅绾I?,臣騎黃馬當赤心”(卷三)等,流露出很濃的感念皇恩甚至拍馬的情緒。③這些心緒的共性呈現(xiàn),不僅與其密切的摯友關(guān)系、相同的仕途經(jīng)歷有關(guān),還與他們生活的時代環(huán)境、以儒家倫理思想為主的深層次文化心理結(jié)構(gòu)、易代時對待政治的態(tài)度以及作為人的樸素的心理訴求等有著疏密不同的關(guān)系。然而,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如果以他們現(xiàn)存的詩作與史料細較起來,他們仕途上的復雜心緒也有著明顯的個性差異,譬如思鄉(xiāng)情緒的濃度、感念皇恩與建功立業(yè)的強度、哀傷苦悶情懷的程度等,均可作以比較。
總之,受諸多因素影響,人的心態(tài)是復雜而又幽微的。對群體而言,其心態(tài)有著令人不可忽視的共性特點;對個體而言,不同時段會呈現(xiàn)出不同的心態(tài),即便是同一時段不同境遇下的心態(tài)也會有所差異。孫蕡因坐事遭貶或主動尋求外放,身處困厄的境況下,表現(xiàn)出了對親友的思盼、對民眾疾苦的關(guān)注、對謫居生活的無奈與幽憤;謫戍遼東期間受到較好的禮遇,又使他表現(xiàn)出了建功樹勛的心態(tài);當然,還有他時時不忘對皇恩浩蕩的感念之情。借助孫蕡留下來的作品與史料,可以洞察其復雜幽微的內(nèi)心,尤其是遭受困厄時對生命的體悟與抒寫,從而幫助后人更好地體認世界、社會與人生。
注釋:
① 關(guān)于孫蕡的生卒年,有1334-1389年、1338-1393年、1334-1390年以及1337-1393年四種說法,本文采納了第三種觀點。關(guān)于孫蕡的死因,有人模糊認為死于黨禍,有人認為死于胡惟庸黨禍,也有人認為死于藍玉黨禍,本文采納了模糊說法。(參閱汪廷奎:《孫蕡之死考辨》,《廣東史志》1996第2期,第46-50頁;陳恩維:《元末明初南園五先生生卒年考補證》,《古籍整理研究學刊》2010年第5期,第101-102頁;陳艷《南園五先生生平疑事考》,《閱江學刊》2016年第3期,第128-132頁。)
② 參閱陳恩維:《明清以來“南園五先生”研究的檢討與前瞻》,《廣州大學學報》2018年第2期,第83-89頁。
③此段中所引黃哲、李德、王佐的詩句均出自葛征奇編:《南園前五先生詩》,見《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375冊,第13-5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