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榮
最終,跨年聚會的形式敲定了——一起去他家吃火鍋。他是本地人,房子是自家的,父母住在不遠處的另一套。也許,那套房子里也有人跨年,老男人們和老女人們。女的喝紅酒,男的黃酒白酒一起來,一圈人喝成幾小撮,最后還要勾肩搭背,一起唱當年下鄉(xiāng)時唱的歌。有人在邊上錄長視頻,有人打電話找代駕。
這邊肯定不會變成那樣。
他們在華潤超市買了啤酒,聽裝的三得利純生。相對來說,啤酒是一種比較年輕的飲料?;疱伭先窟x了一個牌子,打五折。包裝上寫著日語,產(chǎn)地是寧波。排隊結(jié)賬時,Peter骨子里的東北基因突然復蘇,拎起一瓶150ml紅星二鍋頭。
九塊九啊,便宜的。他握住瓶身下端,想接過來看一看,象征性地讀一讀配料表,他發(fā)現(xiàn)Peter并沒有松手。
主要是想我爹了。Peter攥住酒不放,還沒付款就開了蓋。
酒氣沖得李曼回了頭,她翻翻眼皮,表示“已閱”。他就是喜歡她這一點,不多嘴。就像他爸說的“解語花”,更年輕,更洋氣。
何山橋跟西環(huán)路已經(jīng)開始交通管制,熒光黃馬甲、紅藍信號燈、藍底白字警示牌,還有紅白條紋的交通錐,色彩明艷如兒童積木,警服顏色卻極深。禁止標識是紅底上一道白杠,像硬幣投放口。
要不要叫伉儷來?
要的。
他想,伉儷來的話,會顯得厚實一點。伉儷是一對“80后”小夫妻,剛領(lǐng)證半年,前陣子在朋友圈曬了帶父母出國游。在一群未婚者里,他們可以被觀摩,樂于被觀摩。有人講,有人聽。說不定伉儷還會帶朋友來,他們買了輛尼桑,后座起碼可以坐三個。三道填空題,答案值得期待。二鍋頭已經(jīng)竄進Peter的血管,指揮他,馬上給伉儷打電話。
他們買了很多半成品食物,像一些工業(yè)零件,無須擇除、清洗,開袋即煮。有人在路燈下賣冬筍,冬筍沾了泥,灰黃色,看著很硬,某種嚙齒類動物被砍下來的巨蹄,非??咕鼙怀缘?。李曼說她奶奶會買這個回來,剝、洗、切、炒,做她愛吃的紅燒筍絲。她講這個并不表示她要學她奶奶,她就是想說,他們那一輩人,真是不怕麻煩,還會主動做一些麻煩事。比如上次寄過來一大包炸藕丸子,塑料袋底汪著油,浸透了快遞單。經(jīng)過兩代的進化,李曼身上顯然已經(jīng)沒有奶奶的遺跡,她能很輕松地講起她,像講起某件活著的文物。Peter忠心耿耿地聽,踩著每一個不太好笑的笑點,每次笑得都不重樣。
拎著大大小小的袋子,他們走過新建好的公共廁所,廁所燈火通明,相比之下,小區(qū)顯得破敗。門口有只配電箱,朝馬路這一面貼了鏡子,鏡面水跡斑斑。他經(jīng)過時,稍微站直了一點。鏡像很快消失了,換成了別人的。為了證明這是一種即興采購,三人都穿得冷颼颼。Peter披了件很像電工穿的黃夾克,露腳踝,李曼甚至光著腿。就算是夜里,他們也足以跟那些正經(jīng)出來辦年貨的人區(qū)別開來,他們買菜就像在南京路買鞋。
進門時收到宋軼的信息,說要晚一點,也許她是想等人到齊了再來。他們有小半年沒見了,可能她想躲在一堆掩體后面,適應一下。伉儷已經(jīng)在高架上了,“車不堵到明年的話”,今年應該可以到。Peter把火鍋電源插好,半跪著,像日本人那樣,一只一只擺好墊子。王藝醒了,穿著李曼的粉色珊瑚絨睡衣,抱著嘟嘟。他經(jīng)過時,被她絆了一下。
我現(xiàn)在像不像大媽?王藝提高聲音,好讓李曼聽見他們在聊什么。
不像啊。他笑笑。他們是老相識,十來歲時就在論壇里認識了,認識了十來年。
我已經(jīng)是一個大媽了。她仰著臉,從很低的地方看他。她去了法國幾年,回來之后還是老樣子,胖乎乎的,一把頭發(fā)梳到腦后,穿著寬松的衣服。硬氣、博學,底盤穩(wěn),難以搬動。談話時,她會冒一兩個法語單詞,用英語解釋一遍,然后才是漢語。這個時候,他才想起,她真的是去了法國。他印象中的法式浪漫、熱烈、迷狂,她全部免疫。那根清醒、強大的芯子一直都在,軟不下去。她悄悄長成了他最無能為力的那一類異性,卻還是把他當成幼年玩伴,撒一點生硬的嬌。
飛機晚點,我在機場給他寫郵件,邊寫邊哭。
王藝這次的男朋友是法國人,叫安德烈,疑似輕微抑郁,兩人的冷戰(zhàn)期長過巴黎的雨季。李曼聽得很認真,抽空瞄了他一眼。他明白,他的老朋友讓她困擾。太主動,太癡情,法國也救不了她。但她講起情史來很坦然,聽起來很豐富。那些男人,異國的,本國的,都突破了外形障礙,多多少少地,發(fā)掘了她的內(nèi)在?
Peter也過來聽了,手握一杯飲料,像被下過毒。這是什么?他問李曼。
二鍋頭配AD鈣奶。
這個壞Peter!一條人醉得軟綿綿,小虎牙一邊一顆。輕微駝背,看著很呆,像個高中生,復讀了好幾年還沒考上的那種,戇卵。
我媽當年就留不住我爸,我現(xiàn)在也留不住安德烈。我媽沒教過我,我不會。
可能是你外婆沒有教你媽。
李曼馬上踢了Peter一腳,毒飲料潑了。他笑著看他們鬧,撕開保鮮膜,擺上魚豆腐和甜不辣。李曼是主持公道的小媽媽,反應快,講義氣,兩眼瞪住Peter,不讓他亂接話。窗外黑漆漆一片,今年禁放煙花爆竹,沒個響,感覺偷偷摸摸的。
這里能聽到寒山寺的鐘聲嗎?
我在這住了幾十年,從來沒聽到過。
對了,安德烈對唐詩特別感興趣,我教他背過《靜夜思》。
王藝終于等到一個線頭,迅速打了結(jié),搖動笨重的紡車,繼續(xù)紡線。線軸愈來愈沉,腹部腫大,不停地轉(zhuǎn)圈,轉(zhuǎn)圈,昏睡在看不見的勻速里。給李曼的時間太短,她拿不準要扮演什么角色,她所有的回應都剛過及格線。他出手了,他說了句有分量的,能壓住場子的那種,相當于會議上一直沉默的老總突然開了腔。他想證明,自己是反芻了很久,才悟出這個道理的。別看他表面心不在焉,其實耳朵豎著呢。他不想有人覺得自己沒有被慎重對待。
嘟嘟低頭喝水,李曼假裝被吸引了,趴在地上看粉色小舌頭卷呀卷。
萌死了!
嘟嘟再喝點兒!乖,?。?/p>
他的話被消解了,消解在粉色小舌頭的重復動作里。每個人都用童聲說話,疊詞啷當作響??蛷d燈火輝煌,他像是走進了大型游樂場,到處是成人扮演的動畫角色,嘟嘟是人形動物園里的貓形國王。他發(fā)現(xiàn)自己也在跟著發(fā)嗲,馬上停了。
宋軼到了,簡單跟他點個頭,馬上就加入王藝的情史課。有那么幾年,他跟宋軼關(guān)系很密切,有了李曼之后,宋軼像是消失了。跟宋軼相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無論見面前他如何告誡自己,他們最終還是會變成小團體里一對一聊天的異類。宋軼總是精神高度集中,她會仔細聽他的每一句話,讓他精神立正,不敢懈怠,然后就開始踢正步。這陣子,他忙著享受李曼的松軟,實在分不出心來。休息是有慣性的,老站著太耗能了。
伉儷迷路了,導航真的害死人。Peter喊起來:你們誰去帶個路?
令人驚訝的是,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宋軼已經(jīng)和王藝戀戀不舍了。她站起來,拍拍王藝的手背:我出去一下,回來你繼續(xù)說。走到玄關(guān),她又回頭補了一句:我覺得你這次肯定是真愛。說完,就像沒來過一樣,迅速消失在夜色里。
有了宋軼接班,李曼終于可以走動了,她沒敢再回去,就讓王藝一個人待在客廳。沒關(guān)系,在宋軼回來之前,王藝還有手機。李曼過來把門虛掩上,偷吃,偷摸,每次朋友來,他們都會在廚房搞點小花樣,平時他們很少這樣。Peter很聰明,避著他倆走,以免撞見尷尬。Peter的可愛是有分寸的可愛,Peter不屬于任何小分隊,Peter是周游列國的二鍋頭小王子。
一百米開外,有另一種寒暄方式。他不在這邊跨年,就得去那邊跨年。樓盤、手串,還有移民。小時候他被迫混在里面,背唐詩,報出各國首都的名字。后來是小麻將,一局輸?shù)羰畮讐K。在他們把他盤出手澤之前,他逃掉了。表哥沒有,他在十全街開了店,把家族聚會當成見客戶的訓練,他讓杯口低到不能再低,笑著點頭:托您吉言。他的酒不干凈,里面滴了菜汁,液面一層彩色油膜,杯底還有絮狀物。他變了,他背叛了任天堂紅白機、七龍珠、雷震子,還有霍元甲。
走岔了,他們繞到新區(qū)了。宋軼發(fā)來信息,準確地匯報著進度條。
李曼伸出食指,輕巧地關(guān)了火。每次她擅自做決定時,她總是帶著這種輕巧,好像隨時準備被喝止。她眼色太活,他總是不忍。他逐一清點眼前的幾位,想著在黑暗中摸索的伉儷,還有宋軼。沒錯,四缺三。他期待的、無血緣的、其樂融融的畫面,遲遲沒有出現(xiàn)。
看哪個?Peter很有服務(wù)精神,設(shè)置了自動選臺,每個頻道只有10秒鐘的時間。10秒試看結(jié)束之后,畫面會有個短暫的停頓,然后再切到下一個。很快,幾十個臺全部輪完。最終,1986年版《西游記》票數(shù)最高,勝出。李曼摁下快放鍵,畫面慌里慌張,像被颶風吹拂。他回想起小時候看電視劇時的投入,笑得更響了。笑乏了,他開始懷疑,敲開門,那邊可能也在看這個。他外婆還在的時候,經(jīng)常把老劇當背景聲,開著電視做家務(wù)。
你們小時候有沒有做過那種作業(yè),就是給爸媽寫封信?在1986年版《西游記》失效前,李曼及時拋出一個問題。
沒有。他和Peter回答得太過積極,幾乎是異口同聲。
李曼說,她小時候偷偷打開媽媽的首飾盒,不小心打碎了媽媽的玉鐲。玉鐲看上去很水潤,摸上去卻是干的。碎了之后,它斷成了三截,感覺數(shù)量變多了,更值錢了。
聽到這里,他已經(jīng)大致猜出了結(jié)局,他覺得李曼一定是勝方,她一向是勝方。他扳回時間線,等著那個結(jié)局一點一點凸現(xiàn)。
他沒有等到那個結(jié)局,片尾曲響起,李曼丟下玉鐲,開始打電話。片尾曲響完,他也開始打,沒有回應。在熙熙攘攘的寒山寺聽鐘大隊里,混著他們的人,像走散的臥底。他們薄薄的,很鋒利,人群極厚,怎么也割不動,任何方向都是逆向。
他和Peter還是趟進了黑暗,他們終于在一條河里了。他測算了寒冷的程度,好像在替宋軼他們試探開水的燙度。剛從開暖氣的房間出來,體感不準,他甚至感覺到一種醒腦的松快。這個小區(qū)很不好找,保安像深宅的狗一樣易吠。他們打算去西門,那里是金門路上唯一的入口,進小區(qū)的必經(jīng)之地。如果宋軼他們不亂導航,不亂聽外地人指路,他們肯定能接到他們。
煙忘拿了,他們只能這么光溜溜走著,簡直是裸奔。小區(qū)很靜,腳步嚓嚓嚓,像在切著什么。一排水杉,又高又直,下半段涂了白石灰,看上去齊刷刷被連根截斷,懸浮在空中。車底下有柔嫩的小爪子,在冷硬的地磚上跑動。路燈一顆一顆,小如蟲卵,藏在香樟枝干里。兩邊店鋪大門緊閉,樓身亮處極薄,薄到半透明,暗處黑,且厚。Peter打開外放,是古典樂,一股小提琴甜膩地擰來擰去,加了點鋼琴,感覺是麥芽糖上撒芝麻。
換一首,這聽著太他媽冷了。手機在Peter兜里發(fā)亮,一塊長方形的炭。這回是《珍珠塔》,Peter說還記得吧?你外婆最愛聽這個。是的,他外婆冬天總是把他的腳抱在懷里焐著。那時候,他還沒有那么多刺。《珍珠塔》又糯又軟,讓人覺得暖和。
Peter往馬路牙子上一坐,馬上就像個流浪漢了。等半天,過來兩個人,女人走得歪歪扭扭,兩只鞋跟是冰錐,徒手抱一只小白兔?;畹模烙嬍锹愤呝I的,新年禮物。大紅指甲的末梢隱沒在雪白的毛叢里,感覺是掐進肉里,出了血。風向不明,酒氣遲遲聞不到,他們一路盯著她,完全不管她身后的男人。
女人來了,女人拐彎了,女人走了。
《珍珠塔》唱得極慢:
一別匆匆十余年,我常將舅嫂賢侄念。只為那連年兵亂干戈動,阻隔云山路萬千。雁鴻音斷難傳訊,欣喜賢侄到此間。來來來,快隨姑爹回家去,與賢侄接風擺酒宴。
李曼及時推醒了他,他沒有錯過迎客。伉儷進門后,就自動拆成了一男一女?!柏鴥边@個名詞的實體消失了,變成了眼色、微表情和語句中高深的停頓。他倆一直在打造這個詞,這是下不來的虛擬舞臺?,F(xiàn)在,這個詞終于變成了他們本身。女方是他們的老朋友,起碼曾經(jīng)是。男方不太熟,自我介紹之后,把復雜的姓寫在手心,他們圍過來看,紛紛跟著叫。Peter還在臥室看0.5倍速的《珍珠塔》,笑到像被電擊。他瞟了一眼,人物一幀一幀地動,很科幻。最棒的是,伉儷帶來了一個臺灣人,說是剛從工地來,胸前口袋里還別著紅藍兩色的記號筆。
是真的啦,我有換襯衫啊,因為要來做客嘛。唉?好,謝謝謝謝,放這里好了。
李曼飛快地備齊了所有菜,她像個漂亮女侍者,搓了個響指。他跟著吹了聲口哨,晚宴正式開始。
伉儷沒有坐在一起,女方坐得很遠,動作很多,撩了李曼的頭發(fā)看耳夾,還吃了王藝喂的蝦滑。男方一個人坐著,嚼著年糕,可能在回味家里的舒適,以此抵消緊張。這人叫什么名字?他已經(jīng)忘了,他一直等著誰先叫,跟著再記一次,一直都等不到。Peter端著芥末讓了一圈,送到每個人鼻子下面,制造出一種愉快的慌亂。宋軼在衣架上找到脫下的外套,反穿上。問干嗎,說是怕襯衫上滴了油。莉莉,也就是伉儷中的女方,現(xiàn)在突然有了名字。莉莉穿著爺爺?shù)难蛎承?,卡其色,V領(lǐng),說是以前在上海買的洋貨,祖?zhèn)鞴胖?,正宗Vintage。女孩子們坐過來,一起上手摸。毛背心看著體面,對著光一看,全是蛀洞。
喔喲,鏤空的嘛,你爺爺真潮!王藝從蛀洞1號里探出食指,馬上換到蛀洞2號。
你穿你爺爺?shù)谋承?,那你爺爺穿什么?臺灣人問。莉莉答:我的優(yōu)衣庫輕便羽絨服呀。哇有意思有意思!我感覺現(xiàn)在的年輕人都喜歡舊東西,老人家呢,反而喜歡新的。你們說對不對?
對!李曼從某個空隙里遞上一盤年糕,她跑來跑去,一會兒當?shù)昙?,一會兒當食客?/p>
龍應在西塘的酒吧里跨年,叫我給大家問好。
真的嗎?快,把視頻打開!
Peter啟動了視頻通話,把手機遞給李曼。李曼直接把手機舉到他臉上,他咽下食物,笑一笑。對面小窗口里是火山噴發(fā)現(xiàn)場,酒吧里紅彤彤的,他們在蹦迪。好極了,這才是伙伴。
網(wǎng)絡(luò)卡了,他的笑被定格在屏幕上。點陣圖里的慈祥假爸爸,配著酒吧勁爆的鼓點,被一桌人傳看,連宋軼也笑了。Peter站起來,左右掌心各捧手機一側(cè):
神愛世人,甚至將他的獨生子賜給他們,叫一切信他的,不至滅亡,反得永生!
臺下一片喝彩。幾個人掏出手機,錄下這神圣時刻。另外幾個笑軟了,直不起腰。臺灣人很快就笑完了,開始下小番茄。艷麗調(diào)皮的小果子,要一粒一粒輕輕夾下去,以避免噴濺:好了啦好了啦,我跟你們說,這種酸酸的東西做湯底比較好吃喔!
悔不該上次燙了個玉米燙,悔不該洗完頭披著,還梳成中分。Peter肯定在別的場合,捧著別人的照片,也朗誦過這一段,不然怎么會一字不差,倒背如流?他眼淚都笑出來了,李曼接過手機,晃一晃,還是卡的,算了,直接關(guān)機。耶穌臉頑強地亮著,連關(guān)機鍵都失效了?不,它最終暗了,黑了。不,它被發(fā)到了朋友圈里,靜靜啜飲著電波,得以永生。
陽臺很小,又矮,只能看到對面同樓層的人家。他拎起煙灰缸,擱在外沿。剛點上煙,宋軼也出來了。
這不怕掉下去?
不會的。
宋軼不放心,把煙灰缸拿過來,兩手捧著。隔陣子就舉一下,讓他抖一抖煙灰。她總是這樣,守著他像守著水沸騰,好及時灌入暖壺。
真他媽冷。他穿少了,凍得齜牙咧嘴。宋軼穿得也不多,她比較沉著,看不出冷不冷。
最近怎么樣?
哪方面?
他很想說,你能不能不像老媽媽一樣?每次都問這些。他逃得掉他媽,但是他逃不掉宋軼。不過他永遠都記得,她震動過她,他不能對不起那種震動。宋軼沒有得到回答,并不介意。她發(fā)現(xiàn)自己在下風口,被煙熏著,馬上跟他交換了身位。在她看來,他不是在抽煙,而是用一根吸管吮吸黑暗,吸進黑的,吐出白的。李曼探了個腦袋,又縮回去了。
他們像兩個男人那樣沉默著。西南邊沒有樓群阻擋,能看得見極漂亮的燈鏈,是新建好的晉源橋。以前,他載過宋軼經(jīng)過舊橋,上坡時推著走,下坡時宋軼不肯坐,覺得太危險,于是他一個人怪叫著沖下去,孤零零地爽了一把,等了好久她才跟上來。有時候,她會朝他訴苦,他以為她需要護衛(wèi),于是他護衛(wèi)了。但后來他發(fā)現(xiàn),她是想讓他唱白臉,自己唱紅臉。以前單聊的時候,她經(jīng)常提的幾個節(jié)點,早就磨損完了。這幾年,他們吃老本,沒能制造出新的節(jié)點。盡管如此,他還是十分感激她,她一字未吐,讓他安靜地抽完了整根煙。
里面在聊什么?
童年陰影。
你聊完了?
還沒到我。
她怎么可能聊自己呢,在這種場合?她煙酒一律不沾,總是睜著一雙灼灼的眼(他真想把它們關(guān)掉);眨眼的時候,好像能聽到相機的咔咔聲。有些東西,放在保險柜里就可以了,但她就是隨身攜帶著它們,像攜帶著滴管、反應試紙,以及高倍顯微鏡,弄得身上一股實驗室味兒。如果宋軼身上以前有20%的他,那么現(xiàn)在,可能只余10%。
室內(nèi)爆出一陣歡呼,有人被罰唱歌了。宋軼戳戳他,示意他轉(zhuǎn)身看表演。陽臺的門是玻璃的,中間一道橫杠,分出了上下兩塊顯示屏。顯示屏里光線蜜黃,浸著幾個人,看上去大家都很甜,嘟嘟在他們中間靈敏地跳動。
一時失志不免怨嘆
一時落魄不免膽寒
那通失去希望 ?每日醉茫茫
無魂有體親像稻草人
人生可比是海上的波浪
有時起有時落 ?好運 ?歹運
總嘛要照起工來行
三分天注定 ?七分靠打拼
愛拼才會贏
臺灣人唱得果然原汁原味,這首歌他爸以前經(jīng)常唱,還把諧音標在歌詞本上。這是他們的童年回憶,他爸的青年回憶。
哦耶耶!Peter在怪叫,他體內(nèi)的怪獸出籠了。他和宋軼對視一眼,笑一笑,像一雙寵溺的父母。
我?我哪里有童年陰影嘛!小時候家里窮,我跟阿公去挖番薯,路上我們就偷人家芭樂吃啊,我一個,阿公一個,還有釋迦。你們女孩子真的很敏感欸!你爸媽念你是為你好啦,我媽也一直……釋迦?釋迦就是一種水果啊,等一下,我搜給你看。
這人還真像《雷雨》里的周沖。宋軼雙手抱胸,幽幽地嘆口氣。
爸爸,這是不公平的![1] 他用臺灣腔念了出來,兩人大笑。
宋軼突然想起了什么,抬腕看表,是的,她還保留著戴表的習慣。早就過了十二點,鐘聲已經(jīng)安靜地響過了。
干嗎?想聽?
我都行啊,無所謂。
他在手機里翻檢了一陣,按下播放鍵。宋軼聽了幾秒,笑著捶他:這是教堂的鐘聲!他任她捶著,把音量開到最大,開門,醺醺然踏入顯示屏內(nèi)。
他們在劃拳,他也加入了,很快輸成了倒數(shù)第一。這些年他在讀博,小時候在新村里練就的把戲全部荒廢了。倒數(shù)第二是Peter,滿臉高原紅,好像被煮熟了。Peter平時不這樣,Peter是一個被逮住的嫩賊,文雅,無恥,永遠一臉平靜的死人白。
他簡直太快樂了,他感覺身邊的人都充滿了哀愁。他抬起手隨便一指:你,不要去考公務(wù)員了!Peter,不用接你爸的廠子了!你!還有你!統(tǒng)統(tǒng)辭職!我養(yǎng)你們!
李曼,也可能是宋軼,俯下身來,用力拍打他的臉:
還說沒醉!眼都睜不開了!你還記得你叫什么嗎?
我叫劉子驥,南陽高士也。
教堂的鐘聲仍在響,周圍一片哄笑。
注釋:
[1] 話劇《雷雨》中周沖的臺詞。
(責任編輯: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