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詩良
她是他的同班同學(xué)。初一教室角落里,那個愛笑的女孩一下子牽住了他的視線,她亮亮的眸,潔白的齒,春風(fēng)一樣的笑,滿月一般好看而散發(fā)柔光的面龐,像山野的一枝花,搖曳在窗破桌亂的教室里,鶴立雞群。她的成績和她的長相一樣出類拔萃,它們共同構(gòu)造了一片沼澤地,讓他沉陷其中無法自拔。
上課時,千方百計扭頭去瞄她;課間,用目光在雜亂的人群中搜索她;放學(xué)后,在黑壓壓的人頭中辨認(rèn)她;上學(xué)時,想方設(shè)法地與她不期而遇……所有的決心、耐心和勇敢的心,都只為了偷偷地多看她一眼。而當(dāng)千載難逢遇上她也投來一瞥目光時,他卻心慌意亂,目光閃回躲避,呼吸缺氧,心臟狂跳,出現(xiàn)幸福過頭而瞬間窒息的美妙感覺。這樣讓他難過而幸福的一瞬,機(jī)會微乎其微,他多么希望再來一次,那種被海水一下淹沒又抬頭深吸一口氣的一幕,他只有一次次地偷偷地多看她一眼。
他不知道為什么要這樣做,也不知道想干什么,他下雨天連一雙擋雨的雨靴都沒有,他寒冬里連一雙御寒的襪子都沒有,他會有什么企圖呢?沒有,但他就愛偷看她一眼,雨天的一眼,她就是雨靴;冬天的一眼,她就是暖襪。他一個人活在柏拉圖般的精神世界里,因為里面有她,他天天充實、快樂,每一天都充滿希望,她就是他的日升月落、草生花長,就是他心中的所有美好。
高考的鐘聲剎住了幻想的腳步,也打斷了偷看的目光。高中畢業(yè),她居家待業(yè),他異地求學(xué)。蝸牛爬行一般緩慢、細(xì)針丟落大海一般下落難明的郵件,成為雙方的信使。
而青蔥少年慣于偷看的癥狀已然消失。成熟似乎是一夜之間發(fā)生的事。生活讓人長大,讓人遺忘,也讓人迷茫。
信件藕斷絲連般一點點地傳遞著他們之間的信息,似乎也在復(fù)活年少時光的美好記憶。不久,一個成年鄉(xiāng)村女孩的窘境在她的信里顯露無遺,她開始面臨好心人一次次試探和牽線。而他卻似乎失去了往前邁步的能力和動力,貧窮的家境讓他對現(xiàn)實束手無策。他感覺到了她伸來的手,而當(dāng)初的他能在一個人偷看的目光中沉迷,卻似乎在兩個人的現(xiàn)實世界中失能。借書,讓兩個人從抽象的信件來往中,走到具象的面對面的相遇閑聊中。
1991年一個深秋的黃昏,她和一個高中女同學(xué)結(jié)伴,專程來到師專的校園看他。第二天就是周末,他們在茅家?guī)X的村落和草木間穿越,似乎重返中學(xué)時代,看著不時發(fā)出銀鈴般笑聲和露出調(diào)皮表情的她,沉睡在他記憶中的初中時代的那個瞬間被激活,兩個她在他面前和心中合體,花去9年時光醞釀的這壇歲月的酒,似乎已經(jīng)開封,一種情感在他心中波濤洶涌。
月亮是個多情的媒婆。寢室斷電,他翻出她的所有來信,靠著窗臺,借著月光,一遍遍溫習(xí)。青春期荷爾蒙分泌旺盛的室友們,平時就互相追索異性信件和相片欣賞打趣,推波助瀾。第二天黃昏,一個室友自告奮勇,陪著他一塊兒奔向在市區(qū)學(xué)習(xí)縫紉的她。她在茫然無知的狀態(tài)下赴約,在街邊小店吃了晚飯,去慶豐公園看了燈會,然后就在上饒的大街上漫無目的地走。燈火闌珊,他在幽暗的長街燈影下鼓起勇氣說明來意,而她沉默良久。原來她已是進(jìn)退兩難。
長街漫漫,身影長長,沉默深深,等待讓他像那個在跑全程馬拉松的選手,遙遙不見盡頭?;蛟S,近十年的時光,在這個夜晚在她的腦海一直在重播,她在聽從她內(nèi)心的某種召喚。
她一聲輕輕的“嗯”就是一紙宣判詞,1991年的那片夜色和那條長街,因此成為人生長途中一片獨有的景色。
長路漫漫,一場飄然而至的雪為一場愛情作了注腳,它攜帶風(fēng)霜,也攜帶著潔白和飄逸的姿態(tài),它寒冷而又溫暖,堅硬而又柔軟,沉重而又輕盈。它讓他們感受世間冷暖,也讓他們擁抱得更緊密,相互取暖。
自行車是慢愛情的又一象征物。她第一次去他工作的小鎮(zhèn),他踩著一輛紫羅蘭的26寸飛魚牌自行車,后座載著她,跋涉20里長路,一路遇坡下車,推推走走,走走停停,十五都港和棠嶺港交匯的三江匯流地帶,地勢開闊,水草茵茵,他們支下自行車,在草地上坐下來,看山、看水、看牛羊;躺下來,看天、看樹、看夕陽,時光就像流水,緩緩流淌,緩慢而抒情。
連學(xué)唱一首歌都那么慢?!扼A動的心》一遍又一遍,總是唱不厭,也聽不厭?!端帧防锬蔷洹帮L(fēng)雨中,這點痛算什么”在風(fēng)中來來回回唱,也在心中來來回回唱。
就連靠近她都那么慢、那么慢。他有宿舍,雖然簡陋、狹窄,卻整潔、私密,是一個人的王國。在小鎮(zhèn),在校園,沒有人認(rèn)識她。但他們相戀多時,親密也僅限“嘴上功夫”,那也是偷偷摸摸的。在路上,在校園,在過道,他們的手規(guī)規(guī)矩矩,他們的身體總是保持著若即若離的距離。夜晚來臨,盡管他一直不好意思與女同事交流,但為了她借宿,他還是第一次向一位女同事提出了請求。他們就這樣異床同夢,在校園里度過白天,也度過黑夜。
周末或假日,他就飛馳單車上她家,有時玩得晚了,她爸她媽留宿,也是單間。她準(zhǔn)會來他房間一塊兒聊、鬧,但夜色深了,鐘點晚了,她必又躡手躡腳溜回自己的房間。因為偶爾遲了,她爸的咳嗽聲準(zhǔn)會多起來。其實,他們也準(zhǔn)是點到為止,誰也不敢越雷池半步,誰也不會越雷池半步。
那年春天,細(xì)雨霏霏,她要外出了,他去送別。他們撐著傘,一前一后,走出小村莊,走向夜色已濃的大路上,借助著夜色和大傘,緊緊相擁著走過一段很長很長的路,聊不完的話,唱不完的歌,分別就在眼前,再相見卻不知要等到哪一天。
他在家鄉(xiāng),她在遠(yuǎn)方,春花秋月在鴻雁傳書中開開合合,圓圓缺缺。那時,時光好像已經(jīng)靜止,只有想念日生夜長如鶯飛草長。
自行車輪不知道轉(zhuǎn)了多少圈,郵件不知道走了多少趟,兩個人終在1994年1月30日抵達(dá)一個共同的地方:小鎮(zhèn)上,一間瓦房,一桌、一椅、一櫥、一柜、一床。
酒已歡,人已散,他和她對著一對紅燭光的一刻,就是今生最幸福的模樣。
摘自《散文選刊·下半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