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慧
杜甫詩《諸將五首》其一頸聯(lián)曰:“見愁汗馬西戎逼,曾閃朱旗北斗殷?!保ㄊ挏旆侵骶帯抖鸥θWⅰ?,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4年版。本文所引杜詩皆出此書)其中的“殷”字,某些古本作“閑”:如宋本《杜工部集》、宋本《分門集注杜工部詩》、宋郭知達(dá)編《新刊校定集注杜詩》、傳宋王十朋輯《王狀元集百家注編年杜陵詩史》、宋徐居仁編《集千家注分類杜工部詩》、宋趙次公注《新定杜工部古詩近體詩先后并解》、宋蔡夢弼箋《杜工部草堂詩箋》等。而“閑”字本為杜甫父親的名諱,對于保存著南北朝以來國諱之外兼重家諱之慣例的唐人來說,按理不應(yīng)以父名入詩。對此,學(xué)界目前的主流觀點(diǎn)是杜詩原文當(dāng)作“殷”,“閑”字是北宋人為避宣祖諱“弘殷”所改。然而結(jié)合目前可見的宋本杜詩來看,這一說法十分可疑。對于《諸將》詩中這一則異文產(chǎn)生的原因,仍有進(jìn)一步辨析的必要。
一
主張“殷”“閑”異文乃是宋人避諱改字所致者,最早見于周必大《二老堂詩話》“辨杜詩閱殷闌韻”條:
世言杜子美詩兩押閑字,不避家諱,故《留夜宴》詩“臨歡卜夜閑”,七言詩“曾閃朱旗北斗閑”。雖俗傳孫覿《杜詩押韻》亦用二字,其實(shí)非也?!氨倍烽e”者,蓋《漢書》有“朱旗降天”。今杜詩既云“曾閃朱旗”,則是因“朱旗降天”,斗色亦赤,本是殷字,於斤切,盛也;殷字,於顏切,紅也。故音雖不同,而字則一體。是時(shí)宣祖正諱“殷”字,故改作“閑”,全無義理。今既祧廟不諱,所謂“曾閃朱旗北斗殷”,又何疑焉。(周必大《二老堂詩話》,中華書局1985年版)
后彭叔夏作《文苑英華辨證》,所論與此大體相同:
“北斗閑”者,乃《諸將》詩“曾閃朱旗北斗殷”。殷,於顏切,紅色也。用班固《燕然銘》“朱旗絳天”之意。或者當(dāng)國初時(shí),宣祖諱“殷”正緊,音雖不同,字則一體,遂改為“閑”邪?
此后,周、彭二人的說法得到了歷代杜詩注家與研究者的普遍認(rèn)可,如錢謙益箋注杜詩,便在《諸將》詩后注“北斗殷”曰:“《英華辨證》:《漢書》有‘朱旗絳天。杜云‘曾閃朱旗北斗殷,則是因‘朱旗絳天閃見斗亦赤也。本是‘殷字,於顏切,紅色也。修書時(shí),宣宗諱正緊,或改作‘閑。今既祧不諱,則是‘殷字何疑?”仇兆鰲《杜詩詳注》卷十六該句下亦援引周必大說為注。今人程千帆先生《杜甫〈諸將〉詩“曾閃朱旗北斗殷”解》一文,以及蕭滌非先生主編的《杜甫全集校注》之《諸將五首》后所附校記也贊同周必大、彭叔夏的說法,認(rèn)為“北斗閑”這一異文是北宋人避諱改字所致。
然而,這則異文是否真是因宋人避諱改字而產(chǎn)生的,還有值得商榷之處。翻檢現(xiàn)存的一千四百余首杜詩,我們發(fā)現(xiàn)其中除了《諸將》詩“曾閃朱旗北斗殷”外,還有十四首詩也用到了“殷”字:
象床玉手亂殷紅,萬草千花動(dòng)凝碧。(《白絲行》)
君臣留歡娛,樂動(dòng)殷膠葛。(《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
何得空里雷,殷殷尋地脈。(《白水縣崔少府十九翁高齋三十韻》)
梵放時(shí)出寺,鐘殘仍殷床。(《大云寺贊公房四首》其三)
不聞夏殷衰,中自誅褒妲。(《北征》)
秋聽殷地發(fā),風(fēng)散入云悲。(《秦州雜詩二十首》其四)
憶昨趨行殿,殷憂捧御筵。(《寄岳州賈司馬六丈、巴州嚴(yán)八使君兩閣老五十韻》)
超然侔壯觀,已謂殷(一作隱)寥廓。(《青陽峽》)
殷復(fù)前王道,周遷舊國容。(《傷春五首》其一)
內(nèi)府殷紅馬腦盤,婕妤傳詔才人索。(《韋諷錄事宅觀曹將軍畫馬圖》)
昨宵殷其雷,風(fēng)過齊萬弩。(《雷》)
凄凄生余寒,殷殷兼出雷。(《雨》)
白蔣風(fēng)飆脆,殷檉曉夜稀。(《傷秋》)
層閣憑雷殷,長空水面文。(《江閣對雨,有懷行營裴二端公》)
此外,還有《晚秋長沙蔡五侍御飲筵送殷六參軍歸澧州覲省》和《蘇大侍御渙,靜者也,旅寓江側(cè),凡是不交州府之客,人事都絕久矣。肩輿江浦,忽訪老夫舟楫,而已茶酒內(nèi),余請誦近詩,肯吟數(shù)首,才力素壯,詞句動(dòng)人。接對明日,憶其涌思雷出,書篋幾杖之外,殷殷留金石聲,賦八韻記異,亦記老夫傾倒于蘇至矣》二詩在題目中提到“殷”字。然而值得注意的是,杜詩中的這十六處“殷”字除了《青陽峽》中“已謂殷寥廓”之“殷”又作“隱”外,其他十五處在現(xiàn)存可考文獻(xiàn)中都不存在異文。
按古人避諱,主要有改字和缺筆兩種方法。據(jù)陳垣《史諱舉例》考,宋人在避宣祖諱時(shí),如果采用的是改字避諱法,那么較為普遍的做法是將“殷”改為“商”,如改“殷城縣”為“商城縣”。上引詩句中的“不聞夏殷衰”“殷復(fù)前王道”等句中的“殷”皆指“殷商”,而且均非韻腳字,如果改為“商”字,不管表意上還是格律上都不會(huì)對原詩有任何影響,本來是很輕易的事。然而宋人于此易為處皆不予更改,卻獨(dú)要費(fèi)力去改“曾閃朱旗北斗殷”一句中既為韻腳、意思又不宜更變的“殷”字,實(shí)在令人費(fèi)解。
此外,翻檢宋刻本《杜工部集》《門類增廣十注杜工部詩》等現(xiàn)存宋本杜集,我們會(huì)發(fā)現(xiàn)其中“象床玉手亂殷紅”(《白絲行》)、“殷殷尋地脈”(《白水縣崔少府十九翁高齋三十韻》)等詩句中的“殷”字皆作了缺末筆處理。也就是說,北宋年間刊刻杜詩時(shí),即便要避宣祖諱,對“曾閃朱旗北斗殷”也完全可以采取缺筆避諱的方式,而不必一定要改“殷”為“閑”。因此,以避諱說來解釋這一則異文的成因是不甚可靠的。
二
既然“殷”“閑”異文的產(chǎn)生非由宋人避諱改字所致,那么在分析真正的致訛原因之前,仍有必要對二字究竟孰為《諸將》詩的原文進(jìn)行一番探討。關(guān)于這一問題,前代杜詩注家與學(xué)者所論甚多,莫衷一是,其中主張?jiān)之?dāng)為“閑”者以趙次公注為代表:
諸將所以汗馬者,以西戎之逼也。然閃朱旗于北斗城中,而翻閑暇焉,則以不措意于勤王,及犬戎之既去為不及事也?!袼票倍烽e,皆臨文不諱。(林繼中《杜詩趙次公先后解輯校》,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
后蔡夢弼《杜工部草堂詩箋》與王嗣奭《杜臆》等論及此詩,也基本持與趙次公注相近的看法,認(rèn)為“北斗閑”意在諷刺諸將逗留玩寇、勤王不力。至于“閑”字涉杜甫父諱的問題,多以“臨文不諱”釋之。
至于主張?jiān)之?dāng)為“殷”者,如錢謙益箋注《杜工部詩》,以及今人馮至、浦江清《杜甫詩選》、蕭滌非主編《杜甫全集校注》卷十三等,則基本上沿襲了周必大《二老堂詩話》中的解釋:“《漢書》有‘朱旗絳天,今杜詩既云‘曾閃朱旗,則是因朱旗絳天,斗色亦赤?!闭J(rèn)為“北斗殷”是指因朱旗閃動(dòng),其勢蔽天,使得北斗亦成殷紅色。從詩意上來看,兩種版本似乎都可以講通,但若綜合具體修辭手法、用典和全詩主題,則“殷”字既與前文的“朱旗”二字相呼應(yīng),其所表現(xiàn)出的軍容盛壯之勢又與詩人此句“以漢喻唐”“遙想先朝的強(qiáng)盛,克敵揚(yáng)威”的意旨更加切合,相較而言,顯然比“閑”字更勝一籌。(關(guān)于“曾閃朱旗北斗殷”一句及《諸將五首》其一全詩的具體含義,可參看程千帆先生《杜甫〈諸將〉詩“曾閃朱旗北斗殷”解》一文。)
此外,據(jù)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二十引《蔡寬夫詩話》曰:
唐人避家諱甚嚴(yán)……杜子美詩一部,未嘗使閑字,獨(dú)一聯(lián)云“見愁汗馬西戎逼,曾閃朱旗北斗閑”一處而已。頃見王侍郎欽臣云:“舊嘗疑此,以謂既不避,則不應(yīng)只犯一字,后于薛樞密向家,得五代時(shí)人故本較之,乃是殷字。”
趙令畤《侯鯖錄》卷七也有相近記載:“曾閃朱旗北斗閑。后見趙仁約說,薛向家本作北斗殷,由是言之,甫不用閑字明矣?!睆堮纭睹鞯离s志》亦曰:
杜甫之父名閑,而甫詩不諱閑。某在館中時(shí),同舍屢論及此。余謂甫天姿篤于忠孝,于父名非不獲已,宜不忍言。試問王仲至討論之,果得其由,大抵本誤也。……仲至家有古寫本杜詩……又《諸將》詩云:“見愁汗馬西戎逼,曾閃朱旗北斗閑。”寫本作殷字,亦有理,語更雄健。
可見,早于北宋的唐五代古本杜詩此句皆作“曾閃朱旗北斗殷”。而對于“避家諱甚嚴(yán)”的唐人,特別是“天姿篤于忠孝”的杜甫來說,也確實(shí)沒有以父名入詩的道理。因此,綜合詩意、版本、情理等多方面因素來看,《諸將五首》其一的原文都應(yīng)以“曾閃朱旗北斗殷”為是。
三
那么,“曾閃朱旗北斗閑”這樣一則異文又是如何產(chǎn)生的呢?如果是傳抄致訛,從字形上來看,“殷”與“閑(閑)”字形殊異(除《諸將五首》其一外,現(xiàn)存杜詩中還有《宴王使君宅題二首》之二、《寒食》《小寒食舟中作》三首詩涉及父諱“閑”字,此三處亦存在異文,且皆為“閑”的形近字,如“闌”“關(guān)”“問”“開”等);從字音上來看,二字雖在《廣韻》中同屬上平二十八“山”韻,但“閑(閑)”為“戶閒切”,“殷”為“烏閑”切(周祖謨《廣韻校本》,中華書局2011年版),讀音也不相同。因此,不太可能是傳抄時(shí)因形近或音近而導(dǎo)致的訛誤。然而值得我們注意的是,《諸將》詩頸聯(lián)“見愁汗馬西戎逼,曾閃朱旗北斗殷”的前一聯(lián)為“昨日玉魚蒙葬地,早時(shí)金碗出人間”,其中“間”與“殷”為相鄰韻腳,如果抄寫時(shí)以一聯(lián)為一行,則二字位置十分接近,而“間(間)”與“閑(閑)”正為形近字,那么,異文“閑”字有沒有可能是在傳抄過程中因誤涉上文“間”字所導(dǎo)致的呢?
筆者認(rèn)為,這種可能性是極大的。據(jù)趙次公《諸將》詩注所言:
(出人間)師民瞻本作出人寰,蓋為后句改北斗閑為北斗間而然矣。……(北斗閑)蔡伯世本改作北斗殷,師民瞻本改作北斗間,蓋皆牽于杜公父名閑,必不使閑字,而以意改耳?!舯倍烽g,則間字語弱,別無含蓄之意,又乃指其所之辭,亦與逼字不敵矣。
雖然趙次公主張?jiān)姰?dāng)作“北斗閑”,但他的注文卻為我們提供了一條非常重要的線索,即宋代確有《諸將》詩頸聯(lián)對句作“曾閃朱旗北斗間”的版本。檢目前可見的諸宋代杜集,除了趙次公所提到的師尹注本外(師尹《杜工部詩注》今佚,但其注多為宋代其他杜詩注本引用,詳見張忠綱《杜集敘錄》,齊魯書社2008年版),并沒有其他杜集作“北斗間”。且正如趙次公所論,“間”字既“語弱,別無含蓄之意”,又與出句“逼”字對仗不工,不太可能是杜詩原文,應(yīng)該正是傳抄時(shí)誤抄了前一聯(lián)的韻腳“間”字所致。其后流傳過程中,又因重韻被人將前一聯(lián)中的“出人間”妄改為“出人寰”。
此外,檢宋刻本《杜工部集》以及清初錢遵王述古堂影宋鈔本《杜工部集》,《諸將》詩的頷聯(lián)對句皆作“早時(shí)金碗出人閒”。其余諸宋本杜集則作“出人間”。按《王力古漢語字典》“間”字條曰:“字本作‘閒……《說文》無間字,間為閒之俗體?!薄伴f”字條亦曰:“中間?!墩撜Z·先進(jìn)》:‘千乘之國,攝乎大國之間?!矗g是閒的俗體字?!币簿褪钦f,表“在……之間”意時(shí),“閒”“間”二字相通,且“閒”為本字。檢宋本《杜工部集》中其他涉及“間”字的詩句,如卷一《贈(zèng)衛(wèi)八處士》“新炊間黃粱”、卷二《彭衙行》“竟日數(shù)里間”、卷七《故右仆射相國張公九齡》“仙鶴下人間”等,“間”字便俱寫作“閒”。而“閒”除了表“中間”意之外,還有另一重釋義為“閑暇”,且表此意時(shí)正與“閑”字相通。因此筆者推測,杜甫《諸將》詩“曾閃朱旗北斗殷”句異文產(chǎn)生的原因,乃是由于末字“殷”誤涉頷聯(lián)韻腳“間(閒)”字,又進(jìn)而在傳抄過程中被寫作了與“閒”相通的“閑”,由此才造成了杜詩研究史上這一爭論不休的公案,而并非如前人所說,是由宋人避諱改字而致。我們?nèi)缬鼫?zhǔn)確地考校杜甫《諸將》詩的原文,并在此基礎(chǔ)上進(jìn)一步辨析其文本內(nèi)涵與版本流變,對上述情況是不應(yīng)忽略的。
[本文為江蘇省高校哲學(xué)社會(huì)科學(xué)研究項(xiàng)目“兩《唐書》文人傳與唐代文學(xué)史建構(gòu)研究”(2019SJA0240)資助成果]
(作者單位: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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