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洲人與韭菜的緣分，是藏在森林里的一份驚喜。陽氣上升時節(jié)，鋪滿去秋落葉的地面，冒出無數(shù)個小精靈，綠茵茵、嫩生生、香噴噴。它們偎依著曾經(jīng)的歲月，散發(fā)出當春的氣息。每個葉片，都凝聚著天地精華，宇宙真氣。

歐洲的野韭菜是漫山遍野的，在樹木半夢半醒的早春，它們以一望無際的綠，摧枯拉朽，喚出新的伊始，新的時令。它們的葉片闊大而肥碩，粗壯而靈動，在清冽的春風里，隨布谷鳥的啼聲，承接擋不住的嶄新生命。

幾百年來，野韭菜一直是歐洲烹飪臺上的寶物。它們或點綴各類肉湯，或當沙拉被直接生食，或被打成醬末拌進土豆泥，或添加巴馬干酪、松子、橄欖油和胡椒鹽巴等，被腌制成鮮美可口的韭菜醬，抹在面包上食用。和平歲月里，野韭菜是餐桌上的一份奢侈，可有可無。但在戰(zhàn)火連綿的年代，它們卻是不可或缺的救命菜。

二戰(zhàn)結(jié)束前，惡魔附身的德奧兩國，滿目瘡痍，工業(yè)和農(nóng)業(yè)都衰敗不堪。嚴寒和饑餓，成了每個人的死亡詛咒。物資的極度匱乏，迫使納粹政府實行配給制，這些物資包括食物、衣服、供熱和日常用品等。最后，連二手的鞋底和不合腰圍的皮帶，也成了配給品。尤其是1945年冬季，端上桌的食物，基本上都是野菜，比如酸模和橡樹面湯。面包里揉進木糠，造成錯覺，因為這樣嚼起來，需要雙倍時間。取熱用的木材，是公園里的樹，自家的書，甚至像德國班貝格那樣，用城市劇院里的木地板。開車必需的燃料，也越來越多地取自家里的木炭。當時有個荒誕不經(jīng)的宣傳口號：“1米長的碎木，可以開車行駛750公里。”

在饑餓難忍的日子里，春天來了。大自然以鋪天蓋地的野韭菜，毫無保留地饋贈給可憐的人類。滿眼的綠色，拯救了多少人的生命。在這場大自然的拯救行動中，蒲公英也功不可沒。其實，豈止野韭菜和蒲公英，從前的歐洲，黎屬類可食野草，薔薇科旋果蚊子草，開出藍粉白各色花朵的琉璃苣，還有俗稱為“草地紐扣”的傘形科野茴芹等，都是可食的珍寶，是老一輩歐洲人耳熟能詳?shù)暮脰|西。在艱難的日子里，這些歐洲植物曾被積極加工利用，比如以蕁麻制湯，將黎草替代菠菜等。

今天的年輕一代，對路邊或者山道旁的野花野草，已毫無感情，熟視無睹。這些大自然的珍品，已漸漸被人遺忘。事實上，今人即便了解它們，大約也會聳聳肩，一走了之，認為它們不過是窮人果腹的食物。當今被熱捧的野菜，是一些香料類植物，諸如羅勒、薄荷、百里香和迷迭香。它們令人心醉神迷的香氣，把很多其他大自然珍品，逼進了厚厚的陰影。

但野韭菜，從來沒有被遺忘過。半個多世紀以來，歐洲一直沐浴在和平的陽光下。無論是德國萊比錫，還是奧地利維也納，每逢陽歷4月，各地森林里都會隱現(xiàn)小鹿般出沒的人影。滿心歡喜的人們，一頭扎進林中的綠色海洋，在地毯般的韭菜地，與大自然身心合一。

在我的維也納居所不遠處，是一個偌大的森林公園。春天，那兒的山坡上盛開著燦爛的歐洲杜鵑花，更長滿了無邊無垠的闊葉野韭菜。今年2月下旬的一天，我前往公園的林中散步，無意間發(fā)現(xiàn)撒滿金黃色落葉的地面，竟已探出一個個細小的綠芽頭兒，那是韭菜的嫩苗啊，它們?nèi)绱似炔患按匚{著春的氣息！這份驚喜，想必讓很多人充滿期待，日復一日地期待，期待野韭菜茁壯成長。3月中旬，奧地利因新冠肺炎疫情而實施禁足令。而那些有口福的人們，已在此之前品嘗到今年的春鮮。是蒼天有眼，料事如神？

每次去森林里采摘野韭菜，看見本地人之外，總少不了三三兩兩的中國同胞。本地人提著一個小籃子，同胞們拎著一個大口袋。有一次，一位維也納老太太見我也在采摘韭菜，便笑瞇瞇地問：“你們怎么吃韭菜？”我說：“包餃子吃，炒雞蛋吃，或者做韭菜花醬。”她睜大眼睛，“什么？吃韭菜花？”

是的，到了5月份，一棵棵韭菜頂起一個個可愛的白色花球。那時的春風，已在百花的熏香里，溫煦醉人。韭菜花，也隨著芬芳時節(jié)的到來，悄然綻放。這個時節(jié)，在林中采摘野韭菜者，已不見本地人，因為歐洲人不做韭菜花的文章，唯有中國人，興致勃勃地穿行于花海，一把把采擷云一般輕盈的韭菜花，拎回家，洗凈，搬出石磨，用心研磨，加上鹽巴，置入罐內(nèi)，封以老酒，合蓋存于冰箱，遐想一罐醉人的韭菜花醬。

熱愛食療的中國人，是熱愛韭菜的。中醫(yī)認為，百合科的韭菜，性味辛、甘、溫，全草入藥，具壯陽、健胃、提神、止汗和固澀等功效，還可外用治跌打損傷、瘀血腫痛和外傷出血等。有趣的是，歐洲人同樣重視韭菜的功效。傳統(tǒng)歐洲醫(yī)學的說法是，野韭菜是天然草藥，具有殺菌作用，可助腸胃消化，清洗血管，降壓降脂，加快人體新陳代謝速度，韭菜精油還利于呼吸道和肝腎。對于老一輩歐洲人而言，野韭菜制品是家中常備物。為了能夠整年食用，歐洲人把春天的新鮮野韭菜分袋扎好，藏于冰柜，或把韭菜葉制成可口的韭菜醬，放在密封的果醬瓶里保存。

歐洲人的韭菜緣，是很深的。野韭菜的妙處，也被編進了童話。老一輩歐洲人代代相傳的一個經(jīng)典故事，叫作《小熊下凡后》。讓我以這個可愛的故事，結(jié)束此文吧！

從前，天上大帳篷里有一個小熊星座和一個大熊星座，分別住著小熊和大熊。一天，小熊左看看右看看，不見一個玩伴，甚感無聊。它忽然靈機一動，趁大熊不在意，悄悄溜出了帳篷，一路下行，來到凡間，想看看那兒有什么好玩的。

可它很快就失望了。放眼望去，它只能看到無邊無際的森林。到處都是巨樹和灌木叢，哪來的玩伴？小熊漫無目的地在森林里游蕩了一陣子，突然感到肚子咕嚕嚕地叫喚起來，伴隨著令人不快的絞痛。它很奇怪：這是什么情況？在天上時，可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覺。當然，在天上生活，它也從來沒有吃得圓鼓鼓的肚皮和長得油亮亮的皮毛。

此時，小熊的肚子叫得更響了，簡直如雷貫耳。它很快就受不了了，心想夠了，我還是趕緊造一朵云彩，把自己托回天上，找大熊去玩吧。

然而，它發(fā)現(xiàn)自己渾身無力，完不成這項任務。它掙扎著，可越掙扎，越無力。最終，它全身掙扎成一團，像球一樣，在林中一條小溪旁的灌木叢下，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恰巧，印第安小女孩阿努珂走過。那片森林，離她的部落不遠。她是個熱愛大自然的女孩，最愛采摘野地里的草藥，去給動物們治病。事實上，她已經(jīng)是遐邇聞名的小神醫(yī)了。

這是春天的一個日子，阿努珂來到森林里，采摘帶有蒜香味兒的野菜。她知道動物們吃了它，就會從漫長的冬季里恢復精力，并且長出一身亮麗的皮毛。部落里的女子們還會用這種野菜，做出鮮美無比的濃湯。香氣撲鼻的濃湯啊，阿努珂一想，就快醉了。

阿努珂走著，想著，一不小心，竟被熊掌絆了一跤。她回頭一看，呀，一只沉睡的小熊。“天哪，你是誰，小小熊？你看上去好疲憊?！毙⌒芫従彽乇犻_眼，并不驚訝地看著小女孩，卻無力說話?！皠e擔心，小熊，你有勁自己吃這個嗎？吃一片吧，它會讓你滿身是勁?！卑⑴鎻氖掷锏囊话丫虏巳~里選出一片，小心翼翼地舉到小熊嘴邊。

面對女孩兒的友善，小熊即刻對她產(chǎn)生了好感。它信任地張開嘴，慢慢咀嚼起那片經(jīng)受過陽光雨露潤澤的韭菜葉。就這樣，它一片接著一片，很快吃完了阿努珂手里的那把韭菜?？粗^續(xù)采摘韭菜的背影，小熊突然感覺自己的肚子不餓了，身上也開始充滿能量。

這時，不遠處傳來一幫男人的說話聲。警覺的阿努珂奔回來，焦急地對小熊說：“獵人們來了！你媽媽在哪兒？或者，你可以和同伴一起逃走嗎？不管怎樣，你要趕緊離開！要不然，那些獵人會把你的皮毛沿著耳朵撕下來?！?/p>

小熊點點頭，說：“我送你一件禮物吧?！泵偷?，阿努珂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心里有了個熊掌。她驚訝極了，抬頭再看，小熊已經(jīng)不見了。獨自站在森林里的阿努珂，一邊納悶，一邊感覺身心起著某種奇妙的變化，某種難以名狀的力量，在賦予她更強的穿透力，讓她的眼睛更能識別各種草藥和它們的藥性。她若有所悟地自言自語道：“這個熊掌，我要把它當作護身符?！?/p>

看見平安回來的小熊，天上的大熊心花怒放。小熊不僅回來了，還皮毛油亮。聽完小熊的講述，大熊感激地說，它要以雙倍的瑞祥仙氣，給那救命野菜雙倍的治愈能量。從此，野韭菜更多了一份神奇魔力，成為人間至愛。它不僅被冠以“熊菜”的美名，還在烹飪書里，有著不可小覷的地位。

2020年6月23日完成于維也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