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建明
母親今年已經(jīng)八十又五,身體還算硬朗。身在京城的兒子很慚愧,一直沒能給個舒適一點(diǎn)的地方容她老人家安度晚年,所以母親一直在我江蘇老家妹妹那里居住。
從妹妹家到我何氏老宅居,約有四五里路,如果是現(xiàn)在的我,要走這么一趟,頗感腿累,所以一般回家總是由妹妹用車接送。但母親不,她堅持自己走,十幾年如初。她八十多歲后,我們幾個子女都站出來反對母親再靠雙腿走回家了。母親提出要輛電瓶車,妹妹拗不過老人家,便給她配買了一輛。
一個八十多歲的老人,騎著頗有些“奔馳”之速的電瓶車穿街行路,其實挺危險的?,F(xiàn)在路上“野蠻車”太多,“實習(xí)司機(jī)”更不講路規(guī),所以我一直很擔(dān)心母親,可她總回答“沒事”。有一次回老家時她甚至讓我坐她的車,嚇得我當(dāng)場就想掉頭往北京趕……母親就是這樣一位“任性”者。當(dāng)我和家人勸她“這么大年紀(jì)再不能騎這樣的車”時,她總是固執(zhí)地說她年輕時如何健步如飛地帶領(lǐng)同齡婦女們響應(yīng)毛主席號召去“戰(zhàn)天斗地奪豐收”的。
唯一可以制止老太太行為的,就是由我這個兒子帶她到北京來住——這可以絕了她再騎電瓶車的可能。
母親極不情愿來到北京,一則我不能提供像老宅基那樣寬敞而又有那么多自然風(fēng)物簇?fù)碇木幼…h(huán)境,二則因為單位分配的房子一直沒到位,我長期在外租房居住,條件極其有限。母親雖內(nèi)心不悅,但經(jīng)妹妹和姐姐總以“老了就得跟兒子過”的話,來影響和迷惑年邁母親的“認(rèn)識觀”。最要命的是,南方生活慣的母親怎么也不習(xí)慣北方生活,冬天嫌屋里的暖氣太熱,夏天又嫌房子里太悶。住高樓,母親說一開窗往外看就頭暈……于是我這三五年中至少搬了四五個地方。
搬多后總算發(fā)現(xiàn):老人家竟然勉強(qiáng)也能安頓了!真的不易。
但很快發(fā)現(xiàn),母親又有新問題:每每好不容易動員她來一次北京,可用不了一兩個月,她就坐立不安,整天日不思食,愁眉苦臉。開始我以為是照顧不周,吃的東西不舒服,于是千方百計改換方法,尋找周邊所有好吃的飯店?!安蝗ゲ蝗ィ 蹦赣H一聽要到外面吃飯店,使勁擺手。
“那你到底想吃點(diǎn)什么嘛。”我有些煩了。
“啥都不吃,在家泡點(diǎn)白粥就行?!蹦赣H陰著臉說。
“你這一輩子就粥、粥、粥……你知道我有糖尿病最不能喝粥嗎?”我的聲調(diào)高了。
母親一聽便會緊張地站起身:“那、那就隨便弄點(diǎn)啥吃就行。以你為主……”
我再也沒轍了,只能嘆氣。
這時母親會在一邊嘆更多的氣,甚至偷偷抹淚……當(dāng)看到這一幕時,我的心又徹底軟了,并自責(zé)起來:老人家辛苦一輩子,與父親一起白手拉扯大三個兒女,才到你這個兒子身邊“享福”幾天?
怎么辦呢?愁得比我寫一部書還難!
看著獨(dú)自坐在黑暗中看著無聲電視的蒼老的母親,我的心時常發(fā)顫——內(nèi)疚與無奈:為了讓寫書的兒子安靜,母親看電視從不打開聲音;年輕時因勞動過度她患了一種怪病,眼睛不能長時間見燈光……
得想盡辦法讓母親過得比較舒服些。如此強(qiáng)烈的愿望總在我心頭涌動。
于是,我不斷搬家、換地方,好讓母親有種新鮮感;于是,我每每出差不在家時,找學(xué)生、找熟人來陪她聊天做好吃的;于是,我甚至極力“挖掘”沒有任何愛好的母親的愛好……但最后都不成功。母親仍然愁多于樂,神情很是憂悶。
“媽,你到底哪個地方不舒服,說出來嘛!你就我一個兒子,有啥非得憋在心頭呀!”我真急了。
母親緊張地睜大眼睛,很無辜地看著我,連忙說:“沒有!沒有不舒服的,很好。都好……”
聽她的話,我有種徹底敗陣的感覺!
母親見我坐在書房里久久不樂,便過來默默地站在門邊,欲言又止。
“媽,啥事你只管說嘛!”我趕忙問。
“我、我想回家……”她說,很是膽怯。“是我這里不如妹妹家?是她照顧得比我周全?”我十分沮喪?!安皇堑?,不是的!”母親連忙糾正?!澳菫樯叮俊蔽业哪抗庵币暷赣H的眼睛。
母親那雙憂傷的眼睛垂下……稍后,她說:住在你妹妹家,平常隔三差五都要回一趟“老房子”去?!澳瞧品孔佑心敲粗档媚惴挪幌滦牡模俊蔽遗幻靼?。母親搖搖頭,說:“你不懂的?!?/p>
我不懂?母親的話刺了我的自尊心。是我真的不懂?噢——還真是我的不是呀!我突然明白了:母親是在惦記魂留家中的父親,因為父親去世后的骨灰盒一直放在家里。
明白過來后,我再無理由將母親“扣”在京城,只得“放行”。
一聽說可以回老家了,母親的精神立即倍增,每天至少要翻三次日歷,而且時常在獨(dú)自掰手指數(shù)日子。
“你一直惦記著家里的老房子,現(xiàn)在還能住人嗎?”我漫不經(jīng)心地問母親。那老宅基對我來說,似乎早已是一件與我沒有多少關(guān)系的文物了?!昂弥?!與你第一次從北京回家時一模一樣……”母親一聽我提老房子,聲音都不一樣,脆而有力。
我暗笑。
母親心頭惦記的那棟老房子,就是我出生時的老宅。最早時,是爺爺手上留下來的一排五開間平房。上世紀(jì)九十年代,父親與我共同合力花了十來萬元錢,翻蓋而成如今的這棟兩層小樓。環(huán)境不錯,獨(dú)聳于四周圍墻中間,上下各四間并有廊廳。小樓建好后,記得帶孩子回鄉(xiāng)在這棟小樓里住過幾次。十年前父親去世后就再沒有在此過夜。妹妹告訴我,母親也在父親去世后就搬到了她家住。我能理解,讓母親一個人獨(dú)守老宅,頗為寂寞和冷清,尤其是父親生前就囑言不愿去墓地,所以他的骨灰盒一直放置在家。母親選擇住妹妹家是有道理的,開廠的妹妹家里條件好,給母親的居室安排得舒舒服服,冬暖夏涼,五星級水平。盡管如此,我知道,母親卻每隔三兩天都要往老宅去一次,且回去一次就是一整天。
“又沒人住了,你回去有啥可忙乎的?”我聽說后,便問母親?!澳悴欢?。”每每這時,母親總是朝我搖搖頭,半笑的臉上是一雙憂郁的眼睛。我不再說話了,知道她舍不得父親的靈魂獨(dú)守老宅……
如此年復(fù)一年。母親年至八十,我便一次次勸阻她:“你還開著電瓶車來回,實在叫人擔(dān)心,以后別總回老房子去了吧!”
每每此時,母親依然睜著那雙憂郁的眼睛,搖頭說:“你不懂……”
我真的不懂啊?幾次我想沖她說:你兒子都幾十歲了,大小也是個人物,怎么就不懂呢?你那點(diǎn)心事,不就是舍不得父親,感到孤獨(dú)唄!但我沒有把這話說出來。
今年中秋節(jié),是我父親去世十周年的祭日,我必須回去祭奠一下。趕上那天在上海有個文學(xué)活動,回到老家已是當(dāng)晚六七點(diǎn),天全黑了。因為第二天又要回京開會,所以只能晚上趕回老宅去祭奠一下父親。
“天太黑了,還去嗎?”姐姐妹妹勸我,并說她們在我回家之前已經(jīng)舉行了一個小規(guī)模的祭奠儀式。“要去,做兒子的已經(jīng)很不孝了,今天是父親十周年祭日,兒子一定要給老爹點(diǎn)支煙、上把香……”我堅持道。
我看母親對我的話是滿意的,見她隨手從桌上拿了一個手電筒,對我說:“走吧!”
姐姐和妹妹說用車送,母親堅持說要走回去。這讓我有些感動,因為她的提議正合我意!離家四十年,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靠雙腿回老宅了。
故鄉(xiāng)的小道盡管都變成了柏油馬路,但走在那條熟悉的路上,即使夜色早已籠罩大地,但我依然能清晰地說出每一段路旁住戶的名字。這大概是童年留下的一份“永不褪色”的鄉(xiāng)愁吧!個別說錯時,母親則在一旁指出,然后告訴我某某已經(jīng)不在了、某某全家搬到城里去了,云云。從她的嘴里,我深切地感到歲月如此無情,許多比我年輕的熟人已逝,還有些則或病或災(zāi),生平坎坷。世道便是如此凄苦呵!
當(dāng)然,一路上,我的腦海里浮現(xiàn)最多的莫過于自己家的那塊老宅基……
這塊由爺爺與奶奶、父親與母親靠汗水耕耘和歲月積累出來的家園:前后有六七十米,四周是圍墻。與其他蘇南獨(dú)棟宅基一樣,宅前是一條我小時候游泳玩水的小河,宅后是一片郁郁郁蔥蔥的竹林和父親種下的十幾棵高高的松樹,那松樹幾年前就長得比屋頂還要高。關(guān)于這些松樹,我曾與父親有過爭執(zhí)。應(yīng)該是在小樓剛建時,父親當(dāng)時身體很好,他提出砍掉一片竹園,換種成樹。我聽說后表示不同意,說:竹林多富有詩意!父親搖頭,說:竹子不實用,且一刮大風(fēng),竹竿容易把瓦片打碎,造成漏雨,“干脆不留竹園!”我立即表示反對,覺得父親沒文化、沒品位,但家里的事是他說了算,我只是說說而已,幾年不回一次老宅,在京城哪管得了老家那點(diǎn)事兒。父親如愿地按他的設(shè)計將宅基建設(shè)成現(xiàn)在這個樣:前面的圍墻與小河之間,種了一個“口”字型花圃,圍墻內(nèi)的房屋南側(cè),是一片桂花樹和梨樹。后院是松樹林與并不多的一片竹園,主宅小樓與廚房中間有三十多平方米,另有一個小花園……主樓上下各四間,兒子一家在上,父親與母親在樓下住。后來因為我極少回去,所以提出讓老兩口搬到樓上?!皹巧喜晒夂茫栍帜苷盏街髋P室與客廳,你們住吧,空著也是空著,何必呢!”我覺得父母太注重風(fēng)俗了——兒子成家后,老一輩就得讓出最好的房子,好像“交班”似的?!澳遣缓?,是你的房間就永遠(yuǎn)是你的房間,不能動?!睕]想到母親特別堅持,父親也這么說。
在這事上,我發(fā)現(xiàn)根本說不通父母,于是每回臨離家時,我就做個鬼臉,沖他們說:反正我在北京也看不到,你們就睡我的房間嘛……
但事后發(fā)現(xiàn),他們從來也沒有睡過兒子的主臥,甚至連我第一次帶著孩子回家住過的啥床鋪、啥被子和用過的所有東西,無一不整整齊齊地放在應(yīng)該放的位置,并如此年復(fù)一年地擺放在那里,等待我的下一次回家,而我知道,這些事都是母親做的。
在父親活著的時候,老兩口做的這些事,每每回家我看到這光景,甚至?xí)靶Ω改复笕耍耗銈円蔡腊辶税伞?/p>
父母不言,也不改初心,在此事上顯得特別“固執(zhí)”。
我只能苦笑,但內(nèi)心十分感激老兩口。
十年前父親患絕癥,發(fā)病當(dāng)年便永遠(yuǎn)地離開了我們。沒有了父親的家,再豪大壯觀的院庭也會倒塌。此后的我也不再像以前那樣愿意每年回到這座圍墻內(nèi)的小樓里。母親一人獨(dú)守這空蕩蕩的房子也不合適,妹妹便將她接到自己的家住。
日子就這樣過來。
然而,母親雖住女兒家,卻總是隔三差五地要回老宅去。每次回去,都要呆上一整天。開始妹妹告訴我母親的這種情況后,我就打電話勸母親,說別跑來跑去了,家里已經(jīng)沒人,也沒啥事值得做的,你就踏踏實實在妹妹家好吃好喝,活上二百歲!這些話既是寬慰母親,其實也是我們做子女的真心話。
“她不聽的!該回去的時候,從來不落下,風(fēng)雨無阻!”妹妹經(jīng)常在電話里告訴我。
聽多了,有時我就會假裝很生氣的樣,在電話里“責(zé)令”母親不能再沒完沒了地往老宅基走了,尤其是不讓她開那“碰碰車”(后來改成電瓶車)。但母親根本聽不進(jìn)去我們的話,依舊我行我素。
……夜幕的暗淡燈光下,隨母親跚跚而行在故鄉(xiāng)的小路上,觀現(xiàn)憶往,別有一番滋味和感慨。
到了。到了我自己家的院子。
母親掏出鑰匙,很用力地將“鐵將軍”拉開——那大門很重,母親用力時整個身子都往上“跳”了一下,有點(diǎn)“全力以赴”。我暗暗心痛,忙伸手幫忙,卻被母親阻止:“你挪不動的!”她的話,其實更讓我心痛,我一個大男人挪不動,你一個八十五六歲的老太太怎么能挪得動呀!
想到母親每一次獨(dú)自回老宅時那“全力以赴”的情形,我的眼睛已經(jīng)濕了……
“這么香啊!是桂花飄香??!”不曾想到,剛踏進(jìn)院子,迎面直撲而來的一片甜甜的香味,簡直讓我即刻置身于一個芳菲庭院之中。
太香太醉人了!
“都是我們家的桂花樹!你來看看……”母親一邊驕傲地說著,一邊領(lǐng)我到院子南側(cè)的那片桂花樹旁。
“天哪,這桂花樹長得太盛了啊!你看看,樹葉都快流油似的。”借著手電光,我為兩排密密銜接而列的桂花樹長得那樣旺盛而吃驚。自然,這樣的樹上開出的桂花肯定芳香十里。
“好香、好香??!”我把鼻子和臉都貼在桂花枝叢中,盡情地吸吮著……母親則在一旁幸福和滿足地微笑著看著她的兒子。
那一刻,我感覺自己的家比世界任何地方都好。
“到后院去看看?!蹦赣H挪動著她那一高一低的步子——我猛然發(fā)現(xiàn)老人家的脊梁怎么變成那么明顯的“S”形了?。?/p>
我嗓子口猛地“噎”住一口氣,兩行淚水順著臉頰而流,于是趕緊用手抹去。
“這幾棵柿子樹熟透了,也沒有人吃。你看看……”母親用手電照了照幾棵掛滿小燈籠似的柿子樹,又讓我看樹底下掉落了一地的果子,惋惜道。
“我吃我吃!”我忙不迭地又是撿又是摘地弄柿子吃,但怎么也吃不過來,反倒弄得滿嘴黏糊糊的。
母親笑得合不攏嘴。
轉(zhuǎn)身看去,是那片高高聳立在小樓身邊的松樹林。它們像我的家丁一樣,默默地忠守著自己的崗位,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在此為我守護(hù)家園……
我不由仰起頭,懷著感激之情,默默佇立數(shù)秒,向這些衛(wèi)士致敬。
看完前后院的花木果樹,母親帶我進(jìn)屋。
母子倆事先沒說一句話,卻不約而同地進(jìn)了樓下后一間放置我父親骨灰和遺像的房間——
“阿爹,小明回來看你了!”父親依然含笑地看著我們,只是那笑一直凝固的——那是他相片上的表情。我面對著他,心頭說出了這一句話,也是每一次回家首先要說的話。呵,十年了,僅僅是一轉(zhuǎn)眼的工夫!那一年,我?guī)е行拷淮娜ゲ稍L華西村吳仁寶的任務(wù),順道趕回家看望病入膏肓的父親,當(dāng)時他無力地朝我揮揮手,說:你的事不能耽誤,快去寫吧。吳仁寶是我熟人,我們都是干出來的……這一年,父親就走了。七年后,他的熟人吳仁寶也走了。
三鞠躬后,我為父親點(diǎn)上一支香煙,再插上一把母親點(diǎn)燃的香放在祭臺上……望著父親的面龐,我忍不住淚流滿面,實在有些剎不住。我想告訴父親:兒子幾十年在外,努力工作,勤奮寫作,沒有干過對不起別人的事,但為什么不三不四的人總不絕?為什么這個世界變得越來越弄不明白?我也想告訴父親:我累了,煩了,我想回到你身邊,回到故鄉(xiāng)來……
我感覺父親在說:你應(yīng)該回來了!這里的家才是你最安穩(wěn)的地方。
我無法不哽咽,像少時在外受了委屈后回到家一樣。
“走,看看你的房間?!蹦赣H以為我太思念父親才如此傷感,便一把拉我上樓。
其實從進(jìn)門的第一眼,我已經(jīng)注意到:所有的房間內(nèi),無論是墻,還是地,無論是桌子椅子,還是沙發(fā),甚至電話機(jī),都與我以前在家里看到的一模一樣地放在原位,且整齊而潔凈。母親是個愛干凈又閑不住的人,從地磚到廁所和洗澡池,都擦得光潔閃亮,好像天天有人用似的。而我知道,即使是母親,也基本不用這些家什近十來年了!
“還這么干凈?。∈悄憬?jīng)常擦洗的?”我不得不驚嘆眼前的一切,便如此問母親。
母親含笑道:“我隔三差五回家就干這些事,把所有的地方都擦一遍……不要讓你爹感覺沒人理會他了,也好等你們回來看著舒服?!?/p>
真是悠悠慈母心呵!我這才明白母親為何隔三差五要回一趟這座老宅來,一則是想讓魂在家中的父親不孤獨(dú),二則等著我們兒孫回來看著不嫌棄。為這,她十年如一日!
母親最后把我領(lǐng)進(jìn)我的房間,這是我最熟悉而又已經(jīng)陌生了的地方:
一張寬寬的床上,上面蓋著的是我熟悉而陌生的黑底花被面,與窗簾的布色一致,使整個房間顯得素雅溫馨。被子的夾里是土布,那土布是母親和姐姐親手織的,摸上去盡管有些粗糙,但它令我腦海里立即閃出當(dāng)年母親與姐姐在織布機(jī)上日夜穿梭的情景……
床邊是一排梳頭柜,也叫書桌。書桌上面是我熟悉而陌生的鏡框與相框。相框內(nèi)是父母引以為自豪的他們的兒子在部隊時當(dāng)兵、當(dāng)軍官的照片,以及我與他們一起的合影。那個時候,我們?nèi)胰硕嗝葱腋?,好像有我這個當(dāng)小連級干部的軍官就知足了!
“看,里面全是你的書……”母親拉開一個個抽屜,讓我看。
嘿,竟然全是我前二三十年中每次帶回的一些雜志和書籍!令我意外驚喜的是,它們多數(shù)是我早期的作品,有的我早以為遺失了的。
“好多人來要這些書,我都沒給他們。”母親頗為得意道?!罢嬉x謝你。這些書我在北京根本找不到了,很寶貴的?!蔽艺f?!爸??!蹦赣H一邊嘴里嘀咕著,一邊弓著腰,開始翻箱倒柜?!斑@是你的襯衣,沒穿兩次?!薄斑@是棉衣,那年你冬天回家,特意給你縫的。”“看,這是你爹讓你從部隊拿回來的解放鞋,還是新的,他沒來得及穿……”
“還有……”母親已經(jīng)從衣柜里搬出一大堆衣物放在床上和旁邊的沙發(fā)椅上,還在不停地往外搬……
簡直不可思議!快二三十年了,母親竟然一件不少地將我曾經(jīng)用過和我孩子用過的衣物,一樣一樣地保存得如此完整、完好?。?/p>
“你看這個……”母親從一個包袱里拿出一個我熟悉而陌生的暖水袋,說:“還記得那一年你們第一次春節(jié)回家,遇上特別冷的天,外面又下著雪,刮著北風(fēng),我給小孫女買的這個暖水袋嗎?”
“記得!怎么不記得呢!”我一把抓過暖水袋,摸了又摸,眼睛很快模糊了……我清楚地記得,那一年冬天,我?guī)畠夯丶姨酵隣敔斈棠?,遇上特別寒冷的天氣。南方?jīng)]有暖氣,屋子里跟冰窖似的,當(dāng)晚女兒就凍得不輕。她奶奶急得直跺腳,半夜打著手電去鎮(zhèn)上敲商店門,硬是讓人家賣給她一個暖水袋——就是我現(xiàn)在拿在手上的這“保溫器”。不想回途上,雪路很滑,母親連摔了好幾跤,臥床幾天后方康復(fù)。
“倒上熱水還能用。啥時你帶我孫兒們回來?”母親順勢拿過暖水袋,然后認(rèn)真地看著我,問。
“嗯……他們肯定會回來看你的?!蔽沂謨?nèi)疚地說,不想母親的臉頓時像菊花一樣綻開。“他們都回來你也不用擔(dān)心,我這里啥都有……”母親像變戲法似的,又從柜子里拿出兩個暖水袋,還有電熱毯、銅熱爐和夏天用的涼席、毛巾被、竹扇……一年四季所用物品,應(yīng)有盡有?!皨?,這些東西有的過去都用過了,你怎么到現(xiàn)在還放著呢?”看著堆積如山的眼前這些熟悉而陌生的用品,我的嘴吃驚地張著不知說啥好。幾十年了,母親竟然把它們保管到現(xiàn)在,而且件件如初。我有些弄不懂。
“你不懂?!蹦赣H又一個“你不懂”后,喃喃道:“你們要回來,這些都能用上?!蹦┖螅戳宋乙谎?,似乎明白我想說什么,便道:“你不要嫌棄它們,我每年春夏秋冬四季都要拿出來曬幾回,不會壞的。你摸摸……”
母親抱過一床棉被和床單,放在我手上。
是,柔軟軟的,綿溫溫的,像剛從太陽底下收進(jìn)屋似的……我頓覺有一股巨大的熱流涌進(jìn)我身,然后融入血液,一直暖到心窩。
“媽,你太好了!”我的雙腿不自然地軟了下來,本想跪下給母親磕三個頭,又怕嚇著她。于是只好掏出手機(jī),對她說:“你坐在床上,我給你拍張照?!?/p>
母親沒有坐,只是立在床邊。
“咔嚓”一聲之后,再看看母親的照片,我發(fā)現(xiàn)她身后的一切景物,皆是我二十多年前所見到的一模一樣,它們還在原來的位置,原來的色彩,絲毫未變。而且整個房間里,依舊是我熟悉的那種溫馨、平和與小康的氣息……
呵,我終于明白了,終于明白了母親為什么總不舍這老宅基,除了對亡夫的那份惦記外,她是在等待和企盼我何家的后人來傳承她堅守了幾十年的這個家園,盡管她沒有在她兒子面前提出過這樣的要求,然而母親用自己默默不言的行動,告訴了我這件事。
就在這天晚上,我異常莊重地對母親說:媽,我現(xiàn)在懂了。
母親驚詫地看著我:“你懂啥了?”
我說:“明年我就回家來!”
母親有些不安地笑了。這時,她的雙眼閃著淚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