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白
天色從河對岸灰暗過來。泊在岸邊的木船上,有人淘米,有人洗菜,有小孩哭,有喝酒和爭吵的聲響。有人往岸上提東西,有人沖江心使勁吆喝。
河灘上石子無數(shù)。隨手往水中摸一塊,搓洗兩下,滿身泥塵的石子,頓時變得光滑和舒適。恰好有一道光線照在石子上,閃出奶黃的光。
然后,把它放回河水中。
它們躺下,不知又要躺幾千幾萬年。
轉(zhuǎn)過將倒未倒的泥磚墻,就看到她,扶著破舊的木門,張望。
淺灰色上衣。深灰色褲子。疏于整理的深灰色頭發(fā)。頭發(fā)掠過前額,遮掩著眼睛。她的手,少有的粗大,有些不知所措。她身后擺放著諸多無序的雜物:扎竹排剩下的竹子、舊鍋、柴草、碎磚、藤椅、塑料薄膜、木桶……
好像早就知道我們會經(jīng)過這里,突然相遇,她看起來沒有一點詫異。她樹皮一樣的臉,正漸漸舒展。她石刻似的嘴在說話,但聽不清。她朦朧的眼睛里,有一種東西融化、流動。
我朝她按下快門。
我們一起,站成了眼前的世界。
墻角,堆放著四層灰白老瓦:每片顏色深淺不一,弧度、大小、完整程度,卻接近。
瓦堆最上一層,擱著三只泥黃色的甕。兩只大的,一只小的。大的倒立,小的側(cè)臥。一株羊齒植物從側(cè)臥的小甕口探出。更多柔細的垂絲,自屋頂掛下,輕輕搖晃,綠得耀眼。幾塊巴掌大的石頭,東一塊,西一塊,擱在瓦堆上,和貼著青磚墻脆生生站著的蝴蝶蘭一起,保守著某種秘密。
夜深后,星辰稀少,彎月漸升。
小鎮(zhèn)的老房子,坐在漆黑的淡然里,像一群靠在一起聽風(fēng)的老人,順應(yīng)天理又相忘于江湖。
除河水流淌,蟲蟻吱吱,天地間,好像再也沒有別的聲音了。
入夜之后,沿著黔江往前走
話別夕陽,是我們的宿命。
短暫黃昏鋪造成的黑夜之路上,茫茫宇宙中的星球,像撒落的眼淚,既澎湃,又寂寥;人間煙火彌漫,此處有風(fēng),彼處起霧;一個人的腦袋扛在另一個人的肩膀上,緩緩而行;靈魂和河流一樣,古老。
它們有時千山萬眾,有時孤單只影;有時成熟,有時幼稚;有時青綠,有時枯黃。
在它們的注視中,我看到自己側(cè)身進入黑暗,像一棵低矮的老樹,嫩葉如發(fā),忘命飄舞!
夏日午后,漓江邊,蜻蜓飛臨
那些翅膀,停留在江水之上。
它們的美漸次開放。它們的美,在黃昏余暉中,不動聲色,微微搖晃。
還來不及接受這濃重的美,夜色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覆蓋下來了。
夜色慵懶、迷茫,但決絕。
我想象蜻蜓的飛翔,是夜色的腳步、卑微的身影、血脈的流向和呼喊。
是夜色青煙般的彌漫和消散,如終將消逝于時光中的容顏。
江水邊,五顆石子
桌子上的五枚石子,井然有序,像一朵花的五瓣。
多年來,我喜歡把這些小東西,安排在一起。我自以為是地想象它們也在尋找這樣的機會——
五個腳丫,一腳深,一腳淺,終于穿過恍惚,聚到了一起。
但是,左江水,很快帶走了我搖晃的猜想。
取而代之的是江面上那些流動,動里的靜,長短不一的閃爍,江邊停留的人,以及去向不明的雷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