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秀林
前段時間有個電子書網(wǎng)站做廣告,把電影和原著小說對比,凡是刪減部分,就用馬克筆在書上狠狠涂黑,意思是:看看你們錯過了多少!
效果還挺觸目,但不見得真能促進閱讀。現(xiàn)在的時間寶貴,大家習慣了“快捷”(酒店、鍵盤)、“濃縮”(咖啡、橙汁)、“高速”(公路、下載),有工夫欣賞慢動作的,除了老年人打太極,大概就剩下我們這些專門從業(yè)者。更何況,電影刪掉的部分,可能是關(guān)節(jié),也可能只是邊角料。反過來,這個廣告恰恰在說:看看小說里有多少廢話!
小說和電影當然無法取代彼此。導演伍迪·艾倫說他上了個速讀班,二十分鐘讀完《戰(zhàn)爭與和平》,只知道了“這本書說的是俄國的事”。俄國人自己拍的《戰(zhàn)爭與和平》也要六個小時之久,可見文學改編也是吃力不討好,所以很多導演寧愿自己寫劇本。即便如此,文學還是在電影改編的過程中表現(xiàn)得缺乏安全感,我們不難聽到這樣的論調(diào):某某小說永遠無法改編成電影。這是個否定句,表達的卻是一種極度的肯定——肯定這個小說寫得好,以至于沒有電影敢打它的主意。
說這話的心情也可以理解,多數(shù)情況下,改編確實是“速讀”,劇本化的過程往往把枝枝蔓蔓全都剪掉了,只留下主干,也就是那個故事。而同樣是講故事,小說用文字描述畫面和聲音,電影直接呈現(xiàn)畫面和聲音,后者顯然更為快捷、濃縮、高速。比如《魔戒》或《哈利·波特》系列,如果非要小說、電影二選一,恐怕沒有多少人愿意錯過直接的視聽體驗。
不過,那些文學的“原教旨主義者”,他們聲稱小說神圣不可侵犯的時候,捍衛(wèi)的也并不是《哈利·波特》這樣的小說。他們想象的是一種能夠代表文學本身的,那些只能用文字,不可能用其他任何方式表達出來的作品。據(jù)說J·K·羅琳是哈羅德·布魯姆第二討厭的作家(第一是斯蒂芬·金),老頭兒曾嘗試閱讀《哈利·波特》,因為幾次看到書里用“邁開步子”這個短語,憤而作罷。從這里不難看出批評家多少有點潔癖,“純文學”這個說法大概由此而來。而《哈利·波特》顯然是個雜文學,故事性這么強,太容易倒戈到電影那一邊去了。
小說本來是講故事的手藝,故事講到現(xiàn)在,大家都覺得講完了,再怎么講也逃不開那些原型。有人就概括《哈利·波特》是一個救世主的故事。這種概括就好像說《紅樓夢》是個三角戀的故事一樣,你不能說它錯,但它肯定不對。好小說的確不受故事限制,這是事實。而普通大眾看小說,偏偏又只看個故事,于是故事性又與娛樂性、消費性聯(lián)系在一起。兩面夾擊之下,我們漸漸對故事產(chǎn)生了某種偏見:如果一部小說是故事性主導的,那么它多半自絕于“純文學”;要是不幸又適合于影視化,那就更為“嚴肅文學”所不齒。
《哈利·波特》是孩子也能看的故事,所以難免有簡化、美化、理想化的成分,但因為是發(fā)生在校園里,這一切又都合乎情理。霍格沃茨魔法學校是一個關(guān)于校園的綺夢,任何學齡段的孩子,都不難在這里找到寄托和共鳴。2007年那個10月,我讀初二,等了兩年的《哈利·波特與死亡圣器》終于全球發(fā)售,中文本還在譯,不知道誰的一部英文本輾轉(zhuǎn)來到了我們校車上,破爛得根本都合不上了,大家一哄而上,跳到最后大戰(zhàn)的部分,磕磕巴巴地辨認哪些人物還活著。念到一個名字,頭皮就一陣發(fā)麻。這場終極之戰(zhàn)就發(fā)生在霍格沃茨——哪怕在魔法世界,校園也是正義退無可退的去處,是最后要守衛(wèi)的凈土。
更可貴的地方在于,長大了之后,我們也能發(fā)現(xiàn)它并沒有騙人。再失望的人,也還是愿意把唯一的可能性放回學校里。卡爾維諾認為“經(jīng)典”是那些人們經(jīng)常重讀的作品,并且每一次重讀,都像第一次讀那樣有新的發(fā)現(xiàn)?!豆げㄌ亍愤@部書,至少經(jīng)得起長大后的讀者重新檢驗。用成年后的眼光看,這是一個關(guān)于種族的寓言。它繼承了英國文學那種刻薄而不失體面的幽默傳統(tǒng),時時處處不忘對現(xiàn)實予以嘲諷。伏地魔主張巫師血統(tǒng)論,像個魔法世界的希特勒,在他的統(tǒng)治下,沒有魔法能力的麻瓜或者帶有麻瓜血統(tǒng)的巫師,都被視為劣等種族,一律趕盡殺絕。而更低一等的還有家養(yǎng)小精靈,法力極強,但是世代為純血統(tǒng)巫師家族的奴仆,思想上也嚴格臣服。哈利的好朋友赫敏在學校里創(chuàng)辦了“家養(yǎng)小精靈權(quán)益促進會”,為他們呼吁,而他們自己卻覺得這是犯罪。比如有個叫克利切的,堅決維護血統(tǒng)論,見了赫敏就罵“泥巴種”,羞辱她出身于麻瓜家庭。后來這個克利切加入了哈利·波特的陣營,電影里把這一節(jié)刪了,除了篇幅所限,可能還因為“棄惡從善”的動機沒那么充分,不像是納西莎·馬爾福為了救自己兒子,在最關(guān)鍵的時刻幫了哈利·波特一把。這故事里還有太多關(guān)于善惡、愛恨、忠誠與背叛的辯證,絕不僅僅是奇幻冒險那么簡單。小時候當然看不出這么些意思,只要有個故事就滿足了,但如果想要更多,它也早就有所準備,真是莫大的驚喜。
回想小時候的書,兒童文學或者“青春文學”,其實都以故事性為主。然而像《哈利·波特》這樣給我們講故事,同時也盡力告訴我們事實的,非常少。小時候是最容易蒙在鼓里,連看的書也經(jīng)常謊話連篇,包括課本在內(nèi)。真相可能比較殘酷,但好像也不能就把真相遮得嚴嚴實實,讓孩子們相信遮羞布上畫的那些是真的。而更惡劣的甚至不是為了遮蓋,是做了個假動作,讓人以為它揭露了什么。去年,郭敬明在綜藝節(jié)目上說他自己那部《悲傷逆流成河》是“中國第一個認真討論校園霸凌的小說”,由此改編的電影也填補了這類題材的空白。這個“第一”多少有些落寞,因為那時也恰逢《少年的你》上映,這部片子叫好又叫座,原著小說也跟著曝光量劇增。說起來,兩部小說有幾分相似,都關(guān)于一個好好學生和一個不良少年。但只要稍一對比,很容易知道哪個是在反映和抨擊校園霸凌,哪個是把痛苦玩味給人看。
《悲傷逆流成河》我是一出版就站在書店里一口氣看完了,一直記得里面有一段寫女生去小診所墮過胎,造成大出血,鄰家男孩子來救她,地上的血水沒過他白色運動鞋的邊緣。寫到這里,我不得不把小說翻出來確認一下,這情節(jié)確實有,除了“白色運動鞋”是我加的,可能因為印象里保留著這個男主角是個“白月光”類型,家境良好,品學兼優(yōu),讓青梅竹馬的女主角自慚形穢。女孩子父母離異,母親淪為妓女,整日對她非打即罵。后來她被人欺騙而懷孕,又與一向耀眼的男主角走得近,在學校里引起嫉妒。故事發(fā)展到這,都還勉強說得過去,直到關(guān)鍵的一部分,女主角收到一條短信,對方以為她是男主角的女朋友,約她去學校的偏僻角落會一會(當然不是好事),她一看發(fā)錯人了,(想都不想)就把短信轉(zhuǎn)發(fā)給男孩兒真正的女朋友,后者(竟然也想都不想)去赴約,遭受了不知什么羞辱,割腕自殺。這是整個小說的重心所在,紕漏如此之多,我當初看的時候竟渾然不覺。
郭敬明寫這小說的時候也不過二十出頭,看得出他在努力制造一個悲劇,而一切故事上的缺憾都可視為技術(shù)不成熟。但是后來《小時代》流行,我又是一字不落地追著看了,終于覺得他在玩弄筆下的人物,給他們制造無端的痛苦,最后一把火燒死他們了事?,F(xiàn)在看來,中學時代對于禁忌的好奇,對于莫名其妙的愛和痛苦的迷戀,對于整個世界的敵對態(tài)度,這些在教育的壓力下反彈的報復心理,郭敬明都很懂得。他讓這些心理得到滿足和宣泄,并不在乎這背后是否意味著某種惡。而中學生難得地不被說教,又以為這種殘酷是人生的真相,所以那樣追捧他。后來《小時代》也拍成電影,罵聲一片,依然賺得盆滿缽滿。
大家也愛看《暮光之城》,但是沒有誰長大后翻了臉來指責它,因為它從一開始就老老實實承認自己是個愛情故事。郭敬明的讀者長大后,他的故事就立不住了,于是他另辟蹊徑,把自己拔高到社會關(guān)懷的層面上來。而我們的“嚴肅文學”,恰恰對壞故事有著驚人的寬容,轉(zhuǎn)而去欣賞一些別的什么。平時不由分說地把類型文學擋在外面,一旦遇到這樣不倫不類的,反而失去了底氣,罵也覺得罵不到點子上,最后只能歸咎為中學生沒有欣賞力。
好故事得不到重視,壞故事也可以自稱“嚴肅”,結(jié)果就是小說講故事的能力正在減退。現(xiàn)狀是很多小說連故事都可以不講了,更無論故事的好壞。電影也有商業(yè)、藝術(shù)之分,但是商業(yè)片在強大的故事性中可以兼容很高的藝術(shù)性,這并不是什么新鮮事,而文學仿佛還在對講故事報以審慎的微笑,生怕自己取悅了讀者??墒牵辽僖扔凶x者,才談得上別的。
就在我們整個校車集體攻讀《哈利·波特與死亡圣器》那個月,還有一件重要的事:電影《色·戒》幾經(jīng)推遲,終于定檔了。大家都摩拳擦掌,要去見識一下這部轟動一時的影片,當然,最后也都發(fā)現(xiàn)想看的已經(jīng)刪光了。十幾歲的我們,頭腦關(guān)心著哈利·波特的生死,身體卻誠實地倒向了色戒,我們一個個橫躺在嚴肅文學的邊界上,只不過方向反了。
進了大學,我才真正看到小說《色,戒》,大吃一驚——這么含蓄?《色·戒》故事性極強,而張愛玲選了一種最沒有故事性的講法,敘述簡要,能省則省。她自己說這小說改了二十幾年,難怪最后改成了這幅云遮霧繞的模樣,作者太熟悉故事了,就容易忘了讀者是從空白開始的。當然,這也側(cè)面說明這個故事寫起來沒那么簡單。
講這個故事最大的難點在于動機。女間諜設(shè)下美人計,卻在關(guān)鍵時刻放走了對方,如果完全是因為欲望戰(zhàn)勝理智,那就成了罵王佳芝活該了。而且什么欲望能大過活著的欲望?為愛獻身,這是青少年才做出來的事。當然王佳芝也不過是個大學生,思想里還帶著些天真,又是學校劇團的當家花旦,舞臺劇演多了,自然容易入戲太深。這些都是作者有意的鋪陳。殺了易先生,這場戲就劇終了,王佳芝前前后后的犧牲就不再有一個可期待的目的。可能她自己也意識不到這層心理,還以為這種留戀就是愛,所以在關(guān)鍵時候騙了自己——“這個人是真愛我的”。
而李安把這個故事詮釋為“真愛”,為了使這個答案合理,電影加了幾場小說沒有的戲。一場是王佳芝唱的《天涯歌女》使易先生感觸落淚,以此表示他們是亂世里的知己;另一場是他下令處決她之后,來到她的房間,默然地坐了一會兒。當然,那些被刪掉的戲,也是這個作用。
其實小說對易先生的態(tài)度完全是鄙夷。他有千萬個理由殺王佳芝,卻沒有理由不感到哪怕一絲愧疚,但他還真沒有,他的自戀蓋過了一切。李安不是沒讀出來這個意思,只是他覺得這樣處理可能讓大眾在情感上接受不了,所以換了一種講法。小說到了結(jié)尾,寫易先生破了美人局之后,不動聲色地到太太們的麻將桌上觀戰(zhàn),最后,“喧笑聲中,他悄然走了出去”。這一筆宕得極遠,也給李安留下了發(fā)揮的余地。
有人考證出來《色·戒》有原型,但張愛玲只說很高興這個故事在現(xiàn)實的人生上有了著落,并沒有承認。其實就算有原型,也不過是初始材料,完整的故事還要靠作者去推演。小說和電影是這個故事的兩種講法,一個在暗處,一個在明處。張愛玲的簡筆、曲筆,很有可能是為了避開性描寫,讓讀者把注意力放在別處。而李安把暗線挑明了拍,不一定沒有商業(yè)上的考慮,畢竟電影在當時已經(jīng)到了中學生都知道的地步,主要是因為有爭議。但最重要的是,這樣做不僅僅是商業(yè)驅(qū)使,而是首先為了完成一個好故事。只有在一個好故事上,嚴肅性(或者說藝術(shù)性)和商業(yè)性(或者說故事性、觀賞性)才有可能兩者兼得。
“把我包括在外”語出上世紀好萊塢制片人塞繆爾·高爾溫,此人是波蘭移民,英語一直說不好,金句頻出。影史上雖不一定留下姓名,由他而來的詞匯Goldwynism卻收入了辭典,張愛玲譯作“高爾溫纏夾語”,專指這種錯得妙趣橫生的病句。
“把故事包括在外”借用這個句式,是想說:小說的追求當然要遠遠超出故事,但絕不可能繞過故事,只有先把故事包含在內(nèi),才有可能把它排除在外。畢竟,在這個小說越來越失寵的時候,我們太需要一個好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