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賒刀人

2020-12-31 07:26齊夷
短篇小說(原創(chuàng)版) 2020年11期
關(guān)鍵詞:老秦豆腐

作者簡介:

王萬順,筆名齊夷,山東青州人,現(xiàn)為大學(xué)教師。中國作家協(xié)會、中國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會員。有詩歌、散文、小說等散見于各報刊,或編入年選;曾獲萬松浦文學(xué)新人獎、南開大學(xué)“穆旦詩歌節(jié)”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一等獎、中國當(dāng)代文學(xué)研究優(yōu)秀成果獎等。

李七老婆給我母親打電話,一驚一乍的,說二十多年前那個賒鍋的人來討賬了,她已經(jīng)替我們把錢墊上。母親有些蒙。李七老婆大叫一聲老姑,說你看孫子看潮了吧!母親說,上了年紀(jì)腦子不好使了。李七老婆說,王秀花去北京給她兒子看孩子,回來說拿著當(dāng)奴隸丫鬟一樣使喚,伺候全家老小,做牛做馬,不自由,平時連個零花錢都不給。這個老婆人還是不錯,熱心,就是說話不怵頭,有時候不過腦子,都是從嘴里隨產(chǎn)隨銷。她的兩片嘴唇上下拍打著,發(fā)出啪啪的聲響,敘說當(dāng)年那個賒鍋的人:半個腦殼是黑色的,歪鼻子,斜瞪眼,吊死鬼樣兒,穿著一身火炭紅,扎著外腰,好似玩把戲的,就是病懨懨的沒精神,像是抽大煙的,渾身上下看著很骯臟……在她的提醒下,母親終于回想起來。兩個人在電話里叨叨個沒完,一直聊到廣場舞。母親囑咐我,等下次回去的時候把錢還給人家。

李七是我們鎮(zhèn)上老家的鄰居,死了好多年了,他老婆還在。這是廢話。說起陳年舊事,母親剎不住車了,好像被李七老婆傳染了。正好我也想聽一聽。她說,那真是一口奇好的八印大鍋,這么大,你爺拆飯屋,磚頭瓦碴稀里嘩啦砸在里面,都沒有爛,李七家的兩個兒媳婦為了爭奪這份動產(chǎn),打翻了天。早知如此,咱家那口鍋就不會送給你大舅,你大舅說用這口鍋蒸出來的饅頭燉出來的肉和骨頭噴香,比章丘和濰坊的鐵鍋還好,養(yǎng)人又耐用,當(dāng)時用現(xiàn)錢買要花二十塊,賒賬的話是八十,現(xiàn)在好幾百也買不到了,賒鍋的人說,等你們住上高樓的時候我再來收賬,李七不信,說俺距離縣城還有三十里地呢,猴年馬月下輩子也住不上,你收個屁賬,賒鍋的人翻著小斜眼說,那我和你打個賭賽。李七說,俺就白要了你這口鍋,你看這不應(yīng)驗(yàn)了,鎮(zhèn)上拆遷,新小區(qū)蓋好,咱們就要搬過去,分好幾套,比你這房子還大,聽說已經(jīng)封頂了,李七和你爺都沒那福氣,住不上了,沒想到那個頭像燒火棍的臟啦吧唧的賒鍋的人還活著。

母親悠悠地嘆了一口氣,說過去還有賒刀的,幺雞就干過這行。

幺雞是我們本家,論起來是我的一位叔祖。一提到幺雞,我爺就精神亢奮,情不自禁攥起兩拳,說他是異人,江湖大俠。關(guān)于幺雞的傳說,真真假假的我收集了一些,因?yàn)樘^零散,在這里我只好擇其要者錄之。

說到幺雞,不能不提“一撮毛”。這是一個人的綽號。是,聽上去像個壞蛋,容易讓人想到《林海雪原》中的同名人物。雖然一撮毛這個人在我們鎮(zhèn)上只出現(xiàn)過一次,但是半個多世紀(jì)過去,偶然還會被人提起。也僅僅是順帶被提及,在講述幺雞的故事的時候。這二人對我們而言,都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幺雞并不比一撮毛更親切。他們一個是永遠(yuǎn)陌生的南方蠻子,好像深藏詭詐,一個是令人敬畏的北方老侉,渾身惹不起的樣子。用現(xiàn)在的流行語或者我們老家常說的話來形容,是個狠人。

我的母親劉真美還記得當(dāng)初一撮毛來到云門鎮(zhèn)時的情景。

那是暮春的一個上午,南邊必經(jīng)門戶高高的崖上,出現(xiàn)了一個頭戴灰色氈帽的瘦小的中年漢子。他拄著一根長桿,肩上搭著沉重的褡褳,居高臨下面對小鎮(zhèn),像一棵疙疙瘩瘩的古木,立住了。撲鼻而來的濃郁的梧桐花香薰得他打起了噴嚏,右嘴角褐色痣上的一撮長長的黑毛像螞蟻頭上的觸須,抖動不已。不由自主地接連打了四個,都是丹田之氣。他兩眼泛著淚花,用拳頭狠狠地?fù)v了幾下胸口,發(fā)誓不再打第五個。撲通一聲,他身后踉踉蹌蹌跟來一個小女孩,狗啃屎一樣栽倒在地,厚厚的浮土隆起,棉花堆一樣把她掩埋。這一跤她終生難忘。他斜眼看了一下,沒有說話。小女孩抬起頭,臉盤抹得仿佛一個小鬼,只有眼白分外醒目。她忘了來時的路,也看不清前方的路。她艱難地爬起來,用雙手拍著前身的塵土,越弄越不利落。他又想打噴嚏了,趕緊把肩膀上的褡褳拉了拉,自顧向前走去。

“嗨……賒——刀——,賒——刀——了——嗨……”

悠長的聲腔在空蕩蕩的集日間隙的大街上低回。梧桐樹肥壯慵懶,裙邊不堪負(fù)重的枝條倒伏下來,快要接觸地面。喇叭形狀的紫色花朵墜落,發(fā)出啪嗒啪嗒的響聲。摔醒的香氛升騰彌散,附著柔軟的塵埃,和著舒適到令人窒息的空氣,像海浪,像森林,像陣云。

一撮毛高一聲低一聲地喊著。渾厚有力,或者有氣無力。淡遠(yuǎn)如同蕭散的素色山水畫,懶賴又像是死了人。

叫賣聲間歇性地持續(xù)著。

這個鐘點(diǎn)出來溜達(dá)的大都是無所事事的閑人。若能填飽肚子,生活安穩(wěn),無所謂有沒有儲蓄,有無家室,或宜子孫,是否擁有畢生的事業(yè),人們安于天命,樂以忘憂,一個個活得像是隱士。在填不飽肚子的狀態(tài)下,閑人還是閑人,隱士依然是隱士。

一撮毛一邊走一邊叫賣。小女孩跟著他,不是很緊。她的眼睛一片茫然,神情恍惚,像一條無家可歸的狗,遇上了一個還信不過的新主人。她只能認(rèn)命。

有人不咸不淡地問:“你那刀,怎么樣?”

有人問話,表明一撮毛的生意得到初步允準(zhǔn)。他感激地沖那人點(diǎn)頭示意,笑臉相迎,就差唱個大喏。借一棵梧桐樹,踩著陰涼,卸下褡褳,戳在地上,褡褳像在肩上一樣保持夾角而立。他從一邊袋兜里摸出了一把菜刀,上下翻覆亮了幾下,用手掌撫著刀身,邁著碎步向外畫了一個圓圈,撐開場子。他清了清嗓子,回來站定,向周圍聚攏的人群抱拳施禮,朗聲誦道:

“小弟才疏禮不周,相逢難怪問因由。日出東方照九州,有人快樂有人愁?!?/p>

這是江湖隱語,圍觀人眾不明其意,但這樣的江湖人士見得多了,只當(dāng)是客氣的套話,為借寶地,行方便,稀稀拉拉、敷衍了事地回道:“好說,好說!”

一撮毛咳了一下喉嚨,說話像個說書的,一字一頓,擲地有聲:“要問這刀怎么樣,列位聽咱來宣講。”舉刀在空中畫個長弧,拉架勢耍了一套刀法。人們見過打把勢賣藝的,耍的都是刀槍棍棒,殺氣騰騰,望而生畏。耍菜刀,還是頭一次見。你說它滑稽吧,都是刀,能要人命,也有點(diǎn)嚇人。一撮毛像舞劍一樣揮動著菜刀,賣力不賣力不知道,可以說一板一眼,也可以說糊弄公事。他邊耍邊說唱:

“削鐵如泥不敢當(dāng),庖丁解牛咱在行。別看關(guān)二爺青龍偃月美名揚(yáng),切菜剁肉不如咱的刀強(qiáng)?!?/p>

“呵,好大口氣!俺這東邊可有關(guān)爺廟?!?/p>

“哎,快要拆了。”

“誰敢拆?除非不想要狗命了?!?/p>

“你看著吧!”

我爺說,拆關(guān)爺廟的時候,他還去砸過大門前的石碑。推倒石碑的前一天晚上,為了祈雨,鎮(zhèn)上的老婆子代表在那里燒香上供,跪了半宿。廟里的大小泥胎悉數(shù)搗毀,門窗拆了燒火,遺址最后埋葬在一所新建的學(xué)校下面。人們說,這地方風(fēng)水好,出人才。說起關(guān)帝爺?shù)男蜗?,人人翹大拇指。那真是人間神祇,威風(fēng)凜凜,不怒而威。只見他頭戴金冠,身穿鎧甲,外罩綠袍,端坐在虎皮座椅上,臥蠶眉,丹鳳眼,滿面紅光,一手捋長須,一手持《春秋》,左邊書生模樣的關(guān)平捧著帥印,右邊面目猙獰的周倉護(hù)著大刀,文武雙全,義薄云天,千古一人。他向下俯視,不論你在正前方,還是躲到兩旁,那雙不大不小的眼睛都在跟隨著你,注視著你,令人心慌膽寒。

我爺說,關(guān)帝爺專治妖邪鬼怪,周邊有中了邪的,押過來,進(jìn)了廟殿就跪下磕頭告饒,登時好了。效驗(yàn)如此。但也有厲害的,回去接著犯。

一撮毛哪里知道關(guān)帝爺?shù)膮柡Α5辉俅鹪?,左手拎起拄杖的長桿,持平,右手揮刀,咔嚓一聲,齊茬斫下一截。他伸出刀,到一人鼻子底下。那人嚇了一跳,后退數(shù)步。一撮毛說:“莫怕,咱不是要傷你。”那人紅了臉,定睛細(xì)看,說道:“沒卷刃?!庇钟腥苏f:“比老羅的強(qiáng)?!庇腥缩緞颖亲樱骸坝泄勺酉阄?。”刀移到另一人鼻下?!扒逑??!庇钟腥诵÷暤溃骸皠e聞,小心中了蠱。”一撮毛收回刀,舉起長桿說:“這是咱家自己種的香樟木?!庇腥苏f:“聽口音,就知道你是南方的?!彼畹溃骸安环帜媳迸c西東,三河結(jié)拜轉(zhuǎn)朝宗。五海四海皆兄弟,何愁世上不相逢?!?/p>

大家樂呵呵地傻傻看著,無人響應(yīng)。一撮毛彎腰撿起斫下的那段香樟木,揮動菜刀,嚓嚓地削將起來。笨重的菜刀在他靈巧的手中變成了一把利刃,又像精密車床。他專心致志,運(yùn)斤成風(fēng),切磋琢磨,木屑如白色玉蘭花瓣一樣飄落。不一會兒工夫,就脫出了一個飽滿的陀螺,上面還帶著一個把兒。他舉起陀螺,深深地嗅了嗅,鼻息像是一張砂紙,把初生的陀螺打磨光滑了。他捻動那個把兒,把陀螺往地上一丟,陀螺斜著落下,在堅硬的泥土上蹦跳,搖晃了幾下,隨著急速旋轉(zhuǎn),穩(wěn)穩(wěn)地站住了。

“咱這刀快不快,你們說?”

“賣多少錢?”

“一塊一把你嫌貴,三毛兩毛我吃虧,四毛五毛白跑腿,咱倆商量商量,九毛?八毛?七毛?六毛五,六毛,六毛成交!”說畢,從褡褳里摸出數(shù)把,分遞到圍觀人眾手中。

“剛才明明喊的是賒刀,現(xiàn)在變成了賣刀,賒呢?”

“賒,說明你是干大事的人?!币淮槊哿宿圩旖堑拈L毛,伸出兩根手指。

“毛票?”

“想好事吧你!按這個價,你有多少,我包圓了?!?/p>

“什么時候還?”

“我說趕明兒你肯定不干,到秋后收成了你也犯難,要不咱倆再商量商量,”他湊近了那人道,“等老蔣蹬腿的時候辦?”

“老蔣什么時候蹬腿?”

“不好估摸?!?/p>

“嗨,等于沒說?!?/p>

陀螺停止了轉(zhuǎn)動,地上鉆出了一個土坑。小女孩重新捻起,但不能持久。她一遍遍地捻,手都捻疼了。

老秦推著豆腐車子過來湊熱鬧,梆子也不敲了。

有人逗引他:“老秦,買把刀割豆腐吧!”老秦?fù)u搖頭:“恐怕不好使?!蹦侨说溃骸八自捳f的好,菜刀切豆腐——兩面光。咋不好使?”老秦梗著脖子說:“好使我能不使?”那人又道:“你那豆腐刀子不就是塊破鋁片?軟塌塌的,欺軟怕硬。以為我不知道?你整天團(tuán)弄,彎了,掰一掰,卷了,捏一捏,鈍了,就在袖子上蹭蹭?!崩锨氐蓤A了眼說:“鬧玩呢?我這是專用的,別小看。吹毛利刃不敢說,在身上戳個窟窿也不好辦,割你耳朵不在話下。”那人笑了:“還割耳朵呢,你那刀子還不如一根細(xì)篾?!崩锨亟桀}發(fā)揮:“嘿,別說!有一回我去西店趕集,暈了,走到半路,才想起來忘了帶刀子。這可怎么辦?我靈機(jī)一動,從路邊折了一根高粱稈,扒了一根細(xì)篾,用細(xì)篾代替刀子割豆腐,那個快勁兒就甭提了。我聽老人講古,過去曾有義士用細(xì)篾割了歹人的腦袋?!薄罢媸瞧媛??!蹦侨死^續(xù)揶揄老秦,“給你一把好刀你不使,真是‘麻線栓豆腐——提不起來?!崩锨靥Ц埽骸按u頭能提起來,也不能吃??!”

一撮毛瞅定了老秦,翻一下大拇指,說道:“你用咱這把刀,保管不沾。”說完,回身從褡褳的兜里又摸出了一把刀。與方才那把黑糊糊的菜刀不一樣,此刀錚明瓦亮,長約一尺,腰身略窄,厚薄如紙,前面帶一銳尖。

“這是什么刀?”

“不銹鋼刀?!?/p>

“比普通菜刀怎么樣?”

“普通菜刀一旦售出,不退不換;不銹鋼刀保用五十年?!?/p>

“要是壞了呢?”

“要是卷了刃,崩了印,一分錢不要,咱家……啃樹皮賠罪?!?/p>

“賣多少錢?”

一撮毛說了一個數(shù)字。

老秦連忙擺手:“罷了罷了,我一床豆腐才賣多少錢?”

“咱不多要你錢?!币淮槊詭а肭蟮目跉庹f,“你先試試。你給我割塊嫩豆腐,咱倒貼送你一把。”

老秦這才接過刀來,掂了掂,說道:“不輕快?!背值陡盍艘粔K豆腐,果然不沾刀,豆腐水像細(xì)線一樣沿著刀刃流下來。盡管如此,老秦還是撇著嘴說:“不好使,拿回家砍骨頭中。”

“砍骨頭有剁骨刀?!币淮槊珡牡厣系鸟籽灷锩隽艘话训侗澈駥?shí)的刀來,問老秦,“你要不要?”

“用不上。”老秦?fù)u頭。

“你還有啥刀?”

我爺說,他聽說這事之后,也試著舔舐過梧桐樹的汁液,那滋味像久治不愈的膿瘡一樣惡心,遠(yuǎn)遜楊樹柳樹,更不如榆樹槐樹。

眾人都在看一撮毛舔樹皮,像看一場表演,都沒注意到幺雞的腰已經(jīng)彎了下來,像剛才一樣,身高縮到了一米五多。幺雞沒有發(fā)表觀感,轉(zhuǎn)而問老秦:“今天的豆腐怎么樣?”

老秦心驚膽戰(zhàn)地說:“三爺,好著呢!”

“胎不胎?”

“不,不胎?!?/p>

“給我割二斤?!?/p>

“割二斤。”老秦重復(fù)說。

老秦操起薄鋁片,手有點(diǎn)哆嗦。他以極慢的速度小心翼翼地割了一塊,嘴里說著:“只多不少,只多不少?!狈旁谀景宄颖P上一稱,果然多了一兩。

“不,就二斤整,不能多,也不能少。”

老秦咧著嘴,用鋁片削去了一小片豆腐,重新提起秤桿?!叭隣敚?,秤桿子高高的。您托好了?!?/p>

幺雞不答話,伸出右手,張開大拇指和中指,其他手指翹起,夾住豆腐,輕輕提了起來。

“哎呦,三爺,要了命了?!崩锨囟逯_說。

“小心著點(diǎn)兒,別掉地上?!北娙说男亩继岬缴ぷ友哿?。

“我看看你的豆腐勁道怎么樣,別是關(guān)云長賣豆腐——人硬貨不硬。”

老秦臉色難看,哭咧咧地說:“三爺,在您面前,誰敢硬挺?您老小心托好啊!”

“我遛一圈再回來與你講話?!?/p>

只見我本家叔祖幺雞,弓腰駝背,把驚呆的眾人丟在身后,一只手倒背著,另一只手伸著,兩根手指夾著豆腐,沿著大街向西走去。

云門鎮(zhèn)的主大街約有二里地,兩邊布排著各行各業(yè)的店鋪。趕集的日子熱鬧非凡,平時卻十分冷清。他往前走著,不時遇到熟悉的人等,向他問候,他仍以“嗯嗯”或者微笑回應(yīng)。

走著走著,碰到了利泉,后來他成了我的父親,也就是我爺,現(xiàn)在的他是他小時候。他剛聽說鎮(zhèn)上來了一個賒刀的人。小時候的父親我的爺怪問道:“三叔,你干什么呢?”

“泉兒,我遛遛豆腐?!?/p>

“遛豆腐?真稀奇。豆腐又不是狗?!?/p>

我爺跟上,看他怎么遛豆腐,幾個孩子也相跟著。竟然引來了一條狗,它祈求著那塊豆腐被幺雞捏碎,掉在地上,無法收拾。但卻只見白色的水滴落下,豆腐穩(wěn)穩(wěn)地嵌在兩根鐵爪般的手指之間。

日球慢慢地爬上來??諝庥行灍帷?/p>

陷進(jìn)地里的陀螺被幾個男孩子摳出來,搶走了。小女孩灰頭土臉,神情呆滯,席地而坐。一撮毛背靠著梧桐樹,手里還拎著那把不銹鋼刀。

從東到西,從西到東,幺雞在大街上打了一個來回,中間還跟鐵匠老羅聊了一會兒天。老羅愛吃豆腐。賣豆腐的經(jīng)過,都要留一大塊,擱在海碗里。到了飯點(diǎn),老羅不另開火,借著燒鐵的爐子造飯。其實(shí)他不怎么會造飯,都是粗加工,亂燉,加熱一下剩菜,燒個辣疙瘩咸菜,燎壺水什么的。有了豆腐就更簡單了,直接倒上醬油,剝一棵蔥,卷著煎餅生吃。他一打眼,就知道幺雞拿的是老秦的豆腐。他對老秦的豆腐評價不高??寸垭u的架勢,要跟老秦過不去。老羅說:“賢弟,云門鎮(zhèn)有你,誰敢炸毛?”

“有人搶你買賣?!?/p>

“搶去!”老羅說,“每個集不是有好幾家來賣的?!?/p>

“煩氣那些賣弄神仙口兒的,講鬼?!?/p>

“不耍嘴皮子,不好賣?!?/p>

“你打的刀也囊?!?/p>

“又不是殺人,那么快干什么。”

“你殺過人嗎?”

“我只殺過豬?!崩狭_端起一個掉瓷的茶缸,喝了一大口水,繼續(xù)說,“我聽說你殺過人?!?/p>

“耳聽為虛,眼見為實(shí)?!?/p>

“那就不會有那么多人死了。”

“不叨叨。”幺雞用另一只手舉過頭頂,打了一個手勢,“再見?!?/p>

幺雞彎著腰,氣定神閑地踱步回來。此時,老秦身邊已經(jīng)圍了很多人。“啪”一聲,幺雞把手里的豆腐往稱豆腐的木板上一丟。眾人湊過去一看,豆腐完整無缺,捏動的地方連個凹坑都沒有,也沒有臟手印。不明個中原由的人說:“老秦的豆腐鋼硬啊!”老秦的臉紅彤彤的:“你懂個毛蛋,是三爺有功夫,給三爺一根馬尾,也能把豆腐提起來。”

“稱稱。”幺雞對老秦說,“你不是說今天的豆腐不胎嗎?”

老秦難受了。他咧著嘴,把秤砣繩子撥到二斤的定盤星上,秤桿耷拉下來。“不夠秤?!眲偛鸥锨亻_玩笑的人故意點(diǎn)破,讓老秦難堪。我爺瞧出門道來了,跳出來說:“老秦,你這豆腐太不濟(jì)了。我三叔拎著遛了一圈,回來掉了一兩,要是再遛一圈,還不掉二兩?你這黑心的買賣?!?/p>

老秦連忙說:“古人云:豆腐多了一包水。大家都知道我的豆腐不總是這么胎。這回沒做好,讓三爺抓了現(xiàn)形。這么次的豆腐不能賣給三爺,我也倒貼白送好了?!?/p>

“怎么能吃白食?這豆腐我買了?!辩垭u說著,從交掩的前襟懷里掏出了幾枚硬幣。

老秦不敢不接,連忙把方才劙下來的豆腐挑過來,補(bǔ)齊二斤的分量。幺雞指了指一撮毛身旁的小女孩說:“給這妮子?!庇謱ξ覡斦f,“泉兒,拿著豆腐,回家?!蔽覡斢淇斓卮饝?yīng)一聲,伸手掐起了豆腐,把小塊的遞給小女孩?!俺园尚∧?,三叔賞的?!毙∨⒚鏌o表情,雙手接過豆腐,揞進(jìn)嘴里。

有人重復(fù)剛才的話:“這妮子真瞎面,你看……”

幺雞沉下臉來,沖那人“呔”了一聲,那人閉了嘴。幺雞又對被冷落在旁的一撮毛說:“兄臺,上我那兒喝水?!?/p>

我們那里的人都說“哈水”,只有他與眾不同,說普通話,說“喝水、喝酒、喝粥”。

一撮毛無地自容,聲音凄慘:“豈敢,豈敢。”說完,幾乎跌倒在地。幺雞伸出手,攙了一下他,順勢繳了那把刀?;剡^身的時候,幺雞又把短刀顛起,玩了一個花活。幺雞接住花朵,插進(jìn)了寬寬的腰繩中,如同寶刀入鞘。

幺雞遛豆腐的時候,人們回過神來,議論著他。說他兄弟五個,年小的時候就出去闖蕩江湖,但只回來了幺雞一個。他是從青島回來的。在青島的時候,他有個酒館的相好,后來被鬼子搶走了。他殺過鬼子,當(dāng)過土匪,參加過幫會,闖過東北,還去過俄羅斯,搞過一個白白胖胖的俄羅斯女人。由于常年在外,說話的口音變了,陰陽怪氣的。他性格孤僻,離群索居,很少跟人交往,到現(xiàn)在還是個光棍。雖然住在鎮(zhèn)上,大家卻覺得,他是一個熟悉的陌生人。有些人就是這樣,在一起共同生活的時間越久,隔閡越深,越發(fā)不認(rèn)識了。

幺雞住在南崖頭那里。

在柴草圍成的院子里,灰頭土臉的一撮毛卸下褡褳,坐在一張石桌旁,生著自己的氣。他對自己的憎惡程度,勝過對幺雞的不滿和恐懼。作為一個外鄉(xiāng)人,他本不應(yīng)該這樣。

幺雞推過一個漆著花的長方體木質(zhì)煙匣?!俺詿??!币淮槊B聲說好,從褡褳上抽出煙袋桿,伸手從煙匣一端的盒內(nèi)捏出一撮金黃的煙絲,結(jié)實(shí)地按在銅煙鍋里。幺雞從煙匣里挑出一根火柴,在煙匣一端的磷片上擦燃,先給對方點(diǎn)上,又給自己點(diǎn)上。吃了幾口煙,一撮毛的臉色終于好看了一些。

“泉兒,生起火來?!?/p>

幺雞指揮著我爺,同時自己也忙活起來。我爺守著一尊泥筑的火爐,燒起劈柴。小女孩倒不認(rèn)生,主動過來幫忙。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妮子?!?/p>

“家是哪里的?”

“黃羊峪。”

“哪里,南邊山里嗎?”

她不置可否地低下頭,往爐子里加柴。

“家里還有什么人?”

她搖頭。

幺雞打斷了他:“泉兒,拿出我的茶具來?!?/p>

我爺顛顛地跑進(jìn)屋里,搬出了一個木托盤,里面放著一個筒子茶壺,旁邊圈著十多個茶杯。這一套陶瓷茶具全是素的,沒有一點(diǎn)兒顏色或花鳥裝飾。平時常有人來找幺雞喝酒喝茶,我爺過來伺候,跑腿,熟門熟路。

劈柴火力大,不一會兒水就燒開了。妮子把未燃盡的火棍攮進(jìn)灰堆里。她雙手拎起茶壺。幺雞說:“我來吧。”他拿過熏得烏漆麻黑的水壺,在放了茶葉的筒子茶壺里倒?jié)M了水。

“走了那么多道,喝點(diǎn)水解解渴吧?!?/p>

幺雞說著,擺出三個茶杯,其中一個倒清水,兩個倒茶水。幺雞端起一杯茶水,放到右手手掌之上,向著一撮毛一托,說道:“請了?!?/p>

一撮毛見狀立時嚴(yán)肅起來。他放下煙袋,盯著眼前的一攤茶具,整了整衣褂,搓了搓雙手。他先端起盛著白水的茶杯,“噗”一聲倒在了地上,放下茶杯,然后拿起茶壺倒?jié)M杯子,端起一飲而盡。

幺雞點(diǎn)頭。又將三個茶杯倒?jié)M,一字并排,讓茶壺嘴對著茶杯。一撮毛搖了搖頭,取中間一杯喝了。

幺雞再把三個茶杯倒?jié)M,一個放到茶壺蓋之上,兩個放在桌上。一撮毛看了一下,也不含糊,把壺蓋之上的茶杯取下,放回到桌上,與其他兩只茶杯成品字形,然后取而飲之。

一個擺茶,一個喝茶,儀式動作不一樣。我爺不解,問道:“三叔,你們在搞什么名堂?”

幺雞啜飲了一口茶,笑道:“在擺茶陣。”

一撮毛雙手合十,沖著幺雞,又沖我爺,表示謙讓。

我爺問:“剛才擺的什么陣?”

幺雞道:“反清復(fù)明陣,爭斗陣,關(guān)公守荊州陣?!?/p>

我爺說:“反清復(fù)明?大清都亡了?!?/p>

幺雞道:“就是個耍兒。”

我爺說:“爭斗陣,剛才勝負(fù)不是一目了然了嗎?”

幺雞說:“那倒未必。不過這位仁兄不想與我過手,所以取中間一杯自飲?!?/p>

我爺興致勃勃地問:“接下來還擺陣嗎,擺什么陣?”

幺雞說:“蘇秦相六國,劉關(guān)張?zhí)覉@三結(jié)義,怎么樣?”

我爺說:“好啊,好!”

幺雞說:“你說好,我還偏不擺了。擺個‘絕清劍吧!”

只見幺雞拿過七個茶杯,一字排開,另外拿兩個放到一端的兩邊,形狀像一把寶劍。挨個注滿茶水,茶壺放到一旁,壺嘴對劍身。幺雞伸手示意,讓一撮毛用茶。

一撮毛仔細(xì)觀察著幺雞的一舉一動,此刻卻猶豫不決?!巴送耍《嗄瓴煌孢@個了。”他拍著腦殼說。審視片刻,他還是動了。先把劍頭的一杯茶端起,將茶水注入茶壺中,然后再用茶壺倒出,復(fù)拿起茶杯飲之。他一邊操作,嘴里一邊嘟嘟囔囔含混不清地念著歌訣:“聯(lián)盟兄弟……,四?!惨蛔?。嘿嘿!若有奸心無義子,……寶劍實(shí)難容?!?/p>

我爺反倒有些明白了,嚷道:“你們這是黑社會?。 ?/p>

幺雞“咄”了一聲說:“你懂個屁,是江湖行話?!?/p>

我爺吐吐舌頭說:“好吧,就當(dāng)是糊話。”

飲了茶,喝了酒,吃了飯。因?yàn)閮蓚€人說的是江湖行話,我爺和妮子實(shí)在聽不懂。

一撮毛走了。他賠大了,他在鎮(zhèn)上沒有賒出一把刀,只是用一把不銹鋼刀換了一塊豆腐,還倒貼白送給幺雞一把短刀。

我爺說,遇到這樣的江湖人士要當(dāng)心,如果幺雞在,什么也不用怕了,他什么沒干過呀?

以前常有賒東西的人到鄉(xiāng)下來,賒雞鴨鵝,賒鍋碗瓢盆,賒鐮刀、棉被、香油,等等。再到后來,還有賒化肥的,賒打氣筒的,賒傘的,賒電風(fēng)扇的,凡是日用品都有賒的。最玄的就是一些號稱賒刀的人。他們留下一些看似不可能立即實(shí)現(xiàn)的預(yù)言或讖語,比如農(nóng)民住樓房,物價飛漲,天災(zāi)人禍,改朝換代,讓人難以信服。有些確實(shí)是實(shí)現(xiàn)或者應(yīng)驗(yàn)了。這個時間少則三五年,多則二三十年,也有的永遠(yuǎn)不可能實(shí)現(xiàn)。但他們就是敢允諾,不怕吃虧。有人說,他們是俠客,四處游蕩,劫富濟(jì)貧,雖曰賒刀,明擺著是一種施舍行為;有人說這是一種促銷手段,主要是為了賣東西,而不是賒,賣的也大都是些殘次商品;有人說他們就像四十大盜,為打家劫舍踩點(diǎn)的;有人說他們是特務(wù),專門到民間搜集情報。還有其他猜測。多年過去,賒刀的人有的或許會回來,他們不看賬本,就能夠準(zhǔn)確地找到當(dāng)年賒賬的人家;有的或許永遠(yuǎn)不會來了。

讓我爺最難忘的是最后一個茶陣。

四個茶杯一字并排置于茶盤當(dāng)中,另有兩個茶杯放在茶盤之外一旁。茶杯擺好,斟上茶,幺雞用不高不低的聲音吟誦道:“義氣傳名劉關(guān)張,關(guān)羽單刀保娘娘。過了五關(guān)誅六將,樊城寄歇再商量?!?/p>

我爺悄聲問:“什么陣?”

幺雞說:“便宜了你這王八羔子陣。”

我爺摸不著頭腦,問道:“還有我的好事?”

茶陣擺好,一撮毛的臉色像淋了尿一樣難看,他終于明白了幺雞為什么難為自己,到現(xiàn)在還拖著不讓走。

他用手指捏著嘴角抖瑟的黑毛,端詳著小女孩,點(diǎn)頭,搖頭,沉吟半響才說道:“好一個‘帶嫂入城?!币桓L毛終于捻斷。他捏住,仔細(xì)端詳了一番,然后放進(jìn)褂子右側(cè)的口袋內(nèi),像是放置一疊鈔票。他嘆了一口氣,好像是為這根斷掉的毛感到可惜?!傲T,罷,罷!”他拍了一下大腿,把茶盤外的兩個杯子放進(jìn)茶盤內(nèi),放大了聲音說,“帶忠心義氣入城?!?/p>

幺雞端正身子,抱拳施禮,說道:“明白人,好極?!?/p>

一撮毛沒毛的一邊嘴角一挑,望了妮子一眼,苦笑著說:“兄臺,咱家也不是吃渣子飯的。路上撿的,家里沒人了?!?/p>

幺雞點(diǎn)點(diǎn)頭。

為感謝款待,一撮毛把香樟木長桿送給了幺雞。臨走,他背上褡褳,對妮子說:“你留下來吧!”

我爺還記得幺雞帶他進(jìn)城看耍兒的事。那時候我爺已經(jīng)長成一個十五六歲的小伙子了。

幺雞要帶我爺進(jìn)城看耍兒,我爺說好,問怎么去。幺雞說,騎我的洋車。洋車是他從青島帶回來的,擦得油亮,保養(yǎng)得很好,架子非常挺托。平時都是停放在正屋內(nèi)。幺雞近八十歲時還能騎著它到處轉(zhuǎn)悠。后來送給了我爺,再后來就成了一堆廢鐵。我爺那時在生產(chǎn)隊里很活躍,已經(jīng)學(xué)會了騎自行車,帶著妮子去過南山。他就騎著洋車,后座上馱著幺雞,進(jìn)了城。

演耍的是個雜技班子,把體育場包了,售票演出。

我爺說,三叔,還要賣票呢。

幺雞說,賣他的吧!

我爺說,旁邊有看車子的,咱把洋車寄下吧。

幺雞說,寄什么寄?

我爺說,你不想要你的寶貝洋車了?

幺雞說,你就瞧好吧!

我爺不再說話。到了門口,檢票的胳膊上套著一塊紅布,看到幺雞和我爺過來,就說先去買票。幺雞說,我要見你們掌柜的。檢票的說,你哪里的?幺雞說,本地的。檢票的看幺雞不是個善茬,我爺晃晃肩膀,越看越像個保鏢。

掌柜的來了,也是個有年紀(jì)的半大老頭,上下緊沉,看得出來是個練家子。幺雞上前打一拱手,說道,掌柜的,冒昧叨擾了。

老頭回禮道,還望兄弟照顧,您是要看戲嗎?

幺雞說,隨便看看。

老頭道,看戲買票可是規(guī)矩。

幺雞說,這樣不能進(jìn)?

老頭道,不能,不認(rèn)識您。

幺雞用左手挽了挽右手的衣袖,抖了兩抖,張口說道:“從南京到北京,人不親話還親吶?!?/p>

老頭一愣,連忙把幺雞上下打量了一番,問道:“您從何處來?”

幺雞拇指往外一翻,道:“從東邊來?!?/p>

老頭問:“姓甚名誰?”

幺雞道:“呵呵!查我名來問我姓,家居住在木楊城。松柏林中洪祖母,金娘改我喚洪英?!?/p>

老頭一凜:“不怕我斬你一刀?”

幺雞道:“前日已在門外過了兩刀,還怕你這一刀?”

老頭露出笑臉,拱手道:“先生,請了?!?/p>

我爺跟在幺雞后面,大氣不敢出。檢票的看到我爺,伸手要攔,幺雞說道:“這是我大侄。”

老頭沖檢票的擺擺手,對門內(nèi)說:“看座上茶,端果子仁?!庇謱ξ覡斦f,“洋車推到一旁,我找人給看著?!?/p>

那時候很亂,幺雞孤身一人,卻也沒人怎么著他。

前段時間,我一個家族中的小兄弟,當(dāng)兵復(fù)員回來自謀職業(yè),混得挺好,給我發(fā)了一張微信照片,上面有一尊類似巨石的物件,地下挖出來的?!耙姽装l(fā)財?!彼f。據(jù)判斷,是古代棺槨形構(gòu)的一部分,里面空空如也。他在小鎮(zhèn)西北角承包了二十畝地,蓋廠房,挖地基的時候挖出了這個東西。不管怎么說,讓人感覺不怎么舒服。但我越看越眼熟,我確信過去曾經(jīng)見過這個東西,它讓我想起了我的本家叔祖幺雞。

幺雞晚年的時候,曾有幾個流浪乞食的女人在他家里短時間住過,都沒有留下來。他以鰥寡孤獨(dú)的五保戶劇終。南崖頭修公路,當(dāng)時幺雞的家院位居要沖,有礙施工。鎮(zhèn)上出錢,在西北角蓋了兩間小屋,他就搬過去了。修路掘土?xí)r,溝崖之下挖出了老墳,還有一架石棺。確切地說是石灰泥棺材。搗開外面的石灰泥蓋,里面還有棺木。什么木材的,已不可知。這是典型的棺槨結(jié)構(gòu)。棺木里面盛放著一具干尸。等我們小孩子看到的時候,干尸已經(jīng)被踢蹬得所剩無幾,記得有件臟破的褂子,還有一個黑糊糊的頭顱,綴著長而且稀疏、蓬亂的毛發(fā)。頭顱被人用樹枝挑著玩耍,后來不見了蹤影。棺材板子被人撿走當(dāng)了燒柴,只有那個掀了蓋的巨大的槨還在。據(jù)說是用石灰、沙子和糯米等制成,堅硬無比。據(jù)目測,兩三噸的重量是有,在原地放了好久。再后來不翼而飛。

母親讓我給幺雞送些酥餅——這是我們那里的地方特產(chǎn),很普通的美食。幺雞的腰還是彎的,腿腳不大利索了,出門的時候就靠拄著一根長桿。一撮毛的那把短刀怎么樣了,不知道。他問,是妮子讓你送來的?我說,是我娘劉真美。他說,瞎面妮子,我這里還有一些艾草,在屋山頭晾著,拿些回家吧。我來到小屋西頭的簡易棚,掀開油紙布,發(fā)現(xiàn)下面竟然擺放著那架巨大的?。?/p>

它是怎么被弄過來的?我當(dāng)時也不敢問。至今是個謎。

幺雞去世的那一年我已經(jīng)進(jìn)城讀高中。他的喪事簡單潦草,沒有舉行隆重的儀式。鎮(zhèn)上的人用棉被和席子把他包裹起來,放進(jìn)了這個槨內(nèi)。槨很大,綽綽有余,人們便將他用過的一些物品放在里面,上面用木板蓋住。又在不遠(yuǎn)處挖了一個大坑,十幾號人把槨抬過來,繞上繩索,續(xù)到坑底,填土埋葬了。

大約十幾年前,青島有人來鎮(zhèn)上尋親,找一個叫老金的人。到底是什么親戚,人家也不明說,只三言兩句概述了一些老金闖外的經(jīng)歷。我爺說,你們找的是幺雞,他呀早看坡去了。幺雞為老金之誤,他的大名叫王德金。我寫的都是真人真事,不是胡編亂造,不信可以查我們家的家譜。

責(zé)任編輯/何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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