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丘師范學院外語學院,河南商丘 476000)
西奧多·德萊賽(Theodore Dreiser)是美國20 世紀著名的現(xiàn)實主義作家、記者,其在小說方面的成功與其在新聞業(yè)的從業(yè)經(jīng)歷密不可分。德萊塞先后在芝加哥《每日環(huán)球報》、圣路易斯《環(huán)球—民主報》和《共和報》以及其他報刊任職。獨特的生活經(jīng)歷使得德萊賽能夠更加深入地接觸和了解社會,記者生涯也為其作品提供了豐富的素材,其代表作《嘉莉妹妹》《珍妮姑娘》《美國悲劇》等對19 世紀末、20 世紀初美國社會的真實刻畫為德萊塞贏得了巨大的文學及社會聲望。德萊塞的第一部小說《嘉莉妹妹》描述了一個農村女孩進城尋夢的故事,至今仍有極強的現(xiàn)實意義。在《嘉莉妹妹》出版后的一個多世紀里,眾多批評家從不同視角對其進行了解讀。目前國內外對《嘉莉妹妹》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女性主義、消費文化、自然主義、“美國夢”、倫理、城市等方面,但《嘉莉妹妹》中多次出現(xiàn)的報紙的多重內涵卻幾乎未被學界關注。
《嘉莉妹妹》在美國新聞業(yè)日趨成熟的背景下由有著新聞業(yè)從業(yè)經(jīng)歷的德萊賽創(chuàng)作,德萊賽對報紙的直接經(jīng)驗和感受影響了他在《嘉莉妹妹》中對報紙的刻畫。與德萊賽的另一部作品《美國悲劇》相比,《嘉莉妹妹》中對報紙意象的運用雖然不多但卻匠心獨具。馬克·坎南達(Mark Cananda)認為《嘉莉妹妹》是德萊賽對美國新聞業(yè)的批評,在他看來,德萊賽認為美國的新聞業(yè)使其讀者失望,因為報紙只提供了不完整、不準確的現(xiàn)實畫面??材线_注意到在《嘉莉妹妹》中,由報紙、廣告以及通告等媒體傳播的消息經(jīng)常性地不準確,而由個人信件、談話等傳遞的信息則更加可靠,由此他得出結論:“《嘉莉妹妹》表明德萊賽認為小說比新聞更加接近現(xiàn)實,這也是德萊賽放棄記者生涯、投身小說寫作的原因。”[1]228菲利普·費氏(Philip Fisher)則認為“《嘉莉妹妹》中的報紙充當了一個‘媒介物’,報紙成為了赫斯渥與嘉莉實現(xiàn)各自目的的工具”。[2]507
本文認為,在《嘉莉妹妹》中,報紙已經(jīng)超越其在文本中本身固有的含義,有著更為深層的指涉意義。德萊賽把報紙視為大眾生活的必需品,用報紙來映射當時的社會現(xiàn)實。在小說中,報紙是商業(yè)社會中人際關系物化的象征,是美國消費文化和“美國夢”的代表符號,報紙同時也代表著決定社會個體命運的意識形態(tài)和社會力量。通過對報紙這一意象的使用,德萊賽批判了消費社會中個體被商品關系所異化的社會現(xiàn)實,揭示了個體命運悲劇性地被社會力量所決定的冷漠現(xiàn)實和“美國夢”的虛幻本質。
美國在19 世紀末完成工業(yè)化和城市化之后,隨著通訊業(yè)和印刷業(yè)的快速發(fā)展,新聞業(yè)的商業(yè)化也日趨成熟。美國南北戰(zhàn)爭之后,美國的人口持續(xù)增加,城市居民的數(shù)量更是急劇上升。工業(yè)化和城市化的發(fā)展創(chuàng)造了對新聞業(yè)的巨大需求,城市居民需要通過報紙來獲取信息和休閑娛樂。在此背景之下,美國的新聞行業(yè)發(fā)展迅猛,“美國的報紙數(shù)目增加了三倍,銷售量增加了近六倍。面向大眾發(fā)行的英文日報從1870年的489家增加到1900年的1 967家。美國所有日報的總發(fā)行量從1870年的260萬份上升到1900年的1 500萬份”[3]162。報紙種類和發(fā)行量的增加促使報業(yè)競爭空前激烈,在這一時期,美國報紙的讀者也達到了空前的地步,“對報紙的渴望將美國人與其他人相區(qū)別,‘新世界’被對報紙的癡迷所定義”[4]xi。在此大的時代背景和社會現(xiàn)實下,《嘉莉妹妹》中的漢生、赫斯渥以及嘉莉的生活都與報紙密不可分,報紙在他們的生活中也扮演了不同的角色。
漢生在《嘉莉妹妹》中并非主要角色,但德萊賽對他的刻畫卻頗值玩味,他的每次出現(xiàn)都與報紙密不可分。作為一位地位低下的藍領工人,漢生對報紙卻有著不可思議的癡迷。在嘉莉到達他家的第一天,他沒有多與嘉莉寒暄,而是“問了幾句話,就坐下來看報紙了”[5]10;漢生“每天晚上都坐在前房看報”[5]12,晚飯后“他就拿起報紙,不聲不響地看著”[5]27;當嘉莉在晚餐時提到自己想去戲院的時候,漢生感到了不快,他就“吃了飯,拿著報紙走進前面房間去”[5]28;在嘉莉決定偷偷離開漢生家去和杜洛埃同居的時候,“漢生正在前房看報”[5]67。正如德萊賽在小說中所指出的,這種對報紙的癡迷“對一個青年人來說,是一種病態(tài)的性格”[5]27。為什么漢生對報紙如此癡迷?在這種病態(tài)的癡迷背后又隱藏著什么?
漢生對報紙的癡迷首先是由他自身的經(jīng)濟地位決定的。19世紀末的美國城市里有著設施完善的公寓、富麗堂皇的商行和條件較好的中產階級住宅,但是絕大多數(shù)下層民眾并沒有享受到工業(yè)化和城市化帶來的種種好處。大部分工人階級的住房狀況惡劣,公共服務設施缺乏,他們的生活相當艱難。作為社會的下層民眾,《嘉莉妹妹》中的漢生與敏妮夫婦二人工作十分辛苦,在辛苦的工作之余,休閑娛樂幾乎成了奢侈的想法。除去工作,漢生夫婦老是守在家里,晚上他們什么地方都不去,因此當嘉莉在晚飯時提到想要去看戲的時候,“一種不贊成這類要花錢的事的無言的陰影,一種不快之感,出現(xiàn)在漢生的心里,然后出現(xiàn)在敏妮的心里”[5]28。對于漢生夫婦來說,看戲是一種需要花錢的奢侈行為,所以他們并不理解為什么一無所有的嘉莉怎么會醉心于看戲這種充滿虛榮和揮霍的生活。經(jīng)濟地位的低下導致了漢生對金錢格外重視,除了看報,他沒有經(jīng)濟實力進行其他形式的休閑和娛樂。當時不同社會階層的巨大收入差距也證明了漢生所代表的工人階層惡化的經(jīng)濟狀況,嘉莉在芝加哥第一份工作的工資是每周四塊半,而付給漢生的食宿費就需要四塊錢。嘉莉與杜洛埃同居時的鄰居——海爾,一個標準劇院經(jīng)理的工資是每周四十五美元,這樣巨大的收入差距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社會下層群體的病態(tài)生活狀況。
除了對金錢的極度節(jié)省外,漢生的病態(tài)還表現(xiàn)在他的性格上。漢生從來不向外流露自己的真實感情,總是不露聲色地進行著內心活動,漢生的病態(tài)性格背后是他虛幻的“美國夢”。在論述文化工業(yè)在資本主義制度下的作用時,阿多諾指出,“文化工業(yè)可以讓人們從一整天的辛苦勞作中暫時解脫出來…然而這種解脫其實是被預先設計好的,其目的就是把人們拉回原點,繼續(xù)勞動。娛樂本應激勵他們反抗,如今卻只教會他們順從”[6]81。作為瑞典裔美國人,擁有自己獨立的房子,實現(xiàn)“美國夢”似乎成了他的終極目標,這使得漢生沉迷于自己的世界中,對身邊的人毫無親情,他是典型的被商品社會異化的人物。正如馬克思所指出的,在當時的時代背景下,“資產階級撕下了罩在家庭關系上的溫情脈脈的面紗,把這種關系變成了純粹的金錢關系”[7]275。19世紀末20世紀初美國資本主義的高速發(fā)展極大地改變了社會關系。對這種消費社會下的社會關系,波德里亞曾如此描述:“我們生活在一個物的時代:我是說,我們根據(jù)它們的節(jié)奏和不斷替代的現(xiàn)實而生活著?!保?]2這種被“物”所決定的時代的特征就在于消費,消費決定了人類的社會關系和生活方式,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變成了一種消費關系。[9]39-45《嘉莉妹妹》中人與人的關系都被物化,親情讓位于消費關系。漢生與嘉莉之間毫無親情,漢生收留嘉莉是因為嘉莉可以交膳宿費,在他看來,自己小姨子的生活與自己毫無關系,因此嘉莉的到來對他并不會發(fā)生任何影響;當嘉莉抱怨工廠工作辛苦時,漢生有點不高興,因為他只關心家里多一個人掙錢,而不關心別的。在嘉莉決定離家之后,漢生的態(tài)度不是擔心、關切,而是一種譏諷的神情。同樣,嘉莉的親姐姐對待嘉莉也感情淡薄。漢生埋頭于報紙的不正常行為和病態(tài)性格正是由于自身經(jīng)濟能力低下的無奈之舉和對虛幻“美國夢”的追求,是消費社會的犧牲品和商品社會中人與人關系物化的結果。
對主人公赫斯渥來說,報紙是他躲避冷漠、被消費社會嚴重異化的家庭的工具。赫斯渥生活的每一個階段都與報紙密切相關,赫斯渥對報紙的癡迷代表了他那個時代對新聞癡迷的美國人,因而從某種程度上來說,赫斯渥是整個社會物化狀態(tài)的象征。就家庭關系而言,赫斯渥的妻子、女兒杰西卡和兒子小赫斯渥都愛慕虛榮,喜歡尋歡作樂。赫斯渥的整個家庭都處于一種嚴重物化的狀態(tài),以至于處于這樣一個缺乏和睦家庭氣氛的赫斯渥對家庭早已失去了興趣。在遇到嘉莉之后,赫斯渥更加漠視自己的家庭。他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之中,家庭其他成員的淺薄無聊使他更加熱衷于看報,報紙成為赫斯渥精神的避難所。雖然報紙對處于兩個完全不同階層的漢生和赫斯渥來說意味著不同的東西:看報紙是漢生經(jīng)濟地位低下的無奈之舉,是赫斯渥躲避冷漠家庭的一種手段,但從本質上來說都是資本主義消費社會下金錢對人際關系嚴重物化的結果。通過對漢生和赫斯渥對報紙癡迷的刻畫,德萊賽展示了資本主義社會人際關系的物化,批判了當時的社會對勞動工人的剝削,揭示了文化產業(yè)在此過程中的重要作用。
語言學家索緒爾認為,任何語言符號是由“能指”和“所指”構成的,“能指”指語言的聲音形象,“所指”指語言所反映的事物的概念[10]102。作為實體的報紙是社會成員交流和信息傳播的手段和工具,其本身是沒有任何意指目的,但在人們的實際生活中,報紙被賦予了更多的意指目的,報紙這個“能指”有了更多的“所指”。在《嘉莉妹妹》中,報紙不僅僅作為工具存在,它成為多重意指目的和符號的載體。
對嘉莉來說,報紙的表達內質在于作為她了解芝加哥、融入城市生活的工具,其次,報紙被賦予的意指目的指向了另一個她無法觸及的世界。來自農村的嘉莉對城市生活充滿了向往,當嘉莉看到商行的時候,她想象里面的人物一定是有權有勢的人物,也一定是報紙上經(jīng)常寫道的新聞人物。其次,報紙在給嘉莉提供信息的同時也用其代表的財富與地位改變了嘉莉的心態(tài)。在《嘉莉妹妹》中,報紙的功能化作用(傳播工具)與其所代表的財富、名望等隱蔽的語義學意義重合,報紙從而具有了人類學的意義。也就是說報紙(物)不再是報紙(物),而變成了符號的載體。
在紐約時,嘉莉和新來的房客都要在早晨下樓拿牛奶、奶油和報紙,拿報紙這個活動成為了嘉莉結識處于同等社會地位的其他人的媒介。在《嘉莉妹妹》中,報紙是代表個人階層和地位的符號,閱讀報紙的行為本身也是對報紙所代表的符號的認同。當萬斯夫婦帶嘉莉進入一家豪華飯店的時候,嘉莉被飯店的奢華震撼。嘉莉曾經(jīng)在《世界晨報》和《世界晚報》上經(jīng)??吹接嘘P這家飯店的消息,但由于經(jīng)濟拮據(jù),她從來沒光顧過。小說中,當萬斯夫婦他們進入飯店后,他們就開始表現(xiàn)出有錢的美國人常有的那種鋪張、浪費、不實惠的大吃大喝的派頭,而這種派頭則被認為是有教養(yǎng)、有尊嚴的。這家經(jīng)常在報紙上出現(xiàn)的飯店是財富、地位,甚至說代表教養(yǎng)和尊嚴的符號,正是通過報紙這一大眾傳播媒介,“上層階層的生活方式以前所未有的路徑和程度出現(xiàn)在下層階層面前”[11]242,吃飯行為也成了符號,報紙則成了推廣這種符號和價值觀的工具。
法國思想家波德里亞從消費角度對符號進行了更加深入的分析。波德里亞認為,在消費社會,“無論是在符號邏輯里還是在象征邏輯里,物品都徹底地與某種明確的需求或功能失去了聯(lián)系”[12]66。在波德里亞看來,消費的內涵不僅僅指的是對物品的購買和使用,在消費社會,商品已經(jīng)虛化成為一種符號。大飯店是一種符號,被報紙登載也是報紙作為符號的最好體現(xiàn)。嘉莉在紐約表演上的成功也改變了她對報紙的態(tài)度,她從從來不讀報紙的鄉(xiāng)村姑娘變成了從報紙上了解外界信息、希望能夠被報紙報道的演員。希望被報道就意味著嘉莉完全接受了報紙這個代表著財富以及隨之而來的名聲的符號?!凹卫蜷_始閱讀報紙上的消息,不僅是有關她自己在中間演一個小角色的那出歌劇,也看其他的。她心中慢慢產生了要上報的希望,她渴望自己也像別人一樣有名,就貪婪地閱讀一切對戲劇名角兒的恭維或者挑剔的評論”[5]431。嘉莉已經(jīng)完全被消費社會所異化,報紙成了徹頭徹尾的名利場。嘉莉在這個名利場中受益頗多,當嘉莉在她所工作的劇團外出演出時需要另找一份工作的時候,報紙上有關嘉莉的幾則消息、刊出的照片以及有她姓名的節(jié)目單幫助了她,報紙的符號作用在此不言而喻。嘉莉后來的走紅也與報紙密不可分,報紙上劇評家的吹捧使她的成功達到了頂峰。與此同時,赫斯渥則走向了人生的低谷和死亡。嘉莉徹底拋棄了絕望的赫斯渥,赫斯渥只能通過報紙來了解她的境況。德萊賽在小說中對報紙符號的運用意圖十分明顯,報紙并不會給人與人之間造成距離和隔閡,造成距離的只是報紙這個符號所代表的財富和社會地位。
德萊賽對報紙最重要的批評在于,“在一個人類個體命運不可避免地、悲劇性地被社會力量所決定的冷漠世界中,報紙產業(yè)充當了其中的一個社會力量”[13]171。在《嘉莉妹妹》中,德萊賽充分運用了報紙意象,用報紙來指代意識形態(tài)和強大的社會力量。阿爾都塞指出一個社會要實現(xiàn)生產條件的再生產,就需要兩種國家機器—鎮(zhèn)壓性國家機器和意識形態(tài)國家機器?!版?zhèn)壓性國家機器包括政府、軍隊、警察、監(jiān)獄等,其通過暴力發(fā)揮功能;意識形態(tài)國家機器則包括教會、黨派、學校、報紙等,其通過意識形態(tài)發(fā)揮功能”[14]1490。在《嘉莉妹妹》中,作為意識形態(tài)國家機器的報紙通過其所代表的價值觀和宣揚的物質生活決定了人物的行為方式和命運。
“美國夢”是美國整個社會價值體系和文化的核心。“從哲學角度看,美國夢的精神原則是自由主義、個人主義、平民主義、實用主義、競爭主義和征服主義,集中起來就是說,人人都能夠通過自己的努力而獲得個人成功,即發(fā)財”[15]159?!懊绹鴫簟彼N含的追求財富、享受財富帶來的富足生活的理念同時也是消費社會的特征之一。嘉莉就是“美國夢”的實踐者,她不惜一切代價追求名利,即便這種行為在某種程度上是不道德的,因此有學者就認為“《嘉莉妹妹》一書正是當時美國社會倫理道德觀念的劇烈震動在文學上的生動寫照,同時它還開創(chuàng)了美國文學關注倫理道德問題的新紀元”[16]144。撇開嘉莉妹妹的道德觀不談,嘉莉思想被消費社會吞噬的主要原因在于她自身的不成熟。在“美國夢”和消費社會的召喚下,她的思想被芝加哥徹底改變,完全屈服于消費意識形態(tài)。斯賓德勒(Spindler)指出消費意識形態(tài)“強調花費和物質占有,它削弱了勤儉、節(jié)約、自控等傳統(tǒng)道德標準,導致了清教倫理讓位于消費享樂主義。這種消費享樂主義崇尚生活中的享樂和滿足”[17]166。對富足物質生活極度渴望的嘉莉無法忍受工廠惡劣的生活和工作條件而選擇投入了杜洛埃的懷抱,這也是讀者批評嘉莉缺乏道德的原因。從消費的觀念來看,嘉莉在投入物質消費生活的同時也在被杜洛埃消費,不過嘉莉被消費的是的她的性魅力。嘉莉和赫斯渥為了實現(xiàn)各自的欲望而置道德和倫理于不顧,在他們看似瘋狂和不道德行為背后的正是“美國夢”和消費文化的驅動力。
報紙在嘉莉被“美國夢”和消費主義吞噬的過程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居住在鄉(xiāng)村的嘉莉最初是不看報紙的,到達芝加哥之后,嘉莉開始接觸報紙,但報紙上充斥的是財富、權力和消費。報紙上寫的全是有權有勢的新聞人物、世紀之交崛起的大商行、豪華奢侈的飯店等等。通過報紙,像嘉莉一樣的下層民眾了解到了社會名流的各種信息,包括他們奢侈的生活。即便赫斯渥在窮困潦倒之際,他還會每天看報,通過報紙他可以了解這個城市中所發(fā)生的情況。作為意識形態(tài)國家機器的報紙給下層民眾提供了虛幻的“美國夢”,召喚下層接受“美國夢”這個虛幻的意識形態(tài)概念。阿爾都塞指出意識形態(tài)是個人與其實在生產條件的想象關系的“表述”,只有在個人具有某種行為方式、采取某種實踐姿態(tài)、參與某種常規(guī)的實踐下才會發(fā)揮作用。作為主體的嘉莉、赫斯渥和漢生都屈從了這種召喚,認同了報紙所宣揚的“美國夢”和消費文化。報紙宣揚的成功、財富使得嘉莉不放棄任何獲取名利的機會,并最終在自己大紅大紫之時拋棄了赫斯渥。然而在嘉莉最后成為劇院的寵兒,她卻依舊不快樂,“她覺得非常孤獨,好像她是在毫無希望而孤立無援地掙扎著?!膬刃娜缃褚讶o搞得安靜不下來。她又成了過去那個憂傷的嘉莉—充滿向往的嘉莉—感到不滿足”[5]477?!暗氯R塞小說中被不幸福感所破壞的資本主義成果讓以市場為導向的欲望看起來扭曲變形,對資本主義消費文化產生懷疑”[18]。在這里,嘉莉的孤獨和憂傷正是虛幻的“美國夢”破滅的象征,
作為傳媒的一部分,報紙是意識形態(tài)的完美工具。通過報紙,國家的意識形態(tài)得到灌輸,統(tǒng)治階層的經(jīng)濟和政治目的得到最大程度的實現(xiàn)。在芝加哥,赫斯渥是事業(yè)成功的社交界名流。他善于交際,在工作和社交中如魚得水,他是美國上層社會中一個受歡迎的人。對于赫斯渥來說,報紙除了代表著財富和名聲之外,最重要的是作為實現(xiàn)自己目標的工具。赫斯渥為了給初次登臺的嘉莉捧場,動用了他的社會關系,各個報紙紛紛報道嘉莉的演出。赫斯渥動用報紙捧紅了嘉莉,本該服務公共利益的報紙成為赫斯渥所代表的資產階級實現(xiàn)自身利益的工具。另一方面,報紙也代表著強大社會力量。以諾里斯、克萊恩和德萊賽等為代表的自然主義作家的作品中都表現(xiàn)出了決定論的色彩,即達爾文進化論的“優(yōu)勝劣汰”思想和個人在殘酷社會現(xiàn)實面前的軟弱無力。作為自然主義作家,德萊賽在作品中經(jīng)常描繪悲劇性的社會力量對個人命運的影響。當赫斯渥被太太威脅的時候,他擔心的確是一旦自己的名字被報紙報道,自己就會失去自己的工作和人際關系網(wǎng)。在這里,赫斯渥的命運完全取決于報紙所代表的意識形態(tài)對于社會成員行為的約束和規(guī)范,個人的行為完全受制于他周圍的環(huán)境和社會輿論。赫斯渥的厄運也與報紙息息相關,他人生中幾乎所有的厄運都是通過報紙得知的:他入股的酒店關閉的消息是他從一張《先驅報》的地產交易欄里獲悉的,他找工作的希望是被《世界報》刊出的一條觸目驚心的消息“紐約今冬有八萬人失業(yè)”所打破的。當赫斯渥陷入絕境,在經(jīng)濟條件極度緊張的情況下,他縮減了食物的開支,但是依然會買報紙來看。報紙成了他失意生活的調劑品和絕望之中的逃避,赫斯渥無法反抗決定他命運的社會力量。最終,他只能“坐在那里搖著,搖著,看看報,沉溺于自己悲哀的命運之中”[5]395。正如嘉莉的走紅是由于她偶然的表演動作造成的,赫斯渥的沒落是由一系列偶然事件決定的,但這些偶然事件都取決于赫斯渥所無力對抗的社會環(huán)境和力量。德萊賽用報紙作為媒介來描述嘉莉和赫斯渥的人生起伏的目的就在于揭露報紙作為一個社會力量的重要作用。報紙一方面代表著不可對抗的社會力量,另一方面報紙又是這種力量的組成部分,不管是嘉莉、赫斯渥還是其他任何社會成員,在這種強大的社會力量和殘酷的現(xiàn)實面前都是軟弱無力的。
托克維爾曾指出:“報紙促進了人際交流,同時人際交流又使報紙得以存在?!保?9]120報紙在現(xiàn)代種族群體的形成和認同中起著重要的作用,報紙也促進了社會的發(fā)展和民族身份認同。但在資本主義發(fā)展過程中,報紙成為資本主義發(fā)展的工具,成為財富和名利的載體,成為消費文化的助推劑。在《嘉莉妹妹》中,德萊賽充分使用了報紙意象,作者用報紙報道來描述當時的社會現(xiàn)實,批判消費文化下家庭關系和人際關系的異化。通過對報紙意象的運用,《嘉莉妹妹》成功地闡述了決定人類命運的社會現(xiàn)實的同時也深刻揭露了商品社會人類的異化和“美國夢”的虛幻本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