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亞輝
(百色學院 歷史學教研室,廣西 百色 533000)
清代中國邊遠省份多有瘴氣,尤以云南、貴州、廣西最為嚴重,然而瘴氣究竟為何物,目前學術(shù)界眾說紛紜:有學者認為瘴氣在自然界是一種真實存在,也有學者認為是一種主觀想象,還有學者認為這是一種地域偏見和族群歧視,此外尚有許多其他看法。本文認為瘴氣在自然界是真實存在的,為原始森林中因春夏之季過于濕熱而導致地面堆積過厚的植物枯枝落葉腐爛后產(chǎn)生的有毒氣體,僅此而已。瘴氣是古代王朝治理西南邊疆的一個重大難題,影響著歷朝對該區(qū)域的開發(fā)和經(jīng)略。時至清代,西南邊疆的瘴氣對人類活動的影響仍然十分嚴重,也制約著清朝政府對西南邊境地區(qū)的有效管理。目前關(guān)于瘴氣的研究取得了豐碩成果,主要從醫(yī)學、環(huán)境史、邊疆治理等角度進行的,但能為本文提供較多參考和借鑒的成果主要是蒼銘的《煙瘴對乾隆時期西南邊防政策的影響》[1]和《清前期煙瘴對廣西土司區(qū)漢官選派的影響》[2],以及鄭維寬、林炫臻的《環(huán)境史視閾下清末越南北部邊境地區(qū)的治理困境》[3]等研究。本文與上述研究的不同之處在于:一是研究地域界定為云南、廣西的邊境地區(qū);二是研究時段為整個清代;三是從環(huán)境史角度來看瘴氣對清朝西南邊境管理的影響。因此謹撰此文,以期推動相關(guān)史學研究的深入,不妥之處在所難免,還請有識之士予以雅正。
軍隊作為國家邊防安全最重要的武裝力量,應當駐守在邊界沿線,開展軍事行動,然而受瘴氣影響,春夏之季士兵大量病亡,致使軍隊很難在邊界沿線駐守,許多正常的軍事行動無法開展。雍正元年(1723 年),清朝政府在籌辦云南元江“魯魁山之亂”時,所派“官兵之內(nèi),中途受瘴者二十余人,令回元江將息,內(nèi)惟守備張雄及兵丁三人病故”。[4]雍正二年(1724 年),清朝政府在云南威遠改土歸流時,也受到瘴氣影響,云貴總督高其倬說:“惟目今夏月,生夷之地瘴氣大起。臣以追之愈急,則賊拼命奔逃,入夷地愈深,又恐瘴癘多傷官兵,故令其不必深入,暫住涼爽之處?!盵5]后來尹繼善在籌酌普思元新善后事宜時,建議將攸樂營撤歸思茅,原因便是該營所在地“即太平無事,而煙瘴甚盛,水土惡劣,兵丁多致傷損,期存活者,亦皆疾病纏綿,筋力疲弱,難以彈壓地方”。[6]447而雍正五年(1727 年)在云南臨元鎮(zhèn)屬威遠、新平改土歸流時,據(jù)奏折記載,當年“染瘴病故千總二員、把總二員、巡檢一員……染瘴身故兵丁一百八十九名……染瘴病故土練四十名”。[7]651西南邊境瘴氣之猛烈,令人聞之色變,即使雍正帝也時刻不忘提醒邊省將吏:“至于煙瘴之處,萬不可強用兵馬?!盵8]直至清末,瘴氣始終制約著國家在西南邊境的軍事行動。宣統(tǒng)元年(1909 年),護理云貴總督沈秉堃在籌備邊防事務時,依然不得不考慮瘴氣因素:“邊隅瘴癘最盛,外來勇丁,素難久駐。”[9]
為保護西南駐邊將士的生命安全,清朝政府不得不根據(jù)煙瘴出現(xiàn)的季節(jié)調(diào)換駐防營地。秋深瘴退之時,將士的巡守地點設在邊境前沿,春深瘴發(fā)則撤回腹地較為開闊通風之處。乾隆十年(1745 年)初,駐守開化邊境的600名官兵,因久戍邊陲,且水土惡毒,時生疾病,云南總督張允隨奏請于“春瘴未興以前,全行撤回”,同時另派兵丁“按季輪流防堵”。[10]19-20又據(jù)乾隆四十三年(1778 年)四月云貴總督李侍堯的一份奏折記載:“騰越、普洱兩路出防官兵,每年春深瘴發(fā)時,將應留防兵撤于水土平善之地?!盵11]538乾隆三十三年(1768 年),阿里袞奏報普洱邊外九龍江一帶的駐軍情況時,云:“倘將來四五月間,瘴癘日熾,仍將原防官兵徐徐撤回涼爽扼要之地嚴密防范,或倚邦、思茅舊駐防所亦可?!盵12]
春夏瘴發(fā)期間,清朝將士內(nèi)撤至平善之地,西南邊界一線無兵駐守,為防外敵入侵,清朝政府會調(diào)派土司率領(lǐng)土兵參與到邊境地區(qū)的軍事行動。乾隆六年(1741 年)八月,云南巡撫張允隨奏報中越邊境的駐軍情形,云:“其臨元一帶土司地方……嗣因瘴發(fā)撤回,行調(diào)勐喇土把總刀正邦與刀羨玉之子刀正民調(diào)集本地服習水土之土練五百名,分布各要隘堵御,已為嚴密。”(1)張允隨著《奏為奏報安南情形事》(乾隆六年八月初六日),出自《張允隨奏稿(上)》,云南大學圖書館藏。調(diào)用習服水土的土兵駐守邊境,既可減少清朝將士因中瘴傷亡人數(shù),又不會出現(xiàn)因瘴氣將士內(nèi)撤而導致邊界一線的防衛(wèi)空虛現(xiàn)象。
在西南邊境調(diào)撥軍隊攻打入侵之敵時,清朝政府常選在秋季瘴退后進行。乾隆十九年(1754 年)七月,清朝的勐梭土司刀正民被交趾的沙匪攻打,清朝政府擬派兵驅(qū)逐,因“所經(jīng)道路,盡系瘴鄉(xiāng),七八月間尤甚,(云貴總督碩色奏請)應俟霜降后起程”。[13]即使在行軍當中,清朝軍隊“沿途遇瘴氣地方,須覓高地,設法躲避?!盵14]193可見清朝政府對于邊境地區(qū)瘴氣的解決辦法主要是躲避,如遇到必須留兵駐守的邊境關(guān)隘,“即在派出員弁內(nèi)擇其年力尤壯,能耐煙瘴者留駐汛卡”。[15]
瘴氣還會使軍隊飼養(yǎng)的馬匹染病死亡。云南、廣西地居邊遠,環(huán)境惡劣,馬匹本來很難飼養(yǎng),春夏之季也易于中瘴。乾隆時期的云貴總督碩色責令養(yǎng)馬將士“倘(馬匹)或醫(yī)治無效及染瘴不能醫(yī)治,于限內(nèi)倒斃者,立即據(jù)實報到”(2)《為酌議滇黔二省營馬倒斃應行馬補及賠樁事》,檔號:04-01-01-0191-011,微縮號:04-01-01-028-1947,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后來碩色再次奏稱:“臨元等鎮(zhèn)營大半皆近邊瘴癘之區(qū),馬匹亦難喂養(yǎng)?!盵16]可見連軍馬都難逃煙瘴之厄,而乾隆三十三年(1768 年)云南巡撫明德在提到運送馬匹的時間,特別強調(diào)“于本年十月中旬起解,以避百色等處瘴氣”。[17]
瘴氣對清朝政府選拔官吏有著較大影響,蒼銘在《清前期煙瘴對廣西土司區(qū)漢官選派的影響》一文中已經(jīng)進行分析。值得注意的是,瘴氣不只在清朝前期,也不只對廣西土司地區(qū)的漢官選派有著影響,而是在整個清代,對所有存在瘴氣的十多個邊遠省份的官吏(包括漢官、滿官等)選調(diào)都有影響,尤其云南和廣西兩地因地理緯度靠近赤道以及山多林密的自然環(huán)境,瘴氣對官吏選調(diào)的影響表現(xiàn)更為突出而已。
康熙時期,由于邊吏中瘴死亡過多,清朝政府開始關(guān)注西南邊疆的瘴氣問題??滴跏?1671 年),云貴總督甘文焜疏言:“云南、貴州瘴癘,文武職官,多有物故。嗣后凡卒于任者,俱應給與勘合,俾扶櫬歸里?!盵18]廣西的陸地邊境為主要為桂西地區(qū),此處邊吏同樣因瘴氣多有病逝??滴醵迥?1686 年),廣西按察使黃性震疏言:“粵西南寧、太平、慶遠、思恩四府,土司雜處,瘴癘薰蒸,官斯土者,病亡接踵。請敕該督撫就近選擇熟悉風土、廉能官員,如三年內(nèi)果稱厥職,照臺灣例,即加優(yōu)升,以示鼓勵。”[19]522康熙三十七年(1698年),云南巡撫石文晟也提出“云南省元江、開化、廣南、廣西四府煙瘴地方,請照粵西南寧等四府保題之例,即于滇省郡縣中,選擇廉能素著、熟悉風土者調(diào)補,或于滇省應升官員內(nèi)升授,并照福建、臺灣例,三年內(nèi)稱職,即行升擢。”[19]1002-1003上述史料所提及官吏多為文職,而任職于西南邊境的武官,同樣面臨瘴氣的威脅,因此康熙五十二年(1713 年),廣西提督張朝午也奏請“粵西之南、太、思、慶四府,皆煙瘴地。請以桂、平、梧、潯、柳五府將弁揀選調(diào)補,三年無過者,照文職例,準其候缺升用?!盵20]為了維持官心穩(wěn)定,保證流官人數(shù)充足,清朝政府自康熙朝起,給予在煙瘴之地任職的文武官吏諸多優(yōu)惠政策,而在煙瘴之地三年俸滿,回內(nèi)地候升的政策成為清朝定例,推行于廣西、云南等邊境地區(qū)。這一點可驗證于乾隆二十五年(1760 年)六月初二日云貴總督愛必達、云南巡撫劉藻所寫之奏折:“伏查滇省三年俸滿各缺,原定煙瘴者,系元江府及所屬他郎通判、廣南府及所屬之寶寧縣四缺,原定夷疆而兼有煙瘴者,系鎮(zhèn)沅府及順寧府屬之緬寧通判二缺……除煙瘴之元江等知府、通判、知縣六缺勢難久居,仍照舊例,三年俸滿即升外,其余昭通等知府、同知、通判、知州、知縣十四缺……與腹地無異,官斯土者……若拘泥前例,概予俸滿即升,誠如圣諭,于地方、官守均無裨益。”(3)《奏為遵旨議奏邊缺守令外任分晰定例及本省情形事》,檔號:12-0102-046,縮微號:12-017-2611,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在云南、廣西推行三年俸滿即升的煙瘴之地,皆為兩省的邊境地區(qū),兩省腹地則不能享受同等待遇。此外,整個清代,清朝政府對西南邊境因瘴氣而亡故的文武官吏給予優(yōu)恤。
清朝政府在選調(diào)煙瘴之地的邊吏時,不但將選調(diào)官吏是否能力突出、熟悉夷情作為考察標準,還要看其身體能否耐受瘴氣。如乾隆三十年(1765 年)云貴總督劉藻在奏報煙瘴夷疆各缺情況時說:“同知汪儀久任思茅,能耐煙瘴,經(jīng)臣保舉堪勝知府,應請留任。”[21]再如乾隆三十年(1765 年)選調(diào)云南元江知府時,劉藻與云南巡撫常均認為云南知府商盤“久任廣西,熟悉夷情,且鎮(zhèn)安府亦系煙瘴邊缺,該員在任三年,兼能耐瘴”。[22]經(jīng)查考,商盤任云南知府并未滿三年,但鑒于乾隆時期云南官場嚴重缺員,且該吏熟悉夷情,能耐煙瘴,因此予以破例選調(diào)。由于邊境煙瘴之地危險過重,有些邊吏任職時日不長,便設法離開。乾隆四十七年(1782 年),云南總督富綱和云南巡撫劉秉恬云:“普洱府知府自改定煙瘴三年報滿以來,大半多以事故離任。”[23]三年俸滿即升的政策對籍貫為內(nèi)地的官吏而言,依然缺少吸引力,以致不得不建議清高宗“似宜量加優(yōu)恤,庶使凡任煙瘴之員均知觀感奮興”[23]。
清朝政府在選調(diào)西南邊境煙瘴之地的官吏時,政策優(yōu)厚,且多有破例升遷之事,引起一些官吏借此投機取巧,即人不到任,閑留內(nèi)地,卻享受三年俸滿即升的待遇。雍正七年(1729 年),清世宗諭內(nèi)閣曰:“向來督撫等徇情受托,往往庇護私人,以保題煙瘴邊缺為名,俾得速于升遷,仍將其人委署近地,展轉(zhuǎn)留滯,而本任竟屬虛懸,是以緊要之缺,轉(zhuǎn)成閑曠之所矣。”[24]為杜絕此等弊端,清世宗下命嚴行禁止,一經(jīng)查出,從重議處。但因西南邊境瘴氣危害過大,邊吏不到煙瘴之地到任的現(xiàn)象難以禁絕。乾隆十一年(1746 年),清高宗半信半疑地驚呼:“更聞此等瘴甚之地,地方官率不在彼,每值瘴發(fā)之時,或至省,或托故他出,果如是乎?”[10]416清朝政府對邊吏在瘴發(fā)期間離任一事雖然屢次整改,應該收效不大。鑒于史料缺乏,嘉慶以后是否還有此類現(xiàn)象,暫無確鑿證據(jù)。
清朝前期西南地區(qū)的土司很多,經(jīng)過雍正朝的改土歸流,邊疆腹地的土司基本皆已消失,僅西南邊境地區(qū)尚存有土司。雍正朝之所以保留西南邊境的土司,是為了令其充任國之藩籬,對外防止敵人入侵,對內(nèi)維護邊境治安,所以自乾隆時期至清末,西南邊境始終有土司存在。其實,清朝政府未對西南邊境土司改流還有其他原因,即西南邊境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這里主要是指瘴氣。簡而言之,瘴氣的存在是西南邊境土司存廢的一個重要因素。由于土司、土民、土兵生長于邊境煙瘴之地,相對內(nèi)地將士、流官而言,更為熟習水土,能耐瘴氣,當春夏瘴發(fā),內(nèi)地將士、流官撤至邊疆腹地或流官不到任時,只有世居邊境的土司繼續(xù)留守,土司的藩籬作用便得以凸顯。
早在康熙時期,云貴總督蔡毓榮在《籌滇十疏》第九疏《敦實政》中曾如此描述流官對瘴氣的恐懼心理:“官斯土者,或緣瘴癘易侵,接踵報故,是以荒殘難起,觸目灰心,率多旦夕求去之思,否則守邊俸為待遷之計?!盵6]436在這種歷史環(huán)境下,清朝政府單純依靠流官來管理西南邊境,保衛(wèi)邊疆安全是基本不可能的,不得不求助于土司,也就決定了雍正時期西南邊境改土歸流的不徹底。雍正五年(1727 年)八月,云貴總督鄂爾泰奏報云南廣南、廣西泗城等地的改土歸流事宜,清世宗朱批:“凡煙瘴之地,改流當宜詳慎?!盵7]351余以為,此處地接交趾,煙瘴惡毒,如若改土歸流,清朝政府很難選派流官到此地任職,不利于邊境安全,是以清世宗鄭重提醒鄂爾泰。這一顧慮在乾隆時期也同樣存在。乾隆四年(1739 年),普洱府管轄地方有許多土弁,均世居邊境要地,兵部議覆云南總督慶復說:“普洱府……瘴癘最甚,遇有緩急,流官鞭長不及,非量給土員職銜?!盵25]也就是說,必須任用土司方能有效管理西南邊境地區(qū)。西南邊境的瘴氣成為清朝留存土司駐守邊陲的重要原因之一。歷史證明,土司在維護邊境穩(wěn)定,防御外敵入侵過程中確實起到了重要作用。
最能有力說明瘴氣與西南邊境土司的存廢有著密切關(guān)系的典型歷史事件,莫過于清乾隆時期車里宣慰司的廢除與復設。[26]清朝車里地區(qū)(今云南西雙版納)設有車里宣慰司,作為國家藩籬駐守西南邊境。乾隆三十八年(1773年),車里宣慰土司刀維屏潛逃出境,雖然事出有因,但刀維屏拋棄土司一職擅自逃至境外,使西南邊境車里地方門戶洞開,藩籬不存。鑒于此前車里地區(qū)已有老土司刀紹文棄職逃跑的先例,清高宗命在車里十二勐中重新挑選一人來擔任車里宣慰司。云貴總督彰寶唯恐重新選任車里土司引起十二勐之間的爭端,建議將車里土司裁撤,改設專營來管轄十二勐土弁,并命清朝將士駐扎在九龍江附近茨通一帶的高爽之地。因瘴氣影響,乾隆三十九年(1775年),清朝政府在九龍江茨通地方改設普安專營。
然而時日不久,乾隆朝重臣阿桂和李侍堯于乾隆四十二年(1777年)五月卻奏請撤歸普安專營,復設車里宣慰土司,主要理由有二:一是刀氏家族在邊境土弁和土民中享有很高威望;二是清朝將士不習水土,不耐煙瘴,中瘴傷亡人數(shù)過多。阿桂和李侍堯在奏折中說:“自乾隆三十九年前,督臣彰寶請于茨通專設普安營以來,都司已瘴故二員,原設兵丁四百余名,每年瘴故者不下百余人,其余亦多染病,委頓支離,以殘瘠官兵孤懸江上,殊不足以制各勐而壯邊威,且該營兵丁缺額無人應募,每于鄰近各營撥補頂充,近年來,各營招募兵丁亦恐移撥普安,俱視為畏途,絕少應募?!盵27]因為瘴氣的存在,清朝的守邊將士和流官視西南邊境為畏途,百余年來,人員傷亡慘重。清朝政府將車里土司改流后,增設流官將士駐守,人員中瘴傷亡在所難免,但車里瘴氣相比其他地區(qū)要嚴重許多,每年中瘴傷亡人員不下百余人,流官不到任,兵丁難征募,邊境雖有駐兵,卻難以有效行使邊防職能。為穩(wěn)邊固防,清高宗不得不采納阿桂和李侍堯的請求,裁撤普安專營,恢復車里土司之職,命刀維屏之弟刀士宛接任。
在西南邊境的煙瘴之地,清朝政府令土司充任國家藩籬,有著諸多益處。首先,解決了瘴氣對流官將士的生命傷害問題;其次,解決駐邊兵力不足的問題;再次,緩解了流官缺員以及流官不到任的問題;最后,減少了清朝政府錢糧的支出。土司駐守邊境雖然益處甚多,但并不能去除土司本身固有的弊端,土司對清朝政府在西南邊境實施的國家行政管理活動仍然有著很大的阻礙,遠不如將西南邊境納入流官政治體系更為直接有效,只是由于西南邊境的煙瘴等因素,一些土司才得以存留。
瘴氣對西南邊境的出入境管理也有著較大影響。云南、廣西與鄰國接壤,山水相連,隨處皆可通至境外,清朝政府多將出入境隘口予以封禁,嚴防境內(nèi)商民私自出入。清朝西南邊境的出入境管理是由清朝駐邊軍隊以及邊境土司負責查驗,瘴發(fā)時清軍內(nèi)撤至高爽平善之地,有些邊境地段交由土司管理,有些地段則無人防守,而境內(nèi)商民為了到境外覓食謀生,即使冒著中瘴的危險也在所不懼。在由土司管理的邊境地段,因土司責任心不強,出入境管理往往流于形式,放任境內(nèi)商民私自出入邊界,導致清朝西南邊境地區(qū)出入境管理活動十分松懈。乾隆八年(1743 年),據(jù)署兩廣總督策楞奏稱:“時有夷匪漢奸,潛出竄入,屢經(jīng)設法查禁,而奸民出入如故。蓋因商民出口貿(mào)易,并傭工覓食,俱樂隘口出入近便,又多娶有番婦,留戀往來,是以偷度不能禁止”[28]。清朝政府為了嚴禁境內(nèi)人員私自越界外出,擬嚴行查拿,但因時值瘴發(fā)季節(jié),只好“俟秋深瘴消”[28]再行處理。瘴氣使得本來就十分松懈的出入境管理活動更加放任。
瘴氣對西南邊境地區(qū)的貨物運輸也影響較大,西南邊疆物產(chǎn)豐富,銅、鹽、錫、鉛等物品多運往內(nèi)地使用,運送日期與效率也要依瘴氣出現(xiàn)的時間而定。雍正九年(1731 年)九月,云南巡撫張允隨奏報運送錫斤至浙江一事,云:“惟查廣南剝隘至百色一帶地方,夏秋之間煙瘴頓盛,獨秋深瘴退,方可陸續(xù)發(fā)運,是以一面令布政使借動腳價,先行催備牛只,以便霜降后陸續(xù)發(fā)運?!盵29]乾隆四年(1739 年)初,清高宗詢問運送滇銅至內(nèi)地一事,張允隨奏稱:“滇省廣西局鼓鑄京運錢文,先因自局運至水次,道路險阻,兼多瘴氣,腳戶畏避不前,雇募艱難,運送不便?!?4)《奏為云督慶復等陳請滇省廣西局減爐鑄運京錢事宜事》,檔號:35-1229-026,縮微號:35-00-0585,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云南廣西局至廣西百色沿路皆為邊境,地處亞熱帶,時值春夏之季,瘴氣正盛,夫役牛馬,極易染瘴倒斃,不得不于乾隆四年(1739 年)三月底,停止廣西局鑄解。乾隆三十一年(1766 年),云貴總督楊應琚在提到上述這段路程時亦云:“如遇農(nóng)忙瘴盛,即無牛馬雇運,難以按程遄進?!盵30]乾隆五十七年(1792 年)四月云貴總督富綱、云南巡撫譚尚忠也說:“陸運時或值雨水連綿,或因煙瘴盛發(fā),牛馬難行?!?5)《奏為酌定滇省辦運粵鹽報銷限期事》,檔號:35-0477-043,縮微號:35-027-0338,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鹽斤等貨物的運送時限不得不延期。
瘴氣影響西南邊境地區(qū)一些重要交通的施工進度。雍正時期,清朝政府開修滇粵河道,即自云南阿迷州(今開遠)境內(nèi)的南盤江至廣西郁江(左江與右江交匯后稱為郁江,即今邕江)這段河道,其中包括一段旱路。該條河道所過之地皆為西南邊境,沿途山多水急,常有瘴氣。施工期間,偶遇瘴氣發(fā)作稍遲,封疆大吏便喜不自勝地向清高宗邀功:“全河七百余里賴有神靈保護,素聞土黃一帶三四月間即有瘴氣,且山水暴發(fā)不常,今自開工以至竣工,河流平穩(wěn),天氣晴明,人力易施,事半功倍,且匠夫數(shù)萬一無傷損,實有默助成功?!盵31]再如清末修筑滇越鐵路過程中,西南邊境的瘴氣同樣給該項工程的順利進行帶來很大阻礙,已有學者撰文予以論述。[32]
由于瘴氣對人體的傷害非常嚴重,清朝西南邊境多有各類人員因瘴而亡,許多內(nèi)地的漢人、漢軍如有違法,常被發(fā)往廣西、云南等煙瘴地方當差,這些人犯在邊境地區(qū)也難免遭受瘴癘之災。嘉慶二十三年(1818 年),云南建水等七州縣,“因時疫傳染,病斃監(jiān)犯五十一名。雖瘴癘薰蒸,由于天時,但軍遣人犯、同時瘐斃多人殊為可憫”[33]。云南督撫飭命縣官以人命為重,散給藥餌,上緊清理。
馬匹等訓畜會中瘴病歿,上文已有提述,但生存于熱帶的個別種類的動物,也會中瘴而亡,這著實令人疑惑。有這樣一條官方史料,雍正七年(1729 年),南掌備象兩只給清朝進貢,“象到內(nèi)地關(guān)坪地方,內(nèi)牙象一只,因時當炎瘴,山險路窄,腿足受傷,于七月初六日病斃。母象因失伴,不食水草,行至關(guān)鋪地方,亦隨倒斃?!倍鯛柼┌参磕险剖钩颊f:“象只之倒斃,為煙瘴之故,非來差之罪?!痹诮o清高宗的奏折中答復:“不期象只途中正遇炎瘴,不服水土,未得到省?!盵34]出于禮節(jié)禮貌,鄂爾泰假托瘴氣之故來安慰南掌使臣,是可以理解的,但在給清高宗的答復中,也把象只的死亡原因推諉給瘴氣,想來當是鄂爾泰恐懼瘴氣的慣性思維所致。
瘴氣嚴重干擾了清朝政府對西南邊境的正常管理,清朝政府雖然采取了諸多措施應對和弱化瘴氣的危害,但在地處亞熱帶的西南邊境,在一年中的大部分時間瘴氣皆有存在,清朝政府始終無法有效行使邊境管理職能、維護國家主權(quán),尤其是在軍隊內(nèi)撤之后,邊防空虛,時常出現(xiàn)領(lǐng)土危機。為了降低瘴氣對駐邊軍隊和邊吏的生命威脅,清朝政府也曾考慮過使用藥物來治療瘴病,相關(guān)內(nèi)容在雍正與乾隆時期的史料中有所記載。
雍正時期,清朝政府嘗試使用寸金丹、滑石餅之類的藥物治療瘴病。雍正五年(1727年),西南邊疆正在改土歸流,涉及西南邊境有瘴氣的地區(qū),負責云南廵撫事務的楊名時說:“臣署中所制寸金丹、滑石餅皆療瘴見效之藥,前年征新平方、普倮賊及去年攻長寨惡苗,給發(fā)軍中,凡中瘴者服之,全活甚眾。今發(fā)與各營,或千枚,或數(shù)百枚,以備急需。”[35]楊名時的寸金丹、滑石餅等療瘴藥物,效果應該不好,否則會得到大力推廣,且在此之后瘴氣對西南邊管理活動的影響將大為降低。歷史事實是清朝政府在從事西南邊境管理的過程中,直至清末都在和瘴氣做斗爭。
乾隆時期清朝政府也希圖找到某種藥物,徹底消除瘴氣對駐邊將士的傷害。乾隆三十二年(1767 年),云南巡撫鄂寧說,西南邊境不止瘴癘傷人,其水土惡劣,寒燠不時,是以軍前官兵亦每多染雜癥,其聽聞“蟾酥錠可療諸病,因?qū)⒍岁柹腺n蟾酥錠試給調(diào)服一二人,皆獲痊愈,連試數(shù)人,俱效”,(6)《奏請再賞蟾酥藥錠調(diào)治患病兵丁事》,檔號:01-0270-026,縮微號:01-037-1699,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于是命提督楊寧將“蟾酥錠”分給軍前患病兵丁調(diào)治。“蟾酥錠”究竟是何種藥物,史料中未有詳細說明,可以肯定不是治療瘴氣的專門藥物,估計效果同樣不好。只是該藥物為皇帝所賜,鄂寧如此說法,應是奉承清高宗,哄其開心罷了。
乾隆三十四年(1769 年),清朝政府又發(fā)現(xiàn)一種藥物,名曰“阿魏”,據(jù)說可治療瘴氣,且有神效。當時署云貴總督、江蘇巡撫明德從騰沖回到永昌,接奉上諭:“聞藥材內(nèi)有阿魏一種,善能避瘴,番船多有售者。”又說阿魏性能解毒、辟瘴疫,每用一塊,攘入香囊,佩于胸前,甚為效驗。皇帝對此藥如此推崇,臣子辦事自然迅速,于是兩廣總督李侍堯辦解阿魏三千斤送到永昌,發(fā)給守邊將士使用。云南巡撫明德也想討皇帝喜歡,擺出一副事后諸葛亮的口氣,諛云:“查阿魏一藥能避瘴氣,沿邊一帶人所共知?!?7)《奏為粵東采辦避瘴藥材阿魏三千斤到滇事》,檔號:35-0207-011,縮微號:35-009-1887,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令人不解的是:從順治元年(1644年)到乾隆三十四年(1769年),已經(jīng)一百多年過去,如果藥材“阿魏”真有如此神效,且沿邊百姓所共知,清朝政府何以現(xiàn)在才知曉此物?何以等清高宗下發(fā)諭旨之后才去購買?而經(jīng)略大學士公傅恒等人亦使用夸張的口氣奏曰:“今使人人得有避瘴良藥,不特實能避瘴,并可釋其疑懼,于軍營大有裨益?!盵14]168阿里袞、阿桂等重臣和傅恒同樣口吻:“今既使人人得有避瘴良材,則不特實有瘴氣地方得資備御,而凡屬無識之徒,其疑懼亦可自然開釋,于軍行殊有裨益。”(8)《奏為接到廣東辦送避瘴藥物阿魏分給官兵緣由事》,檔號:01-0278-029,縮微號:01-038-1868,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清朝官場阿諛之媚態(tài),令后人不禁搖頭,僅博得呵呵一笑。
其實,神藥“阿魏”即毒品“鴉片”,對治療瘴病和避防瘴氣并未有效果,瘴氣繼續(xù)橫行于西南邊境,清朝政府依然束手無策。嘉慶二十三年(1818 年)三月,臨安江外土司地方發(fā)生動亂,云貴總督伯麟馳抵臨安查辦,“此時江外煙瘴已起,不能調(diào)兵深入”[36],只好回省,派兵防堵之事交由提督辦理。光緒十年(1884 年),清軍援越抗法之時,“方友升、王德榜兩軍,瘴歿甚多”。因此可以斷定,整個清代,自始至終,從來沒有哪種藥可以有針對性地徹底治療瘴病,如果說上述藥物治療瘴病有效果,也不過是有限度地增強人體對疾病的抵抗力。
瘴氣對西南邊境管理的負面影響廣泛而持久,遍及所有領(lǐng)域,出現(xiàn)瘴氣之區(qū),可謂事事受阻。乾隆四十三年(1778 年),大學士仍管云南總督昭信伯李侍堯如是定性瘴氣對西南邊境管理活動的影響:“時屆春深瘴起之候,邊事無可辦理?!盵11]539瘴氣發(fā)作后,邊境事務全部停止,成為清朝政府非常頭痛的一個問題。為了保證中國對西南邊境的持續(xù)性行政管控,清朝政府費盡心力,在軍事行動、官吏選調(diào)、土司存廢、出入境管理、貨物運輸、交通開發(fā)等領(lǐng)域,采取不同措施來減輕瘴氣對邊境管理活動的干擾。雖然清朝政府對中瘴身亡的將士與邊吏給予撫恤,對在煙瘴任職的邊吏實行三年俸滿即升的優(yōu)厚政策,設置土司守衛(wèi)邊境,甚至找尋多種藥物醫(yī)治瘴氣,遺憾的是,西南邊境的瘴氣很難防治,上述應對措施都存在著太多缺陷,清朝政府始終不能有效行使邊境管理職能,應對瘴氣的主要方案仍是“躲避”二字:瘴發(fā)時節(jié),軍隊撤歸腹地,邊吏托故離任,出入境管理、貨運、施工等全部停止;待秋高氣爽,瘴氣消失后,西南邊境的管理活動才稍微恢復正常。瘴氣對清朝西南邊境管理的影響貫穿整個清代,直至清朝后期,隨著自然環(huán)境的變化以及清朝政府對西南邊境開發(fā)的深入,瘴氣出現(xiàn)的地域逐漸縮小,清朝政府對西南邊境的管理力度有所增強,但是清末西方列強開始覬覦中國西南,也給清朝的正常邊境管理活動帶來很大的負面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