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劍平
(國防科技大學國際關系學院 南京 210029)
Reexamination of Sun Tzu's Theory of Using Spy
Xiong Jianping
(National University of Defense Technology, Nanjing 210039)
Abstract: [Purpose/Significance]Sun Tzu systematically summarized and carefully combed the theory of spy use in his bookYongJianPian, which made outstanding contributions to the ancient intelligence theory and formed a far-reaching influence in history. It is of great significance for the construction of intelligence theory with Chinese characteristics to treat Sun Tzu's theory correctly and sum up its gains and losses. [Method/Process]This paper focuses on the elaboration of the theory of using spy and discusses its influence and contribution in combination with the development of ancient spy warfare theory and the research results of modern people, so as to find out its shortcomings.[Result/Conclusion]Sun Tzu's theory of spy use has set up a towering peak in ancient China, but there are also some defects, such as too simple discussion on failure, rough classification of spies, rare harm between words and usages, etc.
Keywords: intelligence theory;history of intelligence; theory of using spy;SunTzu
孫子在《用間篇》集中討論了間諜使用之法。這是13篇的最后一篇,雖說只有500余字,卻構(gòu)建了較為系統(tǒng)的古典諜報理論。諸如間諜的分類和使用、間諜活動的組織領導、情報活動的地位作用等論題,該篇都有程度不同的討論。針對《用間篇》的研究,歷史上代有其人,并在當代漸入佳境,取得了豐碩的研究成果。因此,我們似有必要總結(jié)階段性成果,以便更好地吸收和借鑒先賢留給我們的遺產(chǎn)。
從銀雀山出土竹簡可知,《孫子》在先秦時期就已經(jīng)備受矚目并有注解文字流傳[1]。漢簡本《用間篇》中有“燕之興也,蘇秦在齊”這樣的衍文,當為注解文字竄入正文[2],而且開啟了研究孫子用間理論的先河。在這之后,漢末著名軍事家曹操撰寫《孫子略解》(或稱《魏武帝注孫子》),對孫子的用間理論也有研究和闡發(fā)。比如,在注釋“五間俱起”一語時,曹操強調(diào)了“因時”:“因時任用五間也”[3]291,認為實施間諜活動應抓住時機,或根據(jù)不同時機靈活運用。此后,歷代都有不少學者和軍事家透入地研究《孫子》,并對孫子的用間理論有所關注。他們的研究心得散佚較多,但也有不少保留在宋本《十一家注孫子》中。南宋之前的代表性注解作品,因為這一匯解本而得以保存和流傳,其中以宋代注解為多。他們在深入研究孫子兵學理論的同時,也對其用間理論有所關注,梅堯臣、何氏、王皙等都是其中杰出代表。比如對“反間者,因其敵間而用之”一句,梅堯臣注曰“或以偽事紿之,或以厚利啖之”[3]293,豐富了反間的運用方法。鄭友賢則揭示了用間理論在孫子兵學體系構(gòu)建中的作用,認為“先知”系13篇主線并貫穿終始。有關這方面情況,筆者曾撰文初步予以總結(jié),可以參閱[4]。
宋降注家有不少都延續(xù)了上述研究風格,其中著名者有趙本學[5]、劉寅[6]、李贄[7]等人,都曾撰述注解作品傳世。清代朱逢甲著作《間書》,從總體上看仍是《用間篇》的注解文字,而且形成了對古典諜報理論的總結(jié)[8]508。到了民國時期,蔣百里[9]、李浴日[10]等學者已開始借助西方近代軍事理論嘗試對孫子的用間理論進行全新考察,但仍是以詮釋為主,詮釋派,在歷史上相對可稱主流。
與上述詮釋派相比,歷史上也有不少人對孫子的用間理論間或提出批評和質(zhì)疑。中國古代長期以儒學立國,儒家則對兵家的“尚詐”頗有微詞,不免有苛責之嫌。戰(zhàn)國時期儒家大師荀子就曾批評孫子“尚詐而輕義”,并主張興“仁者之兵”(《荀子·議兵》)。此后,類似批評一直在延續(xù),南宋高似孫的“兵流于毒,始于孫武”(《子略》卷3)評語則更是辛辣。使用間諜是孫子軍事謀略的核心內(nèi)容之一,堪稱“尚詐”的代表,由此而受到更多批評[11]。也有兵家對孫子的用間理論提出批評。《唐太宗李衛(wèi)公問對》根據(jù)“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的道理,說明“孫子用間最為下策”(《唐太宗李衛(wèi)公問對》卷上)。此論得到宋明學者的積極響應。宋代蘇洵將用間視為詭詐之術:“五間之用,其歸于詐。”(《權(quán)書·用間》)在他看來,這種詭詐之術因為違背了圣人之道,因而并不值得提倡。明代何守法等人繼承了這種批判態(tài)度,對孫子的用間理論繼續(xù)批判,認為間諜當屬“可用而不可恃”,反對過分依靠用間。
進入當代,尤其是改革開放之后的40年間,孫子的用間理論受到更多關注,陸續(xù)誕生了不少研究論文。因為有軍地學者的共同關注,使得這一論題成為孫子情報理論研究中的一個熱點。汪育俊探討了孫子用間理論的源頭,認為孫子是從伊尹和呂尚這些個案出發(fā),總結(jié)出系統(tǒng)而精辟的用間理論[12]。孫建民則認為,考察孫子用間理論的形成,需在關注早期戰(zhàn)爭實踐之外,還注意早期兵學發(fā)展等因素[13]。李如龍、李璐對孫子用間思想的基本內(nèi)涵進行了闡釋,并對其歷史影響進行了揭示[14]。彭剛虎、胡芳蕾通過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典型間諜案例,揭示孫子用間理論的重要價值[15]。于敬民、李彥霖認為,孫子已通過《用間篇》對形形色色的間諜實現(xiàn)了分類,而且“五間說”是唯物的完整的軍事偵察方法[16]。彭剛虎等在總結(jié)《用間篇》的情報思想之外,還探討了其所中蘊含的哲學思想[17]。此外,裘錫圭研究了《用間篇》的誤書情況,認為“相守數(shù)年,以爭一日之勝,而愛爵祿百金,不知敵之情者,不仁之至也”中的“愛”當為“受”[18]。就國外的研究狀況,也有論文進行了探討。如張兆端初步梳理了國外對孫子用間理論的研究現(xiàn)狀[19],熊劍平重點總結(jié)了日本對《用間篇》的研究與運用[20]。
更多研究論文重點探索孫子用間理論的現(xiàn)代價值。杜農(nóng)一揭示了“五間俱起”的諜報術對于情報印證所起到的作用,以及“上智為間”對于情報人員所提出的素質(zhì)要求[21]。高金虎指出,用間理論是孫子情報理論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實現(xiàn)詭道用兵的重要手段[22]。孫建民在總結(jié)孫子“無所不用間”的主要內(nèi)涵之外,還探討了其與國家戰(zhàn)略的關系及戰(zhàn)場運用價值等[23]。與此同時,還揭示了其在信息時代實現(xiàn)信息制勝的啟示意義[24],認為用間是孫子獲取情報的重要途徑之一[25]。李如龍重點討論了孫子用間思想在當今的運用價值,對于指導當前隱蔽斗爭的意義[26],也就此提出了應對現(xiàn)實隱蔽斗爭的建議與對策[27]。屈健從情報觀、情報搜集等方面總結(jié)了《用間篇》對于軍事情報工作的啟示價值[28]。吳榮證認為間諜術是搜集敵情的重要手段,只有圣智之人才會重用間諜并充分發(fā)揮其潛能,更好地利用“五間”搜集情報[29]。吳隆升嘗試總結(jié)孫子的用間思想對于當今公安情報系統(tǒng)建設的啟示價值[30]。陳宏斌探討了其對公安機關獲取和處理情報信息工作的啟示[31]。陳明揭示“無所不用間”理論在反恐情報工作中的運用價值[32]。武洋重點揭示了“反間”的內(nèi)涵及其在反情報領域的運用[33]。除此之外,孫子用間理論在企業(yè)經(jīng)營方面的借鑒意義也有若干論文揭示,如王金水[34]。
尤其需要提到的是張曉軍先生主編《<武經(jīng)七書>軍事情報思想研究》,該書結(jié)合現(xiàn)代情報學理論對包括《孫子》在內(nèi)的重要兵典進行了集中的梳理和總結(jié),自然也對《用間篇》有深入解析[35]。
20年前,張曉軍曾指出,古代兵典蘊含的情報理論是一座積淀豐厚且亟待開發(fā)的荒地[35]1。如今孫子情報思想和用間理論研究均呈蒸蒸日上之勢,希望是順張先生所指方向繼續(xù)前進。應該看到,學界在闡釋孫子用間理論內(nèi)涵和挖掘其啟示意義等方面,均已取得不小進步,但也有提高空間。比如,就孫子用間理論的內(nèi)涵挖掘而言,還需結(jié)合現(xiàn)代情報學理論進一步深化。有不少專論只是在討論孫子情報理論時附帶提及用間,更為深入的專題研究尚且鮮見。不少學者只將《用間篇》視為情報搜集手段,是古代社會重視人力情報的傳統(tǒng)使然,對《用間篇》涉及的諸如情報觀、情報分析和反情報等,則鮮有論及。除此之外,對于孫子用間理論也有褒獎過度的傾向,甚至視為無所不能的萬金油。在情報理論研究取得飛速進步的今天,理應對孫子用間理論進行更加深入的考察。
既有研究成果中,有不少都結(jié)合“五間俱起”對孫子用間理論進行剖析,并認為這是《用間篇》給予諜報史的最大貢獻。此論固然在理,但該篇所論其他內(nèi)容被有意無意忽視,多少存有遺珠之憾。在筆者看來,《用間篇》的意義,不僅僅體現(xiàn)在情報搜集,不只是“五間俱起”,而是就情報觀、情報分析和反情報等方面,都有不同程度的論述。依照現(xiàn)代情報學理論來考察,《用間篇》也成渾然一體,理論體系非常完整。
首先,就情報觀而言,孫子在《用間篇》更加明確地將“先知”,即情報先行,視為戰(zhàn)爭決策的基本理念。孫子在13篇兵法中構(gòu)建了以“知論”為核心的情報理論,并構(gòu)成孫子兵學理論的重要組成部分。這里的“知”,既包括“全知”,即知彼知己和知天知地,同時也包括“先知”。具體何為“先知”,“先知”為何重要,孫子都在《用間篇》中進行了更為深入的揭示。
在《計篇》,孫子已經(jīng)較為明確地確定了“先計而后戰(zhàn)”(也可稱“先察而后為”)的戰(zhàn)爭決策理念,并推出以“五事七計”為核心的“廟算”理論[36]?!跋戎币苍凇盾姞幤酚枰詮娬{(diào):“先知迂直之計者勝,此軍爭之法也。”孫子認為,兩軍相爭必須要做到“先知”。經(jīng)過這樣的鋪墊之后,在《用間篇》中孫子先是對“先知”的重要性進行揭示:“故明君賢將,所以動而勝人,成功出于眾者,先知也?!?《孫子·用間篇》)在孫子看來,“先知”是明君賢將之所以能夠取得成功的最基本保障,是“動而勝人”的重要前提。孫子指出,戰(zhàn)爭行為固然消耗巨大,但也可以通過“先知”來最大程度地降低損失。如果國君和將帥因為不愿投入經(jīng)費使用間諜,進而造成更大規(guī)模的人財物的損失,那就是“非人之將也,非主之佐也,非勝之主”(《孫子·用間篇》)。也就是說,“先知”是戰(zhàn)爭獲勝的重要手段,是“此兵之要,三軍之所恃而動也”(《孫子·用間篇》)。為強調(diào)“先知”的重要性,孫子以伊尹和呂尚這兩位上古時期的名人進行論證:“昔殷之興也,伊摯在夏;周之興也,呂牙在殷?!?《孫子·用間篇》)孫子非常明確地肯定了伊尹和呂尚曾有擔負間諜、搜集情報的經(jīng)歷。伊尹刺探夏桀一方的情報,這在《史記》等典籍中有較為明確記錄,呂尚的間諜活動經(jīng)歷則相對模糊。古史專家王玉哲說:“周人大概為了牽制紂王在西方的兵力,派遣打入商內(nèi)部的間諜呂尚,入東夷為之鼓動叛商。”[37]484丁山也認為,“東夷叛商與呂尚有關”[38]191。東夷的叛亂與姬周的西線作戰(zhàn)遙相呼應,得商紂不得兼顧,故而落敗。此外,呂尚長期行間,確實搜集到了大量扎實可靠的情報,夯實了滅商的基礎。簡本《孫子》另外還提及兩名間諜,其一為師,史籍無考,其二為蘇秦,至今仍家喻戶曉,學界大多認為此系衍文[39-41]。有學者認為,傳本中“昔殷之興也,伊摯在夏;周之興也,呂牙在殷”一句也是衍文,與13篇“舍事而言理”的風格相悖[42]77。前文說過,這也許是先秦時期人們研究孫子用間理論的歷史遺存。不管這些文字是非孫子所寫,后在強調(diào)先知重要性方面,與孫子的主張是一致的。
在這之后,孫子又對“先知”的內(nèi)涵進行了詮釋。孫子指出:“先知者,不可取于鬼神,不可象于事,不可驗于度。必取于人,知敵之情者也?!?《孫子·用間篇》)也就是說,“先知”就是“知敵之情”,而且主要是依靠人的主動作為,依靠間諜的積極行動來努力獲取和四處搜集,而不是依靠鬼神和占卜,不是依靠主觀臆測等。
既然如此,孫子接下來就會圍繞間諜的使用大做文章。這是孫子論情報搜集的重要內(nèi)容。孫子重視“知己”,也重視“知彼”,并對“知彼”投入了更多精力進行探討,用間是其主要內(nèi)容。使用間諜,今稱人力情報,因為特殊時代背景而在古代社會成為情報搜集的最重要和最主要手段。這一套理論也因?qū)O子之力,首次得到較為系統(tǒng)的總結(jié)和闡發(fā)。
在《用間篇》中,孫子花費了大量筆墨具體探討和總結(jié)間諜使用之法。在派出間諜之前,一定要先找準方向:“凡軍之所欲擊,城之所欲攻,人之所欲殺,必先知其守將、左右、謁者、門者、舍人之姓名,令吾間必索知之?!?《孫子·用間篇》)在孫子看來,守將、左右等,都是身處關鍵崗位的重要人物,因而也是刺探情報和拉攏策反的重點對象。接下來,孫子強調(diào)的是“五間俱起”:“五間俱起,莫知其道,是謂神紀,人君之寶也?!?《孫子·用間篇》)如前所述,關于“五間俱起”,學界已有不少專論,此處不多贅述。在筆者看來,孫子所謂“俱起”,既可能是強調(diào)間諜派出時間上的協(xié)同,也可能是要求多途出擊,受領任務的間諜必須多樣化??傊?,“五間俱起”是孫子用間的重要原則,不僅是對情報搜集渠道的拓展,也可對派出間諜所獲情報進行相互驗證[21],從而有效防止外派間諜通過炮制假情報邀功求賞,對己方戰(zhàn)爭決策起到負面影響。
孫子所云“五間”分別是:因間、內(nèi)間、反間、死間、生間。其中,“因間”即“鄉(xiāng)間”[3]292?!拔彘g”之內(nèi)涵,孫子也分別進行了詮釋:“因(鄉(xiāng))間者,因其鄉(xiāng)人而用之。內(nèi)間者,因其官人而用之。反間者,因其敵間而用之。死間者,為誑事于外,令吾間知之,而傳于敵間也。生間者,反報也?!?《孫子·用間篇》)總體來看,這“五間”之中只“死間”稍費解。制造假情報并大肆宣揚,再通過潛伏敵人內(nèi)部的我方間諜傳給敵間,在這一“誑事于外”的過程中,敵間甚至敵方將帥想必也可知悉,怕是無需驚動我方間諜完成傳遞。相比之下,日本櫻田本關于“死間”的定義相對簡明可信:“死間者,委敵也。”這與中國傳本中“生間”之定義相對成文,似乎相對合理一些。中國流傳各本中關于“死間”的定義,可能系旁注文字衍入[43]111。
與“五間俱起”相呼應,孫子還對間諜領導層和各類間諜人員都有具體要求和政策主張。對于間諜,孫子力主“重獎重罰”。他積極主張給予間諜“厚賞”之類待遇,所謂“賞莫厚于間”。這當然是基于人性好利的特點,防止己方間諜因為不滿待遇問題而被對方策反,甚至是主動投敵。與此同時,孫子也主張重罰,甚至不惜殺戮:“間事未發(fā),而先聞者,間與所告者皆死。”(《孫子·用間篇》)
此外,在智力方面也有相應要求,即“上智”:“明君賢將,能以上智為間者,必成大功?!?《孫子·用間篇》)領導間諜之人,則要求“圣智”和“仁義”:“非圣智不能用間,非仁義不能使間,非微妙不能得間之實?!?《孫子·用間篇》)
在《用間篇》中,孫子也就情報分析提出了較為明晰的原則主張。在筆者看來,從《計篇》到《形篇》,再到《用間篇》,孫子已初步完成情報分析理論的維度建構(gòu)[36]。孫子不僅提出了基于實力的情報分析方法,還進一步在《用間篇》中對情報分析原則有所總結(jié),即:“不可取于鬼神,不可象于事,不可驗于度,必取于人?!?《孫子·用間篇》)這幾句話不僅適用于情報搜集,也可視為情報分析的基本原則。“不可取于鬼神”是與兵陰陽徹底地劃清界限,“不可象于事”則反對簡單的類比推理,“不可驗于度”則反對根據(jù)簡單的數(shù)量關系進行推斷。如果將“度”視為兵陰陽術語,則與“不可取于鬼神”呼應,充滿了唯物精神?!氨厝∮谌恕眲t是終極要求,強調(diào)了人的主觀能動性??傊?,這段話既反對形而上學,又反對經(jīng)驗主義,更與陰陽術數(shù)和神鬼思想劃清了界限,即便放在今天也值得重視和稱道[36]。
最后,就反情報而言,孫子雖在《虛實篇》《九地篇》等處有所論及,但著墨最多的仍數(shù)《用間篇》[43]。比如,就情報活動的組織領導,孫子既有“莫密于間”(《孫子·用間篇》)的原則要求,強調(diào)了諜報活動的保密,同時還主張“莫親于間”(《孫子·用間篇》),盡量減少不必要的中間環(huán)節(jié),通過垂直領導來降低泄密風險[44]。一旦間諜行動計劃出現(xiàn)泄露情況,孫子主張采用殺戮之法來及時堵塞漏洞:“間事未發(fā),而先聞者,間與所告者皆死。”(《孫子·用間篇》)孫子要求將所有的知情人員一律處死,處罰極其嚴厲。雖說極其冷酷無情,但就反情報工作的組織實施而言,其中也有相對合理之處。孫子于“五間”之中,最重視“反間”:“五間之事,主必知之,知之必在反間,故反間不得不厚也。”(《孫子·用間篇》)與此同時,孫子還對反間的組織實施有較為詳細的設計:“必索敵人之間來間我者,因而利之,導而舍之,故反間可得而用之?!?《孫子·用間篇》)孫子提出這些設計方案,是因為他看到了敵間在反情報工作中能起到特殊作用。積極使用反間,可視為積極的反情報行動[33]。如能對敵間成功進行拉攏和策反,不僅可以有效破壞敵方的情報活動,還可以從間諜口中獲取其他富有價值的情報[44]。
總上,依據(jù)現(xiàn)代情報學理論考察,孫子在《用間篇》中對情報觀、情報搜集、情報分析和反情報等多個理論板塊均有不同程度的討論,堪稱古典情報學專論,洵非“五間俱起”數(shù)言所能概括。“五間俱起”單論情報搜集,無法總括《用間篇》的全部內(nèi)容。
基于情報學術史或古代諜報理論的發(fā)展,也可對孫子的用間理論進行再考察,客觀評價其中得失。我們首先需要看到孫子用間理論的不朽貢獻和歷史地位。當然,就這一論題而言,已有不少專論進行闡發(fā)[24,27]。筆者也曾有初步梳理[43]161,這里簡要再進行一下總結(jié)和概括。
毋庸諱言的是,孫子所總結(jié)的這套用間理論,是極具操作性的間諜使用指南,在古代諜報史上占據(jù)著重要地位,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三個方面:
第一,姑且拋卻情報理論的構(gòu)建不說,孫子也已在歷史上首次系統(tǒng)地構(gòu)建了關于間諜使用的較為完整的理論體系。這一理論的產(chǎn)生,并非全系孫武獨創(chuàng),其實也有春秋之前,尤其是春秋亂世豐富的間諜活動實踐作為支撐,此外也受到《周易》等經(jīng)典著作中有關情報論的啟示。而且,重視使用間諜,與孫子提倡“兵以詐立”(《孫子·軍爭篇》)的理念保持高度一致。因為一貫主張詭道用兵,追求戰(zhàn)爭效率,故而重視情報,提倡運用間諜搜集情報。這是上古時期兵學思想發(fā)展的結(jié)果,孫子非常敏銳地把握住這一脈搏,并進行了系統(tǒng)總結(jié)和整理,既有極強的現(xiàn)實意義,也有不可磨滅的歷史貢獻。
第二,孫子在歷史上首次冷峻而深刻地揭示了間諜與戰(zhàn)爭的關系。他不僅堅信間諜能夠為戰(zhàn)爭獲勝提供重要保證,明君賢將也可以通過巧妙用間而“必成大功”,同時也認為用間可以成功地降低戰(zhàn)爭損耗,避免付出“日費千金”和“相守數(shù)年”的巨大代價。這種計算戰(zhàn)爭成本的方式,因為道出了情報所不可磨滅的重要作用,把握住了戰(zhàn)爭的真諦,因而也受到歷代兵家的稱贊和接受。在情報搜集和情報分析方面的“三不可”原則,也因為充滿唯物精神和智慧的光芒而受到普遍重視,至今仍具有重要啟示價值。至于“用間必用死間”的主張,貌似冷酷,實則通徹,也是因為他對間諜與戰(zhàn)爭的關系所具有的深刻認識。使用間諜就可以實現(xiàn)情報先行,死間成為降低戰(zhàn)爭損耗的一種必然的犧牲。在局部利益和整體利益之間,孫子選擇的是后者,這其中體現(xiàn)的是客觀而又務實的精神。
第三,孫子的用間理論對中國古代情報史,乃至軍事史,都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在孫子之后,優(yōu)秀將領都非常重視情報工作,重視用間,不同程度受到孫子的影響。他們研習或襲用孫子的用間之策,就此成為戰(zhàn)爭的主宰者。明代茅元儀在總結(jié)孫子兵學的影響時提出:“前《孫子》者,《孫子》不遺;后《孫子》者,不能遺《孫子》?!?《武備志·兵訣評·序》)就中國古典諜報理論的發(fā)展來看,也在總體上符合這一特征。后世兵家討論用間之策,鮮有不受孫子影響者,很難去除孫子的印記。中國古代誕生了難以計數(shù)的兵書,其中不少都忠實繼承了孫子的用間理論,雖說也有發(fā)展和突破甚或是批評,但從總體上打量,仍然可視為孫子之余緒。
孫子初步構(gòu)建了較為系統(tǒng)的諜報理論,歷來受到廣泛贊譽,但也并非完美無缺。這一點同樣需要加以關注,切不可將其視為包治百病的萬能良方。
a.孫子對用間可能遭遇的困難估計不足,應對失敗的方法也有欠簡單。孫子對自己所設計的用間之策頗為自得,以至于會發(fā)出“微哉,微哉”的感嘆,但隱蔽戰(zhàn)爭的斗爭往往會面臨非常復雜的困局。孫子只指出過一種失敗局面:“間事未發(fā)而先聞”,這其實是先期泄密,孫子給出的處理辦法也很簡單,就是殺人:“間與所告者皆死”。他主張將包括間諜在內(nèi)的各類知情人員一律處死,這固不失為一種補救之策,但也顯得過于簡單。針對此類困局,實則可以采取更加靈活的處置辦法,比如將錯就錯,另外設計誘敵深入之計,想必會比簡單殺人的辦法更為高明。在電視劇《潛伏》中,發(fā)現(xiàn)翠萍暴露之后,余則成并沒有采取簡單殺人的辦法,而是精心設計圈套,告訴別人竊聽所得來的錄音,也可能存在著造假行為,結(jié)果成功解救了翠萍。此時如果殺人,不僅于事無補,反而會陷入更大的被動。從總體上來看,孫子對于這一套用間之策頗為自負。受此影響,清代朱逢甲甚至也認為用間可以包辦一切,就此走向一個極端[45]。歷史上有個別軍事家對用間可能面對的種種困難進行過較為深入討論,顯較孫子更為清醒。明代名兵書《投筆膚談》指出,使用間諜刺探敵情并非易事:“敵情亦難得……敵不示我以情,亦猶我不以情示敵。”(《投筆膚談·敵情》) 在軍事斗爭和隱蔽戰(zhàn)線,敵我雙方都會高度重視重要軍事機密的保密工作,間諜再為高明,也必然會遇到對手種種反情報措施的掣肘?!锻豆P膚談》的作者,較諸孫子和朱逢甲,顯得更為客觀和冷靜。
b.孫子對于間諜的分類尚顯粗糙。如前所述,孫子對間諜作過五分法:“因(鄉(xiāng))間、內(nèi)間、反間、死間、生間”。但是如果細究起來,這五分法并不符合現(xiàn)代邏輯學的標準,因為其中采用了多個標準,也就此造成各子項內(nèi)涵交叉的情況。比如,以“其”字為標志,這“五間”似可分為敵、我兩方:有“其”的三者,是就敵方而言,無論是“鄉(xiāng)間”“內(nèi)間”還是“反間”,都從敵方拉攏或收買;沒有“其”字的,無論是“死間”還是“生間”,都由己方派出。這其實只是分類標準之一。從“五間”之中,我們還可以看到其他分類標準,比如“因(鄉(xiāng))間”和“內(nèi)間”,包括“反間”,似就身份地位而分,“死間”和“生間”顯然是依據(jù)間諜生存狀況而分。再者,“反間”似乎也可以包含“鄉(xiāng)間”和“內(nèi)間”。雖說只有五分,但多重標準的出現(xiàn),必然會造成各子項目之間的重疊和交叉。所以,我們認為,孫子的“五間”之分,只能說是一種粗淺的嘗試,如果以現(xiàn)代邏輯學的分類標準繩之則非常值得商榷,更與論者盛贊的“科學”云云無涉。據(jù)《通典》,李靖曾將間諜分為八類:“間其君、間其親、間其賢、間其能、間其助、間其鄰好、間其左右、間其縱橫者?!?《李衛(wèi)公兵法》,見《通典》卷151)這種分類方法僅持單一標準——就用間對象而論,顯然較孫子有很大進步。清代朱逢甲在撰寫《間書》時,在分類方法上完全因襲孫子,故而所列間諜出現(xiàn)不少歸類上的混亂[45]。這種混亂之源,其實是孫子的《用間篇》。孫子對《間書》造成了直接影響,被朱逢甲不加辨別地忠實繼承。
c.孫子對于用間過于迷信,只言用間之利,罕及用間之害。孫子論兵,非常強調(diào)“雜于利害”,認為“智者之慮,必雜于利害”(《孫子·九變篇》),遺憾的是,在討論用間之策時,這一用兵原則被孫子所遺忘。從《用間篇》中我們可以看出,孫子出于對用間術的自負,甚至發(fā)出“微哉,微哉,無所不用間也”之類的感慨。這種自得之情曾在《虛實篇》出現(xiàn),而又貫穿于《用間篇》,該是孫子寫作時真實心境的一種折射。孫子避談用間之害,應該也是這種自得之情使然。孫子由此而受到后世軍事理論家的批評。著名兵書《唐太宗李衛(wèi)公問對》基于“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的道理,曾對用間提出了批評。作者認為用間也許可以取得成功:“或用間以成功”,但也會有帶來危害:“或憑間以傾敗”。作者甚至認為“孫子用間最為下策”(《唐太宗李衛(wèi)公問對》卷中),雖略顯偏激,但在對待用間的態(tài)度上,反倒符合孫子“雜于利害”的辯證態(tài)度。宋代學者蘇洵則認為“能以間勝者,亦或以間敗”(《權(quán)書·用間》),并總結(jié)用間存有“三敗”:“吾間不忠,反為敵用,一敗也;不得敵之實,而得敵之所偽示者以為信,二敗也;受吾財而不能得敵之陰計,懼而以偽告我,三敗也。夫用心于正,一振而群綱舉,用心于詐,百補而千穴敗?!?《權(quán)書·用間》)這一辯證態(tài)度,明顯也比孫子更為客觀。
從總體態(tài)勢來看,學術史始終是在邁步向前發(fā)展。就情報理論的發(fā)展狀況而言,也必定遵循如是之規(guī)律。因此,對于孫子用間理論的認識,也有必要秉持客觀理性之態(tài)度,既需學習和汲取其中優(yōu)長,同時也看到并商討其中的不足和缺憾,大可不必認為其已達情報理論的頂峰并不可逾越。當然,春秋以降所有用間理論和諜報術設計等,莫不以《用間篇》為基點繼續(xù)向前發(fā)展,也足可說明孫子之巨大貢獻。隨著時間推移,孫子的用間理論成功跨越大洋,對日本乃至西方情報理論形成巨大影響,也是我國古典兵學的非凡榮耀[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