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湘鄂
一
崔院長又出差了?我不信。院長出差、開會、下鄉(xiāng),區(qū)法院門衛(wèi)保安糊弄那些院長不想見的來訪者,總是這樣一套簡單而又固定的說辭。今天又碰上麻臉保安當班,也不知為什么,他只要見到我,總是一副氣不打一處來的樣子。
他側歪著身子,斜坐在值班室的沙發(fā)椅上,左手朝我劃槳似的直擺,說院長出差了,你走,趕快走。我又不是上訪戶,我找崔院長有私事,私事都不行?我張不得嘴,只要張嘴說話他會更加生氣,黑黢黢的麻點爭先恐后地從漲得通紅的臉龐上鉆擠出來,好像在做臨戰(zhàn)前的準備。
院長在外出差,你是真聽不懂還是假聽不懂?他起身把我往外推。
我真不是堵門喊冤的上訪戶。說來你們可能不信,這幢法院大樓的最高領導——崔院長,有我這個挑土(江漢平原方言:臨時打替)的出租車司機五十萬元欠款,我是來找他討賬的。當然,錢不是崔院長借的,但他是大餅哥向我借錢所打借條上的擔保人,大餅哥現(xiàn)在跑路了,我不找他找誰?
北湖市出租車司機一般是白天和夜晚兩班倒,我選擇開夜班,因為白天是機關上班時間,我白天得去區(qū)法院蹲守崔院長。近段時間,我每天在黎明前下班,回出租屋打個盹瞇上一小會兒,然后刷個牙擦把臉,胡亂往肚子里塞點東西,八點前準時蹲守到區(qū)法院大門口。
你還講不講理?麻臉保安用食指頂住了我的胸脯。
你到底走不走?見我仍不動,他氣急敗壞地抓起了桌上的電話。
值班室里到處是破窗而入的血紅的陽光,明晃晃的,堅硬又鋒利,像一塊塊條狀的尖銳的玻璃,朝我直插過來。
跟你說了一百遍,崔院長不在,你還不快走?麻臉保安拿著話筒,但并沒有撥號碼,他早已習慣用裝腔作勢的氣勢對付那些來訪者。
你自己說,你像不像甩不掉的牛皮糖?他鄙夷地說。
我不講理?我攥緊了手里那張白紙黑字的借條,沒吵也沒鬧。我只是來討賬,怎么就成了牛皮糖了?我想不明白。
又停水了?卜先知進了樓道口,一股臭味猛撲過來,讓他猝不及防。這幢建于20世紀70年代的長陵市原拉絲廠的職工宿舍樓,共三層,每層以樓梯口為界,東西各三戶,每層樓六家住戶共用樓梯口的公共廁所。每遇停水,整個樓道里總會散發(fā)出廁所里的臭味。不過,今天臭味更加嚴重。樓道暗暗的,卜先知用力跺跺腳,感應燈還是沒亮,估計燈泡又壞了。每次燈泡壞了,他不換沒人會換。該換燈泡了,他想。
卜先知摸黑上了二樓,左拐第一戶就是他家。到了家門口,濃烈的糞便氣味簡直要把人熏倒。這絕對不是停水后廁所未沖的味道,卜先知心里立即生出一種不好的預感。“噔、噔、噔”,他借著老式手機的微光下樓,從樓下商店借來強光手電,對著自家大門一照,原來防盜門的鐵絲網(wǎng)里,被人塞進了一坨坨糞便。
卜先知是城郊一家鄉(xiāng)村福利院的副院長。不過這個副院長并不在編,說穿了只是一個負責后勤的勤雜工。他原先是長陵市拉絲廠管食堂的后勤科長,后來廠子效益不好破產(chǎn),他也隨之下崗,又經(jīng)人介紹到福利院工作,雖只是臨時聘用人員,待遇如隔夜米粥稀薄見底,但好歹也算固定飯碗,干得倒還愉快。前幾天,院里兩個七老八十的老院民為瑣事爭吵,其中一個被另一個用鐵鍬給拍倒在地,死了。人死了得辦后事呀,院長是個甩手掌柜,給死人洗澡入殮、跑公安機關開死亡證明、到殯管所聯(lián)系火化等事宜,全是卜先知一手張羅,把卜先知累得連個喘氣的機會也沒有。好不容易等到把逝者送走,卜先知回家取套換洗衣服,沒想到碰上了這事。
兩天沒合眼的卜先知在福利院連軸轉(zhuǎn)了三天三夜不覺得累,但此刻,他似乎聽到自己體內(nèi)有繩索繃斷的聲音,身體瞬間垮塌下來。他一屁股坐在樓梯坎上,好半晌,才從襯衣左上口袋里摸出了香煙。
一股身體透支后的虛弱奔涌而來,與他環(huán)顧左右而周遭無人的無助感交匯而至——他累了。這樣的日子什么時候才是個盡頭?黑暗中,卜先知手里的煙頭明明滅滅,發(fā)出幽幽的紅光,給這個夜晚無端增添了一些可疑的氣息。他第一次有了某種恐懼感,這種恐懼并不來自藏匿在暗處鬼魅一樣的那伙人,而是來自一種未知,不能預知期限的未知。
不斷有人咒罵著臭味走過來,經(jīng)過黑暗中的卜先知身邊時,往往被嚇一跳,但來不及辨認這個黑影是誰,便耗子一樣迅速逃回自己的家。這里的住戶平日大都像刺猬,隨時蜷起身子張開尖刺,防御周圍的每一個人,即使從共用的廁所進出時頭碰頭,也只會用狐疑或冷漠的眼神交流而絕不會開口搭上一句話。
很奇怪,陸續(xù)經(jīng)過的人甚至尖叫著跑開,卜先知卻漸漸聞不到這股臭味了。也許是強烈的窒息感弱化了嗅覺,他的鼻子、口腔、喉管、肚腹,整個呼吸通道被一股空虛之氣壓制著、擠占著、填充著,漸漸形成一個自然的封閉。等循環(huán)上行時,這股空虛之氣開始撞擊大腦,一波接著一波,一波比一波強烈,他感到頭痛。這種頭痛很奇異,先是后腦皮層的顫動,再是整個頭部有重重的緊箍感,接下來是一陣陣的撕裂痛……他開始有些恍惚,想掙扎,四肢卻癱軟無力,想大喊,張著嘴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時而清晰時而又模糊的畫面開始在腦海里不停地晃動:他家墻壁進戶的電視閉路線被人用斧子齊刷刷剁成一小段一小段;窗戶玻璃被擊穿,石塊掉在了客廳的地板上;樓梯里總是經(jīng)常站著一個陌生人,當左鄰右舍好奇地問他干啥的,他低著頭壓低聲音惡狠狠地回應,老子啥也不干,站這里還犯法?
不知過了多久,卜先知恢復了清醒。他費力地回憶起來,剛才腦海里跑過的這些片斷并不是自己腦震蕩引起的頭痛時的臆想,而是和今天自家的大門被塞入糞便一樣的真實存在——四年來,鄰居們對此一直莫名其妙,但卜先知心里再清楚不過,自己攤上事了:因他在沖動之下干過一件“憨寶”事,人家要報復。
我總算弄清楚了,難怪平時不見崔院長從法院大門進出,原來只要有“牛皮糖”上門,他就避開大門,而是通過辦公區(qū)與家屬院相連的另一條通道進入辦公室。這個大院里,四處都有他的眼線。
我不得不改變策略,到區(qū)法院對門的小賣部去蹲守。我就是蹲出個坑來,也要守到崔院長——我太需要借條上的這五十萬了——這本是我兒子買房的首付款。兒子今年三十歲,老話講三十而立,要是連個落腳的窩也沒有,能立得起來?兒子是武漢一家私人建筑裝飾公司畫圖紙的設計員,底薪低得可憐,全靠畫圖紙拿提成,我不支援他,他就是畫一屋子的圖紙也買不起一個屋子,你說我能不急嗎?
腰再疼,我也得撐著。我站在小賣部的窗戶后面,兩眼死死盯住法院大門,像一個潛伏在黑暗里的狙擊手,時刻等著目標出現(xiàn)。我得到消息,今天區(qū)人大要來法院視察工作,按慣例崔院長要親自到大門口迎接視察組。
我的機會來了。
說實話,我以前從沒想過自己這輩子還會和法院打交道,更想不到以前和我稱兄道弟的崔院長,翻臉比翻書還快。我第一次來區(qū)法院求見,他不見我,并通過手下人傳話,他根本不認識“莫厚實”這個人。
你叫莫厚實?那次,在法院門口,有人擋住了我。
嗯。
那請你出示身份證。
我卻拿不出身份證。呵呵,傳話人用鼻腔發(fā)聲:一個連身份證都沒有的人憑什么說崔院長是借款擔保人?講這種沒憑沒據(jù)的話真是荒謬透頂!
還有一次,我跟著一個上級工作組混進了辦公大廳,還沒來得及上樓,就被保安識破并攔下了。聞訊趕來的院辦公室主任一副驚魂未定的模樣,惡狠狠地用手指著我說,你是誰?誰批準你進入辦公區(qū)的?你這是干擾審判機關的正常辦公秩序,你知道嗎?邊說,邊緊張地朝旁邊的一干法警努努嘴。兩個年輕的法警立馬會意,迅速架住我,把我架出法院大門,扔在了馬路上。
好好好,你們都是講理之人,那今天我就給你們講講理。
挨到十一點,我看到崔院長領著一班人從大院里走了出來,站在法院大門口,恭候區(qū)人大視察組的到來。我現(xiàn)在和崔院長只隔一條馬路,可以跑過去抓住他不放,但我清楚,這并不是向他討債的最佳時刻。
我要把握時機。
有時候時機比努力更重要。
很快,一輛香檳色的考斯特駛了過來,停到了區(qū)法院大門前。車門打開的瞬間,我知道該我出場了。
崔院長——我快步走到考斯特跟前,站在崔院長背后,輕言細語地喊他。
崔院長正全力調(diào)動面部飽含油脂的肌肉,組合出不同層次的笑容,和考斯特車上陸續(xù)走下來的代表們握手致意,根本沒有在意身后的我。
崔院長——我又喊。
哎!崔院長應了一聲,帶著笑容轉(zhuǎn)過身子,慣性地朝我伸出了手。但在看清我的那一刻,他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了,一絲不易覺察的驚慌在那片旺盛的油脂上一閃而過,但頃刻恢復了鎮(zhèn)定。
老莫,你好!邊說,崔院長邊把原本縮回去的手又伸了出來,同時,他的目光卻躲開了我,不停地向四周張望。區(qū)人大視察組一群人的眼光齊刷刷地向我倆投過來,他們也很奇怪,怎么突然冒出個莫名其妙的人和崔院長打起了招呼?
他竟然還知道我是老莫?他竟然還記得我這個身份不明的人?
崔院長,您先忙,關于那五十萬塊欠賬的事不急,等您閑時再說。我故意當著視察組的人大聲說道,語氣卻相當節(jié)制,因為我不能被人家扣上干擾辦公秩序的帽子,否則就從主動淪為被動了。曾有朋友教過我,我只需要經(jīng)常在這種重要場合“提醒”敲打他,相信以他的身份,他不得不有所顧忌,進而給我解決問題。
那好那好,再說再說。崔院長臉部肌肉抽搐了一下,但隨即色彩斑斕的笑容又在那片旺盛的油脂上鋪展開來。
二
“憨寶”是卜先知前妻傅秋秋對他當年一次酒后沖動行為的評價。其實,那次沖動,按現(xiàn)在的時髦話說,那是貨真價實的見義勇為,滿滿的正能量,在長陵市名噪一時,還上過電視和報紙。關于卜先知英雄救美的版本有很多,但都離不開一個基本事實:拉絲廠干部卜先知和兩個同事下班后在小酒館喝酒,酒后跌跌撞撞回家,途中卜先知尿急,鉆進中山公園小樹林里小解,而兩個同事去公園東頭的小賣部買煙。卜先知小解完,從樹林里出來時,恰好遇到一個流氓正欲非禮一個下夜班的紡織女工。也許是酒精上頭,也許是豪氣驅(qū)使,平時走路怕踩死螞蟻的卜先知竟然沖上前與流氓做英勇搏斗,被流氓一板磚拍倒在地,但在隨后趕到的兩個同事的幫助下,卜先知等人將流氓制服,扭送進了派出所。
先知,那個姑娘生得標致不?廠里人總是笑著追問他。
這……這,黑燈瞎火的,光線又暗,我真還沒有細看過。卜先知說的是實話,當時處在混亂中,不要說那女孩長什么樣,連流氓的面孔他也沒看清。
虧了。大伙紛紛嘿嘿地怪笑,有點遺憾。
長陵市電視臺和報紙稱卜先知為英雄,大家也跟著叫卜英雄,這把卜先知叫得渾身好不自在。自己其實膽小,在他心中英雄都是像魯智深和武松那樣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響當當?shù)暮脻h,自己平時殺個雞連刀都拿不穩(wěn),也能稱英雄?當時要不是灌了點酒,腦子發(fā)熱,敢不敢攏邊還真不好說呢!每每回想起來,卜先知從沒有得意,有的只是后怕。
什么英雄,兩杯“貓尿”灌昏了頭!還是傅秋秋了解自己的男人。每有熟人叫卜先知英雄,她總是把這句話接在后頭,既是一種謙虛,又流露出些許對男人的贊賞。當時流氓手里本來拿著匕首,不知怎么被打落在地,流氓隨手又撿起一塊磚頭,向卜先知發(fā)起還擊。好在卜先知躲得快,僅僅腦門挨了一板磚,除被拍成個腦震蕩,其他無礙。這畢竟也算行善積德的好事,傅秋秋在責罵男人“憨寶”的同時,心里也樂呵呵的,還是有些受用的。
除長陵市見義勇為基金會頒發(fā)的一張榮譽證書,英雄卜先知在喧囂過后,很快冷清了下來。聽說流氓后來被判了刑,他的名字叫什么、是哪里人、坐幾年牢,卜先知通通不清楚。他不關心這些,也懶得去打聽,甚至不愿意別人提起。被救的姑娘家倒是在事發(fā)后不久的端午節(jié),通過中間人來到拉絲廠,向救她的三人送上粽子和食油,表達感激之情。姑娘本人卻始終沒有露面,說是姑娘家的怕影響以后的生活。這些,卜先知都能理解,他原本也認為自己就是一時沖動之舉,根本沒想過回報。他不在意這些。
但傅秋秋在意。剛開始,媒體轟炸式采訪和鋪天蓋地的贊譽,這都好說,雖然卜先知的英雄壯舉連一分一厘的獎金也沒有,好歹也沒有什么損失,她自然也沒什么怨言,但自從家里經(jīng)歷了幾次惡作劇似的報復后,她才反應過來,家里這個憨寶男人,攤上事了。
看你干的叫個什么事?家里每遭一次報復,驚恐的傅秋秋就會把一張嘴落在卜先知身上,一個紅本本,能當飯吃還是當水喝?能保你不下崗?
那時候的卜先知已經(jīng)下崗在家,靠給一個私營鋼材小廠打工為生。不僅拉絲廠的鐵飯碗沒能保住,他的身體也落下嚴重的腦震蕩后遺癥:經(jīng)常性頭痛,記憶力也嚴重下降,時常丟三落四。有一次,在菜市場買菜,掏了張百元的票子買一把青菜,對方找零他竟然忘了接,回去被傅秋秋好一頓臭罵。本來卜先知的語言表達能力就差一些,和別人爭論某個事,簡直開不得口,一開口舌頭就像被夾子給夾住了,往往是滿肚子的話盤在嘴邊,就是說不出個所以然,因此絕大多數(shù)時候,都只有傅秋秋開腔的份,任她一個人滔滔不絕,說得卜先知耳朵都快要生繭。有一次,他被逼急了,反問傅秋秋,要是被流氓欺辱的是你,你還會不會說救你的男人是憨寶?
你……你,傅秋秋被家里的這個憨寶一句話頂?shù)脝】跓o言。作為拉絲廠下崗人員家屬,她眼里能看到的只是自家大門上被涂抹的鮮紅油漆、被石子砸爛的破窗戶和樓下晾衣繩上屢屢丟失的衣服,至于當初被欺辱對象如果換作是她該怎么辦,這還真沒想過。
夜里接了個長途活,回到北湖市區(qū)時,天空已經(jīng)泛起了魚白。經(jīng)歷了一個漫漫長夜,這個千年古城正在醒來,我卻困得要睡著了。進了出租屋,我把一把掛面扔進電飯鍋里,趁這個空當趕緊刷牙洗臉,剛將暖水壺的熱水倒進臉盆,兒子來電話了。
莫厚實同志,你答應的房子首付款到底什么時候可以到位?自前年兒子和我恢復聯(lián)系后,他一直叫我“莫厚實同志”。我并不惱,只要他還愿意叫我,叫啥我心里都高興。
快了,快了,我一手握著手機回應他,一手用筷子從鍋里撈面條。面條似乎煮過了,像我的身子一樣癱軟,老是夾不住。
到底有沒有,請你盡快給句話,免得人家有指望?!班健保坏任一卮?,兒子掛斷了電話。
兒子所說的“人家”,是他談了一年多的女朋友,長得啥樣我沒見過,據(jù)說和兒子是同行。雖說兒子名牌大學畢業(yè),比她讀的普通二本學校要好,但人家在武漢一家規(guī)劃設計院工作,有事業(yè)編制,屬于鐵飯碗,兒子要能娶到她也算是攀高枝了?!叭思摇睂υ蹧]挑三揀四,唯一要求是希望結婚時男方能付個房子首付,并很體諒地表態(tài),余下貸款兩人婚后慢慢還,這個要求過分嗎?
從他十歲起,你沒陪他逛過公園,沒陪他打過球,甚至沒接送他上學放學過,一次也沒有。這么多年,他在父愛缺失的環(huán)境中長大,即便如此,孩子仍然靠自己努力考上了名校。孩子成長你不管,現(xiàn)在孩子需要買房,家長幫著出首付,這個要求過分嗎?傅秋秋在電話里問我。
在這個拼爹的時代,兒子知道自己沒爹可拼,大學畢業(yè)后,自個在武漢租房子、找工作,哪一樣讓你操過心?兒子事業(yè)處于上升階段,將來肯定能有大發(fā)展,但神舟飛船上天也得有個發(fā)射架不是?你連基本平臺都不給他提供,他怎么發(fā)展?“人家”這個要求過分嗎?不光傅秋秋問,我也無數(shù)次拷問自己。
兒子記恨我,我活該。在他心里,我這個做父親的一直在逃避,在逃避那伙人,在逃避困難,在逃避危險,還逃避了一個做父親應有的責任。你不是長陵市家喻戶曉的卜英雄嗎?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都敢在受到侮辱時憤然還手,一個見義勇為的英雄怎么可以被幾個下三爛嚇得落荒而逃?一個連老婆孩子都可以拋棄的人,算什么英雄?我知道,我們父子倆這些年的隔膜與生疏,不是一兩句解釋的話語就可以消弭的,我只能等待,等待時間來融合,別無他法。
三
大餅哥的學名估計整個北湖市也沒幾人知道。之所以人稱大餅哥,在于他最擅長給人“畫餅”。當年,大餅哥也給我畫了一個餅:他新承接了北湖市峽江集團職工安置房工程,前期需要墊資,而他手里同時開工的工程太多,資金有點轉(zhuǎn)不過來,找我借點錢。
大餅哥是我在飯店當“莫總”時認識的建筑老板,他從小包工頭做到建筑總包商,一路風生水起,毫不夸張地說,高峰時期,北湖市的建筑工地上到處都有他的腳手架。工程越接越多的大餅哥,車換得也越來越頻繁,除第一輛二手普桑開的時間長點外,后來的豐田、途銳、林肯,衣服似的換。開普桑時,車子還經(jīng)常在泥堆里打滾,到了途銳和林肯,車上就不再落有一點灰塵,整天锃亮可鑒。
剛開始,大餅哥在豐田車里給我畫餅,我不接招;后來,大餅哥在途銳車里給我畫餅,我仍沒有接招;再后來,大餅哥在林肯車里給我畫餅,我抵擋不住,接招了:一個有著上億身家的建筑總包商,能騙你那區(qū)區(qū)幾十萬?我身邊人都這么說。但最終能讓我放心把自己所有積蓄借給大餅哥,是因為當時大餅哥的林肯車里還坐了一個人——區(qū)法院的崔院長,也是我還是“莫總”時的老朋友。崔院長坐在林肯車的后座,真誠地發(fā)表關于朋友這一概念的感慨,朋友是干什么用的,不就是用來添麻煩的嗎?對我而言,這句話比大餅哥畫的餅重要。更重要的是,崔院長愿意做擔保人,并在借條上簽下了自己的大名。這個擔保簽名就像一根鋼釬,把自己的錢釘在了大餅哥的工地上,還有哪陣妖風掀得翻吹得走?
拿到借條第二天,我親手將五十萬現(xiàn)金送到大餅哥手里。當時大餅哥和崔院長正在茶樓打牌,我站在棋牌室門口等,他抽空下場,接過裝著現(xiàn)金的旅行背包,豪氣得連數(shù)也懶得點驗,轉(zhuǎn)身便上了牌桌。什么樣才是做大事的人?大餅哥就是。
但萬萬沒想到的是,才半年時間,大餅哥居然失蹤了。一時間,各種小道消息滿天飛,有說是他好賭博被人“做了籠子”,輸光了家產(chǎn);有說是工程投資失敗,資金鏈斷裂跑到了國外;還有的說涉及某位已落馬官員,被紀委喊去喝茶了??傊侣洳幻?。他最后一次露面,是春節(jié)前半個月,有人看到他的林肯車出現(xiàn)在一個政府經(jīng)濟適用住房的建筑工地上。馬上又有消息靈通人士透露,他在跑路前把最后一筆政府工程進度款也卷走了。
剛到福利院工作時,過慣工廠集體生活的卜先知很不習慣。拉絲廠車間的機器雖冰冷,但工人們有說有笑,車間里源源不斷散發(fā)出生活的熱度。而福利院里的院民成群結隊擠在一起,卻個個像掉隊受傷的孤雁,充斥著各種爭吵聲、嬉鬧聲、打斗聲,像極了生命到了最后的哀鳴。衰老的世相和暮氣,變成了看不見的塵埃,層層疊疊附著在福利院每一個人身上,時間長了,工作人員卜先知也不例外。
每次周末回家,傅秋秋總是讓卜先知把全身脫得干干凈凈,方才允許進門。剛開始,傅秋秋這些要求卜先知都能堅持,他當過后勤科長,好歹也是個講究人,但后來卜先知和傅秋秋還是分居了。分居的原因,既不是兩人感情出現(xiàn)了問題,也不是卜先知身上怎么也洗不去的暮氣敗壞了夫妻生活興致,而是傅秋秋在拉絲廠職工宿舍樓住不下去了——她每天害怕得要命。卜先知英雄救美后不久,總有人針對他家,在暗處搞破壞。搞破壞的人經(jīng)常在家門口留個小紙條,用釘子釘在門框上,上面寫道:“某月某日,你命不保。”時間跨度往往十天半個月到三個月不等,弄得他倆在這期間提心吊膽。到了紙條所寫日期前一天,傅秋秋門都不出,甚至連樓道口的廁所也不敢上,聽到樓道有腳步聲心就會提到嗓子眼,嚴重時會緊張得沖進廚房,把菜刀抓在手里以尋求安全感。雖然每次到最后并無什么事發(fā)生,但這樣的次數(shù)多了,巨大的心理壓力讓傅秋秋變得格外敏感多疑,沒多久就患上了神經(jīng)衰弱癥。
傅秋秋實在受不了這種驚嚇,最終一氣之下帶著兒子搬回娘家去住,惹不起總躲得起。卜先知呢,反正福利院雜事多,不是這個智障院民偷偷溜出了院子,就是那幾個院民為飯里少分一塊肉爭吵打斗,事事離不了他,干脆抱著被子住到了院里。有了卜先知這根定海神針,院長樂得自在,麻將“三缺一”的邀請電話一來,猶如螞蟥聽到水聲,立馬夾著包出門,院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通通扔給了卜先知。
這天,院里百歲老人劉老太婆壽終正寢駕鶴西去。按本地習俗,要請道士、打喪鼓,為逝者做一場法事。劉老太婆一輩子沒能生育,也沒有侄男侄女,只有一個姓馬的繼子,是她早逝的第三任丈夫的兒子,聽說在鄰近的北湖市某所大學當老師,但有好幾年沒來福利院看望過劉老太婆了。
不管怎么說,馬老師是劉老太婆的唯一關系人,劉老太婆現(xiàn)在去世了,知情權他還是應該有的。卜先知通過院里留存的資料,與馬老師取得了聯(lián)系。對方稱自己正在外地出差趕不回來,繼母后事全權委托福利院處理。
劉老太婆生前與世無爭,但她對福利院有一個請求:死后要土葬。這話,她對福利院多任院長說過,哪曉得那些院長都死在了她前頭,而她卻在這人世不緊不慢地活著?,F(xiàn)任院長接手后,劉老太婆張著只剩下兩顆牙的嘴,“啊”“啊”地再提這事時,院長總是呵呵幾聲,似乎她已經(jīng)老得不需要再給承諾了。劉老太婆在世時,卜先知每天都要上她的房間,看看老人的起居。劉老太婆耳背,他還要扯起嗓子在她耳邊問候幾句,老人也會“啊”“啊”回應幾句誰也聽不懂的話。
一個百歲老人,生得卑微,活得寡淡,死后連個送行的親人也沒有,甚至連請道士超度亡靈的積蓄也沒有,怎么辦?還有,卜先知知道劉老太婆的遺愿,究竟是燒還是埋?卜先知將劉老太婆的遺體抱進冷棺后,電話向院長請示,奮戰(zhàn)在牌桌上的院長沒有耐心聽他匯報,說了句“放一夜拉去燒了”,掛斷了電話。
劉老太婆太老了,似乎連時光也幾乎忘記了她。她如草芥般獨自生長了一百多年,這是一種何等漫長的殘忍?從三十多歲起,她沒有任何一個血親存活在這個世上,只剩下她獨自留在這陽世,這又是一種如何蝕骨的孤獨?
卜先知帶著幾個頭腦還算正常的院民把靈堂布置好,決定自己掏錢給劉老太婆請兩個道士,哪怕是裝模作樣走走形式,能有人在她棺木前念念經(jīng),一個人在人間最后一程也算是圓滿了。
福利院有固定合作的道士隊伍。很快,兩個身穿阿迪運動T恤的小伙子開著自己的長安奔奔來了。下了車,他們麻利地換上道袍,支起一張破桌子,攤開黃表紙,用軟筆開始寫“包袱”。
劉老安人的生辰八字?一個道士問。他頭上戴的莊子巾檐下,還露出了一縷黃頭發(fā)。
沒人接話,一群擠在靈堂里與其說悼念不如說來看熱鬧的院民無人作答。卜先知這才想起來,劉太婆生前曾經(jīng)交給自己一張發(fā)黃的小紙條,上面有她的生辰,叮囑他等她百年之后,一定要按上面記載的日子寫“包袱”,千萬別弄錯了,弄錯了閻王爺會不收自己。卜先知怕自己雜事多弄丟了,便把它夾在了自家相片鏡框的背面。
靈堂里到處亂糟糟的,卜先知走不開,便打電話給傅秋秋,麻煩她回趟家,把紙條上記載的日子用短信發(fā)過來。
春節(jié)將至,大街小巷開始有了節(jié)日的喜慶氣氛,車站碼頭到處都是返鄉(xiāng)探親的乘客。流動人口增多,出租車生意就好,我的身體很累,心情卻好了很多,雖然多掙的這點錢對兒子購房的首付款來說是杯水車薪,但多一個子兒總比沒有強。
有消息傳來,大餅哥的合伙人在大餅哥跑路后,苦苦支撐了幾年的建筑勞務帝國終于在今年春節(jié)來臨前徹底倒塌了。工人們開始有組織到北湖市政府大樓門前討薪。猶如一個膿包被挑穿,最迫切的是需要消炎以防止感染。大餅哥長年借用資質(zhì)的北湖市安廈建筑集團成了最有力的消炎藥。市政府責令安廈集團負責兜底。對安廈集團來說,這既是一場危機,也是一次打響品牌的天賜良機。關鍵時刻,安廈集團表現(xiàn)出集團雄厚實力,立即安排財務人員,用卡車拖著一摞摞紅色的現(xiàn)金鈔票,齊整整地碼在各個工地的簡易作業(yè)臺上,憑記工單給工人們發(fā)放工錢。
只要是我集團名下的工地,永不可能拖欠農(nóng)民工一分一厘的工錢!安廈集團董事長親自站在作業(yè)臺上,向整個北湖市宣布。
這無疑是個好消息。伴隨這個好消息來的,還有兒子的電話,他告訴我,武漢新的地鐵規(guī)劃線路要經(jīng)過上次看好的樓盤附近,房價可能要大漲。地鐵線路怎么規(guī)劃我不關心,但十幾年來兒子第一次叫我爸爸,我卻聽得真切:爸,我和那個樓盤做設計的老總有交往,他答應我先交一部分預付款,就能按現(xiàn)在的房價把房子給我預留著。兒子在電話里興奮地說。
從當年我離開長陵市那天起,兒子就沒有再喊過我一聲爸。哪怕后來有了聯(lián)系,他也不叫我爸,而是叫我莫厚實同志。我不怪他,我有什么資格責怪他呢?這些年,除了給兒子定期寄生活費,我為他又做過點什么呢?兒子現(xiàn)在叫我爸,我竟一時不知所措。接到兒子電話時,我正在開車前往安廈建筑集團發(fā)工錢的工地的路上,掛了電話,我把車停靠在路邊。
我仔細回憶幾遍,沒錯,兒子叫的是“爸”,千真萬確。上一次兒子這么叫我,還是他稚嫩的童音,現(xiàn)在突然一個成年男人叫我“爸”,我不禁眼眶一熱,有大顆大顆的淚落了下來,落在了方向盤上、雙腿上、胸膛上……
當我擠進里三層外三層的領薪人群后,很快被人轟了出來:安廈建筑集團只負責兌付農(nóng)民工工資,大餅哥公司其他債務一律不予受理。
我瞬間懵了,像一個大海里的溺水者,千呼萬喚,好不容易有一艘輪船朝自己駛了過來,但從身邊經(jīng)過并沒停下,連救生圈也沒扔一個。對著那些帶著恩賜般笑容的安廈集團工作人員,我本來還要說明自己的特殊情況,但來不及再張嘴,就被后面蜂擁而至的人群給推搡了出來。
我覺得自己再次被遺棄了。曾帶給自己巨大希望的那艘輪船遠去后留下的波濤,毫不留情地劈開原本蒼茫但還算平靜的海面,我的雙手本能地想抓住點什么,卻什么也抓不住,我感到自己被卷進了一個深不見底的旋渦,在激流中上下沉浮,很快失去了知覺……
暈倒在地的我很快被人攙扶起來。我的額頭上冒出密密麻麻的汗珠,手有些輕微的顫抖。我記得周圍有人問我,你怎么了?我用連自己都聽不見的聲音說,沒事。又有人問,要不要打120?我趕緊擺擺手,我心里清楚,這不過是當年被流氓板磚拍過的腦震蕩后遺癥,并無大礙。聽了我的遭遇,有人給我出主意:上法院,打官司。電視上法制節(jié)目里不是經(jīng)常說嗎?公民要學會拿起法律的武器捍衛(wèi)自己的權利。
提到法院,我又想起崔院長。崔院長現(xiàn)在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說什么也要抓住。在我看來,這不僅是五十萬塊錢的事,某種意義上說,這是兒子在武漢繼續(xù)與“人家”交往的前置條件,也是兒子未來二十年生活的質(zhì)量保證,更是我與兒子父子關系修復的資本。
但崔院長仍不肯見我,顯然上次我的突然出場并沒能給他帶來什么壓力。無論什么時候,我給他打電話,他總是讓我別著急,語氣的輕重緩急一如平常。只不過,對我的稱呼,從“厚實”到“莫總”到“老莫”,再到“莫厚實”,直到變成了現(xiàn)在的“哦”。
哦,崔院長接到我的電話,不緊不慢地說,大餅哥又沒長翅膀,飛不到哪里去,你放心!
他這是在忽悠你,告他!有人說。
告他!告他!告他!周圍有無數(shù)個聲音說。
四
十幾個癡傻呆的院民把停放劉老太婆遺體的小屋擠得水泄不通,有傻笑的,有大叫的,還有的在拉扯冷棺上的塑料花,卜先知呵斥加手勢,才制止住這個,那個又將道士畫好的符扔得滿地都是。
傅秋秋的電話打過來了。手機聽筒先是傳來陣陣抽泣聲,卜先知問怎么回事,她不肯說話,電話里好一陣沉默。見狀,卜先知心里頓時生出不好的預感。
秋秋,到底怎么了?
電話那頭還是寂寂無聲。
鏡框背后的紙條你找到了嗎?卜先知又問。
我受不了,傅秋秋突然在電話里放聲大哭,我真的受不了了!
卜先知帶著福利院炊事員小蘇匆匆往家趕,到了樓下,遠遠就看到站在樓梯口抽泣的傅秋秋。
你個憨寶,瞧你干的好事!待卜先知摟過傅秋秋,她的身子還止不住顫抖。
卜先知不敢說話,只是緊緊擁住她,待她心情平復下來,才得知事情的原委。原來,傅秋秋從娘家趕過來,看到幾個陌生的年輕人正蹲在自家門口。他們嘴里叼著煙,一副吊兒郎當?shù)臉幼?,看到傅秋秋走過來,直勾勾盯著她。傅秋秋心里直打鼓,但畢竟在自家門口,于是壯著膽子問,你們蹲在人家門口干什么?見來者不善,她留了個心眼,故意說“人家”,意思自己只是隔壁左右的住戶。哪曉得這群人上下打量了傅秋秋一番,其中一個人陰冷冷地說,你是卜先知的老婆傅秋秋吧!這一問,驚得傅秋秋連寒毛都豎了起來,慌亂中她也不知胡亂回應了一句什么,便趕緊下樓,躲進了樓下的商店里。過了好久,看到那伙人走遠了,她才敢攏了過來。
你這輩子,算是被人用萬能膠粘上了。傅秋秋從卜先知懷里掙脫出來,哭著走了。卜先知沒有追,示意小蘇護送她回家。
卜先知這輩子是不是被人用萬能膠粘上不知道,但他家的鎖芯卻真的被人灌入了萬能膠。天色已晚,街上開鎖的早已收了攤,兩個道士還等著要劉老太婆的生辰八字呢,寫不了“包袱”,超度的系列法事活動自然無法啟動。卜先知心里憋屈,順手抓起走廊里的一根鐵棍,三下兩下捅開了自家大門。
卜先知帶著紙條回到福利院,靈堂里已經(jīng)開始吹吹打打,嘈雜聲一片。有了亡人的生辰八字,兩個年輕道士開始上躥下跳,嘴里念念有詞起來。院民們也很欣喜有這樣熱鬧的機會,紛紛跟著起哄和打鬧……
劉老太婆的喪事辦完后,卜先知也冷靜了下來。他獨自回到拉絲廠的家里。屋子因為長期無人居住,通風不夠,空氣中彌漫著腐朽沉悶的味道。桌椅上布滿了灰塵,呈現(xiàn)出一派衰敗的跡象。家再破,終究是避風的港灣,而這港灣如今風雨飄搖,人心又怎能安寧?忍一時可以,能忍一輩子嗎?無數(shù)個夜里,卜先知反復問自己。
報警。
下定決心的卜先知撥打了報警電話。很快,轄區(qū)派出所的高警官帶著一名協(xié)警趕到卜先知家里,他極為耐心地聽完了全市表彰的見義勇為先進個人關于這些年所遭受恐嚇與騷擾的講述。
這是赤裸裸的報復。高警官非常氣憤,我們的社會怎能讓英雄流血又流淚?他是部隊偵察連長轉(zhuǎn)業(yè),責任心強,還能吃苦,決定親自帶人蹲守,一定要將這伙人繩之以法,還英雄一個安寧的生活環(huán)境。
說來也怪,那伙人似乎長了千里眼,自打高警官的破吉普停到卜先知家不遠處的廢舊倉庫隱蔽蹲守后,長達一個月時間,那伙人好像從卜先知的生活里消失了,再也沒有露過面。
在警方強大威懾下,終于送走了瘟神,傅秋秋歡天喜地帶著孩子又搬回了家。
但好景不長,在高警官撤走后不到一周,卜先知家的窗戶上,又被人糊上幾條還帶著經(jīng)血的衛(wèi)生巾,遠遠看去像一張張著血盆大口的嘴,嘲笑著這一切。沒辦法,卜先知只得又去找高警官反映情況。簡直是對警方的挑釁,高警官怒不可遏,繼續(xù)帶人蹲守,而那伙人依然像聞到風聲一般,又消失了。
反復幾次后,高警官也失去了耐心。更要命的是,前后兩個月,都只是聽卜先知描述,而高警官連那伙人的影子也沒看見過,因此沒有理由不對卜先知反映問題的真實性產(chǎn)生懷疑。
老卜,你有什么要求可以直接提出來。高警官說。言下之意,卜先知是不是對自己的見義勇為只受到精神獎勵而沒有物質(zhì)獎勵,一直抱有怨氣?
抓住他們,抓住那伙搞報復的人。開始,卜先知并沒有聽出高警官話里有話。
國企改革下崗分流是大勢所趨,但一碼歸一碼……高警官聽人說起過傅秋秋對卜先知下崗有埋怨,進而給他做起了思想開導。
好半天,卜先知才明白高警官話里的意思,他有點哭笑不得。但卜先知也不清楚那伙人為什么能把高警官每次出警時間掐得那么準,面對高警官的合理懷疑,他有苦說不出。
要不,等他們再出現(xiàn)時你及時給我打電話吧?高警官還是對卜先知的解釋將信將疑。他丟下這句話,開著自己的破吉普走了。
高警官前腳走,傅秋秋后腳收拾娘倆的衣服,頭也不回重新搬回了自己的娘家。
借款條上的債主是“莫厚實”,而我懷里揣著的是“卜先知”的身份證,這個官司怎么打?
你們應該能猜出來,不錯,莫厚實和卜先知都是我。前者是我現(xiàn)在的名字,后者是我身份證上的名字。離開長陵市后,我先后換過很多名字,但使用時間最長的還是“莫厚實”。
我是怎么從卜先知變成莫厚實的呢?這以后再說。話還接著卜先知也就是我之前的遭遇往下講。傅秋秋搬回娘家不久,那伙人竟跟了過來,報復行為持續(xù)進行,把我岳父一家人也攪得不得安生。有一次,傅秋秋大哥曬在陽臺上的臘肉臘魚被撒上了一層石灰,大嫂不是省油的燈,站在陽臺上跳起腳罵,罵完搞惡作劇的人,接著又說一大堆“家里出了個英雄,全家跟著沾光”的怪話,句句都朝著傅秋秋的房間說。傅秋秋又不傻,當然聽得出大嫂話里的陰陽怪氣,但她能忍,給大哥家重新腌肉腌魚不說,賠禮的話說了一大籮筐,說得大嫂眉頭展開才算罷休。但后來,這伙人嫌惡作劇還不夠,發(fā)展到還要幫我和傅秋秋“接”孩子。有一天,我和傅秋秋同時接到一條短信,內(nèi)容是:“卜院長您工作太忙,兒子放學回家要不我們幫著來送?”留言中還注明兒子體態(tài)特征和當天的穿著,精準程度讓我倆倒吸一口涼氣,說明這伙人無時無刻不隱藏在我們身邊??!搞搞惡作劇式的破壞也就算了,但兒子是傅秋秋的底線,任何一個當母親的都不能容忍將自己的孩子置于危險之中,傅秋秋的脾氣沒處發(fā),當然只能發(fā)到我身上。
你還說你不是憨寶?她指著手機短信問我。
我自知理虧,不敢抬頭看她。
先知,你先知個屁!傅秋秋把手機狠狠地朝我砸來。
傅秋秋再咆哮再歇斯底里,我也沒有什么辦法,只能勤往派出所跑。高警官懶得再蹲守,讓我自己想辦法去抓,說如果抓到那伙人,扭送到派出所肯定嚴懲不貸。這話等于沒說。那伙人鬼魅般地存在,好像能算準我的日常作息時間,始終不和我正面接觸。我就是再有和他們作誓死斗爭的決心,但拉滿弦的弓沒有出箭的方向,只能干著急。
這么一想,傅秋秋說得沒錯,自己的確是個憨寶,天底下最可悲的憨寶!看來自己當初還是太沖動,好好的喝什么酒?喝酒就喝酒,裝什么酒瘋?
實在過不下去了,我和傅秋秋離了婚。
五
莫厚實準備打官司,首先要解決名字的問題。有人給他指了條路,到公安機關開具證明,證明“莫厚實”是卜先知的曾用名就可以了。
莫厚實來到轄區(qū)派出所辦證服務大廳,時間是下午,前來辦事的人并不多。窗口坐著幾個身穿協(xié)警服裝的小姑娘,正你一句我一句聊熱播的韓劇里的男主人公。
莫厚實把頭湊近窗口,說明自己的來意。姑娘們正聊得起勁,興致突然被破壞了,一個還在涂指甲油的小姑娘打斷他的話,極不耐煩地向窗口外甩出了三個字:不清楚。
那我要到哪里去辦理?莫厚實不甘心地問。
那誰知道?另一個小姑娘瞅了他一眼。
公安機關管理公民身份信息,你們怎么會不知道?莫厚實很不滿意她們的態(tài)度,不自覺地提高了聲音分貝,整個大廳里的人都聚攏過來。
你的素質(zhì)怎么這么差?公共場合吵什么吵?一個保安走過來,拽住莫厚實的胳膊,把他推出了門外。
夜色悄悄爬上出租屋的窗戶,外面便漸漸暗了下來。莫厚實懶得開燈,一根接一根抽煙,抽著抽著竟然打起了瞌睡。他昨晚拉客拉到天亮,今天白天也沒休息,將近一整天沒合眼,實在是太困了。原本晚上他要接班,但白班師傅跑了一個長途,返回途中在高速上塞了車,和他調(diào)了個班。也好,莫厚實想,今晚可以好好睡個安穩(wěn)覺。
不知什么時候,莫厚實被一陣劇痛疼醒,原來香煙燒到了他的手指。
餓。被疼醒的莫厚實肚子有了餓的感覺,才想起白天還沒能顧得上吃飯。
莫厚實漫無目的沿著街邊走,想找點吃的填肚子。走著走著,走到了北湖市最近幾年火起來的喬記牛肉拉面館門口。雖已是晚上八九點,但拉面館門口仍然排起了長隊。既然走到了跟前,莫厚實沒多想,順勢加入了排隊的隊伍。
喬記牛肉拉面館雖然稱“館”,但規(guī)模不小,四層樓,內(nèi)設幾十個包房,主食為拉面,同時經(jīng)營各種小炒和鹵菜。館內(nèi)人聲鼎沸,食客臉上除了滿足就只剩下期待,唯有莫厚實沒有任何表情,機械地跟著隊伍朝前挪動。
莫厚實并沒有心情吃特色牛肉拉面,他只是太孤單。之前十幾年獨居的生活他不覺得,現(xiàn)在才知道,無助才是真正的孤單。他要把自己塞進這人群,哪怕是形式上的喧囂也好。
莫總,有人喊他。
莫厚實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已經(jīng)很久沒聽到別人叫自己莫總了。
莫總,一個右額頭密集長著一叢雀斑的女人走到他跟前,興奮地叫他,莫總,你不認識我了?
叫我嗎?莫厚實四周張望,確信對方是在跟自己打招呼,但他還是不敢答應。這個女人是誰?他在腦海里打撈過去的記憶。
我是老喬的老婆啊!對方的眼神熱烈地一閃一閃。
老喬?莫厚實一下子還真想不起來。哪個老喬?他的記憶力越來越差了。
老喬,以前給你的酒店送煤氣的老喬!雀斑女人開心地幫他回憶,說你救過我們家老喬的命,你忘了?
送煤氣的老喬?莫厚實想起來了,以前給興和順酒店送煤氣的是姓喬。對,對,他的老婆確實額頭上有一叢雀斑,自己還給她送過錢。莫厚實仔細端詳了一下對方,老喬老婆臉上雀斑還是那么多,只不過,臉色較以前白凈多了。
莫總,樓上請。老喬老婆拉著莫厚實上了二樓最東頭的套間,是這家面館的總經(jīng)理辦公室。
一進辦公室,莫厚實就看到當年送煤氣的老喬,正坐在寬大的真皮老板椅上閉目養(yǎng)神。老喬,你看誰來了?老喬看到莫厚實,先是一愣,繼而驚喜地喊道,莫總,不,不,恩人,什么風把您給吹來了?說著,上前把莫厚實緊緊地抱住,眼里還泛出了淚光。
老喬把莫厚實喊恩人,是有原因的。那年,老喬和老婆才從鄉(xiāng)下來到北湖市,靠每天騎著個破自行車給人送煤氣為生。有一天,老喬在送煤氣途中被一輛貨車給撞了,貨車司機肇事逃逸,老喬被送到醫(yī)院搶救,但人還沒出ICU,老喬老婆繳納的五千塊錢便用光了,醫(yī)院反復催家屬續(xù)費,否則停藥出院,把老喬老婆急得呀,一個人悄悄地坐在醫(yī)院停車場前的華佗雕像下流眼淚,當時她身上已是一個子兒也找不出,在這個城市兩口子一無親二無故,想找個借錢的對象也沒有??!
不幸中有萬幸,正在這時候,莫厚實打老喬電話,讓老喬送煤氣。老喬電話在老婆手里,她哭著對莫厚實說,老喬怕是再也送不好煤氣了。莫厚實連忙問,出了什么事?老喬老婆一五一十把情況說了。莫厚實聽了老喬的遭遇后說,要不這樣,你先到我這里拿三千塊錢去續(xù)醫(yī)藥費,能挺一陣是一陣,不行我再來想辦法。后來,公安機關及時破獲了這起交通肇事逃逸案,醫(yī)藥費有了著落,一個月后,老喬傷好出院。莫厚實關鍵時刻給老喬的救命錢,用老喬兩口子話說,這份情一輩子也忘不了。
老喬打了個電話,拉面館值班經(jīng)理馬上來到辦公室。老喬吩咐,除喝酒的涼菜熱菜外,將拉面館所有口味的拉面都上一份,他要陪恩人痛飲,不醉不休。
當年瘦得風都可以吹走的老喬,如今已肩闊腰圓,肚子高高隆起,一副成功男人派頭。至此,莫厚實才知老喬正是“喬記牛肉拉面館”的老板。
說來也怪,老喬這幾年的財運,真是門板都擋不住。他原先租住在城南葉子巷,巷里有個開拉面館的,每次都找他送氣。老喬人老實,送的氣質(zhì)量又好,從不缺斤少兩,時間一長就和拉面館老板成了朋友。有時候到了吃飯的點,老喬正好路過拉面館,便吃碗拉面當正餐。拉面味道不錯,但拉面館地段不太好,所以生意一直不咸不淡。老喬身體恢復后,干不了重活,正遇上拉面館轉(zhuǎn)讓,老喬靠著車禍賠償款,就把拉面館給盤了下來。別的門面轉(zhuǎn)讓只轉(zhuǎn)房子,拉面館老板把做拉面的技術也一并轉(zhuǎn)教了給他。
說來也怪,拉面做法沒變,但生意突然火爆了起來,每天都有人慕名前來吃老喬做的牛肉拉面。經(jīng)營了兩三年,積攢了一定積蓄,老喬將門面遷到當街上,并重新更名為“喬記牛肉拉面館”。生意依然出奇地好,山一樣的財富來得像撐把傘一樣簡單,連他自己也覺得吃驚。
老喬邊說邊陪著莫厚實喝酒,一杯接一杯。
知道我剛出院時,生活有多么艱苦嗎?老喬指著自己老婆說,出院那天晚上,我和她回到出租屋,鍋里連一粒米也沒有,晚上拿什么做飯?鄰居家在護城河排水渠里網(wǎng)了一筐小魚,污染重,專門用來喂貓的,問我們要不要,我們連忙討了過來,洗洗就下了鍋。煎魚要油,我們哪里還有錢買油?最后用半瓶醬油將這鍋魚煮了,吃了兩天……
凈扯那些丟人的事干什么?老喬的老婆給莫厚實添了酒,在一旁說,每個人的生活都像一節(jié)一節(jié)的甘蔗,總有一節(jié)會是甜的。
我的人生哪一節(jié)是甜的呢?莫厚實在心里想。自從當年在一次酒后逞能當了英雄,先后經(jīng)歷了下崗、無休止的被報復、背井離鄉(xiāng)外出打工,還有后來的頻繁換工作,甚至換名字……這哪一節(jié)甜?都不甜,麻煩多得比甘蔗上的節(jié)頭還多。
那天夜晚,要是沒喝酒,自己還會迎著流氓的匕首沖上去嗎?要是裝作沒看見繞道走,自己又會走上另外一條什么樣的人生道路?莫厚實腦子里,經(jīng)??刂撇蛔〉爻霈F(xiàn)各種假設,而每次想到這些,他都覺得后腦好像有根神經(jīng)在不停地撕扯,扯得頭會有要裂開的感覺。真不愿多想了,莫厚實今天只求一醉,他將一杯又一杯酒倒進了自己的喉嚨。
恩人,不要緊吧?在老喬的疑惑中,很快,莫厚實醉得一塌糊涂。
六
當年,我和傅秋秋離婚后,獨自來到北湖市。說出來你們可能不信,一個鄉(xiāng)村福利院的臨時工,竟然搖身一變成了北湖市興和順酒店的總經(jīng)理。
我不再是卜院長,我成了“莫總”。
是的,我改名字了。“莫厚實”是我在來北湖市大巴上拾到的一張身份證上的名字。這個名字好啊,做人不能太厚實,太厚實了會吃虧。我把它隨手裝進兜里,正好我需要一個新名字,我需要將自己與長陵市的卜先知完全剝離開來。
下了大巴車,我開始叫莫厚實。
興和順酒店開在城郊的一個小巷深處,但食客不少,大多非富即貴。在這里,上到各種神秘身份的食客,下到炒菜端盤子的工作人員,都喊我莫總。
莫總,喊你呢。
剛開始我不適應,反應總慢一拍,后來我習慣了,我便把自己真當成莫總了。只不過,我心里還是清楚的,我并不是什么老總。這家酒店真正的老板,是福利院那個已逝世的百歲老人劉老太婆的繼子,過去的大學馬老師,新任的北湖市馬副市長。我只是個白手套。
當年,劉老太婆遺愿是土葬,但政策和院長不允許,于是我采取折中辦法,先把老人遺體送到殯儀館火化,然后將骨灰埋在福利院后面的小山坡上,并自己掏錢為她立了個簡易的墓碑。下葬的那天清晨,除了給我?guī)兔Φ膸讉€院民,我們的院長竟然也來到現(xiàn)場。
孤老孤老,一死百了,立碑給誰看?他才從麻將桌上走下來,鏖戰(zhàn)了一個通宵,臉色暗黑。
小山坡上埋的并不只劉老太婆一個孤老,但我今天立起的卻是這片墳塋上的第一塊墓碑,不光是院長覺得好奇,院里職工和院民們都覺得不可理喻。
我敢打賭,直到這塊石碑風化,這墳頭上也不會插一張清明條子(江漢平原祭祀的紙花)。院長說得哈哈大笑。他在笑我這個憨寶。
我沒有笑,但我相信院長的定論。這個福利院里一百多個老人,他們一旦逝去,就意味著徹底從這個世上消失,其一生榮辱成敗都不再重要,也失去了與這個世界的任何聯(lián)系,干凈得像不曾在這個世上來過。想想看,有誰還會記得一個后半生猶如活在歲月之外的孤老呢?
啊??——哈——院長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懶得再待下去,他要回宿舍睡覺了。轉(zhuǎn)身離開時,我看見他跟同來的幾個牌友邊說邊笑,還指了一下自己的頭。我知道,他在告訴他們說我腦子有問題。我承認,我腦子是有問題,腦震蕩后遺癥。
江漢平原有習俗,立碑的工匠在將碑栽下去時,會向亡者后人討要煙酒,叫“彩頭”,表示吉祥順意的意思。孤老哪有后人?替劉老太婆立碑的兩個工匠沒好意思找我討,但我也不能虧待他們,給他倆每人發(fā)一盒煙,完工后還請他們喝了頓早酒。
一個與我無親無故的老人,我為什么要這么做?我也不明白。我只是想,每個人無論窮富或是貴賤,從出世到離世,應有的儀式一樣都不能少,那樣才算是真正意義上的完整人生。劉老太婆無后,也無遺產(chǎn),但和所有人一樣,也曾是這世間一個鮮活的生命,雖然卑微,同樣值得被記錄。我替她立這塊碑,也算是對她那漫長人生的一種見證。
不過,生活中總有那么一些突如其來的意外。真打賭,院長可就輸慘了。劉老太婆墓碑上的字墨跡未干,就有人來祭奠了。這天,福利院里突然駛來十多輛小車,正在外面打麻將的院長接到電話,馬上趕了回來。原來,劉老太婆的繼子、鄰市北湖市新當選的馬副市長祭祀繼母來了。這位高校教授出身、有著民主黨派人士身份的副市長對我的工作非常滿意,表揚我替他精心操辦了后事,老人家最終還得以入土為安。
很多人看到墓碑,才知道老人叫劉毛子,包括院長,也包括馬副市長。馬副市長臉上始終掛著微笑,不是副市長沒有失母之痛,百歲老人,真正的“百年之后”,俗話說的白喜事嘛,笑笑才正常。大家都這樣認為。直到很久以后,我在酒店接待馬副市長的姊妹,才知道劉老太婆是馬副市長父親的最后一任妻子,當時的馬副市長全家人最擔心的就是老人要與自己父親合葬,看到劉老太婆的墓地,馬副市長豈有不喜之理?
卜院長,太謝謝你了。在墓碑前,馬副市長當著那么多人的面,抓住我的手,說了一遍又一遍。
見到馬副市長對我贊不絕口,院長不失時機地在對口陪同的長陵市分管民政的副市長面前,提起我當年的見義勇為壯舉,并描述得繪聲繪色,這令我感到羞愧,我連連擺手,示意過去的事不值一提。
卜院長還是見義勇為的英雄?馬副市長感到吃驚,想不到一個小小福利院,竟然還藏龍臥虎?他的眼睛突然一亮。馬副市長臨走時,要了我的電話。院長馬上會意,說劉老安人的墓地您只管放心,每年清明,如果市長公務繁忙不能親自前來祭奠,鏟草培土的事就交給卜院長好了。
沒過多久,正當我為被報復弄得心力交瘁時,馬副市長給我打來電話,說他朋友開了家酒店,問我愿不愿意來當老總。
瞌睡時遇到了枕頭,我當然求之不得。
我后來才知道,馬副市長之所以選中我當酒店總經(jīng)理,拋開我為他繼母后事辦得令他非常滿意不說,另一個重要原因是我曾經(jīng)的見義勇為讓他感到安全可靠。當前社會,懂管理的人多,但真正可靠的人太少,一個為陌生人都可以迎著匕首向前沖的人,還擔心他會搞別人的名堂?出入這里的食客多是馬副市長的朋友或有求于馬副市長的人,檔次規(guī)模并不重要,飯菜口味也不重要,管理能力等統(tǒng)統(tǒng)都不重要,可靠的人品才是總經(jīng)理這個崗位的核心要件。
在馬副市長眼里,我便是具備這個核心要件的最佳人選。
我是個合格的父親嗎?不是。我在兒子最需要陪伴的時候離開了他。我到北湖市后,再也沒有陪他到圖書館看書,陪他到足球場踢球,沒有參加過家長會,連接送他上學放學也沒有過,甚至,我還不承認他是我親生的,因為我到處說兒子不是我的。所以,兒子十歲那年,還在讀小學,便成了別人口中的“野種”。
等兒子懂事明白什么是“野種”時,那是他上初中二年級。班上有個孩子和他鬧了點矛盾,情急之下罵他“野種”,他一言不發(fā),拿起手中的直尺朝人家戳了過去,戳傷了對方的胳膊。老師讓他請家長,他不請,也不吭氣,自己拿起書本出了教室,在窗戶邊站了三天。后來傅秋秋得知他戳傷了同學,讓他跪在地上承認錯誤,他還是一句話不說。傅秋秋舉著晾衣服用的舉桿要抽他,他非但不認錯,還挺直身子讓他媽媽抽??吹剿?,傅秋秋更生氣。抽他時,他不但不叫痛,嘴里還幫著媽媽數(shù)數(shù)。不知抽了多少下,直到舉桿上的鐵鉤把他的背上戳出血,他也不肯說一句服軟的話。深夜,傅秋秋等他睡熟了,給他的傷處涂碘酒,淚水和著藥水都落進了他的傷口……
半個月后,在傅秋秋寫給我的信紙上,也落滿了我的淚水。
傅秋秋在信里問我,什么時候才能對兒子說實情?自那伙人連續(xù)三次準確說出兒子所吃早點的食物時,我就下定決心,我和傅秋秋只能采取這種方式讓對方放棄拿兒子對我們進行恐嚇。我什么都不怕,但兒子是我的軟肋,他身上的每一根毫毛都是壓倒我的那根稻草。兒子每天穿的衣服、早餐吃什么他們都一清二楚,我承認,我是真的怕了。從我決定給自己戴上綠帽子的那天開始,我和傅秋秋便瞞住所有人,包括我們的親人,甚至兒子本人,傳言越真實越好,越真實兒子就越安全。捧著已被淚水濕透的信紙,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她,等等,我只能說,再等等。
這一等,就等到他上大學。在陪著兒子去武漢上大學的火車上,傅秋秋才將這一切講給他聽。兒子聽完,沒有任何表情,平靜得仿佛在聽別人的一個傳奇故事。
其實我很早就知道。他將手里削好的蘋果遞給他媽媽,淡然地說,我偷看過他寫給你的信。
吃驚的是傅秋秋,她以為兒子一直蒙在鼓里,萬萬沒有想到真正蒙在鼓里的是自己和他的父親。
即便如此,他也不是一個合格的父親。兒子說完,將臉轉(zhuǎn)向了窗外。動車飛馳在一望無際的江漢平原上,車窗兩面鋪滿了金燦燦的麥穗,已是中稻收獲的季節(jié)。
為了一紙曾用名證明,莫厚實又去了租住地派出所,窗口那幾個丫頭片子還是那套說辭:怎么證明你是莫厚實?我還說我叫林志玲呢!
這事,還得找領導。有人善意提醒莫厚實。
巧得很,這個派出所教導員莫厚實認識,當時他還只是副所長,曾為興和順酒店的治安糾紛出過警。要說了解,他對莫厚實是再了解不過的。
莫厚實在派出所辦公室見到了教導員。教導員正在報紙上練大字。聽到莫厚實介紹自己,他反復書寫“莫厚實”三個字,寫了十來遍,終于回想起來:哦,興和順的莫總。
他還能記得起自己,看來這事好辦了。莫厚實滿懷信心,向他說明了來意。
教導員,只有你能幫我了。莫厚實早不再是馬副市長的白手套“莫總”,沒敢再像以前那樣直呼他的名字。
老卜……不,莫總,你知道我這廟小,更改姓名現(xiàn)在非常慎重,我哪敢隨便開這個證明?教導員說得不緊不慢。
那次,就是那一次,有人來酒店報復我,你知道原因的,你不會忘記吧?莫厚實急切地表明,自己就是卜先知,這是事實。
老莫,我只能證明你一直叫莫厚實,你說你原名叫卜先知,我從感情上相信你,但你要知道,感情不能代表法律,人的姓名涉及社會問題太多,甚至還會涉及官司,我一紙證明開出去,將來都是要負法律責任的呀!教導員說得有理有節(jié),好像要再多說一句,都是不支持他的工作。
我這一輩子再也找不回自己的名字了?莫厚實不死心。
你去找我們分局,分局是領導機關,只要他們給我們來個電話,我們馬上就照辦。教導員給莫厚實出了這么個主意,同時也把自己的風險撇得一干二凈。
還別說,公安分局政治部的副主任莫厚實也認識,也是興和順酒店的???,他心里又生出了一線希望。好不容易見到了副主任,副主任也不敢擔這個責,但也指明了莫厚實一個辦事的方向:找北湖市見義勇為基金會,他們專管見義勇為方面的事,你是英雄,他們應該管。
就這樣,莫厚實找到了北湖市見義勇為基金會。聽說了莫厚實的遭遇,基金會一個老干部模樣的同志把公安分局和派出所大罵一通,罵完后,他開始問莫厚實話。
你的榮譽證書是不是長陵市見義勇為基金會發(fā)的?
是的。
那你還不去找他們?
七
盡管腳下的路好像越走越遠,但莫厚實還是拿著這長陵市見義勇為基金會當年頒發(fā)的證書,回到了闊別已久的長陵市。
長陵市基金會的工作人員熱情接待了莫厚實,但聽到莫厚實的訴求后,笑著回復說,見義勇為基金會只能證明卜先知同志有過見義勇為行為,至于卜先知的曾用名問題,還得由公安機關來解決。
萬般無奈,莫厚實只得去拉絲廠宿舍轄區(qū)所在地派出所試試。所長正是當年的高警官。熟人好辦事,本來被當球一樣踢得暈頭暈腦的莫厚實,心里又升騰起無限的希望,世界上所有人都不了解他,替他蹲守一個多月的高警官高所長能不了解他?
老卜,我只知道你叫卜先知,但你說你到北湖市后改名叫莫厚實,這我怎么能證明?
有有有,莫厚實連忙說,高所長你看,我在酒店工作當過老總,我的名片上一直印著“莫厚實”三個字。他給高所長遞上一張曾經(jīng)使用過的名片。
高所長搖搖頭。
我還在學校工作過,還辦有工作證、健康證,包括進出校門的出入證。莫厚實又遞給他一摞資料。
高所長接過來,瞟都沒瞟,還是搖搖頭。
我還有,莫厚實又說。接著,他開始在隨身攜帶的皮包里翻找。我在北湖生活了十幾年,到處打工,大部分時間都使用“莫厚實”這個名字,我領工資的銀行流水單總不會有假吧?
好了好了,高所長不再看莫厚實遞過來的資料,而是告訴他,老卜,我絕對相信你是個好人,但我還是不能給你開這個證明。
為什么?莫厚實心里的期望瞬間又跌回到谷底。
屬地管理。高所長無奈地攤了攤手。
球踢了一圈,又被踢回到北湖市莫厚實租住地派出所。看到莫厚實,又在練大字的教導員不等他開口,右手繼續(xù)揮毫,左手掏出手機叫來分管戶籍的副所長,指著莫厚實告訴他,這是老莫,以前興和順酒店的莫總,他的事具體情況我還不清楚,但你一定要按政策幫他處理好!說完,他又俯下身子,背對莫厚實說,老莫,你看這樣行吧?意思是要逐客了。
早在幾年前,馬副市長就因違規(guī)經(jīng)商辦企業(yè)和為他人謀取利益打招呼,受到撤職處分,回大學當老師去了。副所長根本不知道什么興和順酒店的莫總,但他從教導員“按政策”的指示中明白了處理問題的方式,馬上就把莫厚實領到戶籍室,交給一個女戶籍警,就算交差了。
你得找到足夠的證明。女戶籍警在玩手機,頭也不抬。
什么證明?莫厚實問。
證明卜先知和莫厚實是同一個人的證明。她說。
我不就是來你們這里開這個證明的嗎?莫厚實弄不懂她這是什么邏輯。
你不能證明姓卜的和姓莫的是一個人,我怎么給你開證明?她抬起頭,吃驚地望著莫厚實,仿佛他沒能理解她的話。
我怎么能證明卜先知和莫厚實是一個人?我就是卜先知,我也是莫厚實,莫厚實指著自己的臉說,又掏出卜先知的身份證和莫厚實在學校工作時的工作證,說你看,你看啊,你看我這張臉,和這兩個人的照片是不是同一個人?他激動得仿佛能聽到胸腔內(nèi)血液流動的聲音。接著,后腦皮層有些發(fā)緊,腦子開始眩暈,他趕緊伸手抓住了桌沿。
我看你?女戶籍警聽莫厚實這么說,停止翻閱手機微信,眼皮往上一翻,說,你長得好帥是吧?
從派出所出來,已是傍晚,我走在如潮的人群中,卻覺得眼前灰蒙蒙的,城市被天空壓得很低,遠處的長江大橋在暮色中若隱若現(xiàn)。
我突然想喝酒了。我在街邊小商店買了一瓶白云邊和一包花生米,下意識往人少的地方走。
長江邊散步的人很多,荊江大堤像一道天塹將江水托舉在這個城市的頭頂上。繞過由某位國內(nèi)著名書法家題寫的“盛世安瀾”紀念碑,我來到了長江大堤的外灘上。
江水懸在半空中,江面上有一團團亮光緩緩移動。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我知道,那亮光其實是一艘艘南來北往的輪船。輪船能在茫茫江面的霧靄中平穩(wěn)穿梭,因為前方有燈塔的指引。我想到了自己。前方的路怎么走,誰可以指引我?我本來在馬副市長的酒店里當白手套當?shù)煤煤玫?,以為躲過了那伙人的報復,沒想到的是,他們?nèi)詻]有放過我。我莫總當了不到兩年,他們竟然還是跟到北湖市,而且還打聽到馬副市長是這家酒店的實際老板,給馬副市長發(fā)去了看似禮貌實則威逼的短信,迫使馬副市長辭退了我。白手套當不成了,我先后在學校當過管后勤的副校長,到一家機械公司干銷售,也到建筑工地上跑防水工程業(yè)務,但都沒能干長過,因為總是有舉報跟著我走,說我根本不叫莫厚實,名字是假的。一個連名字都不真實的人,誰還能信任你?好在天無絕人之路,正當我四處碰壁時,我接到一個電話,是以前做防水工程業(yè)務時認識的一個老板打來的。當年他有個做屋頂斜坡天面防水的小業(yè)務,誰也不肯接,我接了,不但沒賺到錢,反而還費了工,我什么也沒說,只當賺了個經(jīng)驗,但當時還只是小包工頭的老板記在了心里。再次給我打電話時,小老板已做了總包,他接了個大樓盤,要做防水時,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我。就這樣,跟他做了兩年,我才算是咸魚翻身攢了點錢。后來遇到了大餅哥,憑著崔院長的擔保,借給他五十萬,沒想到一夜之間又被打回了原形……
派出所讓我自己去找證明,我到哪里去找這個證明?我曾經(jīng)的名片、工作證、工資條,哪一樣不能證明我就是“莫厚實”?這不是最好的證明嗎?我找過的這些個部門,明面上講原則,實質(zhì)都是怕?lián)?。我算是看明白了,但看明白又有什么用?越看得透徹,我的頭就越感到難受。酒已經(jīng)喝了大半瓶,不知道是酒精作用還是腦震蕩落下的后遺癥,我覺得整個人暈暈乎乎。不遠處,漁火在江面上滾動,來來往往。我終于堅持不住了,順勢向后躺下,倒在了身后的草地上。
莫厚實究竟是誰?是我,還是我拾來的那張莫厚實身份證的主人?名字不是個符號,這個名字我已經(jīng)用了十幾年,大家都把我當成莫厚實,我不就是莫厚實了嗎?可是,盡管所有人都認為我就是莫厚實,但法律意義上我卻不是莫厚實,我還是卜先知。
我真的是卜先知嗎?
那為什么我在父親墓碑上的孝男名單上卻又是莫厚實呢?當年我父親去世,靈柩還沒出殯,那伙人就放出風來,要弄得我先人在地下也不得安生。為了減少不必要的麻煩,怕他們真砸我父親的墓碑,我只能在墓碑上刻下了“莫厚實”三個字。我真是個不孝子,我父親墓碑上豎刻著:孝男卜先學、莫厚實、卜先識。我是老二,“莫厚實”三個字刺眼地夾在大哥和小弟的名字中間,像是現(xiàn)實生活對我懦弱的無情嘲諷,只要碑石不腐,這種嘲諷永世不滅。
思緒像漁火一樣飄忽不定,我又想遠了。我心里像被塞進了什么,填充得密不透風,胸口一陣悶得慌。好想就在這江堤上睡過去,不再醒來。
八
怎么才能證明呢?早上醒來,我在穿衣服的一瞬間,“證明”兩個字在腦海里一劃而過,墓碑上的名字難道不能證明莫厚實就是卜先學和卜先識的兄弟,繼而證明卜先知就是莫厚實嗎?我靈機一動。
先是回老家,來到父親墳上,給父親磕了三個頭,再把墓碑上的碑文拍了下來,到照相館沖洗。接著,趕到派出所,把照片遞給了那位女戶籍警。
證明給你找來了,我說。
女戶籍警接過照片。她更多的是好奇,想知道一張照片能證明什么。
我兄弟三個,哥哥叫卜先學,弟弟叫卜先識,你覺得老二叫什么?我指著照片上的文字內(nèi)容問她。
這不寫著,莫厚實嘛。她又瞟了瞟照片,然后抬起頭,回答我。
老二和老大老三名字完全不同姓不同輩分,你不覺得奇怪嗎?沒想到她思維如此刻板,我得繼續(xù)引導她。
不奇怪,成龍的兒子還叫房祖名呢。她把照片還給了我。
……
希望再次化為泡影,我沮喪地從派出所出來。剛走出大門十來米,有個穿白色短袖襯衣的小伙子從我后面跟了上來,叫住了我。
大叔,你來派出所辦什么事?小伙子還戴著眼鏡,邊說邊把鏡框向上扶了扶。
想開個曾用名證明,我脫口而出。
這個小伙子是誰?問我這干什么?我用狐疑的眼光打量他一番。
剛才那個女戶籍警為什么不給你辦?他問。
她要我自己證明我是我自己。我雖不知道小伙子的用意,但還是很氣憤地說,我要自己能證明我就是,我還開這個證明做什么?
哦!小伙子說,你稍等。說完,就到一旁去打電話了。
他這是干什么,與我素不相識,為什么要關心我的事?我在心里暗自思索。小伙子距我并不遠,我能隱約聽到他好像在和電話里的人說曾用名、證明、資料等,應該與我的事有關。
我突然明白了,他是一個“藍子”。所謂“藍子”,就是由社會人員充當“藍子”角色,與行政窗口單位或執(zhí)法機關內(nèi)部個別人里外勾結,先由窗口辦事人員將簡單辦事程序復雜化,甚至百般刁難,使前來辦事的老百姓不勝其煩,萬般無奈下只能求助“藍子”出面代辦,事成之后向“藍子”交納一定的好處費。此時,這個“藍子”應該正在向他在派出所的內(nèi)線詢問辦理我這事所需的相關材料。這不稀奇,我以前聽人說過交警大隊車管所附近圍了一圈“藍子”,沒想到派出所現(xiàn)在也有“藍子”了。
你有能證明你使用曾用名生活的相關材料嗎?“藍子”掛了電話,快步走過來問我。
一大堆。我明白他的意思,“藍子”代辦事情也得有依據(jù)。我把裝有工資條、工作證包括父親墓碑碑文照片的文件袋遞給他,只要能幫我辦好,出點費用我也愿意,我實在是拖不起了。
“藍子”接過文件袋,把里面所有資料都看了一遍,又用手機拍了一些照片,然后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這活看來他有把握接,我心里也暗自松了口氣。
你這事,我來幫你辦?!八{子”把資料還給我,又存了我的電話號碼。
需要多少費用?既然是生意,我也就開門見山。
費用?“藍子”愣了一下,但轉(zhuǎn)瞬似乎明白了,微笑著對我說,你保持手機暢通就行,等我通知,應該很快就有消息。說完,他走向不遠處停在路邊的一輛小轎車,走到車窗邊,跟里面的人耳語幾句,緊接著上車便駛離了。
哼,早點找個“藍子”,還用繞這么大一個圈?我狠狠地罵了自己一句。
大清早,在規(guī)定時間把車交付給白班司機,莫厚實回到家,懶得洗漱,一頭栽倒在床上。
莫厚實好久沒睡過一個囫圇覺了。他的睡眠時間通常被分割得七零八落。只要上了床,他就像一尾離開水的魚,焦躁得把身子翻來覆去。好不容易睡下,但過不了一會兒,又莫名地驚醒,而醒來之后,離下一次入眠則是一個漫長而痛苦的等待。
有“藍子”出面,曾用名證明看來不成問題。名字問題一旦解決,意味著我莫厚實不再是一個身份不明的人,那么,與崔院長的這場官司也就要真刀實槍地開戰(zhàn)了。
告人家,是不是要先打個招呼?古代打仗還要下個戰(zhàn)書呢!躺在床上的莫厚實睡不著。一個小民竟然要到法院告院長,這也算破天荒的事了。盡管有懂法律的朋友告訴他拿著這個借條去起訴對方,應是一告一個準,但莫厚實心里還是有些不踏實。
思前想后,莫厚實決定先禮后兵,起訴前還是先到法院再找找崔院長,做最后一次爭取,實在協(xié)商不了,也算是起訴前的通牒。真到那個時候,那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崔院長您就休要怪我了。
到了法院,好在門衛(wèi)值班室麻臉保安不在,一個新來的保安告訴莫厚實,崔院長車禍住院了。
車禍?現(xiàn)在換了個理由搪塞我嗎?莫厚實覺得好笑。不對,他轉(zhuǎn)念一想,誰敢?guī)驮洪L找這么一個不吉利的理由?新來的保安有點八卦,他還告訴莫厚實,這事千真萬確,法院所有人都知道,聽說出事那天,崔院長親自駕車回鄉(xiāng)下老家看望寡居的母親后,在回城的高速公路上,超車時不慎撞上了一輛并行的大貨車,受了重傷,好在性命無憂,但肯定需要在醫(yī)院住上一段時間。
得住多長時間?
怎么也得兩三個月吧。
兩三個月?莫厚實心里一沉。如今武漢房價上漲是以天為時間單位,再拖下去,五十萬即便拿回來了,還夠不夠交首付恐怕都已成問題。兒子已有一個多月沒跟自己聯(lián)系,他越是不催,莫厚實心里越著急。
但一個躺在病床上的病人,能去起訴他?自己好歹也和崔院長朋友一場,這是朋友干的事?
這頭是悄無聲息的兒子,那頭是身負重傷的崔院長;一邊是不斷上漲的房價,一邊是不得不停滯的事實。莫厚實被死死夾在中間,左右為難但毫無辦法。
說是朋友也好,說是債務人也罷,崔院長現(xiàn)在住院了,自己該盡的禮數(shù)不能少,即便將來兩人對簿公堂,自己也算是仁至義盡。
莫厚實提著禮品來到了醫(yī)院。崔院長住的是套間,進進出出來看望他的人不少,僅鮮花就多得擺到了門外走廊上。好不容易瞄到一個空當,莫厚實走了進去。崔院長斜躺在床頭上,額頭上有些擦傷,胳膊和胸部纏著白色的繃帶,但精神狀態(tài)還不錯。見到莫厚實,崔院長很是有些吃驚,但旋即恢復了溫和的常態(tài),并吃力地搖動纏著繃帶的胳膊,招呼莫厚實坐下。
你,你來了,崔院長的嘴唇艱難地嚅動了一下。
崔院長,你別動,別動。莫厚實趕緊上前,制止住崔院長身體的前傾。
莫總,我……崔院長聲音很小,欲言又止。
今天兩人相見的場景實在特殊,莫厚實表面裝著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內(nèi)心卻波瀾起伏,他始終豎著耳朵,生怕漏掉崔院長講的每一個字。
崔院長“我”了兩聲,終究沒能“我”出什么名堂,并且能看得出他精神狀態(tài)十分不好,還沒講什么,便一臉倦容。
莫厚實有些失望,但又不便追問什么,畢竟對方是個重傷病人。這種狀態(tài)下,準備打官司起訴對方的事,更是難以啟齒。
兩人一旦都不說話,氣氛驟然間就變得尷尬。為緩和這種氣氛,莫厚實主動開口了,他講起一些往事,說剛結識崔院長時,崔院長才三十七歲,剛從北湖市中院下派到基層區(qū)院當院長,年輕而富有朝氣,一副少帥風范……
十多年了。聽到莫厚實夸贊當年的自己,可能觸發(fā)了崔院長的回憶,他蒼白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
現(xiàn)在的崔院長,風采不減當年啊。莫厚實又隨口說道。
這十多年,人世滄桑啊!崔院長說完,慢慢合上雙眼。稍停片刻,他緊接著又開始講自己是如何在基層法院院長位置上,勵精圖治,奮發(fā)有為,把剛接手時一個全市排末名的爛攤子打造成北湖市法院系統(tǒng)一面紅旗的,等等。在講述過程中,他的眼睛一直閉合著,既像是在同莫厚實講,又像是說給自己聽,更像是一個十年來工作歷程的回顧。
莫厚實不明白崔院長對自己講這些干什么,他實在沒有心思聽一個官員的自我表揚,既然討賬的事暫時開不了口,他只能瞅準機會起身告辭。
莫總……莫厚實出門時,崔院長從背后叫他。
崔院長有什么話要說?莫厚實立刻站住了,轉(zhuǎn)過身子。
莫總……不,厚實,你慢走。崔院長費勁地舉起綁著繃帶的胳膊,嘴里囁嚅了幾下,但最終沒說出一句話。
九
在崔院長住院期間起訴他,豈不是乘人之危?何異于落井下石?
兒子不催,但傅秋秋的電話卻接連不斷。兒子自打拋出那句“他也不是一個合格的父親”后,她心里便一直有種莫名的惶恐,而努力給兒子解決最現(xiàn)實的房子問題成了她自認能消除內(nèi)心不安的唯一方式,所以,她和莫厚實通電話翻來覆去就一個主題:首付款什么時候能到位?莫厚實不知怎么回復她,只能由著她數(shù)落。不過,她的埋怨和責怪某種程度上也減緩了莫厚實的負罪感,要是隔幾天傅秋秋不責怪自己,莫厚實反倒還不自在呢。
官司不啟動,就談不上追回欠款。到區(qū)法院每天蹲守的緊張工作突然停頓下來,白天對莫厚實來說,開始變得無聊而漫長。出租車白班司機雖然辛苦,但掙的錢也稍多些,莫厚實又換了個開白班的出租車。現(xiàn)在網(wǎng)約車多了,開出租車的利潤越來越薄,但多掙一個子兒貼給兒子,也算多盡了一份父親的責任,想到這里莫厚實就是再苦也不覺得累。
下班交了車,莫厚實來到喬記拉面館,他要找老喬喝上一杯,慶祝自己曾用名證明順利辦成。
今年一大早,莫厚實就接到派出所教導員的電話,通知他帶上資料來所里開證明。莫非教導員就是那個“藍子”的內(nèi)線?
但到了派出所,所長和教導員親自到戶籍室接待了他,并不多看莫厚實的資料,馬上責令女戶籍警放下手中的其他事,迅速辦理。
莫厚實弄不明白,什么樣的“藍子”有這么大的威力,令派出所的兩個主官親自督辦?
女戶籍警不再多問莫厚實一句,麻利地開出證明。
莫厚實同志,你還滿意吧?所長抓過證明,雙手遞給莫厚實。
難道真是有錢能使鬼推磨?莫厚實心想,我這好處費還沒付呢,對方的服務態(tài)度就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莫總,你還要幫我們多美言幾句。教導員摟過莫厚實的脖子,一臉諂笑。
什么美言幾句?莫厚實一頭霧水。
好了好了,我們相信莫總肯定會支持我們工作的。所長握住莫厚實的手,使勁搖了搖,說歡迎你常來所里做客,多給我們提寶貴意見。
所長走后,從教導員口中,莫厚實才得知,那天答應替他辦事的那個小伙子根本不是什么“藍子”,而是北湖市委巡察組的工作人員。那天巡察組剛好到派出所暗訪,全程目睹了莫厚實辦事全過程,在與莫厚實溝通后,立即責令區(qū)公安分局嚴查此事。
可能要作為不作為的典型全市通報,教導員憂心忡忡地說,市局領導為此大發(fā)脾氣,弄不好還要處分一批人。
原來是這么回事,事情完全出乎莫厚實意料。聽了莫厚實的講述,老喬也替他解氣,兩人各干了一大杯。
很自然,聊著聊著又聊到了興和順酒店,老喬想不明白,當年的莫總現(xiàn)在怎么開起了出租車?他不便多問,但能看得出老莫這些年的落魄。酒過三巡,老喬拍著胸脯說,自己現(xiàn)在打下了北湖市拉面市場的半壁江山,如果恩人愿意重操舊業(yè)干餐飲,他愿意提供資金和配方,莫厚實只需用管理團隊入股,兩人到長陵市合伙再開一家絕對上規(guī)模的喬記牛肉拉面館……
莫厚實沒有接老喬的話題,他今天就想吐吐槽,將這十幾年積攢的所有辛酸與委屈,就著這手中杯杯美酒,一五一十地吐出來。他講到自己當年英雄救美,危險時刻挺身而出;講到自己屢次遭受報復,最后不堪忍受不得不拋妻棄子;講到自己出錢為孤老立碑,不想被馬市長意外選中當了白手套……
莫厚實好久沒有這樣喝酒了,老喬給他倒一杯,他喝一杯,一點也不推辭。老喬不停地倒,他便不停地喝,很快就醉了。
他的話像灶膛里燃燒的劈柴,越來越旺。后來,他又講到大餅哥,看大餅哥起高樓,看大餅哥宴賓客,看大餅哥樓塌了。講完大餅哥,繼續(xù)講崔院長,贊嘆說當年的崔院長年輕有為,在莊嚴的審判臺上,手執(zhí)法錘,令人肅然起敬。他還講到自己的兒子,那個從來不肯叫自己爸爸的兒子有多么優(yōu)秀,如何刻苦學習考上了名牌大學,又如何找到一個吃公家飯的漂亮女朋友。說到兒子的女朋友,莫厚實的眼睛越發(fā)明亮了,他興奮地告訴老喬,自己和區(qū)法院崔院長的官司程序一旦啟動,追回借款便指日可待,而等拿到借款的第一件事,就是要親自去武漢陪兒子和未來的媳婦去挑新房,像天下所有那些有能力為孩子交付首付款的父母一樣,在售樓部的接待大廳里,大氣地把手里的銀行卡遞給那些滿臉賠笑的售樓小姐……
在醫(yī)院跳樓的那個崔院長?老喬插問。
不,不,車禍受傷住院的崔院長。莫厚實舌頭開始不聽使喚,說話有些飄。
就是他,聽說后來在醫(yī)院跳樓了,老喬說。
跳樓?莫厚實腦子嗡的一下,酒瞬間醒了一大半。誰跳樓了,崔院長嗎?他說出了崔院長的名字。
老喬說,可能吧,因車禍住院的崔院長等陪護人員睡覺了,半夜從病房陽臺翻了出去,只求一死。
面館的食客上至達官貴人下至販夫走卒,什么人都有,面館自然成了一個信息集散地。據(jù)老喬掌握的消息,崔院長之所以用跳樓來自殺,主要是因為他好賭,且十賭九輸。每次輸光了,便從北湖市一些有錢的商人手里拿錢,其中找大餅哥借得最多。商人們大多債務官司纏身,均有求于崔院長,因此不得不對崔院長有求必應。據(jù)說大餅哥是根豪華棍子,表面風光,其實手里也沒有幾個錢,渾身是債。每遇崔院長找自己拿錢,就由崔院長出面做擔保找人去借。到最后,十個壇子別說九個蓋,蓋越來越少,實在蓋不住了,大餅哥只能一跑了之。要命的是,大餅哥在外面一直被人追殺,走投無路情況下不得不回老家投案自首,對他而言看守所反倒才是安全的地方。大餅哥自首了,崔院長知道大事不好,這些年自己從他手里拿錢金額數(shù)百萬的事眼看就要暴露,自己難逃一劫,于是選擇了自殺。對于自殺,崔院長也作了精心計劃,先是想以車禍形式,雖慘烈但能體面死去,哪知老天不收他,沒能成功。進了醫(yī)院,他開始尋找機會,最終還是從醫(yī)院住院部五樓跳了下去。
但也有人說他正好跳到樓下經(jīng)過的一輛拉被服的貨車上,沒能摔死,還在ICU病房搶救當中。老喬拿起酒瓶,給莫厚實杯中又續(xù)滿了酒,若有所思地說,現(xiàn)在人活著難,想死也不容易??!
莫厚實好半天沒回過神來,崔院長跳樓自殺?幾天前自己還和他面對面聊天,他似乎還很興奮地講述了自己的輝煌過去,難道他那次是對自己一生最后的陳述?當時,怎么看身居高位的崔院長都不像立志赴死之人啊,莫厚實簡直不敢相信。但老喬說的那些傳言絕對真實,大餅哥找自己借錢就是崔院長出面擔保,這么說,那五十萬其實是替崔院長借的。
聽說崔院長以前是個嗜工作如命的人,后來仕途受挫升遷無望,在一些老板的誘引下才沾染上賭博這一惡習的。老喬繼續(xù)說。
莫厚實回想起來,那天崔院長反復說自己如何為工作嘔心瀝血,現(xiàn)在看來,那是他在人生最后的時刻,對自我價值無法實現(xiàn)而感到深深無奈的一種表達,也是一種極其委婉的發(fā)泄,只不過莫厚實當時根本沒能意識到。
崔院長要是搶救不過來怎么辦?
莫厚實的額頭開始冒出細密的汗珠,原本喝得通紅的面孔瞬間變得蒼白,他的眼前開始變得有些模模糊糊。
“咣當”一聲,莫厚實手里的酒杯落在桌上裝著鹵牛肉的瓷盤上,接著又滾落在地上。他伸手去撿,彎腰的瞬間,腦袋里有一股熱流順勢沖到了顱頂,身子便不由自主向前傾倒。
恩人,你怎么了?恩人,你沒事吧?一旁的老喬發(fā)現(xiàn)情況不對,趕緊上前扶住搖搖晃晃的莫厚實,大聲喊道。
莫厚實從老橋的懷里掙扎著起身,他要立即去醫(yī)院看崔院長。等他踉踉蹌蹌走到門口,卻感到腳底下在劇烈晃動,周圍的一切似乎都開始上下翻滾,幾乎把他摔倒在地。他不得不抓住門框來穩(wěn)住自己的身子。老喬好像在自己的耳邊大聲喊叫什么,他一點也聽不清,這個世界一切都變得虛妄起來?;秀敝?,莫厚實似乎看到了自己心愛的兒子,那個一直稱自己“同志”的大男孩正佝僂著腰,坐在某座高樓狹窄的寫字格里,眼睛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電腦,右手熟練地移動手里的鼠標。在兒子的腳下,是厚厚的一摞工程圖紙,每隔一會兒,就會從打印機里吐出一張圖紙。他又看到,地上的圖紙越堆越高,越堆越多,而他高大壯實的兒子被鋪天蓋地的工程圖紙一層層包圍,開始漸漸變小,再變小,直到最后完全被圖紙掩埋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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