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建寬
[四]
魯迅于《〈絳洞花主〉小引》中曾這樣論及《紅樓夢》的主題:“誰是作者和續(xù)者姑且勿論,單是命意,就因讀者的眼光而有種種:經(jīng)學(xué)家看見《易》,道學(xué)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p>
都說“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一部《紅樓夢》,光是主題,竟然就有這么多種解讀,這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恐怕也算是一個絕無僅有的奇觀。
清人張新之說,《紅樓夢》“全書無非《易》道也”?!都t樓夢》竟成了對《易》書的通俗形象的詮釋,荒唐!
清代梁恭辰說:“《紅樓夢》一書,誨淫之甚者也?!痹诜饨ǘY教的衛(wèi)道士眼中,《紅樓夢》又成了黃色讀物,可笑!
清代花月癡人說:“《紅樓夢》何書也?余答曰:情書也?!被ㄔ掳V人,顧名思義,大概就是癡于風(fēng)花雪月之人,類似于20世紀(jì)30年代上海灘“鴛鴦蝴蝶派”作家的那類人吧。在他眼中,《紅樓夢》成了專寫才子佳人的言情小說,鼠目寸光,可嘆!
蔡元培先生是辛亥革命志士,他在《石頭記索隱》中說:“作者持民族主義甚摯,書中本事在吊明之亡,揭清之失?!辈淘酂o非是借《紅樓夢》,再揭起一面反清的文化旗幟,可以理解!
清代“索隱派”學(xué)人張維屏說,《紅樓夢》是寫“故相明珠家事”,即描摹的是宰相明珠的公子納蘭性德的故事。另一“索隱派”紅學(xué)家王夢阮與沈瓶庵卻認(rèn)為《紅樓夢》是敘寫“清世祖與董小宛事”。魯迅先生認(rèn)為這更是一派胡言亂語,純屬無稽之談,只可視為流言。我們不妨送他們兩個字批語——無聊!
當(dāng)代又有許多人陷入“索隱”的泥淖中,還美其名為“紅學(xué)”研究的一個分支——“紅樓探佚學(xué)”。我真不明白,一位極富才情的當(dāng)代作家劉心武為什么也會走火入魔,傾力去考據(jù)《紅樓夢》中的人物秦可卿的生活原型及身世,并煞有介事地說秦可卿是什么康熙皇帝的孫女。這種做法與張維屏之類的索隱派有何區(qū)別?
《紅樓夢》是需要研究的,但只要讀了劉心武先生的《紅樓望月》等著作之后,你會發(fā)現(xiàn),劉心武先生在文章中有太多的牽強附會。秦可卿為弘皙的妹妹的推論,中間有太多的前提,而那些前提有許許多多又是有待證實而又無法證實的史實。劉心武先生是我一向很尊敬的一位作家,但獨對他所開創(chuàng)的所謂“秦學(xué)”,感到費解。
錢鍾書先生曾批評一代國學(xué)大師陳寅恪有時太陷入煩瑣而不必要的歷史考據(jù)之中,對陳寅恪曾不遺余力地去考證楊貴妃入宮之前是不是處女頗有微詞,劉心武先生的“秦學(xué)”與“流言家”口中的“宮闈秘事”有何區(qū)別,學(xué)術(shù)價值又在哪里?
《紅樓夢》的確是一個夢魘,紅學(xué)界也的確有太多的迷霧,但曹雪芹的身世經(jīng)胡適、周汝昌等紅學(xué)考據(jù)專家的研究已大致清晰,這些研究成果也廣泛被紅學(xué)界認(rèn)同,如果某些所謂的紅學(xué)家仍將精力傾注在那些子虛烏有的“隱情”的煩瑣考證之中,價值何在?
那么,《紅樓夢》的主題,或者說最根本最重要的主題是什么呢?我看還是不妨讀讀魯迅先生的表述吧!
“在我的眼下的寶玉,卻看見他看見許多死亡;證成多所愛者,當(dāng)大苦惱,因為世上,不幸人多。惟憎人者,幸災(zāi)樂禍,于一生中,得小歡喜,少有掛礙。然而憎人卻不過是愛人者的敗亡的逃路,與寶玉之終于出家,同一小器。但在作《紅樓夢》時的思想,大約也只能如此;即使出于續(xù)作,想來未必與作者本意大相懸殊。惟披了大紅猩猩氈斗篷來拜他的父親,卻令人覺得詫異?!?/p>
——《〈絳洞花主〉小引》
魯迅先生從形而上人生態(tài)度的層面,剖析了《紅樓夢》的主題。先生認(rèn)為:曹雪芹借賈寶玉的悲劇,說明在這個世界中大愛之人必定承受大孤獨、大痛苦,厭世、憤世、玩世、冷酷地與這個世界周旋的遁世,也都不過是大愛過后繼而大孤獨、大清醒之后的無奈選擇。
一句話,《紅樓夢》是一幕幕人生悲劇。它將人生中“美好的東西毀滅給人看”了!純潔的愛情,易逝的韶光,人性的善良,補天的才氣,《紅樓夢》中有太多太多的美好。張愛玲談及讀《紅樓夢》的心得時曾說:“欣賞《紅樓夢》,最基本最普及的方式是偏愛書中某一個少女?!苯鹆晔O,當(dāng)然是曹雪芹傾情塑造的人物,她們匯聚了人性中的許多美好品質(zhì)。張愛玲讀《紅樓夢》就是帶著欣賞美、痛悼美的心態(tài)去讀的。
《紅樓夢》是悲劇,聰穎的讀者,有慧心的讀者,讀讀《紅樓夢》吧,你一定也會有自己的了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