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群麗
(聊城大學 文學院,山東 聊城 252059)
唐初詩風承陳隋而來,頗傷靡弱,陳子昂以復古相召,革除舊弊,倡導風雅興寄,推重“骨氣端翔,音情頓挫,光英朗練,有金石聲”①之作,并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有所實踐。其文名顯于當代,盧藏用、杜甫、韓愈都對其評價甚高:“道喪五百歲而得陳君”,“崛起江漢,虎視函夏,卓立千古,橫制頹波,天下翕然,質文一變”[1]2403;“有才繼騷雅,哲匠不比肩。公生揚馬后,名與日月懸”[2];“國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3],其聲名達到了“唐之名人無不推之”[4]834的地步。后世文人對其在詩歌史上的地位也是高度肯定的,“振起一代”[5]、有“扶輪起靡之功”[6]一類的稱賞比比皆是,其中尤以元好問“論功若準平吳例,合著黃金鑄子昂”[7]之句最為膾炙人口。與陳子昂在詩歌史上的地位相當,學界對陳子昂的研究也相當深入。舉凡其生平思想、詩歌理論、詩歌創(chuàng)作[8]、詩歌接受與影響,以及較為具體的《登幽州臺歌》等作品,都得到了廣泛關注。研究陳子昂邊塞詩的論文則相對要少得多,較有代表性的有王婕《論陳子昂的邊塞行和邊塞詩》[9]、童嘉新《試論陳子昂的邊塞詩》[10]、金濤聲《唐代邊塞詩的先聲——談初唐四杰和陳子昂的邊塞詩》[11]等,這些文章多著眼于陳子昂生平經(jīng)歷以及其邊塞詩的思想內容與風格,宏文美意,頗多真知灼見。但就詩歌解讀的準確性以及問題切入的角度而言,陳子昂邊塞詩似仍有討論的余地,筆者試論之。
邊塞詩的內容應該與邊塞地域、人事相關②,依照這個標準,陳子昂現(xiàn)存詩歌中有21首比較典型的邊塞詩。除了收入《感遇詩三十八首》(以下簡稱《感遇》)的5首邊塞詩未交代創(chuàng)作情形,陳子昂其他的邊塞詩都有明確的寫作背景。其中,即將出征及在邊塞與友朋贈答的詩歌9首,送人赴邊或在邊塞送人回京的詩歌5首,唱和詩歌1首,在邊塞與人同作詩1首,《感遇》中的5首邊塞詩可能是主動創(chuàng)作的,其他16首都有社交應酬的成分。
陳子昂現(xiàn)存詩歌138首,這也許并非全貌。盧藏用《陳子昂別傳》稱“其文章散落,多得之于人口,今所存者十卷”[12]2414,《右拾遺陳子昂文集序》稱“今采其遺文可存者,編而次之,凡十卷”[1]2403。對陳子昂詩文,盧藏用除了收集應該也做了簡單的遴選。他編集時,陳子昂的詩文應該已經(jīng)有部分散佚了。北宋《崇文總目》卷五載有“陳拾遺集十卷”[13],南宋晁公武《郡齋讀書志》亦載“《陳子昂集》十卷”[4]833,清《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亦有內府藏本“《陳拾遺集》十卷”,館臣并稱“此本傳寫多訛脫”,“今并葺補,俾成完本”[14]。就詩集流傳的脈絡看,現(xiàn)在通行本的陳子昂詩應該與盧藏用編定本差別不大。盧藏用在《陳子昂別傳》中稱其“工為文而不好作”[12]2412。較之一些高產(chǎn)的詩人,陳子昂詩歌的數(shù)量本來就不是很多,其邊塞詩的絕對數(shù)量亦少,但在他全部詩歌中所占比例約為七分之一,不算太低。
陳子昂邊塞詩的這種創(chuàng)作情況與他個人的性格、才干以及文學主張有直接關系。陳子昂,四川射洪人,世為四川豪族,其“四世祖方慶,得墨翟秘書,隱于武東山”[12]2412。其家族精神中大約有墨家的豪俠之氣,“六世祖太樂,當齊時,兄弟競豪桀③,梁武帝命為郡司馬”[15]4067;“父元敬,瑰偉倜儻,年二十,以豪俠聞。屬鄉(xiāng)人阻饑,一朝散萬鐘之粟而不求報”[12]2412。陳子昂“奇杰過人,姿狀岳立。始以豪家子馳俠使氣”,后“慨然立志,因謝絕門客,專精墳典”,“數(shù)年之間,經(jīng)史百家,罔不該覽”[12]2412。他登第后因獻書闕下,被武則天召見,“言王霸大略,君臣之際,甚慷慨焉”[12]2412。
陳子昂不獨為人慷慨豪邁,亦頗有處事之才?!啊丢毊愑洝份d:子昂初入京,不為人知。有賣胡琴者,價百萬,豪貴傳視,無辨者。子昂突出,顧左右以千緡市之。眾驚問,答曰:‘余善此樂’。皆曰:‘可得聞乎?’曰:‘明日可集宣陽里。’如期偕往,則酒肴畢具,置胡琴于前。食畢,捧琴語曰:‘蜀人陳子昂,有文百軸,馳走京轂,碌碌塵土,不為人知。此樂賤工之役,豈宜留心?’舉而碎之,以其文軸遍贈會者。一日之內,聲華溢都。”[16]雖只是為求聲名的權宜之計,但陳子昂的營謀果決與一般吟風弄月的文士還是判然有別的。
陳子昂在《諫政理書》中自述:“竊少好三皇五帝霸王之經(jīng),歷觀邱墳,旁覽代史,原其政理,察其興亡。自伏羲神農之初,至于周隋之際,馳騁數(shù)百年,雖未得其詳,而略可知也?!盵17]表明他長期關注治亂興亡的政理,對自己的政治才能也頗為自信。陳子昂登第后,屢次上書朝廷,其對國家大事的看法,也引起了當政者的關注,武則天曾不止一次召見他,讓他發(fā)表政見?!缎绿茣繁緜鳎骸昂笳僖姡n筆札中書省,令條上利害?!盵15]4070“后復召見,使論為政之要?!盵15]4075陳子昂自己的奏章中也專門提到這種殊榮,其《上軍國利害事(三條)》:“臣本下愚未知大體。今月十六日,特奉恩敕,賜臣紙筆,遣于中書言天下利害?!盵18]《答制問事(八條)》:“臣今月十九日蒙恩敕召見,令臣論當今政要,行何道可以適時?!盵19]陳子昂對軍國大事的看法是頗有見地的。除上述奉旨寫作的奏章外,陳子昂在《上蜀川安危事(三條)》中論及西蜀軍事、經(jīng)濟等軍國大事,《諫雅州討生羌書》誡當政者不可輕開邊釁,均鞭辟入里,切中肯綮。他在《上西蕃邊州安危事》中指出“圣人制事,貴于未亂”,推演了甘涼防備不足,吐蕃乘機入寇的可能性和嚴重后果,并提出了對策。后來時局的發(fā)展果然應驗了陳子昂的擔憂:“其后吐蕃果入寇,終后世為邊患最甚。”[15]4073王夫之在《讀通鑒論》中曾對陳子昂有很高的評價:“陳子昂以詩名于唐,非但文士之選也,使得明君以盡其才,駕馬周而頡頏姚崇,以為大臣可矣。其論開間道擊吐蕃,既經(jīng)國之遠猷,且當武氏戕殺諸王兇威方烈之日,請撫慰宗室,各使自安,攖其虓怒而不畏,抑陳酷吏濫殺之惡,求為伸理,言天下之不敢言,而賊臣兇黨弗能加害,固有以服其心而奪其魄者,豈冒昧無擇而以身試虎吻哉?故曰以為大臣任社稷而可也?!盵20]
這種“剛斷強毅”[12]2413的豪邁性格、心懷天下的政治抱負、洞察局勢的政治識見以及善于籌謀的處事才能,都對陳子昂的文學觀念和具體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直接影響。他在《座右銘》中提出的“詩禮固可學,鄭衛(wèi)不足聽。幸能修實操,何俟釣虛聲”[21],表達了其務實的人生追求和不喜綺靡之聲的文學傾向。盧藏用《陳子昂別傳》亦稱其“工為文而不好作,其立言措意,在王霸大略而已”[12]2413。此處的“文”,側重于文章,但也兼含詩歌。這段話指明了陳子昂寫作的立意構思都著眼于政治而并非文學上的嗜好。這與很多文學家看待創(chuàng)作的態(tài)度是有區(qū)別的。曹丕的“蓋文章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見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辭,不托飛馳之勢,而聲名自傳于后”[22],將文章的地位抬高到極致,認為文章可經(jīng)國,可傳萬世名。曹、陳兩人都重視文章的實用價值,但陳子昂止于文章之“用”,將文章作為承載思想的工具,曹丕則因文章之大用進而推崇文章本身④。曹丕的“文章”中也是包括詩歌的⑤。杜甫詩云“詩是吾家事”,將作詩看作需要學習傳承的祖業(yè),以詩歌創(chuàng)作為生活常態(tài),與陳子昂視詩文為表達思想的工具有著明顯的區(qū)別。陳子昂詩歌創(chuàng)作數(shù)量不多、邊塞詩總量不多且有3/4是基于應酬目的而創(chuàng)作,與他看待創(chuàng)作的這種態(tài)度有直接關系。
陳子昂曾兩次赴邊,一至西北,一至東北,其邊塞詩既有在內地送人赴邊的遙想之作也有邊塞經(jīng)歷的實錄,對邊地風光、軍中人物、邊策得失等都有所涉及。但總的來說,他的邊塞詩對邊塞生活的表現(xiàn)不夠全面、深入,與真實的邊塞生活不完全相符,有些疏離之感,這與詩人對詩歌功能的認識以及創(chuàng)作態(tài)度、創(chuàng)作動因有一定關聯(lián)。以詩文為表達思想的工具,而非因為熱衷于作詩而創(chuàng)作,使得詩人沒有將生活經(jīng)歷中的一切事情巨細無遺地悉數(shù)入詩,這在限制作者詩歌創(chuàng)作數(shù)量的同時,也對詩歌表現(xiàn)生活的廣度有著一定的限制。詩人對邊塞風物也缺少純粹的發(fā)現(xiàn)探索式的欣賞贊美,邊地景色、風俗、人情在陳子昂詩中基本不具有獨立的審美價值。這使得構建陳子昂邊塞詩世界的組成部件既不充足,又不夠清晰精確。
就創(chuàng)作動因而言,陳子昂邊塞詩除《感遇》中的5首邊塞詩屬于自由創(chuàng)作,是因對人、對事或自己身歷目睹的客觀地理風貌、自身遭際有所感觸發(fā)而為詩,其他16首詩或贈答或送行或與友人同賦,都有社會交往的因素摻入,寫作目的不只是要將內心的想法形諸文字,也應該有交際功能方面的期許。創(chuàng)作動因的不同,使得這兩類詩歌在題材選擇、主題設定、敘述視角、思想境界等方面都有鮮明的不同?;诖耍覀儗㈥愖影旱倪吶姶笾路譃椤案杏觥焙汀俺曩洝眱纱箢愡M行探討,希望在比較中呈現(xiàn)兩者各自的特點進而凸顯陳子昂邊塞詩的整體風貌。
感遇詩的題材無疑是作者自主選擇的,詩人純粹是有所見聞、有所感想因而作詩,但酬贈詩題材的選擇有很大的被動成分。陳子昂的酬贈邊塞詩按創(chuàng)作緣起大致可分為贈、答(和)、送行和同作。
贈詩包括《度峽口山贈喬補闕知之王二無競》、《還至張掖古城,聞東軍告捷,贈韋五虛己》、《題居延古城贈喬十二知之》、《贈趙六貞固二首》其一、《題祀山烽樹贈喬十二侍御》,前兩首有即事即景而作的成分,是個人對外事的見聞感想與友朋私話的結合,后三首則是在邊塞背景下出于友朋交流目的而創(chuàng)作的詩。在贈詩的寫作中,雖然作者選擇題材的主動權比較大,但目標閱讀者的存在,對作者的詩思有一定的限定和引導作用,因此作者的感發(fā)也有一定的目的指向。
答詩包括《西還至散關答喬補闕知之》《答韓使同在邊》《東征答朝臣相送》,既然是“答”,自然有“回應”的意味,這類詩歌與朋友的原初贈詩在內容上具有對應性,題材范圍很大程度上由原贈詩決定。如陳子昂《西還至散關答喬補闕知之》:
葳蕤蒼梧鳳,嘹唳白露蟬。羽翰本非匹,結交何獨全。昔君事胡馬,余得奉戎旃。攜手向沙塞,關河緬幽燕。芳歲幾陽止,白日屢徂遷。功業(yè)云臺薄,平生玉佩捐。嘆此南歸日,猶聞北戍邊。代水不可涉,巴江亦潺湲。攬衣度函谷,銜涕望秦川。蜀門自茲始,云山方浩然。
喬知之的原贈詩《擬古贈陳子昂》尚存:
煢煢孤形影,悄悄獨游心。以此從王事,常與子同衾。別離三河間,征戰(zhàn)二庭深。胡天夜雨霜,胡雁晨南翔。節(jié)物感離居,同衾違故鄉(xiāng)。南歸日將遠,北方尚蓬飄。孟秋七月時,相送出外郊。海風吹涼木,邊聲響梢梢。勤役千萬里,將臨五十年。心事為誰道,抽琴歌坐筵。一彈再三嘆,賓御淚潺湲。送君竟此曲,從茲長絕弦。
喬詩首寫自己形影孤單,從軍赴邊后與陳子昂結下友情,次寫二人共同度過艱苦的邊塞征戰(zhàn)生活,再嘆友人歸去而自己尚在邊塞,并感慨年老而萬里從軍,知音離去,心事再無人可道,在表達友情的同時隱含功業(yè)未成的郁悶。陳子昂詩則開篇以比興手法寫自己與友人地位懸殊而相交莫逆,次寫二人從軍的邊塞之誼,再寫光陰流逝功業(yè)未成之撼,繼而嘆自己南歸友人猶自戍邊,并進一步表達了遠離朝廷、遠離仕進之途的不舍與鄉(xiāng)路漫漫前途渺茫的悵惘、茫然之情。喬詩的內容、情緒在陳詩中都有相應的回響,并且陳子昂結合自己當時的行旅情況和對仕途人生的思考又在詩中傾訴了一番心聲。很明顯,答詩擇取題材、構思詩歌時受原贈詩的影響非常大。和詩的情況與之相類。陳子昂《和陸明府贈將軍重出塞》圍繞“將軍重出塞”展開,具體唱和的情況不詳,但應該是和題詩。
送別詩包括送人出塞和在邊塞送人回歸內地兩種情況,如《送別出塞》《送魏大從軍》《送著作佐郎崔融等從梁王東征》《薊城西北樓送崔著作融入都》《登薊丘樓送賈兵曹入都》。這些詩都是為了社交目的而創(chuàng)作,雖然詩人創(chuàng)作時有自己真實的內心情感抒發(fā),但題材選擇最直接的促成原因離不開社交因素,并進而影響了詩歌的構思。上述幾首詩都是即事而作,在敘事之外也常談及彼此的交情或者將自己和友人的境況進行對比,如《送別出塞》中的“言登青云去,非此白頭翁”“蜀山余方隱,良會何時同”,《薊城西北樓送崔著作融入都》中的“清規(guī)子方奏,單戟我無能”。社交因素對詩歌內容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
同作詩只有《居延海樹聞鶯同作》一首,這應該是一首集會同題共賦之作,雖然也可能是即事之作,但題目是預先擬定的,未必是作者的主動選擇⑥。
題材選擇的被動對詩歌的表達有一定的限制作用,不利于作者抒寫自己在邊塞生活中的獨特感受,不利于展現(xiàn)作者看待邊事的獨特眼光與深入思考,而更傾向于體現(xiàn)與邊事相關的人際關系,無形中強調了作者的世俗社會身份,并驅使作者以此身份立意成詩。
陳子昂感遇類邊塞詩的主題更為集中,如《感遇》第二十九首:
丁亥歲云暮,西山事甲兵。贏糧匝邛道,荷戟爭羌城。嚴冬陰風勁,窮岫泄云生?;钑藷o晝夜,羽檄復相驚。拳局競萬仞,崩危走九冥。籍籍峰壑里,哀哀冰雪行。圣人御宇宙,聞道泰階平。肉食謀何失,藜藿緬縱橫。
詩歌聚焦于丁亥年冬天唐朝西境的兵事,首二句點出時間、地點、事件,領起下文;次二句將事件細化,著眼于士卒贏糧匝道、荷戟爭城的場景;五六句寫嚴冬風勁的客觀氣候和窮岫云生的地理情況,同時也是人物活動的背景;七八兩句承前而來,寫天地昏昧之中唯有羽檄驚馳打破這一片混沌;第十到十四句細寫士卒在冰雪高山中行軍既危且苦之狀;末四句言四海升平,當權者勞民遠征是為政之失。整首詩都圍繞兵事展開,在具體的行文中也注意到了前后的關聯(lián)性。這種關聯(lián)性大致表現(xiàn)為三條線索:一條是承首句“歲云暮”而來,第五句“嚴冬”與之呼應,因“嚴冬”而“陰風勁”,因風而“泄云生”,因云而“昏曀無晝夜”,因昏曀而突出羽檄的形象,第十二句的“冰雪”也在“歲云暮”這一線索上;第二條是承次句“事甲兵”而來,“贏糧”“荷戟”“羽檄”都是對“事甲兵”的具象化,“拳局競”“崩危走”“籍籍”“哀哀”則進一步刻畫了“事甲兵”情勢下士卒的艱危困苦,“昏曀無晝夜,羽檄復相驚”也是上述兩條線索的交匯;第三條線索承次句的“西山”而來,在下文分別具體化為“邛道”“羌城”“窮岫”“萬仞”“九冥”“峰壑”。末四句則收攏所有線索,由藜藿縱橫的具象推進一步,探究、批評導致這一切苦痛的責任者。詩句前后的關聯(lián)性使得詩歌思路清楚,邏輯鮮明。再如《感遇》第三十四首:
朔風吹海樹,蕭條邊已秋。亭上誰家子,哀哀明月樓。自言幽燕客,結發(fā)事遠游。赤丸殺公吏,白刃報私仇。避仇至海上,被役此邊州。故鄉(xiāng)三千里,遼水復悠悠。每憤胡兵入,常為漢國羞。何知七十戰(zhàn),白首未封侯。
詩歌首二句點出季節(jié)、地點,次二句人物出場,后面的十二句則概括了這位“幽燕客”從少年游俠、避走海上到從軍邊塞、為國征戰(zhàn)、頭白未封侯的經(jīng)歷。詩歌寫作思路圍繞人物一生的主要經(jīng)歷而展開,用筆極為集中?!陡杏觥吩姷牡谌?、第三十七首都是描寫邊塞風貌,結合邊疆戰(zhàn)事抒寫個人感想;第三十五首則是自述平生志愿,并繼之以邊地的所見所感,主題也很鮮明。
相較之下,陳子昂的酬贈類邊塞詩,主題就較為分散了。例如《題居延古城贈喬十二知之》:
聞君東山意,宿昔紫芝榮。滄洲今何在,華發(fā)旅邊城。還漢功既薄,逐胡策未行。徒嗟白日暮,坐對黃云生。桂枝芳欲晚,薏苡謗誰明。無為空自老,含嘆負生平。
該詩涉及友人歸隱夙志不遂、從軍未建功業(yè)、毀謗無從自明、白發(fā)空嘆年老等一系列感喟,雖然這些感喟都可歸納為“年老志不遂”,但因行文中缺乏主動引導和將筆觸向主題歸攏的主觀意識,詩歌整體上顯得有些繁復凌亂。另外如《西還至散關答喬補闕知之》《答韓使同在邊》《登薊丘樓送賈兵曹入都》《還至張掖古城,聞東軍告捷,贈韋五虛己》也都比較典型?,F(xiàn)實生活的復雜性以及作者對酬贈類邊塞詩實用社交功能的創(chuàng)作預設,是造成這類詩歌主題分散的重要原因。
感遇詩中陳子昂拋開了現(xiàn)實社會帶給他的種種煩惱,站到更高的位置,敘述的視角趨于俯瞰、旁觀。《感遇》第二十九首敘述“西山”兵事、第三十四首敘述一位軍中“誰家子”的人生遭際自不待言,他自述邊塞見聞與個人感想的另外三首詩歌,即便其中也有“感時思報國”“懷古心悠哉”“咄嗟吾何嘆”的感慨,甚至有“西馳丁零塞,北上單于臺”“登山見千里”“拔劍起蒿萊”的舉動,這些詩歌仍然是旁觀式的,原因在于詩中寫的是邊塞見聞、報國志向以及對邊策的思慮感嘆,重感想而不重實事,即便“拔劍起蒿萊”的報國之志也是依家國局勢所做出的選擇,而非為了一己之私。在這些詩中,邊塞幾乎是獨立于內地社會的另一世界,詩人全神貫注于邊事,雖然詩中處處都有“我”,但這種“我”是家國之“大我”,個人私心的“小我”在詩中則完全沒有顯現(xiàn)。這種“無我”使得詩人敘述詩歌時采用了俯瞰、旁觀的視角。
陳子昂的酬贈類邊塞詩則截然不同,該類詩歌更傾向于詳細完整地敘述具體的事件、經(jīng)歷,詩人身在詩中,敘述時采用水平視角。如《答韓使同在邊》:
漢家失中策,胡馬屢南驅。聞詔安邊使,曾是故人謨。廢書悵懷古,負劍許良圖。出關歲方晏,乘障日多虞。虜入白登道,烽交紫塞途。連兵屯北地,清野備東胡。邊城方晏閉,斥堠始昭蘇。復聞韓長孺,辛苦事匈奴。雨雪顏容改,縱橫才位孤??諔牙铣疾?,未獲趙軍租。但蒙魏侯重,不受謗書誣。當取金人祭,還歌凱入都。
詩歌對事件見聞的敘述是全景式的,如胡漢雙方?jīng)_突的發(fā)生、朝廷的應對、詩人自己的選擇、邊塞交戰(zhàn)的情況、友人的邊塞境遇、對立功還朝的期許等都在詩中出現(xiàn),詩人和友人在現(xiàn)實社會關系中的地位在詩中也有一定的呈現(xiàn),這使得詩歌與完整的真實社會聯(lián)系得更加緊密。
陳子昂感遇類邊塞詩對遭受戰(zhàn)爭之苦的蒼生有著深沉的悲憫,如《感遇》第三首:“亭堠何摧兀,暴骨無全軀……但見沙場死,誰憐塞上孤?!钡诙攀祝骸叭指側f仞,崩危走九冥。籍籍峰壑里,哀哀冰雪行。”第三十七首:“咄嗟吾何嘆,邊人涂草萊。”詩人認為百姓苦的根源在于“肉食謀何失”“塞垣無名將”。陳子昂不僅直指統(tǒng)治者的無能,對軍中賞罰不明的情況也極為不平:“何知七十戰(zhàn),白首未封侯。”詩人從軍出塞也是因為懷著一腔報國之志,并非要謀求功名富貴:“本為貴公子,平生實愛才。感時思報國,拔劍起蒿萊?!边@是詩人的自許,也是詩人最本真的想法,是詩人理想中的“我”。在感遇邊塞詩里,陳子昂的人生態(tài)度是積極向上的,人格特征完全是儒家“兼濟天下”式的。
在酬贈類邊塞詩里,陳子昂表現(xiàn)出來的思想更復雜、更世俗、也更貼近現(xiàn)實生活。雖然他在《送別出塞》《送魏大從軍》《和陸明府贈將軍重出塞》中表現(xiàn)出對朋友立功邊塞的期許,在《送著作佐郎崔融等從梁王東征》中告誡朋友不要貪功好戰(zhàn),但大多數(shù)情況下,當他置身邊塞與朋友酬贈時,更關注自己和朋友切身的煩惱和現(xiàn)實的利益。他充滿失落和悵惘地嘆息功業(yè)不成,在《西還至散關答喬補闕知之》中說“功業(yè)云臺薄,平生玉佩捐”,在《題居延古城贈喬十二知之》中嘆“還漢功既薄,逐胡策未行”。他痛苦于時光白白流逝,在《題居延古城贈喬十二知之》中感慨“徒嗟白日暮,坐對黃云生”“無為空自老,含嘆負生平”。他感慨友人出身高貴而投身絕域歷盡邊塞之苦,如在《度峽口山贈喬補闕知之王二無競》中說“之子黃金軀,如何此荒域”,在《答韓使同在邊》中嗟嘆“復聞韓長孺,辛苦事匈奴。雨雪顏容改,縱橫才位孤”。他擔心離開朝廷遭受讒毀,在《題居延古城贈喬十二知之》中嘆道“桂枝芳欲晚,薏苡謗誰明”。邊塞苦寒,他因此更加想念朋友,思念京城、家鄉(xiāng),如在《贈趙六貞固二首》之一中說“此時邊朔寒,登隴思君子。東顧望漢京,南山云霧里”。在《居延海樹聞鶯同作》中亦感慨“坐聞應落淚,況憶故園春”。值得注意的是,陳子昂還屢次談到平生的夙愿是歸隱,而非征戰(zhàn)沙場,他在《登薊丘樓送賈兵曹入都》中說:“東山宿昔意,北征非我心。孤負平生愿,感涕下沾襟……峨眉杳如夢,仙子何由尋?!边@些詩句關注的是個體在群體中所能取得的地位與榮譽、個體生命在有限時間內的飽滿度、個人情志的滿足等,而不再將個體的榮辱得失甚至生命拋諸腦后,為國為民一往無前、義無反顧。如果說這還屬于對個體生命在世俗社會生活狀態(tài)的關注,尚在儒家追求事功以及顧念倫常親情相沖突的范疇內,那么歸隱之意則將順應個人情志提升到無與倫比的高度,順應人之“自然”,是明確的道家思想了。
總體而言,陳子昂在酬贈類邊塞詩中難以擺脫現(xiàn)實生活的煩惱,其思維往往局限于自己與友人的遭際。在這類詩中他的痛苦、向往、追求以及價值判斷常常是世俗的,更具生活真實性。詩人的敘述也不因脫離現(xiàn)實的社會關系而具有旁觀性,他更真實地出現(xiàn)在詩歌所能展現(xiàn)的社會序列的節(jié)點上,卑微而渺小,是一個紅塵俗世里的“小我”。而在感遇類邊塞詩中,他摒棄了俗世羈絆,專心面對邊塞問題,這類詩歌更能展現(xiàn)他超然于瑣碎生活之上的客觀思考和理想人格。
陳子昂的邊塞詩既有別于初唐邊塞詩的剛勁明麗,亦與盛唐邊塞詩的雄壯豪邁、昂揚自信不同,顯示出雄渾壯闊、悲慨沉郁、古意盎然的風格特征。雄渾壯闊是邊塞詩相對普遍的特征,我們這里就不詳加論證了,下面著重分析陳子昂邊塞詩悲慨沉郁、古意盎然的風格特征。
悲慨沉郁是與詩歌思想內容密切相關的風格特征。邊塞詩的題材大多涉及戰(zhàn)爭以及與此相關的跋涉征戰(zhàn)思鄉(xiāng)之苦和無可避免的死亡威脅,所以沉郁悲憂也是邊塞詩風格的常規(guī)組成部分,大多數(shù)邊塞詩都難免帶有這一抹暗沉的色調,但有的詩人能以昂揚的斗志直面邊塞的死亡威脅及種種痛苦煎熬,如王維《少年行四首》其二“孰知不向邊庭苦,縱死猶聞俠骨香”,高適《塞下曲》“萬里不惜死,一朝得成功。畫圖麒麟閣,入朝明光宮。大笑向文士,一經(jīng)何足窮”,都表現(xiàn)了戰(zhàn)勝現(xiàn)實苦痛甚至淡然生死的豪情壯志。然而陳子昂的邊塞詩與這種盛唐風調相去甚遠,他的酬贈類邊塞詩大都充滿個人得失的考量,無法達到這種神采飛揚的境界,如《度峽口山贈喬補闕知之王二無競》:“之子黃金軀,如何此荒域。云臺盛多士,待君丹墀側?!薄稏|征答朝臣相送》:“平生白云意,疲苶愧為雄。君王謬殊寵,旌節(jié)此從戎?!薄额}居延古城贈喬十二知之》:“還漢功既薄,逐胡策未行。徒嗟白日暮,坐對黃云生。”這既有時代因素的影響,也與詩人個人的人生遭際相關。陳子昂邊塞詩除了《送著作佐郎崔融等從梁王東征》勸人慎兵,雖不昂揚但也談不上悲郁,《送魏大從軍》《和陸明府贈將軍重出塞》兩首詩,前者豪壯蒼然,后者昂揚明麗,但仍然有“悵別”“寧知班定遠,猶是一書生”這樣輕微隱約的惆悵,其余邊塞詩都難以擺脫悲郁之色。
除了悲嘆自己和友人的痛苦人生遭際,陳子昂感遇類邊塞詩中對蒼生的悲憫之情也是構成其詩歌悲郁風格的重要因素。這些詩歌情感濃烈深沉,寫景蒼涼,更接近建安風骨“雅好慷慨”“志深而筆長”“梗概而多氣”[23]的特點。
陳子昂邊塞詩的“悲”與建安的戰(zhàn)爭行役詩歌有一定的淵源,但悲的程度不如建安詩深重,憫的情感亦不如建安詩痛切。如曹操《蒿里行》:“鎧甲生蟣虱,萬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雹咄豸印镀甙г姟菲湟唬骸俺鲩T無所見,白骨蔽平原。路有饑婦人,抱子棄草間。顧聞號泣聲,揮涕獨不還。未知身死處,何能兩相完。驅馬棄之去,不忍聽此言?!边@兩首詩表達的深哀劇痛在強烈程度上明顯高于陳子昂的感遇類邊塞詩。建安時代的戰(zhàn)亂是全社會性的,影響面較廣,那些慘痛的景象就發(fā)生在詩人身邊,故其災難感更強,其痛也愈烈。而陳子昂生活的時代,內地生活是穩(wěn)定、安逸的,邊塞戰(zhàn)爭是在遠離日常生活的邊疆發(fā)生的,直接的社會影響面要窄得多,這在很大程度上降低了詩人對其慘痛性的認識,并影響著詩人在作品中流露出的悲憫程度。
建安詩人在現(xiàn)實的苦痛中,有著舍棄自身以成就王業(yè)、拯救蒼生的抱負,有以天下為己任的責任心,所以情感低沉而激蕩,有慷慨之氣。王粲《從軍詩五首》其三:“征夫心多懷,凄凄令吾悲。下船登高防,草露沾我衣?;厣砀按矊?,此愁當告誰。身服干戈事,豈得念所私。即戎有授命,茲理不可違?!逼渌模骸拔矣兴夭拓?,誠愧伐檀人。雖無鉛刀用,庶幾奮薄身?!辈苤病栋遵R篇》:“長驅蹈匈奴,左顧陵鮮卑。棄身鋒刃端,性命安可懷。父母且不顧,何言子與妻。名編壯士籍,不得中顧私。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标愖影哼吶娝憩F(xiàn)出來的社會擔當能力和這方面的追求都與建安詩人不可同日而語,所以其邊塞詩不但“悲”的程度不及建安詩,慷慨之氣亦遠遜建安詩,除了“感時思報國,拔劍起蒿萊”,稱得上慷慨的詩句還真不多見。
陳子昂邊塞詩古意盎然,與更古遠年代的詩歌風貌相近。就詩歌體式而言,陳子昂邊塞詩基本都是五古。五古成熟于漢魏,不但漢魏詩人的五古范本在后世影響深遠,而且相較于晚出詩體,這種體式也天然帶有一定的古樸烙印。體式對詩歌風格的影響,是造成陳子昂邊塞詩古意盎然的一個重要因素,但也并不盡于此。就五言古詩的發(fā)展脈絡而言,漢魏古詩整體上更質樸,更趨于自然;南朝五言詩則辭彩華靡,更講究排偶聲律,當然也有些明麗清新的優(yōu)秀作品;初唐詩人的五言詩一部分仿效南朝詩,另一部分則仿效漢魏詩或陶淵明詩,相對于南朝以及唐初新體,仿漢魏詩就是復古了[24]169-173;盛唐五古對漢魏六朝的五言詩有所繼承,并在此基礎上有所創(chuàng)新,其風格較為多樣化,既可以靈動活潑、清麗出塵,也可以雄渾深厚、簡淡質樸,并不只限于古樸的風貌,如李白的《月下獨酌》《游泰山》、杜甫的《贈衛(wèi)八處士》、孟浩然的《秋登萬山寄張五》等。陳子昂“是有唐一代五言詩的開拓者和奠基者”[24]178,其五古上承漢魏,下開盛唐。當然,陳子昂所處的時代律體已趨成熟,陳子昂邊塞詩中也有律體,如《送魏大從軍》《送著作佐郎崔融等從梁王東征》《和陸明府贈將軍重出塞》都被收入方回的《瀛奎律髓匯評》[25]。
陳子昂的邊塞詩在具體的寫作手法上與漢魏五古詩有類似之處。其一,兩者用類似句式、類似物象表達類似情感。陳子昂《登薊丘樓送賈兵曹入都》:“擊劍起嘆息,白日忽西沉。”白日西沉的描寫在魏晉詩中較為多見,王粲、曹植、曹睿等人的詩中都出現(xiàn)過這一意象,曹植尤喜用此意象,如《野田黃雀行》:“驚風飄白日,光景馳西流。”《名都篇》:“白日西南馳,光景不可攀?!薄顿浶旄稍姟罚骸绑@風飄白日,忽然歸西山。”《贈白馬王彪詩》(其四):“原野何蕭條,白日忽西匿?!鄙鲜鲈娭邪兹瘴鞒恋囊庀蟠蠖加靡泽w現(xiàn)光陰逝去之速,情緒基本都是悲憂悵惘的。陳子昂對此意象以及相關表達方式、抒寫情緒的整體繼承,使得其詩歌的閱讀體驗直接與魏晉詩甚至更鮮明地與曹植詩相關聯(lián),從而使讀者在一定程度上產(chǎn)生古意盎然的閱讀感受。其二,兩者有類似的詩歌結構和場景、人物形象。陳子昂《感遇》第三十四首:“朔風吹海樹,蕭條邊已秋。亭上誰家子,哀哀明月樓。”由明月樓上的哀哀之聲引出一位幽燕客的從軍際遇,這與曹植《七哀詩》“明月照高樓,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婦,悲嘆有余哀”的篇章結構相類。詩歌中的人物形象雖男女有別,身份迥異,但作為明月高樓上夜不能寐的哀愁者,他們的大輪廓是相似的。這也是陳子昂邊塞詩古意盎然的一種表現(xiàn)。這種類似可能只是一種偶合,并不是有意識向前人學習的結果,但由于曹植詩在詩歌史上的顯赫地位以及在時間長河中的先在位置,使得讀者在閱讀陳子昂詩的過程中自然會聯(lián)想起曹詩并加以比對,“古”意則基于類似感的比對結果而生。
就詩歌的表現(xiàn)形態(tài)而言,陳子昂的部分邊塞詩更接近于五言詩寫作水平尚不完備的早期形態(tài),與南朝、初唐詩歌已經(jīng)達到精練字句、刻鏤形象的發(fā)展階段不相稱,因而也顯得古意盎然。
首先,陳子昂個別邊塞詩的字詞句表現(xiàn)力不強。陳子昂《度峽口山贈喬補闕知之王二無競》一詩中,涉及描繪峽口山勢、地貌的詩句有八句,使用了五個雙音節(jié)單純詞:“翕赩”“崔崒”“逶迤”“邐迤”“泱漭”。雙音節(jié)單純詞運用得宜,對詩歌的表現(xiàn)力并無妨礙,但因其兩字相合方能表一意的天然劣勢,如果在一定篇幅內出現(xiàn)過頻,勢必會使表達低效,削弱詩歌的表現(xiàn)力。況且有些單純詞并不活躍,如“翕赩”“崔崒”,除了陳子昂此詩,在唐詩中只有各兩次用例。惰性詞無疑會使人感到生僻,從而使作者試圖傳達的形象的鮮明性在閱讀者重構的過程中被降低。而且古已有之的惰性詞在當世的低熟悉度,必然會使它自帶古意盎然的氣質。陳子昂還有些詩歌整個句子不佳,如《薊城西北樓送崔著作融入都》“負劍喜茲登。清規(guī)子方奏,單戟我無能……西南恨失朋”,詞淡意拙,味同嚼蠟,了無詩味。
其次,陳子昂邊塞詩對形象的刻畫不夠鮮明,只是略略著筆、淺嘗輒止。其《西還至散關答喬補闕知之》“嘆此南歸日,猶聞北戍邊。代水不可涉,巴江亦潺湲。攬衣度函谷,銜涕望秦川。蜀門自茲始,云山方浩然”,寫與朋友的分別和對個人前程的思考。高適《答侯少府》的內容與之類似:“兩河歸路遙,二月芳草新。柳接滹沱暗,鶯連渤海春。誰謂行路難,猥當希代珍。提握每終日,相思猶比鄰。江海有扁舟,丘園有角巾。君意定何適?我懷知所遵。浮沉各異宜,老大貴全真。莫作云霄計,遑遑隨縉紳?!迸c高詩相較,陳子昂詩不刻意煉字求工,對細節(jié)亦不加鋪排描繪,顯得平淡、簡約,因而也模糊得多。岑參《北庭貽宗學士道別》:“萬事不可料,嘆君在軍中。讀書破萬卷,何事來從戎?曾逐李輕車,西征出太蒙。荷戈月窟外,擐甲昆侖東。兩度皆破胡,朝廷輕戰(zhàn)功。十年只一命,萬里如飄蓬。容鬢老胡塵,衣裘脆邊風……君有賢主將,何謂泣途窮?時來整六翮,一舉凌蒼穹。”陳子昂《答韓使同在邊》與之相類,都寫及友人的邊塞軍旅生活以及現(xiàn)實中的懷才不遇,表達詩人對友人功業(yè)可成的期許,但岑詩語言生動,且能集中一點鋪排闡發(fā),因而詩歌形象更加鮮明。
再次,陳子昂有些詩歌語言重復。其《題居延古城贈喬十二知之》在“華發(fā)旅邊城”已經(jīng)寫及年老從軍的前提下,又說“徒嗟白日暮,坐對黃云生。桂枝芳欲晚,薏苡謗誰明。無為空自老,含嘆負生平”,六句中有三句嘆年老。再如《送著作佐郎崔融等從梁王東征》:“金天方肅殺,白露始專征。王師非樂戰(zhàn),之子慎佳兵。海氣侵南部,邊風掃北平。莫賣盧龍塞,歸邀麟閣名?!鼻八木涞慕Y構、內容和后四句完全相同,仿佛兩首同樣主題寫法的詩拼合在一起?!端蛣e出塞》《登薊丘樓送賈兵曹入都》也都有類似的重復。
“字句洗練、題旨顯豁正是盛唐詩的一大優(yōu)點,是古典詩歌經(jīng)過長期的發(fā)展演變才達到的很高的一種藝術境界?!盵24]183陳子昂邊塞詩在這方面的不足,正是其邊塞詩古意盎然的體現(xiàn)。
陳子昂將詩歌視作表達思想的工具,且“不好作”,這種創(chuàng)作態(tài)度使得他創(chuàng)作的詩歌總量不多,邊塞詩數(shù)量亦不算多。他的感遇類邊塞詩均為有感于邊塞之人、之事物而作,表達了超越塵俗生活的思考;他的酬贈類邊塞詩則出于社交目的而作,展示的是人在俗世中的種種現(xiàn)實的考量,邊塞背景不過是俗世塵網(wǎng)中的一粒輕塵,與內地生活朝堂政治共存于詩中,并因此能夠更好地勾勒出詩人在真實社會序列中的位置。陳子昂雖有兩次赴邊的經(jīng)歷,但酬贈類邊塞詩與內地社會生活和個人利害得失的牽扯不清,使他的邊塞詩缺乏一種沉潛于邊塞氛圍的真切感。復古的文學寫作理念以及由此導致的藝術手法的缺憾使得其詩歌形象不夠鮮明,寫作中心不夠突出,加重了其邊塞詩與邊塞真實風物、戰(zhàn)爭場景等的疏離感。陳子昂邊塞詩的風格悲慨沉郁又古意盎然,這種風格的形成既是由邊塞題材的特點決定的,也與他在詩歌寫作方面的整體追求相關。
注釋:
① 本文所引唐詩(序),如無特別說明,皆從《全唐詩》(中華書局1960年版),下文不再一一出注。
② 邊塞詩的概念,參見胡大?!哆吶娭x與唐代邊塞詩的繁榮》,載王志鵬編選《隴上學人文存 · 胡大浚卷》(甘肅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1―10頁。
③ 按:桀應為“傑”字。
④ 羅根澤《中國文學批評史》:“曹丕是提出文學價值的第一人,稱文章為‘不朽之盛事’當然期許甚高。但一則于‘不朽之盛事’以前,先譽為‘經(jīng)國之大業(yè)’,則其價值仍然不全在文學本身,而在文學之有‘經(jīng)國’的功能。二則作者寄身翰墨,見意篇籍,是為的‘聲名自傳于后’,則其重文是緣于‘名’而非緣于‘實’?!痹斠娏_根澤《中國文學批評史》(上海書店出版社2003年版)第125頁。
⑤ 曹丕的“文章”內涵究竟為何,學界有不同觀點,張小平《四十年曹丕“文章不朽論”研究述評》(《文學研究》2018年第9期),對研究現(xiàn)狀有所梳理,可以參看。本文認為曹丕的“文章”應該包括詩賦在內。
⑥ 關于賦題之作的相關情況,參看王群麗《論詩歌史上以前人詩句為題創(chuàng)作模式的形成》(《中國韻文學刊》2007年第3期)。
⑦ 本文所引唐前詩,如無特別說明,均從逯欽立輯?!断惹貪h魏晉南北朝詩》(中華書局1983年版),下文不再一一出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