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 蘭(華東師范大學(xué)國際漢語文化學(xué)院,上海200062)
建安七子中,王粲和劉楨的文學(xué)成就最高,影響深遠(yuǎn)。兩人創(chuàng)作頗豐,《魏志·王粲傳》稱粲“著詩、賦、論、議垂六十篇”[1]、楨“著文賦數(shù)十篇”[1]。根據(jù)兩人別集的編撰、流傳及散佚情況,可以將其分為古本與輯本。古本指目錄學(xué)著作或古書引文所稱的《王粲集》和《劉楨集》,均已亡佚;輯本指明清兩代輯佚與重編的兩人別集。俞紹初《建安七子著作考》[2]及胡旭《先唐別集敘錄》[3]對此曾有所爬梳,但由于研究旨趣的限定,兩者皆較為簡略,無法完整呈現(xiàn)相對系統(tǒng)的兩人別集版本流傳情況,尤其對明清重編本尚缺乏深入、系統(tǒng)的開掘和整理。故筆者主要考察兩人別集從編撰結(jié)集、到流傳散佚,再到輯佚重編的整個流傳過程。
《魏志·王粲傳》裴注引《魏略》曰:“(建安)二十三年,太子又與質(zhì)書曰:‘昔年疾疫,親故多離其災(zāi),徐、陳、應(yīng)、劉,一時俱逝。痛何可言邪!……頃撰其遺文,都為一集’”[1]。曹丕此書下文論及“仲宣續(xù)自善于辭賦,惜其體弱,不足起其文,至于所善,古人無以遠(yuǎn)過。……諸子但為未及古人,自一時之雋也”[1],故其所編文集,徐、陳、應(yīng)、劉以外,亦收錄王粲之作。曹丕所編文集,大概可以作為兩人作品的初次匯集。
《隋書·經(jīng)籍志》“集部”著錄:“《王粲集》十一卷”[4],“《劉楨集》四卷”[4],下注:“《錄》一卷”[4],可知兩人別集在六朝保存情況?!杜f唐書·經(jīng)籍志》《新唐書·藝文志》皆著錄《王粲集》十卷,《劉楨集》二卷。《王粲集》較《隋志》少一卷,俞紹初先生認(rèn)為原因在于“《北堂書鈔》一○四引《王粲集序》云:‘粲善屬文,舉筆便成?!撬灞尽遏蛹飞杏行蛞黄w序與目合一卷,至唐時亡去,故由十一卷而為十卷”[2]。俞說有理。《劉楨集》比《隋志》亦少二卷,蓋因唐代亡佚之故。南宋《通志·藝文略》載:“侍中《王粲集》,十一卷”[5]“太子文學(xué)《劉楨集》,四卷”[5],然《通志》既記現(xiàn)存的著作,亦記歷代散佚之作,非作者親見是集,故不足為據(jù)。南宋初,晁公武《郡齋讀書志》于此二人之作僅著錄《王粲集》,其曰:“后漢王粲仲宣也……今集有八十一首。按《唐藝文志》粲集十卷,今亡兩卷,其詩文返多于史所紀(jì)二十余篇”[6]。對此,俞紹初以為:“北朝本及唐本粲集皆載有《尚書問》二卷,至宋代始從本集中析出,粲集由唐之十卷本而成八卷本,故晁氏有‘今亡兩卷’云。又其余八卷,疑亦非隋、唐之舊。……王粲詩文在唐、宋間已多散佚,宋本八卷當(dāng)是捃摭殘剩,輯而為集”[2]。這八卷本少于《舊唐書》及《新唐書》所錄卷數(shù),而篇目卻增多二十余,若無偽作,當(dāng)是宋初人從《北堂書鈔》《藝文類聚》《初學(xué)記》等唐代類書以及當(dāng)時其他文學(xué)文獻(xiàn)中輯佚整理而來。
稍后,南宋四大詩人之一的尤袤編有《遂初堂書目》,其中亦著錄《王粲集》與《劉公幹集》,惜皆未云卷數(shù)。至南宋晚期,陳振孫《直齋書録解題》卷十六著錄《陳孔璋集》十卷,并案曰:“今諸家(七子)詩文散見于文選及諸類書。其以集傳者,仲宣、子建、孔璋三人而已。余家亦未有仲宣集”[7]。陳氏既云王粲詩文在當(dāng)時仍“以集傳”,則宋本粲集至南宋末應(yīng)尚存;而楨集卻不見載,大約于南宋中后期散佚。粲集之佚,疑在宋末元初。其時大規(guī)模戰(zhàn)亂與兵燹的破壞,可能造成了粲集的散佚。元代馬端臨《文獻(xiàn)通考·經(jīng)籍考》仍載《王粲集》八卷,然此抄錄晁氏《郡齋讀書志》,不足信。雖然別集先后亡佚,但王粲、劉楨二人作品的流傳并未中斷,明以后輯者眾多。
自明代萬歷年間始,陸續(xù)編輯、刊刻面世了幾種《王侍中集》(《王仲宣集》)與《劉公幹集》,并流傳至今,主要有以下版本:
明代張燮輯《王侍中集》三卷,附錄一卷,收入《七十二家集》。卷首有張燮《王侍中集引》,結(jié)合王粲生平與所處時代,發(fā)表自己對于王粲其人其文的看法?!都分箐洝锻跏讨屑夸洝?,再次為正文。正文首卷卷端自右向左分兩行依次豎題:“魏山陽王粲仲宣著”“明閩漳張燮紹和纂”[8]。文體排列順序上,是集首列賦,次列詩,后列文。詩與文下又分細(xì)目,共輯有粲“賦”二十二篇、“樂府”一篇四首、“詩”十一篇十九首、“書”二篇、“檄”一篇、“七”一篇、“記”一篇、“論”五篇、“連珠”一篇四首、“頌”二篇四首、“贊”二篇、“銘”四篇、“祭文”一篇,共五十三篇七十首。其中《靈壽杖頌》僅存目,實五十二篇六十九首。篇內(nèi)多附前人注解。附錄載于篇后,所輯王粲資料有裴注《魏志·王粲傳》一則、曹植《王仲宣誄》《贈王粲》《又贈丁儀王粲》三篇、明代王志遠(yuǎn)《仲宣樓》一首,旨在介紹王粲其人;《遺事》六則,分別錄自《魏志·杜襲傳》《異苑》《世說新語》《博物記》《顏氏家訓(xùn)》《一統(tǒng)志》,旨在介紹王粲其事;《集評》十三則,錄自曹丕、蕭繹、沈約、摯虞、鐘嶸、劉勰、皎然、羅大經(jīng)、楊慎等,反映歷代評論家對粲作的評價。收輯頗為全面。
張燮《王侍中集》從群書中廣泛搜集王粲各種著作,匯為一編,在明清兩代輯佚重編王粲作品方面有首創(chuàng)之功?!锻跏讨屑窞閺堐凭幦胨嫛拔骸逼呒抑唬ㄆ呒遥翰懿?、曹丕、曹植、王粲、陳琳、阮籍、嵇康),在福建刊刻面世。張燮《寄張夢澤》稱:“《七十二家集》,在吳刻北朝及陳、隋;在閩刻周、漢、魏”[9]?!吨袊偶票緯俊分洖椤懊魈靻⒊绲濋g刻本”[10],國家圖書館有藏,《續(xù)修四庫全書》“集部總集類”據(jù)以影印。然張燮所輯“魏”之七家未及劉楨,且此集傳播不廣,影響有限。
與張燮約略同時,明楊德周輯《匯刻建安七子集》,其中收入《王仲宣集》四卷、《劉公幹集》二卷[11]。上海圖書館所藏善本前有《匯刻建安七子集序》,落款題:“崇禎戊寅仲夏四明葦庵居士陳朝輔燮五父撰”,“崇禎戊寅”為崇禎十一年(1638 年)。該本當(dāng)刻于崇禎十一年或之后,《中國古籍善本書目》著錄為:“明崇禎十一年陳朝輔刻本”[10],較為準(zhǔn)確?!锻踔傩氛氖拙砭矶松项}:“山陽王粲仲宣著”,下題“四明”之后分兩行,依次豎題:“楊德周齊莊輯定”“陳朝輔燮五增訂”。是集首錄賦,次錄詩,再次為文。詩與文下亦分細(xì)目,收賦二十二首、詩二十二首、歌四首、頌二首、贊二首、銘二首、記一首、論六首、書一首、論文二首,共六十四首。詩中有兩首重出:《從軍詩》之五(“悠悠涉荒路”)重出為《清河詩》之一,《雜詩》(“列車息眾駕”)之二重出為《清河詩》之二。又南朝江淹《雜體詩·王侍中粲懷德》亦錄此書之中,以為王粲所作,不免失當(dāng)。故是集收粲詩實有十九首。《劉公幹集》正文首卷卷端上題:“東平劉楨公幹著”,下題“四明”之后亦分兩行,依次豎題:“楊德周齊莊輯定”“陳朝輔燮五增訂”。其文體編排同《王仲宣集》,收劉楨賦五首、詩十四首、碑一首。詩中《感遇》乃為江淹之《雜體詩·劉文學(xué)楨感懷》,故實收楨詩共十三首?!独m(xù)修四庫全書總目·叢書部》“類叢類”評論此書云:“明人輯佚之業(yè),率騁己見,但恐搜輯未廣,抉擇未精耳”[12],其說頗中肯綮。
稍后張溥以張燮《七十二家集》為根柢而加以刪補,匯成《漢魏六朝百三家集》,其中錄有《王侍中集》與《劉公幹集》。《漢魏六朝百三家集》為《四庫全書》所本,《四庫全書總目》云:“自馮惟訥輯《詩紀(jì)》,而漢魏六朝之詩匯于一編。自梅鼎祚輯《文紀(jì)》,而漢魏六朝之文匯于一編。自張燮輯《七十二家集》,而漢魏六朝之遺集匯于一編。溥以張氏書為根柢,而取馮氏梅氏書中其人著作稍多者,排比而附益之,以成是集”[13]。
《王侍中集》與《劉公幹集》皆首錄張溥題辭,次及目錄,再次為正文,卷末附錄《本傳》。張溥《王侍中集》正文首卷卷端上題:“王侍中集卷全”[14],下題分兩行,依次為:“魏山陽王粲仲宣著”“明太倉張溥天如閱”[14]。在編撰體例上,張溥因襲張燮而又有所調(diào)整,首賦,次文,次詩?!拔摹敝小绊灐鳖惒辉賳瘟?,將《太廟頌》三首歸入“樂府”,去掉了《靈壽杖頌》。又增加論三篇(《安身論》《務(wù)本論略》《儒吏論略》)、銘一篇(《鐘簴銘》),所收共計五十六篇七十三首。其無《靈壽杖頌》,蓋因張燮本僅有存目而無正文,故張溥徑直刪去。又《務(wù)本論略》《儒吏論略》分別為《務(wù)本論》與《儒吏論》之佚文,當(dāng)合計之?!栋采碚摗放c《鐘簴銘》作者存疑,今且從張溥。則《王侍中集》實收粲作五十四篇七十一首,比張燮本及楊德周本皆有所增益。張溥《劉公幹集》正文首卷卷端上題:“魏劉公幹集卷全”[15],下題分兩行:“魏東平劉楨著”“明太倉張溥閱”[15]。收賦五篇,書四篇,碑一篇,詩十四首,較之楊德周《劉公幹集》亦更為全面。
兩集各附作家《本傳》一篇,資料價值不甚豐富。尤其張燮本《王侍中集》原附王粲遺事、集評等,便于后世讀者集中閱讀。而張溥本則未收錄大部分相關(guān)材料,使讀者無跡可尋。但張溥本的影響力卻遠(yuǎn)超張燮本。這一點,從《百三家集》在后世的刊刻情況來看極為明顯。《百三家集》版本較多,有明婁東張氏刻本、清光緒三年滇南唐氏壽考堂刻本、清光緒五年彭懋謙信述堂刻本、清光緒十八年善化章經(jīng)濟(jì)堂刻本、清光緒十八年長沙謝氏翰墨山房刻本、清抄本等[16]。
又有明葉紹泰輯《增定漢魏六朝別解》六十二卷,卷五十二收《王侍中集》[17],與《陳記室集》《阮元瑜集》《應(yīng)休璉集》合訂(首為《陳集》、次為《王集》、再次為(阮集)、末為《應(yīng)集》)。據(jù)《中國古籍總目·叢書部》,有明崇禎間采隱山居刻本,藏中科院、中山大學(xué)[18]。葉紹泰選錄王粲《為劉荊州與袁譚書》《為劉荊州與袁尚書》《儒吏論》《三輔論》共四篇作品,并逐一進(jìn)行圈點以及評論。吳格、眭駿《續(xù)修四庫全書總目·叢書部》評曰:“是書采輯未如《漢魏六朝百三家集》之精審,其旨又非輯存古書如《漢魏叢書》之流,蓋評選古文,為蒙拾帖括之用”[12],指出了此書的編選目的。至于劉楨,是書未錄。
清楊逢辰輯《建安七子集》七卷,卷三為《王仲宣集》,卷七為《劉公幹集》,有清光緒十六年長沙楊氏坦園刻本[19]。是書效仿張溥《百三家集》之例,《王仲宣集》正文首卷卷端上題:“漢山陽王粲著”,下題“長沙楊逢辰輯”。文體分類及篇目內(nèi)容與張溥本大致相同,不同之處有兩點,一是比張溥本多出“句”類,輯殘句若干;二是多收江淹《懷德詩》?!秳⒐珟旨氛氖拙砭矶松项}:“漢東平劉楨著”,下題“長沙楊逢辰輯”。所收內(nèi)容與張溥本沒有較大差異,亦增加了“句”類,錄劉楨殘句;又《感遇詩》乃為江淹所作,題為劉楨?!督ò财咦蛹匪諆扇藙e集在內(nèi)容上并未超出張溥本太多,編錄亦未精核。
近人丁福保輯《漢魏六朝名家集初刻》,收《王仲宣集》三卷、《劉公幹集》一卷,有清宣統(tǒng)三年上海文明書局鉛印本,藏國家圖書館、上海圖書館[20]?!锻踔傩蜂涃x二十五篇、文二十一篇、詩二十六首;《劉公幹集》收賦六篇,文四篇,詩十四首(目錄十三首,漏編《贈徐幹》)。其所收《王仲宣集》及《劉公幹集》賦與文的篇目、次序、內(nèi)容及出處均與嚴(yán)可均《全后漢文》輯錄相同:《王仲宣集》卷一與《全后漢文》卷九十、卷二與《全后漢文》卷九十一所輯王粲賦與文完全一樣;《劉公幹集》賦、文與《全后漢文》卷六十五“劉楨”完全相同。而兩人別集中的詩歌則與張溥《漢魏六朝百三家集》本大體相同,且均不注出處。不同之處僅在于張溥本《王仲宣集》將《太廟頌》三首及《俞兒舞歌》四首單列為“樂府”類并排在“詩”類前,而丁福保將其歸入“詩”類,且列在其他詩歌之后??梢?,丁福?!锻踔傩放c《劉公幹集》實乃匯集嚴(yán)可均《全后漢文》與張溥《漢魏六朝百三家集》而成。
明清兩代復(fù)古之風(fēng)興盛,不少人將關(guān)注的目光移至漢魏六朝。王粲、劉楨作為建安七子的文學(xué)“雙峰”,便受到相應(yīng)的重視。加之明清兩代出版業(yè)發(fā)達(dá),《藝文類聚》《初學(xué)記》《太平御覽》《文苑英華》等類書的刊行,為重新整理編撰兩人別集帶來了很大的便利。張燮最早輯補王粲別集,有開創(chuàng)之功,惜未及劉楨。楊德周輯本同時收入王、劉兩人,但存在重出與誤收江淹作品的不足。此后張溥本又有所增益,屬較為完備精審的版本。葉紹泰輯本體現(xiàn)了明人對王粲文的別裁品鑒,為編選六朝文提供了借鑒和參考。楊逢辰輯本在內(nèi)容上超過了張溥本,然江淹之作混入集中,個別篇目審核未洽。丁福保輯本詩歌部分基本出自張溥本,屬同一版本鏈條上的前后因襲。對兩人別集版本的系統(tǒng)研究,有益于整理輯校工作的進(jìn)一步開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