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夢莉
我寫過很多次自己的高考“逆襲”故事。
高一剛?cè)雽W時的躊躇滿志,高二被踢出“火箭班”時的頹唐墮落,高三覺醒后的奮起直追……這些情節(jié)環(huán)環(huán)相扣,跌宕起伏,像一部經(jīng)典的好萊塢英雄主義大片:在那里,善惡有報,所有的努力都會得到獎賞。
因此,每當有人說自己條件差,學不好時,我總會告訴他們諸如“天道酬勤”“一分耕耘一分收獲”一類的口號,言下之意是他們眼下的不幸與痛苦都是自己不夠努力造成的,與人無尤。
可是,事實果真如此嗎?
過年回老家的時候,我一時興起,去輔導親戚家的孩子做功課。那個孩子和當初的我一樣,在鎮(zhèn)上唯一的初中就讀。那所學校的風氣極差,老師不會教,學生不會學,每年考上重點高中的人數(shù)不超過三個。
盡管我早就知道母校的水平,然而,當我看到對方連基本的定語從句都不會時,依然覺得難以忍受:“你平時都沒有聽講嗎?”
“聽了的,”慌亂間,那個孩子的圓珠筆掉到地上,她彎腰想要撿起來,卻又碰掉了整個筆袋,最后,她蹲在地上,一邊左支右絀地撿東西,一邊小聲地替自己辯解,“我就是……聽不懂。”
桌子上攤放著她的英語書,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筆記,有些單詞上面還用漢字標注了讀音,泛黃的邊緣微微卷起,像一朵幾近枯萎的花。我忽然想起《強風吹拂》里的臺詞:“只要努力就一定能成功,其實是一種傲慢?!?/p>
“小鎮(zhèn)做題家”也需要天賦支撐,有些人再怎么努力,依然只能成為蕓蕓眾生中面容模糊的影子。
她是名副其實的學困生,那么我呢?自詡為高考勝利者的我,真的有資格去凝視她的“失敗”嗎?
中考后,我隨父母離開了農(nóng)村,去十堰市讀高中。它雖然只是一座十八線小城,但是學風濃厚,我在那里度過了三年時光,在排名中游的情況下,最終考上了一所“211”大學?;厥淄?,當初和我一起考上重點高中的初中同學,最好的一個人考了一個普通的一本大學,其余的都在二三線城市的二三本學校徘徊。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凝視苦難”成為一種新的財富密碼。
互聯(lián)網(wǎng)上,常常有人拍了自己探望農(nóng)村小孩或老人貧困潦倒的視頻,配上一些煽情的音樂,以此換取點贊與關(guān)注。其中,有些視頻的確是為了呼吁人們關(guān)注貧困人群,改善他們的生活;然而,更多的視頻是將窮困者作為獵物,供生活在現(xiàn)代社會的、生活優(yōu)渥的人群凝視、驚呼與憐憫。
六月份的時候,一家留學機構(gòu)發(fā)布廣告,讓學員付費報名參加“女工賦權(quán)項目”,通俗點說,就是讓人花15800元,去圍觀那些在電子廠、服裝廠工作的女工,以展示自己對以這些女工為代表的底層群體的人文關(guān)懷。
當我在看到這條新聞的時候,不知怎么地,忽然想到了“何不食肉糜”的典故。晉惠帝聽說自己的子民因為沒有糧食,只能被活活餓死時,忍不住問身邊的大臣:“他們?yōu)槭裁床怀匀饷幽???/p>
我想,如果晉惠帝那個時代有資本家的話,他就可以花錢去圍觀底層人民的苦難,而不是鬧出這種千古流傳的笑話。畢竟,在資本之下,連憐憫心都可以成為一門生意,明碼標價,童叟無欺。
何其傲慢。
我們村有很多進廠的女工,甚至,我鄰居家的女孩在初中畢業(yè)后,進的就是深圳的一家服裝廠。每年回老家過年,她都會和我講廠里的生活,零零碎碎,雞毛蒜皮,落在口舌之間,像冬日里細微的雪。
不得不承認,在一開始,我其實是懷著隱秘的優(yōu)越感去聽她說話的,像所有的看客一般,凝視她的不幸,然后來反芻自己的人生。后來,我大學畢業(yè),進入社會工作,每天早出晚歸,那份隱秘的優(yōu)越感便散了,變成了“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唏噓。
都是在紅塵中打滾討生活的人,誰也不比誰體面,誰也不配凝視誰。
所以說,人的傲慢究竟來自何處呢?
網(wǎng)絡(luò)小說中有一個很常見的橋段,即現(xiàn)代人穿越到古代,然后憑借現(xiàn)代智慧打敗古人,走上人生巔峰。這種情節(jié)爽則爽矣,然而,一切就像歐麗娟老師所說的那樣:“不要對古人有無知的傲慢,生活在現(xiàn)代不一定就是進步的。進步的是這個時代,而未必是你。”
很多時候,我們?nèi)〉贸煽儾⒉皇腔谧陨淼呐?,而是時代與環(huán)境的紅利。換句話說,我們只是更幸運而已。
午休的時候,我去樓下吃荷葉炒飯。碧綠的荷葉經(jīng)過烘烤,變成清淺的薄荷色;白色的米飯被蛋液包裹,呈現(xiàn)出鮮亮的暖金色,粒粒分明;其中,紅色的叉燒和綠色的蔥花相映成趣,像是一幅喜慶的刺繡圖。
炒飯的賣相很好,味道卻著實一般,我只吃了幾口,便將盤子推到了一邊。一旁,一位穿著寒酸的大叔徑直將我的剩飯倒在自己碗里,然后低下頭,旁若無人地吞咽起來。
“真可憐。”我凝視著他褲腳上的泥漿,心底頓時涌起一股施舍者的傲慢,仿佛本能。
然而,故事到這里并沒有結(jié)束。小飯館的周圍往往會有流浪狗來翻撿食物,而它們無一例外地長得奇丑 :干瘦,脫毛,夾著尾巴低嚎時,像是被卡住了喉嚨的鬼怪。沒有人愿意給它們投食,連自詡善良的我在路過時,也要撿一塊石頭捏在手里。
可是,那位大叔卻在流浪狗的面前停下了腳步。我看見他猶豫了一瞬,將紙碗稍稍傾斜了一些,倒了一些米飯出來,并且在流浪狗畏縮上前之前,他舔了舔嘴唇,像是做了一個重大的決定一般,又往地上放了一塊叉燒。
“真可憐。”只是,這一次,我是對自己說的。
編輯/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