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空
一
“小亮,不喝了?是不想喝了,還是喝好了?”陶瑩望著盧炯,細聲問道。
這是在廈門的中山路,街頭熙熙攘攘,人流車流穿梭,可是她的聲音,他聽得到。有人在橫穿馬路;有瘦如竹竿的協(xié)警在吹哨,彎腰猴背太起勁了,差點把自己也吹得飛起來;有警車急促尖銳地鳴笛,然而蝸牛一般緩緩移動,車來車往,無處可讓。
他們就在這街邊十字路口拐角騎樓的柱子下喝這家著名的花生湯,耳邊一片嘈雜。騎樓下逼仄,桌子矮凳子矮,幾乎是兒童的尺寸,人剛夠擠下,是折著坐的,膝蓋直頂到胸口,兩個坐骨也被大腿折成銳角頂著硬板凳,很憋屈,還有惡臭的潲水味兒飄著。可他們就喜歡這么坐著,彼此抵得很近,像是那首《少女的祈禱》,私奔般的戀愛。一低頭,頭發(fā)撩著彼此的面頰,癢癢的。
騎樓柱子很臟,白瓷磚有年頭了,裂出細密的針狀花紋,污漬東一團西一團,黑的、黃的混淆在一起,他們怕碰到了弄臟自己,更加小心地縮成一團,和對方更加親密。
盧炯沒有看陶瑩,而是望著陶瑩背后的深巷,也是車水馬龍,也是人馬喧囂。天早就暗了,街燈早就亮了,各個攤位上的燈光星星點點,昏昏黃黃,只有陶瑩是安靜的、清晰的。
“小明,我不是喝好了,也不是不想喝了……”盧炯說。他說不清這感覺,就喜歡坐在這里聞著潲水味,發(fā)臭的,憋屈著自己,和陶瑩在一起。
陶瑩望著他,聽著他,微笑越來越亮,臉頰也紅了:“愛上你了怎么辦?”
“怎么辦?不是一直讓你愛著嗎?”
這是他們最愛的時刻,最甜蜜。
“什么時候去金門逛一圈,小三通,很方便的,辦個手續(xù)就過去了?!北R炯說。
“好玩嗎?”
“也沒什么好玩,也就走馬觀花看看,文化還是有點不一樣吧,可以感受一下?!?/p>
兩個人說到這里,協(xié)警又起勁地吹響了警哨,警車又拉響了警笛,在車水馬龍中企圖開出一條路?!安恢滥睦锍鍪铝??!北R炯笑道。
“嗯?!碧宅摯饝?。
盧炯把碟中最后一塊三角糕全塞進嘴里咀嚼,又端起碗把剩下的花生湯一口氣喝完。陶瑩在他放下碗的同時,站了起來。他總是這樣的節(jié)奏,緊接著一邊抽紙巾一邊站起來含糊著滿嘴的食物說:走。這回桌上沒有紙巾,陶瑩拿出一張遞給他。他沒有接,側過臉低下頭將就她的身高。她幫他擦了,仔仔細細地,嘴角的湯汁和唇上的油跡。她擦得動了情,他也是,摟住她的腰親了。警車還沒有開出去,警哨和警笛都在響。
盧炯還有著少年的清瘦。他讀書時候就喜歡運動,畢業(yè)后也一直堅持打球,現(xiàn)在杭州流行跑馬拉松,跟著那幾個總是一起玩的朋友,他也被帶進去了。二十年來不僅沒有發(fā)胖過,現(xiàn)在運動量加大,反而更加精神結實了。他又總是剪貝克漢姆的板寸頭,耳邊剃得更干凈,頭頂留得更長,這樣時髦些。穿一件干凈的灰格子白襯衫,塞進淺灰的牛仔褲里,圓頭休閑皮鞋擦得锃亮,看著十分利落,甚至還有幾分少年的輕佻。陶瑩每回環(huán)抱著他結實的腰板,就會想起趙鵬飛。趙鵬飛的腰圍她早就抱不住了。
她和趙鵬飛都是主見大的人,她曾經想要改變自己去遷就他,可趙鵬飛不領情。和趙鵬飛十幾年夫妻,兩個人都磨得油膩。盧炯綿軟,再年輕幾歲她是不會喜歡的??删褪沁@種猶豫不決、隔離疏遠的態(tài)度,夠她回味讀書時光的清澈。
“小亮,我喜歡廈門?!碧宅撜f。風在巷子里穿梭,潮濕又涼爽。
“我也喜歡?!北R炯回答。
兩個人閑逛著,相互偎著摟著在如流人潮中擠出路,不買什么,也不說話,有種心意相通的安靜的幸福感。這感覺只陪著陶瑩走過了一條街,“小三通”三個字不合時宜地冒了上來,讓她心里發(fā)澀。心里有事,挽著盧炯的手就無力了。盧炯察覺到了,抓住她放松的手緊緊握了一下,問:怎么啦?陶瑩沒有回答。
累了?累了我們回去休息?
陶瑩仰頭對他笑了笑。
那我們回去?或者回去在海邊坐一坐?
陶瑩點點頭。
對岸是金門,海上一溜燈光在海浪中忽明忽暗。陶瑩靠著盧炯說:我要是懷孕了怎么辦?
嗯?懷孕?你不是不會懷孕嗎?盧炯問,然后笑了,懷了就生啊,自己的孩子還不要嗎?
我說的是真的呀,真有了怎么辦?
我也說的是真的,生啊,要的。
有這么容易?難道讓我偷偷生?要結婚的。
結。
怎么結,有這么容易?
懷上了再說。
二
盧炯戀愛總是被動。大學時和一個河北女孩談過,她時常不經意地出現(xiàn)在他吃飯的那張桌子邊,不經意地目光和他相撞,朝他微微一笑。北方女孩柔聲細語中有一種主動,悄無聲息的,他被這種柔韌有力的溫情一點一點地虜獲了。女孩子長得高大結實,不是他喜歡的類型,有種質樸的憨態(tài)。這種憨態(tài),他有時候覺得可愛,有時候難以理解,比如對著開滿荷花的西湖又跳又笑。盧炯見慣了游客的驚訝,可是她稍嫌粗蠻的臉展露的驚訝有點夸張,身材過于結實,蹦蹦跳跳不夠輕盈。他嘀咕一句,“六二(杭州方言,類似傻瓜的意思)……”她聽不懂,追問他。他笑笑。她還是追問。他笑不過去了,只好說,你可愛的。他不了解自己喜歡什么,只知道自己不喜歡什么。女孩畢業(yè)回了河北,沒有幾個月,音訊漸疏,最后失去了聯(lián)系。又過了幾個月,他媽媽突然想起來,說:“我們盧炯最北也就去過南京,居然想要娶一個河北的女孩,想想每年過年坐火車哐當哐當去河北看丈母娘……”說到這里,哈哈大笑。
盧炯充耳不聞、面無表情,心里卻明白過來他母親原來一直緊張著他的戀愛。他母親只覺得杭州好,哪里都不能去;在杭州,又只有玉泉好。他從小讀他父母所在大學的附小、附中,中學畢業(yè)了,過街到對面的大學繼續(xù)念書。他是河清海晏、物阜民豐中一個被安排得妥帖幸福的子民,享受就是了。母親精明能干,做事風格令人有些不快,但總是恰當正確穩(wěn)妥的。
盧炯和肖梅是朋友介紹認識的。肖梅那時候已經在做瑜伽教練了。她高中畢業(yè),在一家涉外酒店做服務員,這家酒店有健身房,有一天貼出招聘健身教練的廣告。她生性活躍,唱歌雖然摸不準調,但是身體協(xié)調,跳舞不錯,中學六年一直做文娛委員。她站在招聘廣告前,很羨慕那些職位,又可以玩又賺了錢,輕輕松松,端盤子累死了。她認識健身房負責人,免費跟著上了幾次健身舞,已經比教練跳得好了。她才和負責人說,對方當即表示歡迎。她長得瘦高玲瓏,眉目清秀大方,只是靜靜站著,已經像那么回事。
她順利改做了健身舞教練,邊學邊教。所謂教練,也就是她在前面領舞,后面的學員照著學,沒有什么難度。后來瑜伽流行,她又學瑜伽,也是邊學邊教,成了第一批瑜伽教練。
盧炯媽媽還是不喜歡肖梅,說她粗糙,一看就是不愛讀書的。她弄不懂瑜伽教練是什么,反正是新事物,時髦的。央視80年代就播放過惠蘭瑜伽,現(xiàn)在進入日常生活了?!肮掷锕謿獾?。”他媽媽對他爸爸嘀咕。
“盧炯喜歡就好了嘛?!彼职只卮?。
“家里也一般?!彼粥止?。
“盧炯喜歡就好了嘛,她又不是和你過日子?!?/p>
“說是這么說,不是我和她過日子,可是她畢竟進入到我們的家庭里來了。逢年過節(jié)的,最喜慶的日子都要看到她,至少得找一個看得下去的吧,要不然我的日子怎么辦?”
“你跟著盧炯一起喜歡不就好了嘛?!?/p>
“他有什么喜歡,他只是覺得差不多?!?/p>
“喜歡不喜歡,都會平淡的,好好過日子才是好的。差不多最好了,太滿了,就要虧?!?/p>
“這倒是,看著是會過日子的。我們盧炯總是找這種憨憨蠢蠢的女孩,差點沒被拐去了河北。”
“肖梅不是看著蠻有靈氣的?”盧炯反駁道。
“她這點靈氣沒有經歷過教養(yǎng),還是粗蠻的。”
“就你啥都懂。”盧炯搶白著。真是遇得好,盧炯想著,要是她做服務員那會兒遇到,他媽媽肯定不同意,恐怕話里話外的陰陽怪氣都省了,直話直說,短平快。
肖梅父親是軍人,轉業(yè)后在杭州一家國營企業(yè)工作。母親是家庭婦女,因為父親的關系,在收發(fā)室做輕松的內勤。盧炯很喜歡她家的氛圍,雖然岳父說一不二,岳母唯命是從,其實外緊內松,并不嚴厲,吵吵鬧鬧中潛流著其樂融融的味道。岳母的心思只在照顧丈夫兒女上,就是一碗青菜,用點鹽和油,也會炒得噴噴香。她每天只想著燒什么菜,家人最近愛吃不愛吃什么。他們吃飽穿暖就是她的幸福。肖梅上面有一個姐姐,下面有一個弟弟,都已經結婚了。每天到點了,她母親就挨個打電話問回不回來吃飯。不回來吃飯,她會失望,唉聲嘆氣地追問要去哪里,怎么吃飯,隨即電話里傳來她父親的聲音,聲如洪鐘的:“這么大個人了,還會餓著自己?”
盧炯母親不享受這樣的家庭生活,她只會嫌煩嫌吵。逢年過節(jié),他帶肖梅回家吃午飯,一頓真正的便飯,閑聊一會兒。其實只是肖梅和盧炯媽媽有一搭沒一搭地話不投機,盧炯媽媽總是念叨盧炯爸爸不上進,不趁著退休前把正教授評出來。
“評不上就不評了,日子不是也蠻舒服的?”肖梅沒頭沒腦地插進盧炯媽媽的嘮叨里,讓她愣上半天。簡直是,前面的都白講了,這個沒腦子的兒媳婦,都聽的什么。
差不多到點了,兩人再到肖梅家吃晚餐。肖梅家人多熱鬧,岳母總是擺出一桌豐盛的菜肴,岳父總是拿出好酒,內弟連襟都是健談的人,盧炯開始真正感受到節(jié)日的歡騰。
這是新婚時候的新鮮。過了兩年,盧炯暗地里贊同母親說的,肖梅是一個憨憨蠢蠢的人。
肖梅家重男輕女,家里凡事她弟弟優(yōu)先。她爸爸通過關系,把她弟弟安排進同一家國企工作,正式工,待遇好,三天兩頭往家里拿福利。即使只是油米醬醋茶,無論貴賤,只要看到兒子手里提著東西,她爸爸就眉開眼笑。她姐姐嫁給一個有點油水的小領導,也從不空著手來。肖梅是瑜伽教練,其實就是沒有單位的自由職業(yè)者,社保醫(yī)保自己交,平時更沒有什么東西往家里拿。有時候買點水果,她媽媽就說,“不用買的,你又不會掙錢,什么都得自己掏。”盧炯聽了,覺得不入耳,背后笑幾句。肖梅說:“事實是這樣的呀,我爸媽是為我考慮,不想我花錢啊?!?/p>
“占點公家的便宜就滿足了。”盧炯還是說。
“什么便宜,他們工作本來就好嘛?!毙っ氛f。
“那你爸爸怎么不把你也弄進他的單位去?”
“要好弄嘛。說弄就弄了?”
這些福利盧炯的單位也有,但他不喜歡聽岳父聲如洪鐘地贊嘆:“好!好!好!”
三
陶瑩不會生育,輸卵管粘連。結婚十多年了,沒有孩子,工作再忙,還是有大把的時間玩,何況是和盧炯一起玩。幾個人穿著運動服在球場打羽毛球,騰挪跳躍,每一個看著都年輕富有朝氣。她喜歡這種學生氣十足的氛圍。哎呦,你看清球了嗎,小明?哎呦,小亮,你球發(fā)得刁。他們總是這么開玩笑。這名字是從小學課本來的,讓他們更加恢復了青春感。
肖梅也不會生育,卵巢積水。肖梅媽媽三天兩頭念叨,讓她積極治療?!昂芴鄣??!彼碌?。
“疼怕啥,生孩子要緊。盧炯是獨兒子,你不要讓人家斷后了。而且沒伢兒會空出事情來,你不怕他出去找?”
“他要找找他的?!毙っ氛f。
“有個孩子家庭才穩(wěn)定,他就算不找別人,別人找他呢?”
“找就找吧?!毙っ愤€是說。
“他家里不急?”
“他爸媽才不管呢,從來不問。他們是有文化的人,才不會為了自己抱孫子干預我們的生活?!?/p>
沒想到,肖梅媽媽一語成讖。
說起來,是陶瑩主動,時常打電話給盧炯要學球。盧炯本來要陪肖梅回娘家吃飯的,為了打球,向肖梅請假。肖梅嘟噥著:“又不來了?整天打什么球?球都比爹媽重要了?”肖梅雖然和父母嘴硬,但還是要管盧炯的,她也覺得他們的日子過得各管各的,太沒有婚姻感了。
肖梅的瑜伽課受歡迎,健身房給她排課都在午間12點和晚上6點,那時候上班族最空,上課的人最多。她忙,自己都顧不來,晚飯還是課后回娘家吃,父母給她留菜。她不在,盧炯一個人去岳父母家沒意思,下班就是打球,外面隨便吃點。
“天曉得怎么落得這么孤孤單單的?!北R炯對陶瑩說。
“你不是和我在一起嗎?”陶瑩說。
“我們也就是玩玩?!北R炯說。
“哇……你說話這么難聽?”陶瑩噘嘴說。
“大家都是四十多歲的人了?!北R炯說。他發(fā)現(xiàn)自己越來越像他母親了,說話刻薄。
“那怎么辦?我離婚了來陪你?”陶瑩說。
“離什么婚?麻煩。再找也要找一個會生孩子的?!?/p>
陶瑩這回可愛不起來了,真生氣了,但是發(fā)作不出來。陶瑩很少和盧炯針鋒相對。他雖然笑起來有學生氣,可畢竟不是青澀的學生,是一個四十多歲的懂得撇清責任的中年男人。陶瑩這么想著,可又不愿意把盧炯想得太壞太臟,轉了一個念頭,說道:“你說話總是這樣的風格嗎?”他也覺得自己過分了,趁機下臺階,點點頭說:“好吧,是太可惡了,改。”然而隨即又開玩笑說是陶瑩勾引他這個良家男人,打球時候故意碰他,往他懷里鉆。
“你為什么握我的手?”陶瑩說。
“我教你怎么握球拍,不是握你的手?!北R炯說。
“你不握我的手,我就不會有感覺?!碧宅撚中φf。
“關鍵是你讓我?guī)湍阈奘裁措娔X,你們臺里那么多懂電腦的,偏要叫我?”
“家里私人電腦怎么好意思叫他們,我一向公私分明,不讓他們來我家的?!?/p>
“就是,你讓我去你家,就是安好了心的?!北R炯說。
“好吧,責任都推給我,我都承擔下來了,怎么樣?”陶瑩說,仰著頭堅定地看著他。盧炯突然感動,別開臉看別處。等緩過這口氣,頭一歪又仔細看她,渾身上下透著灑脫利落帥氣。他這個動作,只說明他很喜歡她,要親她了。
盧炯的脾性,大約是因為獨生子的緣故。出生于1973年的,很少是獨生子,不僅家里嬌慣,社會上說起來,也要優(yōu)越一點,大家都讓著,比80后還嬌氣。
“我家里才不慣我?!北R炯甩甩頭對陶瑩說道。
話都說透了,兩個人反而認認真真約會起來——偷偷摸摸的。盧炯不愿意去她家,他不喜歡看見她家墻上的婚紗照,她也如此。城西不能去,城東不能去,怕遇到熟人,他們往下沙跑,那是高校區(qū)。兩個人顯年輕,又喜歡穿T-shirt和運動裝,一回在超市買飲料,店老板找錢的時候說,“兩個養(yǎng)眼的學生仔,男才女貌。哎,我們以前沒書讀啊!”
兩個人都很沉穩(wěn),聽著,接過零錢,走了?;氐骄频辏宅撨@才笑道:“我們像大學生?”
“不像?!?/p>
“好吧,高中生?!?/p>
“應該是小學生,小明和小亮,既是同桌又是形影不離的好朋友。”
陶瑩哈哈笑起來。
每回離開酒店,陶瑩就拿走酒店的鉛筆,放進一個巨大的檀香筆筒里。三年過去,筆筒滿了。筆筒是她和盧炯去周莊玩的時候買的。她一眼看到這個筆筒,厚重,沉甸甸的,又精雕細琢,云紋如意紋繁復纏繞,兩條游龍逶迤盤旋,云蒸霞蔚的,呼之欲出。陶瑩雙手捧著,愛不釋手,湊著鼻子聞那香味,眼睛瞇縫著,滿臉只是可愛。盧炯問了多少錢,也不還價,直接掏錢包。陶瑩看著老板接過盧炯的錢,笑得更甜了,就把筆筒揣在懷里了。
一天,陶瑩讓盧炯幫她打印幾十張大48寸懷素的草書。
“你們臺里搞活動用嗎?”
“我自己用?!碧宅撜f。
“用來干嗎?”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p>
下一次,再到酒店,陶瑩把懷素的書法掛到了墻上。
“你也太有儀式感了?!北R炯說,“我還以為你要干嗎,害得我守著一定要把彎鉤的細節(jié)和墨氣打出來,多花了兩個多小時。”
陶瑩從來不嫌麻煩,每回來,都帶著精致的茶具和麻質厚地毯,用小行李箱裝著,像是出門旅游來的。各種文化流行以來,她一個不落地緊跟著,什么都學,國學、瑜伽、禪茶。后來又學做茶點,日式的和果子,前一夜做好,裝進日本買回來的漆盒里。兩個人吃茶點,喝茶,背景墻上掛著懷素的草書。道具越來越齊備了,儀式越來越繁復了。盧炯話少,有話也是惹人生氣的刻薄話。陶瑩話多,有話,就聽她說;沒話,看她擺弄這些,也好玩,可以混很多時間。
有時候盧炯工作忙,陶瑩就到盧炯的辦公室看影視劇。盧炯干活一絲不茍,常常蹲守在辦公室。但凡他監(jiān)管負責的項目,比客戶要求的還嚴。陶瑩喜歡日本影視劇,盧炯專門替她建了一個文件夾,有空就先幫她下載下來。一天看完《晝顏》,陶瑩問他:“你會離婚娶我嗎?”
盧炯歪頭想了想,說:“不好回答?!?/p>
“為什么?”
“找不到理由?!?/p>
“騙我一下都不肯?!碧宅撪僮旃首魃鷼?。
“騙很容易啊。說再多,做不到有什么用?”
正說著,盧炯的電話響了,肖梅打來的,問他在哪里,爸爸的老戰(zhàn)友來杭州玩,晚了,讓他開車送回嘉興。
盧炯沉默了一會兒,肖梅知道他煩她爸爸,為了面子,總是麻煩女婿送客人。盧炯看看陶瑩,陶瑩聽見的,她正翻著電腦的文件夾,若無其事的樣子。
“好的,我就過來?!彼饝?/p>
“哎呦,今天這么爽快?”肖梅笑道。
“什么時候不爽快了?”他說道。
兩個人一起走出來。陶瑩主動說道,我打的回去吧。盧炯伸手幫她攔了車,給她拉開車門,在她貓腰坐進車里的時候,拍了拍她的背。陶瑩撐著,想要和他說再見,可是喉頭發(fā)干。
第二天,陶瑩專門請了假去上瑜伽課,一位她很欣賞的男教練上的。上課了,來的是女教練,自我介紹是肖梅,男教練臨時有事,由她代課。
“我知道你們都是這位著名的男教練的粉絲,是沖著他來的。今天突然給大家換了一種風味,希望你們也能夠喜歡?!毙っ氛f。
陶瑩沒想到這么湊巧遇上了肖梅。肖梅小臉圓眼,有一種單純的靈氣,還是挺漂亮的??墒羌毧矗粔蚓?,腳后跟角質層增生,繭很厚。作為一個瑜伽教練,不知道磨皮去繭,不應該。陶瑩想起盧炯總是把她的腳握著抱在懷里,心里釋然了一些。
肖梅上課沒有華麗詩意的解說詞,而是很精準地講解著每個動作如何做到位,如何打開腳指頭,如何抓握地面,如何感受臀部的骨頭讓身體坐平坐直,幾近解剖學的完美,有種打動人的質樸。陶瑩跟著她的引導,順利地捕捉到了每一個動作的要點。下課了,學員們圍著她咨詢各種平時做不到的動作,顯然都很欣賞她。陶瑩本想馬上離開,始終有種負罪感讓她不適,可是學員們對肖梅太感興趣了,問起了私人問題:“老師,你幾歲???八零后吧?”肖梅倒也大方,直爽地回答:“我73年的。”陶瑩心里一咯噔,沒想到是同齡的,她也以為她很年輕,現(xiàn)在的人都不太看得出年齡了。另一個人說:“沒有伢兒吧?!庇忠粋€人說:“沒做過媽媽的女人會顯得年輕些?!薄笆菦]有?!毙っ坊卮稹!疤匾獠灰模俊蹦侨诉€是追問?!班?,丁克家庭,怕麻煩,”肖梅笑道,“丁克么,要么不小心懷孕了,沒有丁下去,要么養(yǎng)條狗像養(yǎng)兒子,還是沒有丁下去?!毙っ饭笮?,十分爽朗。
“我只穿你的?!?/p>
他真的穿上了她的內衣。那件白色心形花紋的文胸扣不上,只是掛著,印著他銅色的皮膚,十分滑稽?!跋駛€baby?!碧宅撔Σ豢啥舻卣f道。盧炯把手臂用了力,凹造型,秀肌肉,陶瑩笑得喘不過氣來。他突然抱住她,越來越緊。他在顫抖。
“你真是一個寶貝,小亮……怎么啦?”陶瑩問。
盧炯不說話,只是緊緊抱著她,頭埋在她的頸窩里。
“寶貝,到底怎么啦?”
“……你讓我自由?!北R炯低語道。
“我喜歡你是自由的。”陶瑩說。
兩個人在酒店里窩得累了,陶瑩提議去八市逛一逛。
“八市是什么地方?”
“是最廈門的地方?!碧宅摶卮?。
“我在廈門待了這么久,都不知道最廈門的地方在哪里?!北R炯笑道。
八市是廈門最大的菜市場,不僅僅賣海鮮,還有各種地道的小吃。陶瑩一路逛著一路吃著說道,“像我小時候的外婆家的菜市場,也是下午近黃昏的時候,各種魚一下子涌進市場,漁民現(xiàn)打上來的,好新鮮。我們有時候去碼頭買,更好……我真想好好燒頓飯給你吃?!?/p>
“怪不得你這么能吃廈門這些稀奇古怪的東西?!北R炯笑道。
“杭州人肯定沒有寧波人愛吃海鮮了?!碧宅撔Φ?,用牙簽挑起一塊八爪魚塞進盧炯嘴里。街頭人來人往,熙熙攘攘,有人吼著聽不懂的閩南話,女人臉色粗蠻兇厲,男人臉色也粗蠻兇厲。沒人認識他們,他們可以好好相愛。
小街上都是老房子,西式的連排小洋樓,二樓房檐縫隙里長出半人高的榕樹,氣根細細密密地掛下來,不知道長了多久了。騎樓下,各種小吃店,簡陋的塑料桌椅一直擺到巷子里。墻柱子下總有一張小方桌,桌子用舊用臟了,油亮漆黑,桌上擺著功夫茶具,也是用舊用臟了,包漿很厚,主人家喝的,因陋就簡,日常的。精致是在茶味上。
“看看人家的功夫茶,也就是粗茶淡飯,哪有你們搞得那么多儀式,那么復雜?!北R炯笑著陶瑩。
“嗯,守著一個小吃店,踏踏實實賺一份生活,生兒育女,千篇一律,平淡無奇,挺好的?!碧宅撜f著,她越來越懂得如何應付他的刁鉆了。
“讓你過這樣的生活,你愿意?”
“要看和誰了?!碧宅撜f道。
陶瑩是夜半的時候開始上吐下瀉的,盧炯聽到衛(wèi)生間一遍又一遍沖馬桶的聲音,陶瑩克制卻又克制不住的聲音,起床走到衛(wèi)生間。她臉色蒼白,對著洗臉池嘔著血。“怎么啦?”盧炯嚇著了。陶瑩已經說不出話來,聽到盧炯的聲音,直接掉到了地上。
陶瑩醒來的時候,滿屋陽光。病房雪白,盧炯是黑色的。陶瑩一笑,問:“一晚上沒有睡嗎?”她第一次看到他這么疲累,還有滿臉的擔憂,莫名安心快樂起來。
“你真是一個小明。你以為你是廈門人啊,廈門人也不會像你這么貪吃?!北R炯說。
這句話滿是寵愛的口氣,她毫無保留地鉆了進去退化成了小女孩,這是她一直以來所期望的。她在外是陶總,在家里是盧炯的小女孩。她想要一個和他的家。
三天后,陶瑩出院。兩個人剛走進酒店大堂,服務員就叫盧炯,“你太太的花來了好幾天了,都要謝了。”
盧炯接過花,說:“再訂吧?!?/p>
陶瑩聽著,心底里都是甜蜜,乖巧地站在一旁等著盧炯簽字取花?;氐椒块g,盧炯問陶瑩:“訂花號碼是多少?我再訂?!碧宅摪咽謾C遞給盧炯,讓他自己搜。盧炯正搜著,一條短信發(fā)進來,在手機上滾動著字幕:“房子給你,再給你一百萬,不能再多了?!?/p>
盧炯把號碼搜出來,特意訂了一個巨大的花藝插花。訂好,陶瑩這邊已經換下了衣服。那件粉色的文胸攤在沙發(fā)上,盧炯順手把其他衣服一起拿到衛(wèi)生間泡了起來。盧炯仔細地搓著文胸,把水擠干,理圓了杯罩,提著兩根帶子,小心地把文胸掛了起來。陶瑩倚在門邊看著:“不錯,洗得挺仔細的。我們盧總洗文胸也是一流的?!碧宅撔Φ?。
“跟著一個麻煩的女人,學會了過麻煩的日子?!?/p>
“我怎么看著你還挺喜歡呢?”陶瑩說。
“沒有辦法,被套進去了?!?/p>
“希望托服務員的吉言,做盧太太。我喜歡聽人叫我盧太太?!碧宅摽吭谒珙^說。
五
國慶七天長假,肖梅說要來廈門玩,她還沒有來過呢。盧炯不能說不好,也給陶瑩直說了。他們的時間是整的,盧炯想到這里,也就想到他和陶瑩的時間是零零碎碎的。和陶瑩說了多次去金門,一直無法成行,肖梅這一來,第一天去辦了通行證,第三天過了海峽,就到金門了。
那些歷史故事和民俗風情,陶瑩肯定感興趣,拍照、發(fā)微信,再正兒八經文藝范兒地寫上感悟或者評論。他呢,對她每條微信都會點贊或評論。有時候在晚上,兩人摟抱著窩在沙發(fā)里,她發(fā)好微信叫他,小亮,點贊了。他下拉微信,她的信息顯示出來,點贊。她看到了,抬頭看他,兩人相視一笑。
肖梅沒有這些文藝風,她對導游的解說總是似聽非聽,不感興趣。導游一個景點給個20分鐘,她走馬觀花,十分鐘不到就出來了。當然不可避免的,還要安排購物。吃的,還行,她說著,買一點,帶回去給家人嘗嘗,算是來過一趟金門。接著到一家規(guī)模很大的購物中心,都是世界名牌,她稍微走了一圈,價格嚇人,她朝他吐吐舌頭,找了條長椅坐下休息了。盧炯則自行到樓上看最新的電子產品。
肖梅和她母親一樣,是精打細算居家過日子的,買東西總是貨比三家講究實惠,從不高消費。一件緊身T-shirt穿幾年,彈性沒了,泡松松地吊著。他提醒她,她說不是挺好的嗎,還可以穿。
盧炯這才想起,肖梅都不知道他收入是多少。起先他的收入也不高,每個月給她五百元生活費,后來每個月給她一千,就一直沒有變過了。她那幫瑜伽教練小姐妹,丈夫多半是做生意的有錢人,她回來會提到她們怎么有錢怎么消費,家里都是兩輛車,掙的這點錢還不夠養(yǎng)車,做瑜伽教練是消磨時光,不是謀生活的。他讓她少和這些人在一起。后來,他買了車,她還是每天拿著公交卡坐公交車。她上班輕松,也就是早晚兩次課,趕趕公交車沒有那么辛苦。有時候聽她講等車好煩,或者車上好擠,他聽了就過了。
她跟著我生活了十幾年了,他想到,時間太快了,她和當初沒有任何差別,還是一樣的善良簡單。第一次見她,她像是一個高中生,穿著闊腿牛仔褲,凸顯出修長的身材。那條牛仔褲現(xiàn)在還在穿,她覺得挺好。
他對她的一切都習以為常、理所當然了。他給過她什么嗎?什么都沒有。她連手機都是用他替換下來的。他買了一只蘋果手機,下到樓來,若無其事地坐在她身邊,遞給她。
“啊,你又買了一只蘋果。”她嚷道,“又是新款?”
“送你的,好像十幾年來,沒有給你買過什么?!彼f道。
“你良心發(fā)現(xiàn)了?我不用啊,我這只不是好好的?”她說道,“你也不和我商量一下。”
“和你商量就不能買了?!?/p>
“你發(fā)財了?”她又問,然而也喜滋滋地接了。
他心里更加難過內疚起來,有哪家妻子不知道丈夫收入的?可心里分明也不喜歡她的太過簡單和大驚小怪,喜滋滋里有一種不那么可愛的憨態(tài)。
金門一日游結束,他們上船回廈門。她還是梳著長辮,背影小巧輕盈,少女一般。她往船頭去找位置,他跟著。他想起他的朋友們說過,他們更像是同學,而不是夫妻。身邊好像有人在對他笑,他轉過臉,原來是酒店的服務員,“盧先生陪客人去金門玩嗎?”她看到了肖梅。他點點頭,笑笑。陶瑩對人客氣,走到哪里都是笑臉相迎,主動打招呼,他也跟著和這些人熟悉了。肖梅不會,沒這么多禮節(jié)。
他趕緊往前走兩步,和酒店服務員錯開。過會兒借口嫌這邊堆的雜貨多,拉著肖梅往后面去了。他有點受不了這種分裂,早知道不要肖梅來廈門了,他回杭州去。他心里亂,有點坐立不安。晚上回來,她隨他住公司宿舍。
“晚上吃什么?公司還有晚飯嗎?”肖梅問。
“廈門還沒有吃的嗎?”盧炯沒好氣地說道。察覺到自己口氣不對,他調整了一下自己,勉強笑道:“到樓下巷子里吃海鮮吧?!?/p>
“貴嗎?”她問,“我們上回搞活動去普陀,海鮮也不比杭州便宜呢?!?/p>
“嗯,”他放慢了自己的語速,生怕自己又不耐煩起來,“沒有普陀貴?!?/p>
盧炯點了一條石斑魚和一只大龍蝦。肖梅想說什么,看看他的臉色,忍住了。肖梅吃飯的時候和她媽媽一樣,喜歡勸:“這個青菜炒得挺嫩的,多吃點……多吃點魚啊,你喜歡吃的?!彼侵叺娜鈯A給他。
兩個人吃著,他的手機在震,有微信信息發(fā)送進來。
“蘋果好用嗎?”他問肖梅,他已經幫她把卡換好了,這會兒她正在看微信呢。這幾天的瑜伽課她找朋友幫忙代的,要轉錢給朋友,還要管理瑜伽微信圈,正埋頭打字。
“好用啊,速度快多了。你真是太浪費了,能看看微信打打電話就可以了?!彼f。
“手機本來也就是看看微信打打電話。你還想干嗎,當電腦寫程序?”他說道。
她笑了。
他一直想著陶瑩,終于沒有忍住,打開微信。
我的離婚手續(xù)已經辦好了。
我懷孕了,我一直在積極治療備孕的,我只想為我愛的人生一個孩子。
我沒有打算挾持你。我喜歡你是自由的。我會自己生自己養(yǎng)。
盧炯腦子里像是疾馳過高鐵,轟隆隆的聲音差點讓他栽倒。他抬眼望了一眼肖梅,她依然忙著打字,一邊打一邊發(fā)牢騷:“有病的,課時費會在群里直接報出來的,就喜歡炫耀。”
他的身體在發(fā)熱,掌心微微出汗,額頭也有汗。他站起來,假裝去拿餐巾紙。
“我這里有紙,這個好,是原木的,沒有熒光劑?!毙っ氛f道。她這幾年參加公益組織,對環(huán)保注重起來了,還在家里做酵素,廚房里堆滿了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有一天罐子炸了,滿廚房天上地下都是粘黃的水,她在廚房驚呼。他紋絲不動在客廳沙發(fā)上玩游戲。“搞這些干什么?不嫌麻煩?!彼f道。
此刻,他想著,她真不是一個麻煩的女人。
他拿了餐巾紙坐下來,也接過肖梅的紙巾,埋著頭擦著嘴,擦著臉,擦著額頭,竭力掩蓋自己。他的眼圈在紅,眼淚就要冒上來了。
“你怎么啦?海鮮過敏了?”
“海鮮會過什么敏?”他說道,“風吹的吧。”
“風吹的?”肖梅抬頭四望,感覺著,“這里沒有風。是在金門被吹到的嗎?”
盧炯從來沒有吃過如此寡淡無味的飯,他咀嚼著,只是為了咀嚼,為了做出一副吃飯的樣子。肖梅勸他吃什么他就吃什么。他想著,一個女兒怎么會如此像她的媽媽。他應該是被她媽媽營造的溫馨氛圍所感動,才娶的她吧。幾十年生活在一起,她依然會勸她的老伴多吃一點,累不累。他埋頭機械地夾菜,連大個頭的蒜都夾了塞進嘴里。
“在廈門待得都吃蒜了?”肖梅笑道,他才反應過來自己已經六神無主了。
他又站起來去拿紙巾?!拔疫@里有啦!”肖梅叫道,遞給他一張。他接過來擦嘴,擦得太用力,指甲把嘴皮劃破了。
回到宿舍,放下東西,他一抬手剝了襯衫就去洗澡。他終于可以哭了,他對著蓮蓬沖洗著,可還是不夠,他想哭出聲。他不知道自己是喜是悲,悲喜都有。他聽著心里的聲音,他想要這個孩子,可是怎么對肖梅交代?他什么都不想改變,他不想決定什么。
盧炯平時洗澡很快,這回待在浴室里半天不出來。肖梅聽到盧炯的手機不停地震動,好奇了。他的手機從來不離身,洗澡都帶進衛(wèi)生間的,今天忘性大。她劃開,最后一條微信在桌面上滑過:“我愛你。也許我只能給你自由,無法給你勇氣?!边€有十幾條信息未看。她想點開,可是害怕,怕什么?怕知道真相?她本不該怕的。她腦袋嗡嗡作響,渾身發(fā)抖,浴室里的水聲如同瀑布,她明白了他今天為什么這么失魂落魄。
肖梅換上睡衣躺進被窩里。明天就回杭州了,可是今天晚上先要熬過去。水聲一直在響,她墮入了瀑布之中,排山倒海的水劈頭蓋臉砸著她。她想到了父母,父母只讓她覺得更無助。
從廈門回到杭州,肖梅揣著痛苦每天依然按時上下課。那些瑜伽課上用的心靈雞湯和格言警句這時候自動從心里浮出來,和她的痛苦對壘著,更加痛心刺骨。不知道道理,還可以渾渾噩噩。知道了道理,只會更痛苦,因為做不到。她也開始反復往課程里摻心靈雞湯了,“打開我們的心,接納世界……放下我們的妄念,關注我們的身體,讓我們傾聽自己的內心……”
那晚,盧炯察覺不了自己的秘密已經泄露了,察覺不了肖梅假裝睡著了。他反復看那些微信,心里只是亂,要是肖梅懷上的該多好。他本來寫信息:“我怎么知道是我的孩子?!豹q豫了一會兒,刪掉了。又重寫,“好的,你自己生自己養(yǎng),我說過我不管的?!卑l(fā)過這條信息后,陶瑩就沒有回復了。隨后的一個月,他每天腦子嗡嗡嗡作響。
盧炯在工作上一向認真負責,這回更加要用工作來麻痹自己了。這一個月的干勁十足,加上之前的積累,業(yè)務驟然翻了一番,連他自己都吃驚。他故作輕松地和同事開玩笑,“經費多得都用不完了,你們平時想要什么舍不得買的,趕緊去買,發(fā)票自己湊?!痹龠^了一個月,公司一位副總退休,他調回杭州補缺。
陶瑩的隱忍,是聰明,給他時間沉淀和消化。她已經把離婚所得的那套房子賣了,搬去和母親住。她還沒有告訴家里她懷孕的事情。她看了很多孕期知識的書,在理智上告訴自己要做一個快樂的孕婦,孕婦的心情會影響到胎兒。而且前三個月是容易流產的,她是高危產婦了,要多加注意。她每天還是做瑜伽,找朋友喝茶聊天,一如既往地忙工作?;氐郊依铮团巽U筆。每一支鉛筆,都是一次她和盧炯的恩愛。他們的恩愛,滿滿地裝在筆筒里。是哪一支鉛筆帶來寶寶的?她想著,兒子以后做作業(yè)的筆都有了,都是爸爸媽媽的恩愛。哦,不對,應該是在廈門懷上的。她把廈門的筆特別挑了出來。鉛筆削尖了,她心里一動,對著茶桌上的菩薩拜了拜,找出紙,用鉛筆抄《心經》。她寫一會兒就合掌祈禱一次。后來,又抄《觀音菩薩普門品》。靠自己啊,她對自己說,像任何孕婦一樣,做一個快樂的孕婦。
六
盧炯照常每天回家,但是心不在焉,神思恍惚,進了家就窩在書房里不出來了。這一個月來,他的焦慮煩躁逐漸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時不時露出幸福的微笑。肖梅想到,他在過爸爸癮了,他那打球的一身絕活可以傳下去了,他的生命可以延續(xù)了,他有后了。
這天肖梅從娘家?guī)Щ貋韮赏氩?,一碗紅燒羊肉,一碗蒸魚。家里請客,菜做多了,她媽媽挑了兩碗讓她帶給盧炯。她沒客氣沒推讓,順從地帶了?;丶铱吹奖R炯,她卻懶得提起,把菜放進冰箱,洗了澡早早上床睡了。這段時間心里揣著秘密,身體極度疲乏。她剛躺下,盧炯走過來坐在她的身邊,側歪著,半偎著,對她說:“我和你商量件事。”
“什么?”肖梅心里發(fā)緊,她最擔心的事情要發(fā)生了,她閉了眼,把下巴縮進被窩里。
“我和別人有了孩子,我知道對不起你?!北R炯十分平靜地說道。此時此刻說這句話的語調和表情,他已經在心里演練了千百次。
“什么?”肖梅還是問,還笑了一下,好像在聽一個很容易懂的玩笑。
“我知道對不起你。”盧炯重復道。她終于微微睜開了眼,眼里都是警惕,還有一貫的機靈,然而隨即開始迷蒙。
“什么?”肖梅還是問,眼淚涌上來。她的心里回響著,放下一切妄念,傾聽自己內心的聲音。此時此刻,她的心空空蕩蕩。
他們其實早幾年就已經離婚了的,為了買房可以少付點首付和利息。那幾年,房價暴漲,炒個三四套房子,一輩子都吃喝不完的感覺。肖梅沒有這么大的心,覺得再買一套房子,提高一下居住質量,是可行的。買了房子隔了兩年,她問他什么時候去復婚。他說麻煩不麻煩,結不結不都是一樣嗎?婚姻就是一張紙。她就隨他了。此時此刻,她覺得這好像是陷阱,他早就計劃好的。
“我會照顧你一輩子的?!彼f,“我答應過我要照顧你一輩子的?!?/p>
“那我們去復婚?!彼f道,她的眼神空洞茫然。
他很迷惑,她比他還迷惑。他下午就已經翻過戶口本了,想要拿去和陶瑩領結婚證,先斬后奏。可是他心里很內疚,又放下了。
她哭了,眼淚像是珠玉一樣滾落。她不知道說什么,如何挽留,只得一遍又一遍地問:“你怎么照顧我一輩子?你怎么照顧我一輩子?你的諾言永遠都是一個屁。”
“那她怎么辦?她懷孕了?!?/p>
“那是她的事情……她可以去打掉……一定是你的嗎?萬一不是呢?她這種女人什么事情做不出來……這么亂來,小三,丑陋的小三……誰知道她都和誰睡過……要不她生下來,我?guī)退B(yǎng)……你不是說你的一身絕活沒有人繼承……你要絕后了……”她哭著,語無倫次。
“你為什么不去好好治療,給我生一個孩子?”盧炯突然說,“要是懷孕的是你多好?!?/p>
“我沒有嗎?每回我媽說我,我不都是去醫(yī)院檢查的?試管嬰兒那么好做嗎?……你說過照顧我一輩子的,你說過沒有孩子無所謂的……你搞婚外戀你還有理了……你這種人應該千刀萬剮……”她絮絮叨叨地將只言片語插入密密麻麻滾下來的眼淚中,“我和你結婚十五年,連襪子都沒有讓你洗過……”
盧炯的心全亂了——沒有那么容易割舍的。他緊緊抱著她,哄著她,將他在陶瑩那里蘇醒的全部意識用在她這里,原來自己還是愛她的。
當夜,他發(fā)微信給陶瑩,他還是不能離開肖梅:“孩子你要生就生吧,你在耍心機套我。我們各自有家有室,都是成年人了,大家一開始都心知肚明,就是玩玩的。”他猶豫了一下,把最后一句刪了發(fā)出去。
陶瑩讀著短信,又淚如泉涌,可是她也有把握,等到天亮,他又會開始想她,尤其會想孩子,想象自己如何做一個父親。那天他們分開的時候,他緊緊抱著她,情不自禁地捂著她依然平坦的肚子。她捧著他的臉,問他:你會做一個好爸爸嗎?他沒有回答,渾身顫栗。
她握著手機,直到手機暗了?;璩林校謾C屏幕上映照出一張臉,眼皮浮腫,眼袋深黑,深重的法令紋直拉到下頜,下巴上還刻著一道已經連成了一圈的皺紋。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好老好丑,她也不會喜歡。好好休息,寶寶需要睡眠,需要一個好心情的媽媽,她對自己說??墒欠瓉砀踩ニ恢K叩教炝?。
肖梅也在竭力讓自己快樂、輕松,她每天在心里對自己重復著過去有口無心念出來的警句。沒有遇到事情的時候,萬事大吉;遇到事情了,才明白即使心靈雞湯,也做不到的。她每天早起給盧炯燒早飯,看著他吃,看著他出門,再去睡回籠覺。
盧炯每天依然若無其事地上班下班,也去打球,也和朋友開玩笑,可是轉身走進衛(wèi)生間,眼淚就要涌上來。他終于忍不住,給陶瑩打電話,陶瑩沒接。他先還想著她忙,來不及接,過了一會兒又打,還是不接。他著急了,坐在球場邊的凳子上一個接一個地打。打著打著,開始流淚了。“婊子不理我了,”他惡狠狠地罵出來,他從來沒有這樣罵過女人,可他就想這么罵她,“她給我惹一堆麻煩,現(xiàn)在不理我了。我要我的兒子?!比踢^了這一陣,盧炯對即使最討厭的人又能笑臉相迎了。
他每天打陶瑩的電話,一個星期過去了,要么打不通,要么打通了不接,“太沉得住氣了,你贏了。”他發(fā)微信給她,“你干嗎還接我微信,你干嗎不直接把我刪除拉黑,你這個心機婊?!?/p>
這晚回到家里,看見肖梅,他直接哭了出來:“那孩子是我的,我有責任的?!彼賯?,對她還是知道斟詞酌句:“我還是要和她談好,要不然都是麻煩?!?/p>
“能有什么麻煩?”
“那是我的孩子,我有責任的?!?/p>
肖梅也跟著哭了,“那我怎么辦,我也是你的責任。”
“你不要想太多,不要去想社會輿論和壓力。事情都是人想出來的,本來就沒有事情。我肯定會照顧你一輩子,你相信我。”他說道,趴在床上,一動不動,終于累得睡著了。
又拖延了幾天,他簡直形銷骨立的時候,陶瑩終于回應了。他打電話給肖梅:“陶瑩答應見我了,我要好好和她談談,談好了我再給你電話。”說著,又哽咽起來。
這一個多月來,肖梅才發(fā)覺盧炯這么軟弱。她說,“去吧,好好談吧,任何結果我都接受?!泵髅魇撬趥ξ?,我卻還要安慰他,肖梅在心里念著那些警句,放下一切,接受一切……他肯定要離開她了,他只是因為他們十五年的夫妻感情而暫時搖擺。既然要走,就讓他走吧。她的生活,有他沒他又怎么樣呢?家里洗衣機壞了,他也不會找人修一下。臥室的門壞了兩年了,他也不聞不問。凡事都是她自己做。
家里總是要告訴一聲的。她媽媽聽了,五雷轟頂,震驚的表情定格了好幾秒。她弟弟當即說道:“本來就有隱患?!彼降绯?,說道:“只是告訴你們一聲。”
“你倒是能干的。”她弟弟又說。
“你以后怎么辦哦,都四十多了,再嫁也難?!彼龐寢尶蘖?。
“那就一個人過啊。結婚不結婚,其實也都是一個人過。好像給人燒燒飯洗洗衣服,是兩個人在過,其實自己的飯還不是自己吃。”她說道。
“這倒是,你用宗教把自己的問題解決了。”她弟弟說。
“這件事情也只能用宗教來解決了?!彼坏?。
七
盧炯回到家的時候,白襯衫已經被揉皺了,連僵硬的領口都塌在了肩膀上。這些細節(jié)太令人心碎令人不甘了,肖梅心里升起了深深的恥辱感。她只覺得委屈,不等他說話,她就哭了起來?!拔覜]有辦法,我知道你會成全我,你一直都很善良?!彼麑λf。
“那我怎么辦?”肖梅問。
盧炯沉吟了好一會兒才說:“房子本來寫的就是你的名字,給你。另外給你一百萬,我只能給這么多了。先給你20萬現(xiàn)金,剩下80萬我五年內給你?!?/p>
“五年?我怎么相信你?”肖梅問。
“你為什么不相信我?我們結婚了十五年。”
“是的,我們結婚了十五年,你為什么會在外面生孩子?我怎么相信你?”
“我給你寫欠條。”
“那你現(xiàn)在寫。”
“我會給你的,你要相信我?!?/p>
“我怎么相信你?”肖梅眼淚淌了下來。
“你不要把人想得那么壞,”盧炯顯得不耐煩,“我會給你的。”
“我憑什么相信你,我只相信拿得到手的東西,有法律效力的東西。當初你說結婚不過是一張紙,可是現(xiàn)在呢?”
盧炯勃然大怒,眼睛血紅,瞪著她道:“你為什么把人想得那么壞?”
“你做出來的事情就是壞,我怎么相信你?”肖梅口干舌燥勉強說道。
他提起邊上的凳子朝墻上砸過去:“我說過我會給你,你為什么不相信我?我現(xiàn)在手上沒有那么多現(xiàn)金,你逼我干嗎?”
肖梅從來沒有見他發(fā)過這么大的脾氣,可是一想到他做了那么多不可靠的事,現(xiàn)在不趁著他還有點內疚感趕緊把錢要到手,以后恐怕很難了。她緊緊貼著墻,大著膽子說:“你太自私了,我不相信你。諾言就是一個屁。”她的聲音顫巍巍的,一個字比一個字喑啞,都快要跟著她的人一起掉到地板上了。
“我自私?我怎么自私了?你不要生孩子,我不是一直讓著你?”那凳子把墻砸出來一個窟窿,掉在地上一分為二,可盧炯又大跨兩步,將凳腿一踩兩段。他的力氣這么驚人,肖梅瑟縮著把眼睛閉了回去,哭道,“你答應了不要的。我強迫你了嗎?”
“你生不出來,我強迫你又有什么用?你現(xiàn)在就不要強迫我?。∧氵€是不相信我!還是不相信我!”盧炯聲嘶力竭地,什么難聽撿什么說。他憤然走到她身邊,抓住她的肩膀,怒喝道:“你考慮過我的感受嗎?五年內,我會把錢全部都給你。我答應過照顧你一輩子的,我會做到?!?/p>
肖梅氣得渾身發(fā)抖,現(xiàn)在不說清楚,以后都是問題,就像那張結婚證一樣。她不敢看他憤怒猙獰的臉,依然閉著眼睛說道:“你太自私了,你把我一個結發(fā)妻子變成了小妾。我錢可以不要的,你要生也可以的,和我復婚,讓她在外面生?!?/p>
“沒結婚證沒準生證怎么生孩子?你為什么逼我?”他突然緊緊抱著她,力氣倏然而去,癱軟了,“你們?yōu)槭裁幢莆??你們?yōu)槭裁聪肽敲炊??你們想得太多了?!?/p>
“我們想得太多,我們逼你?我們?怎么會是我們?”肖梅已經分不清是非對錯。
“我的腳很疼?!北R炯喃喃道,“你為什么讓我發(fā)這么大脾氣,我的腳受傷了?!?/p>
肖梅想起要把戶口本藏起來的時候,盧炯已經偷偷拿了和陶瑩領了結婚證。他不肯寫欠條,一切可能產生法律效力的答復,他都回避?,F(xiàn)在的人道行深,網絡上什么都教,好人學刁,常人學壞,她想著,人不可靠,不值得信任,她出不來這口氣,已經不是錢的問題。家里人雖然冷嘲熱諷,可畢竟是家人,還是會出點主意的。
“我想去他們單位反映,他們都是公職人員?!毙っ氛f。
“現(xiàn)在誰管這些?”她弟弟說道。
“管不管,還是去反映一下?!彼职终f道,“省婦聯(lián),市婦聯(lián),還有他們單位,去鬧一下,算是有第三方幫你作證。他不寫欠條,鬧起來,有個記錄,也是欠條了?!?/p>
“不管怎么鬧,也就是身敗名裂,單位不會管的,現(xiàn)在的人還怕這個?什么年代了?最多把人家搞臭,搞臭有什么用?就是看個熱鬧,過幾天,臭氣散了,一切照常,人家還是一樣美美地過自己的日子?!彼艿苷f道。
“關鍵是錢。一定要去鬧一下?!彼职钟终f。
“她哪有這個膽子?!彼艿苷f。
“你陪她去?!?/p>
“早十五年她干嗎去了,我才不給她做這個背時鬼?!?/p>
“那我去19樓(杭州當地一個網站)發(fā)帖?!毙っ氛f。
“發(fā)什么帖?實名舉報都不一定有用,還發(fā)帖?匿名的?你當別人都是傻子?猜不出來是你?誰這么仗義路見不平給你發(fā)帖?”
“那怎么辦?”她又問。
“你抓緊他現(xiàn)在還有點愧疚感……只能看他良心咯?!?/p>
“看良心……”她爸爸嘟噥著,“十五年時間,100萬,只能看良心了?!?/p>
她媽媽又在一邊滿臉是淚,嘮叨著:“你看你可憐的……”
“你就不要哭了,每回還要我來安慰你?!毙っ穼δ赣H嚷著。
“就會在家里兇!”她弟弟也嚷。
肖梅一直忍著沒有給盧炯的父母說,這回終于來和他爸媽商量了。他爸媽顯然已經知道了盧炯的事情,肖梅剛開口,他媽媽就說:“肖梅,你這個人太單純了,從來不會耍心眼。你沒有任何錯,十五年來,我們都看在眼里。我們不認他這個兒子,我們只認你這個女兒?!?/p>
肖梅聽她這么說,心里感動,眼淚就冒出來了,他媽媽也跟著哭:“我們會為你做主的,我們不認他,不認那個女人。道德敗壞。我是女人,我很懂得你現(xiàn)在的痛苦,你放心?!?/p>
肖梅和她哭了一會兒,理智回了來,想著事情已經無法挽回,還是談錢的問題,要求另外一套寫了他們名字的房子轉給她。盧炯是他們的獨生子,房子以后是給他的,他現(xiàn)在拿不出來這么多現(xiàn)金,房子抵是一樣的?!拔也皇遣幌嘈疟R炯,我想相信他的??墒悄銈儧]有看到他發(fā)脾氣,眼睛血紅,好像要把我吃了?!毙っ氛f。
“盧炯是不值得信任,他從小就軟弱,拿不定主意,和他爸爸一樣。”盧炯媽媽說道。
“我現(xiàn)在只有找你們了?!毙っ氛f。
“我們肯定為你做主的,我們只認你是我們的兒媳婦。那個女人我們是不準進門的?!北R炯媽媽說。
肖梅聽著,沒想到盧炯父母這么好說話,又說:“那什么時候你們把房子過給我?房子是你們的,房產證在你們手里。”
“我們現(xiàn)在都老了,本該頤養(yǎng)天年了。盧炯不孝,讓我們本來安安靜靜的晚年這么不順心。那套房子出租,也是一份收入貼補我們的生活。等盧炯來,我們和他商量一下。我們會督促他每年及時把錢給你,不會讓他拖欠?!?/p>
“要是他拖欠怎么辦?”
“我們會督促的?!彼麐寢屨f完,露出疲憊的神色。一般這種時候,肖梅就會懂事地告辭??墒沁@會兒,怎么辦呢?肖梅來提這個要求,不知道鼓了多少勇氣。這是無理要求,她自己也知道。他父母一直把兩代人的財產分得清清楚楚,不允許他們啃老。平時盧炯有什么事情,他父母要他自己解決。以前他們買房子,一分錢都不肯幫忙,這回這么大事情,這么大一筆錢,肖梅自己也知道不可能的??墒遣还茉趺礃?,還是要試一試。他父母已經說得有情有義、合情合理,他們會督促,還能要求他們怎么樣?年輕人的事情,年輕人自己解決,再逼他們,大約也只能這么回答了,不是自討沒趣?逼得一點情分都沒有了,何苦呢?
肖梅又回家和自己父母商量,她弟弟又道:“這個時候,他們肯定是罵自己兒子不好??墒莾鹤釉俨缓茫€是自己兒子。你喊了十五年的媽,和你還是一分錢關系都沒有。錢和房子,不給自己孫子,給你,可能不可能?他們也等著抱孫子。聽著有孫子了,還開心不過來呢,給你房子?”
家里給不了主意,她媽媽只會哭,她爸爸只會吼,她更加憋氣。她不再提這件事情了。就是一口氣,放下了,也就過去了。有沒有盧炯,那么要緊?再多一百萬,她的生活也還是這樣,每天上課下課,念叨那些心靈雞湯、宗教格言警句。有時候路過綠化帶,看到開得艷麗的三色堇,拍張照片發(fā)微信,假裝心情穩(wěn)定,盧炯居然點贊了。他從不在微信上和她互動,她有事發(fā)他微信,他也不回,說是懶得看微信,有事不會打電話嗎。第二天一早,她負責戶外瑜伽練習,又拍了西湖邊的風景發(fā)微信,盧炯又點贊??粗馁?,只能隱忍著眼淚,還要上課呢。
“放下我們的妄念,打開我們的身心,接受一切?!彼龣C械地念著。瑜伽課她上了快二十年,程序早就諳熟于心,那個肝腸寸斷的魂已經脫殼、飄然而出,蜷縮在某個晦暗不明的角落。此時上課的只是一具軀殼。
她不知道她在流淚,學員們追隨她多年了,從未看到她失控。她們并不打擾她,相互傳遞了幾次眼神就不驚訝了,靜靜跟著她練習。她在傷感,她無處可去,陽光打在她的頭頂,她正彎下了腰做拜日式,臉緊緊貼在小腿上,睫毛上的淚打在墊子上。
下了課,盧炯打來電話,他已經把家里的門修好了,洗衣機接口換好了,以后有什么事情,只管叫他。
她嗯嗯答應著,知道他要搬去陶瑩那邊了。家里就要一個人了,她心里發(fā)慌。
八
陶瑩慵懶地躺著,翻著照片。去年在廈門觀音山海灘的礁石上撬海蠣,盧炯給她拍的。她看當地的漁民撬,看久了,看得出哪一片殼下有海蠣了,也給漁民借了螺絲刀,一撬一個準。她向盧炯擺個V字,說,自學成才。
她在退潮的海邊找貝殼,沙灘上一串陷得很深的高跟鞋印,她拍照片發(fā)微信:海水不見了,沙灘被高跟鞋踩得生疼。
她又突然想起一件有趣的事。她感冒了,找藥店買藥,心里有盧炯這個心事,走路不專心,一頭撞在藥店鎖著的玻璃門上,門內坐著喝茶的人笑得前仰后合。她滿眼金星,捂著頭找著開著的門進去,問藥店老板,“有感冒藥嗎?”老板是一個老頭兒,滿臉礁石般的老人斑,嘀咕了幾句。她沒有聽清,又問。他對她說:“我沒有和你說話?!彼€是沒聽清,還是問。老人又說:“我在和她說話?!彼钢硪粋€顧客。真是被撞昏了,他一個老人家能夠同時應付幾個顧客呢。頭還是昏,她等著他空下來,也等著疼過去。送走了那個客人,老板對她說:“你這個人很有個性?!?/p>
九
一個人原來會變得如此頹廢,肖梅不斷對自己說要對自己好一點。可是她對自己好,也只是到知味觀吃點小吃,打包帶回來一些鹵味或者糟味。最近連記性都不大好了,她一向貨比三家,現(xiàn)在常常記不住前兩家的價格。算了,亂來吧,這么省有什么意思呢?每周末到西湖邊帶領戶外瑜伽,她更積極了,她的時間是雙份雙份多出來的。過去照顧盧炯,其實也是照顧自己?,F(xiàn)在不用照顧盧炯了,所有的家務都是多余的。她最終也能坐在湖邊喝杯咖啡吃塊蛋糕或者冰激凌了。水光瀲滟晴方好,美味美景再美,都是凄涼。受不了這凄涼的時候,她買了一條印度風的裙子,要把自己打扮起來。強行振作了幾天,一場秋雨又把這些努力全部沖走了。
她家里已經不提她的事情了,她也越加沉默寡言。餐桌上,弟弟和姐夫依然高談闊論,鬧騰騰的。她夾著青菜扒著飯,一聲不響地吃著。她媽媽做了一條鯧魚,筷子在魚肚子上一扒拉,一大塊魚肉撕下來夾給了小侄女。再一筷子一扒拉,下面的魚肚子撕下來,夾到她的碗里。她瞪著碗里的魚,才嘟噥“吃不下”,就沉默了。前幾年她弟媳婦懷孕的時候,她媽媽也做了鯧魚,她才夾了一塊,她媽媽就叨叨“孕婦要吃的”,只差從她碗里夾出來給弟媳婦了。
她默默把魚肉塞進嘴里,嚼著,眼淚不知不覺流下來,可她不知道自己在哭。家里已經習慣她的憂傷。小侄女看看她,看看奶奶,繼續(xù)往嘴里扒飯,弟弟和姐夫的高談闊論也沒有停止。
肖梅吃好,放下碗,拿出紙巾擦了嘴,輕輕說了聲“我回去了”,不管大家有沒有聽見,走了。
晚了,公交車次少了,不好等,站臺上卻人多,幾個老人高聲地聊著家長里短,每一個兒女都很好,工作好,掙錢多,婚姻幸福,孫子也聰明。他們這會兒腿腳看著顫巍巍的,一會兒車來,瞬間步伐矯健。她往后退,隔開幾步遠。她不想回憶往事,可是往事會自動浮上來。一輩子這么快就過去了,居然是這個結局。
車終于來了,她最后一個上車,走到車尾門邊,默默隨著車晃。車廂中間站著那群老人,把剛才在站臺上說過的話又說了一遍,聽的人也愿意聽,又把剛才隨口贊嘆的話重復一遍。真夠無聊的,就是比兒女……她的晚景,什么也比不了,這么想著,凄涼感又加深了。下了車,拐入巷子,路燈伶仃,人也伶仃。
她走進樓道,伸手往包里掏鑰匙。掏到了捏手里,走到家門前如常找鎖眼,門卻是虛掩的。是下午出門的時候忘記鎖門了,還是來了小偷?這幾個月心情不好,發(fā)生任何事情都不會感到訝異,有時候甚至期待某種突然而至的結束,生命的,或者記憶的。她一點不為自己的安危擔憂,直接跨門進入。
客廳里燈未開,已經看到盧炯。他坐在沙發(fā)上,既沒有玩電腦也沒有玩手機。窗外的路燈打進來,他滿臉憔悴,愁苦頹然。她看著他,愣愣的,人又空了,聽不到一絲內心的聲音。忽而,一種喜悅奔涌上來,這感覺更加陌生。她按捺著自己,等他先說話,看他說什么。
“孩子沒有了?!彼f道。
“怎么?”她問。
“流產了,孩子沒有了?!?/p>
她不知道說什么,開了燈,放下手提包去洗澡。人在花灑下流了一會兒淚,才安頓好了奔涌而至的欣喜。洗好出來,盧炯還是坐在沙發(fā)上,頭耷拉在胸前,一動不動。
“你還不回家?”
“我家在這里。”
兩個人靜靜地對視了很久,久得所有事情都忘記都原諒了,肖梅才又說道:“我要睡覺了,你趕緊回去吧。她不著急嗎?她現(xiàn)在最需要人安慰了?!?/p>
“你是真的假的?你說過照顧我一輩子的……諾言難道就是一個屁嗎?”盧炯問。
肖梅站在窗邊望著樓下的十字路口說道:“你是不是人?這么自私?”
夜深了,街頭寂靜,行人忽暗忽明,偶有車子急速駛過,紅燈綠燈糾纏在一起。
陶瑩沒想到盧炯這么慌張。她醒來的時候,他正趴在她的床邊。她動了動,他也跟著動了動。他的眼神是散的,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只聽到他說:“我想回家休息一下?!彼龖艘宦?。她的力氣還沒有恢復,說不出話來。她看著他走出病房,步履沉重。
他開著車,漫無目的地在街上兜轉,已經中午12點了,才想起辦公室還有事情需要處理。能夠抓住一點事情做,也是好的。正是午休時間,辦公室空無一人,文件已經整整齊齊擺在桌面上了,是前一天討論確定過的。他想起昨天還在神采飛揚地指點江山,要把公司在業(yè)界的名氣打出來,現(xiàn)在一切都索然無味了,真是牽一動百。他挨著文件草草簽了字,正想丟開,然而習慣性的責任感讓他又把所有文件仔細地檢查了一遍。確定沒有任何問題以后,把它們碼整齊,把辦公桌桌面的雜物全部收了,把桌椅擦了一遍,甚至連椅子背面縫隙里的積垢都擦干凈了。清理完畢,饑餓、困倦交替而來,不知道先處理哪一樁。他接了杯水喝,喝得太快,嗆得喉嚨疼。他咳起來,越咳越深,直接吐了。他到衛(wèi)生間找了拖把拖了,關上辦公室的門,往外走。鉆進車里,看到前一夜給陶瑩買的油墩兒還在,已經塌了,油化出來,淌在塑料袋的角縫里,又臟又黏。路過一個垃圾桶,他踩了踩剎車,把它扔了。
那個下午他不知道怎么過的,只在街上晃。陶瑩來過一次電話,說家里電話沒人接。他說,我在爸媽這邊。爸爸說你沒在家,陶瑩說道。我在外面,他說道。陶瑩在電話里哭了。他說:哭什么呢?好好養(yǎng)身體。我不知道怎么會這樣,陶瑩說。不要想太多,他這么說,更多的是為了平靜自己。我有點餓,她說。你媽媽還沒有過來嗎?還沒有。再等等,她就會過來的,我一早就給她打了電話了。他不相信她的話,她媽媽肯定在的。
他想好好睡一覺。把車開回肖梅這里,上樓,沒人。此刻,肖梅應該去上課了,大約吃了晚飯才會回來。坐在家里,困意又消失了,饑餓感上來。他翻了冰箱,空的。他在茶幾上找到水果和一包餅干,囫圇吃了。陶瑩又給他打電話,他沒接。她媽媽會照顧她的,他想著。
盧炯在肖梅這里終于睡著了,醒來時候,已經正午。手機上幾十個未接電話,他懶得翻看。肖梅燉了一鍋筍干鴨,他吃得狼吞虎咽?!澳阍絹碓綍肆??!彼f。
三天后,盧炯終于有了力氣去看陶瑩。還在臥床休息的陶瑩面色土灰,他心疼,可也煩,“休息得還好吧?”他問,這種責任他需要打起精神來應付。
“嗯?!彼鲱^一笑,可愛嬌俏的,他心里松了一口氣。這才發(fā)現(xiàn),陶瑩和肖梅的共同點,就是這可愛嬌俏。不同的是,陶瑩是策略,肖梅是本性。
“你媽不在?”他問。
“她去買菜了?!彼卮?。
他撓撓鼻頭,不知道說什么,覺得說什么都假惺惺的。她出院,他沒去接,還能說什么?她只發(fā)了一個信息告訴他已經回家了。盧炯不自在,只好玩手機掩飾自己。晚些,她媽媽買菜回來,看到他,也是一笑,什么都沒有說。可只能忍一時,等到吃飯,她媽媽終于還是說了:“陶瑩流產,一個人在醫(yī)院哭,多傷身體啊?!北R炯沉默半天,說:“她可以不哭?!碧宅搵寢尶曜油郎弦慌模骸澳闾珱]良心了。”
陶瑩沒有吭氣,她媽媽說出了她想說的話。盧炯也不吭氣,只想著晚上還是要回肖梅那邊。
陶瑩媽媽匆匆把飯吃完,把廚房整理了一下,對盧炯說:“湯我都熬好了在冰箱里,明天記得熱給陶瑩喝?!?/p>
盧炯點點頭。
“我先回去了,你們有什么事好好商量,不要像是小孩子。都四十多歲的人了,有問題解決問題,不要總是逃避。”
盧炯又點點頭。
吃完飯,盧炯收拾了桌子,洗了碗,回到客廳,陶瑩在泡茶了。
“不上床躺著,還玩?”盧炯問。
“好幾天沒喝茶,難過死了。陪我喝。”陶瑩說。
煩不煩,盧炯心里想著。這幾天在肖梅那里,他又體會到過去輕松的感覺,那是真自由真自在,就像是舒服地躺在松松軟軟的草蓬上,一動不動,曬著溫暖的陽光——肖梅就是這陽光。這會兒喝著陶瑩的茶,只覺得別扭。他想回肖梅那里去,可是沒法開口?;橐鼍褪且粡埣?,他只能對自己的感覺負責。
陶瑩察覺到了盧炯的不自在。同事們在辦公室議論過生孩子的事,有的男人看到老婆生孩子,會驚恐,甚至連性生活都有心理障礙了。他可能是這類型的,以后回避吧。而肖梅,一想到她的名字,她馬上跳了過去,淚水在眼眶里轉了轉,也逼了回去。盧炯看到了她眼里的淚,給肖梅發(fā)了信息:今晚我不回去了。
“哦”,肖梅回復。微信上,總是沒有標點符號的。
“這泡茶好喝嗎?”陶瑩問。
“好喝的,回甘很好?!北R炯答。
盧炯一到周末就回肖梅這邊,肖梅一再問他什么時候離婚。
“肯定會離婚的,不急在這一時?;橐霾痪褪且粡埣垎??我人不是在這里的嗎?陶瑩好歹是一個中層領導,才結婚三個月就離婚,別人笑話她。我答應她拖晚一些再離?!?/p>
肖梅好說話,聽他了。盧炯又往她卡里打了30萬,她又安心了好一陣。再過一陣,肖梅又問他到底愛誰,這樣是犯法的,屬于重婚。盧炯力氣早就緩過來了,頂撞起來:“我反正離不開你,你是親情?!?/p>
“什么叫做親情?所謂親情,就是沒有愛情?!?/p>
“我對她的確是有愛情的?!?/p>
“你既然對我沒有愛情,還不趕緊滾蛋。”
盧炯真的滾蛋了。過幾天,又若無其事回來。
過年時候,兩人雙雙回家,盧炯媽媽笑臉相迎,也一如往年發(fā)了壓歲錢。她給兒媳發(fā)壓歲錢,是把兒媳當作永遠不出嫁的女兒:“真想有個女兒,兒子太讓人操心了。”肖梅接了,回來路上,打開紅包,里面裝著800元。
“今年給得這么多?”肖梅說。
“還會嫌多的?”盧炯笑。
“是覺得對不起我嗎?”肖梅說。
盧炯依然笑,瞄了一眼后視鏡,超了一輛車,正打算讓這件事情過去??墒鞘謾C響了,自動接聽的,陶瑩的聲音清脆響亮地傳來:“盧炯,我剛看到一件打折的香云紗旗袍,你媽給我的800塊壓歲錢正好……”
你喜歡就好啊,盧炯平靜地打斷道,我在開車呢,說完,按掉電話。
盧炯的右臉被肖梅火辣辣的目光灼傷了,可他只能盯著前方。
“你要不要臉,你媽就這樣有兩個女兒了?”肖梅吼道。
“我不是說了,我也沒有辦法。你也說了,你遷就我,是為了對自己好一點?!北R炯鎮(zhèn)定地說著。
“還在想著生孩子吧?再去生,趕緊去生!生不出來,就去做試管嬰兒。生不出來,就是對不起我!”肖梅說著,每一個字后都緊跟著一行淚,眼睛腫著,鼻頭紅著,呼吸粗重——氣再喘不上來,也一樣吼得震天響。
“你為什么把自己搞得這么痛苦,你為什么連心靈雞湯都做不到?你不能對自己好一點嗎?”
肖梅的確難以忍受這樣的痛苦,制造痛苦和安慰痛苦的是同一個人,腦子里兩個盧炯在打架。她希望安慰她痛苦的那個把制造痛苦的那個打死,然后安安靜靜地守著她的后半生。后半生還如此漫長,沒有盧炯陪她,原來如此黯淡。她感到恐懼。她可以原諒他的一切,比起現(xiàn)在的處境和將來的未知,他之前的錯誤都顯得微不足道了。她一直以來太有安全感了,以為生活本該如此平淡,她照顧他的生活起居,直到永遠。
十
陶瑩整夜整夜窩在沙發(fā)上不動,祈望盧炯突然回來看到她的可憐。他在肖梅那里待的時間越來越長了,以前只是周末,這回一周過去了,依然不見人影。她給他發(fā)微信,他不回,打電話,他說就回來了,追問幾點回來,他說就回來,掛了。這種滋味,她不是第一次嘗到,以前還有個孩子可以挾持盧炯,這回完全沒有了依憑。他很自私,但是好歹善良一點啊,她忽兒憤恨,忽兒自怨,沒底氣的心慌折磨著她。她在父母家吃了三天晚飯,第四天不敢去了,不知道怎么交代。隔了幾天她母親過來看她,見她蠟黃的臉,瘦削的面頰,無法掩蓋的愁苦,知道盧炯還是沒有回來。望著唉聲嘆氣的母親,她覺得自己很不孝,父母這么大年紀了,讓他們擔心。沒法和盧炯吵鬧,越吵越把他推向那一邊。她一籌莫展。趕緊把身體養(yǎng)好,生個孩子,母憑子貴??墒抢僖呀浹舆t了半個月了,不知道是心事重導致的內分泌紊亂,還是進入更年期了。想著自己工作上雷厲風行、果斷利落,感情上卻糾纏粘滯,變成了生育機器,成為了她最為嗤笑的那種女人,不免覺得諷刺。愛他,有什么辦法,只會迎合他的需要??墒乾F(xiàn)在人都見不到,怎么生孩子?
“我不知道怎么變成這個樣子的。”她對母親說道。她不想偽裝笑容了,只會讓自己顯得更加可憐。
“你條件這么好,找誰都可以的?;蛘呤墙愕軕僖残邪。F(xiàn)在的人開放,都可以接受的。”她母親說道。
她沒想到她母親竟然這么安慰她,房子車子和存款都有,還能缺男人嗎?她心里只有悲涼。如果不是愛盧炯,自己一個人過不是挺好的?對盧炯,開始是愛,后來是欲望,現(xiàn)在是想占有。
“姆媽,你不用擔心我,這個階段不管怎么樣,心情都不會好,都要靠我自己想開的。何況想不想得開,也都會過去的。”
陶瑩無計可施,只能好好工作了。她在獎金上從來都拿著一等,這個月多了20萬。她突發(fā)奇想,給盧炯打電話,說她想換輛新車,要他幫她選一下,還沒等他回答,她開起了玩笑,“你在西宮樂不思蜀了???”沒想到她這靈機一動的恬不知恥,居然換來了盧炯爽朗的笑聲。他還是愛她的,她沒有弄錯。她和盧炯說好時間地點,她開車過去接他。她重新洗了臉化了妝。
電梯里三面墻都是鏡子,她高挑窈窕的身影映照著、晃動著,自信恢復了,滿血復活。然而定睛望著自己的面孔,一股憎惡的情緒絲絲縷縷冒出來,羞恥感在狹小的轎廂里越來越濃,她就像一個毫無尊嚴的乞丐,乞討著一點可憐的愛情;又像罹患癌癥的病人,之前挖空心思、蠅營狗茍攫取的財富,已經一文不值了。她心情越來越差,也不斷提醒自己,不要想太多了,這件事情并沒有那么嚴重,只要盧炯回來,只要她努力生孩子,一切都是值得的。
武林門的十字路口實在太繁忙了,紅綠燈交換了好幾次,車子才移動了幾百米。她在羞恥感、自我勸慰和愛恨交織中失了神,錯過了一次綠燈,身后的車子鳴笛,搞得她更加心慌意亂。她已經越線了,可是交通燈也紅了,沮喪如同車流人流一樣擁堵在她的心口。不能哭,會把妝給弄花了。才和盧炯進入到可以任性邋遢的程度,又打回了要時刻提醒自己吸引他的階段了。人行橫道那么長,綠燈也長。一對夫婦帶著兩個孩子慢悠悠走著,仿佛閑庭信步在天高氣爽、綠草如茵的公園。女的懷里抱著一個,男的推著的嬰兒車里坐著一個,嬰兒的臉粉嘟嘟的可愛,肉鼓鼓的腮幫子吹彈可破。他們是一對雙胞胎。一家四口似乎以為即使綠燈不給他們方便,車子也會主動讓他們安全地過去。他們臉上幸福美滿的笑容讓每一個人都會變得心平氣和,然后萬世太平。陶瑩覺得男人有些面熟,不由多看了幾秒。的確,是熟人,是趙鵬飛。那個愛她忍她最后被她千方百計離掉的趙鵬飛。他瘦了,體型變得欣長,胳膊有力又溫柔。
過了這個紅綠燈,又到了下一個紅綠燈,陶瑩瘋狂地按著喇叭催促前方的車輛,綠燈已經亮了。街心執(zhí)勤的交警錯愕地望著這個淚流滿面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