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墨痕
一
那天早上變了天,大清早的就開始電閃雷鳴。米糊用連續(xù)三個電話告訴我她要結(jié)婚了。
“我要結(jié)婚了?!泵缀崖曇魤旱锰氐统粒桃獗憩F(xiàn)出一副平靜的樣子,像被查實了癌癥的病人反過來安慰家人不要擔(dān)心。
第三個電話響了五下我才按下接聽鍵,但我確定前兩個也是她打的?!班??結(jié)婚?你什么時候離的婚啊?”我到此時眼睛都還沒完全睜開。
“老錢,你睜大你的狗眼看看誰在給你打電話。我,米糊,在30歲的時候要結(jié)婚了?!?/p>
是米糊啊,我把她和另一個女人搞混了。北京的窗外正下著大雨,米糊一句話還沒說完就有一道閃電劃過。
“你那兒下雨嗎?”
“不下,怎么啦?”
“我這里下大暴雨呢,如果你換個風(fēng)和日麗的時候告訴我可能效果會更浪漫些,不過這樣倒也印象深刻?!?/p>
雷聲響了起來,米糊在另一邊也肯定聽得清清楚楚。她罵了我一句,問我怎么都不恭喜恭喜她。我說貫口似的恭喜她四四如意、午馬未羊、六六大順、七竅生煙。她聽了好像有點不高興,可這是沒辦法的事,到現(xiàn)在我都還沒有完全醒過來。我向她道了歉,問了問那個男人是怎么向她求婚的,我猜這會是她樂于分享的事。
我沒猜錯,米糊瞬間又興高采烈了起來,她先扯了一堆,然后說我直接講最后的場景吧。我說行,只要你開心就行。這句話也沒有阻礙她的興致。她告訴我,那天那個男人在哪兒哪兒跟人打架,腮幫子腫了一塊,她幫他解了圍。男人很木訥,在她店里一直揉著腮幫子,米糊問他,你都不請我吃頓飯感謝嗎?男人一手捂著臉,另一只手從口袋里掏出兩百塊來。米糊有點生氣了,問他是錢的事嗎?后來便去了隔壁的西餐館,兩個人一人點了一個牛排,米糊問他嘴巴吃不了東西還說不了人話嗎?男人問她說什么,米糊說說啥都成。男人把刀叉放下了,看著米糊說嫁給我吧。米糊把牛排切成一小塊一小塊,連續(xù)叉了三塊放進嘴里,慢慢地咀嚼完,說我給你三次機會,你猜出我叫什么,我就嫁給你。男人第一次就說出來了,米糊就決定嫁了。
“哎喲,你給我講的畫面感真強,對話還你一句我一句的。你不去當(dāng)編劇真的可惜了?!蔽衣犕晷堰^來七八成了,“等等,合著你們之前不認識啊,你就嫁給他了?”
我這兒想著上個月我在南京還見過米糊,那天我們在“1912”喝高了,米糊到處找?guī)?,邊吐邊問我她好不好看,為什么全世界的女人都有男朋友就她沒有。我一邊拍她背一邊告訴她好看,但也不是每個人都有男朋友的,這不我就沒有。
“是啊,誰天生就是認識的?你什么時候變得這么保守了,老錢?”
“不是,”話卡在半截,我一時間沒想好接下來要怎么勸她。那他是怎么知道你的名字的?我問米糊。
他之前就看到我店的廣告了,廣告上有我的名字。
那還是個細心的人,我告訴米糊。聽完我說的,米糊又夸起那個男人,或者說起她的未婚夫來。米糊說她做不成編劇了,但可以做個編劇太太。她未婚夫?qū)戇^挺多不錯的電視劇,什么時候出來認識一下,作家和編劇應(yīng)該加強聯(lián)系,她男人也特有才華,一點不亞于我。
我頓了三秒鐘,“米糊,咱再考慮考慮,成嗎?”
“老錢,你是不是覺得我特荒謬特不靠譜?”說完米糊沒繃住哭了出來。
我沒想到米糊會哭,這讓我有點手足無措。邊哭她邊跟我說,她已經(jīng)三十歲了,她不再是有男生圍著轉(zhuǎn)的小米糊了。她決定結(jié)婚之后爸媽都沒告訴就告訴了我,就想從我這里得到些力量。她也知道什么是最好的,但她不想再為愛情去花那么多的時間精力了。湊合著過沒什么不好的,生活實在是太難了。
我和米糊認識十多年了,還從沒看到過她這樣。外面雨還在下著,混雜著她的哭聲,我也說不好哪一樣讓我更難受。米糊三十歲了,那個數(shù)字仿佛是她的達摩克利斯之劍,每過一天劍就更靠近頭頂一點,我想告訴她新世紀獨立女性一輩子不結(jié)婚又怎么樣,但又覺得這話從我一個男性嘴里說出來過于道德君子了。
之后的電話里我虛偽地問了她一些婚禮籌劃的事宜,準備放在哪里辦,打算弄多少桌,伴娘伴郎請誰等等。米糊這次是認真想結(jié)婚了,我問的這些她都能一樣一樣答出來。這些都問完之后,米糊平靜了一些,我也問得自覺無趣,末了我告訴她,下個月我回南京的時候,約出來見一面吧,就當(dāng)認識一下。
我們尷尬地沉默了幾秒鐘,米糊拉長聲音嗯了一聲,但也沒再說出什么話來。
“想說什么就說吧,沒什么的。”
“你還記得我們大學(xué)時候的豆豆嗎,就是一直談戀愛,總是失敗的那個,李豆豆,她也快結(jié)婚了?!?/p>
“豆豆,她也要結(jié)婚了?”
“她沒跟你說啊,她后來不是也去北京了嗎。我以為你知道呢,你們不是挺熟的?”
“沒,她沒跟我說,跟誰???”
“我不知道啊,她就發(fā)了個電子請柬,啥也沒說,搞得特低調(diào)也特神秘,我還不好意思多問,那樣顯得生分,這不來問你了嘛。說起來還是我看了她的請柬才下決心要結(jié)婚的,再結(jié)不了只能找侄女當(dāng)伴娘了。”
“微信發(fā)給你的???你轉(zhuǎn)給我看看吧。我不確定我是不是看漏了。是挺奇怪的一件事?!?/p>
“是吧,我也覺得奇怪?!?/p>
雨小很多了,但還沒有完全停,掛掉電話不久米糊就在微信上發(fā)來了豆豆的婚禮請柬??吹秸埣砦也乓庾R到,大概是最近熬夜多了,腦子越來越不夠用了。
豆豆當(dāng)然不會發(fā)請柬給我,哪有婚禮新娘給新郎發(fā)請柬的道理。
二
我們,我和米糊,第一次見到李豆豆是在大二開學(xué)那幾天。
老生會提前幾天來學(xué)校,為迎接新生做準備。我、米糊,還有我的室友大黑,是那屆大二里僅有的三個在大二就做上學(xué)生會部長的人。他倆我不知道,反正那時我是覺得自己挺牛B的,那時我負責(zé)編???,在新生群里都以主編自居,也哄騙了不少無知的小女孩。
那天早上我們幾個起得特早,接受培訓(xùn)并做一些接待的準備。九月南京的太陽還很毒,新生們十點多才開始陸續(xù)到校,那時我的衣服已經(jīng)里外濕了三遍。那天我指望會遇到幾個長得不錯的學(xué)妹,爭取從第一天就打好感情基礎(chǔ),因此穿得特正式,襯衫外還加了條小領(lǐng)帶,一身汗下來要多狼狽有多狼狽。
李豆豆是我接的第二個新生,把第一個送回宿舍后,我正在接待處喝水。李豆豆拿著傳單怯生生地跑過來,問中文系是不是在這里報到。填表的時候我詳細地觀察了幾秒,她第一眼看上去長得不算好看,瘦瘦小小的,一副沒長開的模樣,穿著皺巴巴的九分褲,從胸到屁股都是扁平一塊。她戴了副眼鏡,眼睛倒是不小,可惜顴骨太高了。填完表她注意到我在看她,抬頭對我笑了笑。她的笑容還不錯,但也只是不錯而已。
帶一個新生領(lǐng)床上用品、繳費一整個流程走下來大概要四十分鐘到一個小時。我其實不太想帶她,想著等等看下一個會不會好看一些,但周圍又沒有閑著的學(xué)長學(xué)姐,她又對我笑了,我只得硬著頭皮讓她跟我上了教學(xué)樓。
那天我一共接待了七個新生,進出了七遍女生宿舍樓。但其中六個隔了一年后我完全記不得了,唯獨李豆豆在我記憶中留了下來。
那天陪著豆豆排隊走程序的時候,我還記得我問過她有什么愛好。她告訴我她愛寫東西,我說那再好不過了,中文系新學(xué)期要新辦一本刊物,我來負責(zé),你有興趣的話,過兩天招新的時候可以來試試。
那天我一共接了七個新生,豆豆是我唯一一個宣傳了自己雜志的人,可能是因為和她聊得來,也可能因為她不那么好看,不至于影響我的價值判斷。當(dāng)然也可能是跟豆豆說過之后我覺得王婆賣瓜的形式實在太蠢了,之后便再沒嘗試過。
但不管怎樣,那次招新她卻沒來。
三
可能很多年后聊起,大家會拿這個開涮,我唯一邀請過的人竟然還沒給我面子。但我當(dāng)時并沒有特別在意這個。
招新異常成功,我們幾個自吹自擂騙來了一大堆學(xué)弟學(xué)妹報名。大家都是第一次當(dāng)家作主,也都干得特別開心。
面試結(jié)束的聚餐上,我問米糊,文學(xué)社那邊怎么樣,有沒有吸收到幾個好看的小姑娘。
米糊先后報了幾個我沒聽過的名字,最后說了李豆豆,說這個人我肯定認識。
我開玩笑地告訴她我當(dāng)然認識,開學(xué)那天就是我接的她,我說她怎么沒來雜志社報名呢,原來是去你們那兒了。
雜志社是大二那年系里忽然要辦的,聽說我發(fā)表過幾篇小說有點小名氣,便讓我來負責(zé)。二十多歲是年輕人最看重虛名的階段,那時候我的世界觀還是“既然總要有人做到最好,為什么不能是我”。大黑和米糊就是我請來幫我的。米糊同時還是文學(xué)社的一個部長,文學(xué)社那邊也有一本刊物,彼此可以說是競爭關(guān)系。當(dāng)然競爭更多是我們一廂情愿,文學(xué)社那邊的刊物已經(jīng)做了二十年了,而我們還是畫著的餅而已。
“文學(xué)社也不是容易進的,這么說她水平應(yīng)該不錯。”大黑知道我邀請過李豆豆,忍不住插進來問了一嘴。
我們吃的是火鍋,米糊夾了一筷子毛肚涮進辣鍋,頭也不抬,“她啊,筆試還行,但是面試太差了。”
“緊張?”李豆豆那天的談吐在我印象中應(yīng)該都還可以。
“也不是吧,就是感覺不太像面試,大概就是不重視?或者說有點隨意。我們幾個部長都不怎么喜歡她。”
“聽說她跟你們社長認識?”大黑是個急性子的人,涮肉從不肯用筷子涮,寧肯全部扔下去,事后再慢慢撈。
“你也聽說了啊,那天面試完,幾個部長都在爭論要不要她,都傾向于不要。后來還是黃舟拍板說要留下她。”
黃舟就是文學(xué)社社長,大我們一屆。之前還追過我們班的一個女孩,沒追上,名聲不大好。
“黃舟保她的?她,長得就一般吧。”我問米糊,米糊除了是文學(xué)社的部長,同時還是豆豆那個班的學(xué)生班主任。
“你以為誰都跟你一樣?就只看臉?小姑娘好像還是挺要強的,之前還競選過班長。可惜差了三票。萬一黃舟看中的是才華呢,況且黃舟不是有女朋友嗎?”
被米糊嗆了一口,我還沒辦法還擊。猶如吃了一口芥末蘸多了的壽司,氣光在鼻孔里出了。
有沒有女朋友我就不知道了,我攤了攤手,放下筷子。
四
學(xué)生雜志和市面上那些公開出版物不一樣,學(xué)生雜志沒有印刷廠在后面幫你校對、排版,學(xué)校里的印刷廠只負責(zé)印刷,剩余的都要自己來。我們之前幾乎沒有經(jīng)驗,什么都要從零開始。宣傳的時候吹了好多牛皮出去,真正上手去做才發(fā)現(xiàn)理想主義說來好聽,要做出來真的比現(xiàn)實主義還要現(xiàn)實。
不過好在有大黑和米糊在身邊幫我,他們總能把我的空想付諸實踐。那段時間每天都是莫名其妙地忙,雖然也不明白自己都在忙什么,只是覺得充實也挺開心的。我不知道大學(xué)生活應(yīng)該是什么樣的,但我自覺我過得還不壞。
那天,我和米糊把做好的所有版面交付印刷廠,印刷廠離學(xué)校也就一兩公里,米糊建議我們步行返回學(xué)校。
“你們社那個黃舟,到底有沒有女朋友?”走了一會兒,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我問米糊。
“怎么?”米糊把腳步放慢下來,“你也聽說他的事了?”
我能聽說他什么事啊,我那天回學(xué)校晚了看見他和一個女生在東湖邊散步,那時已經(jīng)快要十點了,我告訴米糊。
“散步怎么了,我們倆這不也單獨散步嗎?”
“你是在抬杠,米糊?!?/p>
米糊見我急了眼,勝利似的笑了笑,告訴我說黃舟還真有那么幾件事,用后來幾年時髦的名詞,可以說算“半個渣男”,或者“中央空調(diào)”。黃舟對每一個女生都特別好,你總會覺得他對你有意思。再不好看的女生,他也會認真地看著她的眼睛,對她笑,聽她傾訴。
“你剛才說你看見和黃舟走在一起的女生,不會是李豆豆吧?”
我愣了一下,脫口而出,“你怎么知道的?”
“我還不懂你嘛?你除了雜志社的幾個,還認識幾個學(xué)妹?”
我張了張嘴,想反駁什么,她做了個制止的手勢,然后告訴我李豆豆找過她,或者說她找過李豆豆,“我不是那個班的學(xué)生班主任嘛?!?/p>
“因為黃舟的事?”
“有好多次呢,后來熟了以后她幾乎什么話都會跟我說。畢竟在班上和文學(xué)社都有接觸。最早是開學(xué)一個月的時候,她們宿舍鬧得不可開交,說要換宿舍。輔導(dǎo)員讓我去調(diào)解,我哪遇到過這種情況啊,之前的學(xué)姐都是住了兩三年,矛盾累積到了一定程度才開始撕,哪有剛一個月就這么大開大合的。但我又不能放任不管。我分別把宿舍四個人問了一遍,另外三個是一伙的,李豆豆就自己一個。老錢你知道,這種問話自然是問不出什么東西來的,大家都只會說對方的不是,我又不能讓雙方當(dāng)面對質(zhì)?!?/p>
我朝她點點頭,表示我一直在聽。
“后來我找了幾個她們隔壁的同學(xué)打聽,大概是這樣的。這幾個姑娘覺得豆豆原則性特強,特計較。最開始是上課那三個人集體起晚了,上課簽到的活落到了李豆豆頭上,本來就是順手的事,但她就是不簽,還覺得自己做得特對。她做得倒是沒錯,但就招惹下這三人了。后來選班長她不是差了三票嗎,她自己沒投自己,那三個人也沒投她。后來雙方就越來越看彼此不順眼?!?/p>
李豆豆原來是這樣一個人,聽米糊說這些我才意識到我對李豆豆的了解還停留在接新生那天的談吐和她不算漂亮的臉上。
“李豆豆長得其實很一般,黃舟他,真的不挑?”說話間,我們已經(jīng)走到了學(xué)校后門口,我讓米糊等等,趁沒進學(xué)校大門我先抽根煙。我們學(xué)校最近在建品質(zhì)校園,校內(nèi)全面禁煙,校門口反倒無形之中成了一個固定的吸煙點。
米糊靜靜看著我抽出煙盒,取出一根,叼在嘴里,點上火,然后跟我說,李豆豆其實長得不錯,五官很好看,稍微打扮一下就是美人了。
十二月的南京刮起西北風(fēng),我費了好大的勁才把煙點燃,“是嗎,下次我得好好看看。怎么,與黃舟的事李豆豆也跟你說了?”
“小女孩心里有事,總要找人說。李豆豆找過我?guī)状?,先只是問我黃舟這個人怎么樣,后來就什么都跟我說了?!?/p>
我邊抽煙邊聽米糊說,了解出了個大概。黃舟和李豆豆也是在新生群里認識的,加上黃舟作為學(xué)長所擅長的那一套技能用在李豆豆身上正合適。李豆豆高中被家里管著,沒敢談戀愛,進了大學(xué)就想找個能聊到一塊兒去,性格又互補的,這時候黃舟出現(xiàn)了。他長相不錯,又有才華。李豆豆很快就以為自己戀愛了。但小姑娘也不傻,黃舟從來不肯公開兩人的關(guān)系,也沒做過什么承諾。李豆豆覺得不對勁,仔細觀察發(fā)現(xiàn)類似她這樣的存在于黃舟身邊不止她一個。于是向米糊求援,米糊沒辦法把自己知道的全都告訴李豆豆,畢竟自己也不確定消息真假,只能告訴李豆豆說感情的事要慎重,說如果真的不是唯一,那再怎么喜歡也走不到一起去的。李豆豆好像很動情,途中還說哭了很多次,說她是真的很喜歡學(xué)長,覺得自己跟學(xué)長很般配。米糊聽了笑了笑,般不般配哪有自己說的道理。
“你勸他們分手了?還是給了她什么好的建議?”
煙抽完了,我把煙蒂扔進了垃圾桶。后門這兒的垃圾桶常年沒人來清理,禁煙前也沒人真的往里面扔?xùn)|西,現(xiàn)在桶里全是抽完的煙屁股。
“沒有,我跟她說自己拿主意,至于后來怎么樣我哪知道啊?!?/p>
我想想也對,都成年人了,誰還能真正讓誰醍醐灌頂啊。
五
是米糊的電話,“快來,大黑在操場跟人打起來了?!?/p>
大黑性格暴躁,隨便踢場球都能跟別人干上一架。打架并不是什么新聞,我慢條斯理地回她:“米糊你第一天認識大黑?打個架至于如此大驚小怪嗎?”
“不是,他把黃舟給打了?!?/p>
把黃舟給打了?聽到這兒我知道問題大了。一個月之前大黑就在宿舍叫囂著要找機會教訓(xùn)教訓(xùn)黃舟。后來有一陣他不說了,我還以為憤怒勁過了,沒想到今天給大黑找到了機會,勁兒壓抑了一個月,想必會下狠手。
大黑從大一開始特喜歡我們班一姑娘,成天在宿舍里女神女神地叫??上裼袀€高中時談上的男朋友,交往已經(jīng)好幾年了,看似牢不可破,但大黑不在乎。他說女神心里也是有他的,心甘情愿當(dāng)著備胎,女神只要呼喚必定隨叫隨到,女神也會象征性地把心里話給大黑講一些,好讓大黑愈發(fā)地對她死心塌地。
黃舟還有一個身份是學(xué)生辦公室的助理,所有期末考試的卷子出完之后會送到學(xué)生辦公室審核,湊巧接收樣卷的電腦就是黃舟工作時使用的電腦,某種意義上說,中文系的卷子他都能先過一遍目。當(dāng)然這些只是傳說,傳說還有后半部分,有些擔(dān)心自己過不了關(guān)的女生會用某些東西來交換試卷。但傳說既然是傳說,就意味著真真假假無法分辨。
上學(xué)期期末的時候,女神特別擔(dān)心自己的文藝學(xué),她始終搞不懂陌生化和后殖民主義到底說的是什么。她試著找了黃舟,試探性地問了問“上一屆考的大題是什么”。黃舟回得也干脆,“什么時候有空,我們找個空教室,我給你好好畫畫重點。”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是什么意思,女神沒憋住給大黑講了,大黑火一下就冒出來了,強迫自己冷靜之后,建議女神把聊天記錄截圖舉報到中文系。女神猶豫再三,還是沒肯。大黑終究不是男朋友的角色,也沒辦法再多說什么。梁子大概那時就結(jié)下了,而略顯諷刺的是后來出成績,女神文藝學(xué)拿到了全班第一高分。而大黑離及格還差了2分。
“他們怎么打起來了,究竟因為什么?。俊蔽壹睔w急,還是把這句話問了出來。
但米糊沒有回答我,“來不及解釋那么多了,你來了就知道了,小操場,越快越好?!?/p>
掛了電話撂下筆我就往小操場沖,但還是晚了。我到場的時候最激烈的打斗場面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一小撮人把黃舟和大黑分開在兩邊。黃舟被打破了相,鼻血還有一點沒擦干凈,一個鏡片被打掉了,由他兩個同學(xué)架著靠在墻邊,另一邊大黑則一下一下喘著粗氣,嘴里還不依不饒著,要不是班上男生攔著,感覺他時刻還想再沖過去。
我從外圍慢慢向里擠到米糊身邊,“什么情況,怎么打起來的?”
米糊回頭看見是我,壓低聲音湊到我耳邊說,“是這么回事,大黑在食堂吃飯呢,看黃舟在鄰桌,對面還坐了個不認識的好像是外校的女孩。黃舟說學(xué)校里有個學(xué)妹,死纏爛打纏著他,還要把第一次獻給他。他不肯,那個女孩還不依不饒,說無怨無悔。大黑在旁邊聽不下去了,出了食堂剛走到小操場就把黃舟打了?!?/p>
米糊神神叨叨的模樣,引得我發(fā)笑,“你怎么知道得這么詳細,你也在現(xiàn)場?”
“我也剛來,這不你看?!泵缀蛭抑噶酥溉巳毫硪贿叺囊粋€小個子男生,小個子是我們班最愛八卦的一個。這時他在人群中輾轉(zhuǎn)騰挪,逢人便解釋他們是怎么打起來的。
我搖了搖頭表示無奈,米糊看了看周圍,用更低的聲音告訴我,黃舟說的是李豆豆。
“他說的是李豆豆?”
米糊點了點頭。
“那現(xiàn)在打完了怎么還不散?”我以為是黃舟叫了老師,在等老師來。黃舟是老師身邊的紅人,真處理起來,大黑背上一個處分是起碼的。
出乎意料的是米糊告訴我大黑拉著不讓黃舟走。話還沒說完,米糊拍了拍我的肩讓我看大黑。
大黑從人群中擠出去,開了一條路讓一個小女孩進來。小女孩一直怯生生低著頭,走近了我才認出是豆豆?!鞍阉衼硖硎裁磥y?”我問米糊,緊接著下一秒我又閃過一個念頭,“不會是讓黃舟當(dāng)面道歉吧。”
米糊苦笑著點了點頭。
“這不是鬧嘛,大黑不懂事,你也不懂事?”我又有點急了,想擠到中間去,但是從哪一側(cè)擠進去都不是特別容易。
遠遠看見大黑一把又揪住了黃舟的衣服,對他說著什么。黃舟的兩個同學(xué)本來還想上前阻攔,被大黑瞪了一眼,定在了原地。大黑旁邊的李豆豆則低頭看著腳尖,頭一直都不敢抬。
我使出好大的勁兒才把擋在我面前的幾個人推開,被推開的哥們朝我罵了幾句,看我沖得堅決,也就作罷。再前面的幾個估計是以為我要沖進去打架,甚至還主動讓出了一條路。
沖進去之后我把拉著李豆豆的大黑一把推開,力氣用得有點大了,推得大黑一個踉蹌。大黑以為是哪個不識好歹的又要加入戰(zhàn)局,回過身就要揮拳頭。轉(zhuǎn)過身來看見是我,疑惑地把嘴張了張,意思是問我怎么來了,那邊李豆豆還低著頭,不敢看一眼事態(tài)的進展。而黃舟則放棄抵抗似的站在那里,滿臉寫著窘迫。
我也不清楚當(dāng)時怎么就那么生氣,氣血涌上了腦子,我又推了一把大黑,大黑被我推得滿頭霧水,也不敢回應(yīng)什么。
“把她叫過來干嗎,還嫌事情不夠大嗎?”我抓住大黑的膀子晃了晃。
“可是,”大黑想反駁我,但說了個開頭,卻沒繼續(xù)說下去。
“你打完發(fā)泄完了,把小姑娘叫來鬧這么一出,以后她在學(xué)校里還怎么做人?”我把大黑往邊上拉了兩步,壓低了聲音。大黑莽撞歸莽撞,但有點好的是聽得進勸。趁大黑琢磨的時候我朝人群喊了幾句,意思是不打了,大家都散了吧。
看熱鬧的人沒看到想要的精彩場面,噓了幾聲,很快作了鳥獸散。趁這個當(dāng)口,米糊擠了進來。大概是這時大黑想起上學(xué)期一次跟外校學(xué)生打架,處分還沒銷掉,雖然這次好聽點可以說是見義勇為,但畢竟是他先動的手。他向我指了指站在一邊的黃舟,問我接下來怎么辦。他本來是想通過讓黃舟道歉占領(lǐng)輿論的制高點,證明整件事是黃舟有錯在先。
我揮了揮手,讓大黑和米糊先帶著李豆豆走,還需要做什么我留下來處理。人群散得很快,扶著黃舟的兩個學(xué)長看黃舟不再需要幫助也各自忙自己的事去了。小操場很快就剩了我和黃舟兩個人,我回頭看了他一眼,他在背后盯著我,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坐在了地上,左腿上的褲管被卷了起來,小腿處破了一塊皮,紅紅的一片,我有點看不下去,把頭轉(zhuǎn)過去,他在身后叫了我一聲。
“喂?!?/p>
我把身子轉(zhuǎn)過去,黃舟朝我晃了晃手中的煙盒,問我抽不抽煙。
他拿的是中華,我走過去,在他身邊蹲下來,“這里可以抽煙?”
“沒事,這里沒人看見,沒人管?!?/p>
黃舟給我點上煙,一瞬間我還覺得有點不好意思?!澳?,”我指了指他的腿還有臉頰,“沒事吧,要去醫(yī)院嗎?”
“不用,”他邊說邊給自己點上,“你姓錢對吧,那個新的雜志好像是你在做?”
我點了點頭,他對我的了解也僅限于這些。我知道他畢業(yè)后想讀研究生,又象征性地問了問研究生招考的事,這些都說完也就沒什么可說的了。
一根煙抽完他問我還要不要再來一根,本來抽一根就夠了,但看他把中華的盒子拿出來,我又鬼使神差地接了一根過來。點上之后,他跟我說剛剛的事謝謝了。
我告訴黃舟沒什么好謝的,那個打他的人是我室友,人不壞,就是性子直,脾氣暴躁了些。
聽我說大黑是我室友,黃舟的眼神變了一下,但很快用笑容掩飾過去了,彼此又心照不宣地沉默了幾秒。我那時已經(jīng)決定抽完這根煙就回宿舍,他沒頭沒尾說了一句話。
他說:“我其實沒上過她?!?/p>
“什么?”我把煙從嘴上拿下來,懷疑自己聽錯了。
“李豆豆啊,你室友不就是為了這事找的茬嘛,我其實真沒上過她?!?/p>
“什么?”第二個什么我有點生氣了,大拇指和食指緊緊握著煙蒂。
“那個人是不是喜歡李豆豆啊。還是你喜歡李豆豆?這其實都不重要,反正我沒上過她,你們還真是冤枉我了?!?/p>
我惡狠狠地盯著他,沒有說話。
黃舟好像沒看出我情緒變化似的,還在繼續(xù)說著。
“不對,那個人喜歡李豆豆,你喜歡的是米糊是吧。挺好的,都挺好的?!?/p>
我一點都聽不下去了,一瞬間有點后悔不應(yīng)該拉走大黑。煙燃燒著還剩半截,被我狠狠摔在地上。可惜煙是軟的,摔不出什么戲劇性的效果,我在上面跺了一腳,踩滅了火星,揚長而去。
六
創(chuàng)刊號雜志發(fā)放的第一周,因為發(fā)表的一篇有指責(zé)校方嫌疑的小文章過于激進,我先后被領(lǐng)導(dǎo)叫去聊了好幾次,第二周就宣布??恕?/p>
后來我就再也沒見過黃舟,我大三,黃舟大四,他放棄了學(xué)生會的兼職,忙于實習(xí)、考研,研究生又考去了上海,這個人似乎在我的生命中消失了。
沒有了雜志,大三一下閑了下來,我成天不是打游戲就是寫小說,偶爾叫上大黑和米糊一起吃吃火鍋,也算安逸。大黑跟我的狀態(tài)差不多,除了打游戲之外在外語系談了個女朋友,隔三差五會出去住,而米糊則在黃舟之后接過了文學(xué)社社長的大旗,不停地跟我們抱怨新生怎么怎么愚笨,連最簡單的事情都學(xué)不會。
國慶節(jié)我們幾個都沒有回去,大黑本來和女朋友約好了去烏鎮(zhèn),但被女朋友的社團活動插足了,末了還是我們?nèi)齻€人找了家烤肉店歡慶祖國母親的生日。
那天米糊又跟我們抱怨隊伍不好帶,我插了一嘴,我之前帶的幾個小姑娘挺聰明的,你怎么不把她們收編過去?自打雜志社解散之后,當(dāng)時一起做雜志的小姑娘都跟我一樣過起了閑云野鶴的日子。我大三無所謂了,她們在該好好享受大學(xué)生活的大一大二就早早這樣了,搞得我特過意不去。
米糊想想也對,那幾個小姑娘確實比較聰明能干,但她有她的顧慮。幾個小姑娘在雜志社解散的時候?qū)χ形南翟鼓顦O大,覺得中文系這樣高壓處理真的很令人失望。米糊怕自己鎮(zhèn)不住。
“這好辦,你把老錢也招過去不就行了?!贝蠛谠谝慌該胶?。
“這樣倒行,”米糊若有所思地把幾塊烤好的牛肉夾到我的盤子里,看向我。
看他們一唱一和的神情,我都感覺他們是布了個局等著我跳。我在肉上撒上孜然和胡椒粉,夾在生菜里,一兩滴油順著菜葉留下來,我想了一會兒,張嘴咬了下去。
“等你的同伴們休國慶假回來,突然看見空降了一個副社長,不知道他們會作何反應(yīng)哦?!?/p>
就這樣我?guī)е粠腿思尤肓宋膶W(xué)社,也正是此次合體,才有了之后和李豆豆的交集,一直到此時,我和李豆豆幾乎還沒有進行過一次完整的對話,我對她的了解還僅僅來自米糊的轉(zhuǎn)述。打架事件之后的半年里,她好像真的和黃舟斷了,之后又陸陸續(xù)續(xù)談了三四個男朋友,但時間都不長,也都以失敗告終。至于能連續(xù)談上三四個,原因很簡單,女大十八變,她已經(jīng)不再是一年多前我認識的樣子了,她學(xué)會了化妝,身體也看得見地長了起來。
接下來我又進入了之前的狀態(tài),我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蠻習(xí)慣與人一起工作的,比自己一個人對著一疊稿紙要有意思得多。米糊拉我進來也沒打算僅僅讓我做個吉祥物,她真切地讓我?guī)退闪瞬簧偈?,讓我覺得文學(xué)社也是我的組織。李豆豆當(dāng)上了部長,業(yè)務(wù)能力什么的也都很強,有時候和米糊聊天,談起我們畢業(yè)之后文學(xué)社交給誰,都覺得她的希望比較大。
后來有一陣,文學(xué)社要和別的幾個社團聯(lián)合辦一個晚會,米糊分給我的任務(wù)是讓我采購服裝和裝點舞臺用的小部件。那陣子我的任務(wù)就是每天帶不同的人在各個商店之間穿梭。那天我?guī)е疃苟?,在上海路找到了最便宜好看的布景,完成了全部的活計之后,我按照慣例請李豆豆在附近的奶茶店喝一杯解解暑。
坐下來之后李豆豆看著我,面露難色,我跟她打趣說,“別不好意思,不是我的錢,反正都能報銷?!?/p>
李豆豆坐著喝了一口,說不是這個,她有事想請我?guī)兔Α?/p>
我樂了,說有事你直說,不用那么拘束,都是自家孩子,能幫肯定幫。你在這個學(xué)校第一個認識的人不就是我嘛。
我特意提了這茬,想讓她放松下來,沒想到她反倒更緊張了。她站起來,說邊走邊說吧。
“是跟男朋友吵架了嗎?”
經(jīng)歷了三四場失敗之后,李豆豆好像安定下來了,找了一個鄰校的理工男。聽米糊說豆豆僅有的要求是對她好且不花心。這兩樣那個理工男都能完美做到,讓我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他倆剛剛開始談的時候我總能看見大早上理工男拿個包裝袋等在豆豆宿舍樓下,跟外賣小哥似的,那時最多八點。后來我才知道他天天來僅僅是因為李豆豆偶爾提過一句特別喜歡吃鄰校的奶黃包。即使說是鄰校,來去也得至少十五分鐘。
“主編,你明天有空嗎?”
李豆豆沒直接回應(yīng)我的問話,我認真算了算明天要干的事,還沒算完她就開口了?!坝锌盏脑捘芘阄胰メt(yī)院一趟嗎,沒空的話就算了,就當(dāng)我冒昧了?!?/p>
聽她這么說我有點意外,畢竟我們并不是很熟,但女孩子這么說,我也不好拒絕,“有空,你是哪里不舒服嗎?”
我們就這樣往前走了三五百米,我還在想她為什么叫我不叫米糊。我也沒聽說她們之間有齟齬。我想直接問她,又猶豫著不知該如何開口。
在紅綠燈路口,她忽然停住了,又叫了我一聲“主編”,我被嚇了一跳,連打趣的心都被嚇沒了。
“你是不是遇上什么事了?”我換了一副認真的面孔。
李豆豆點了點頭,用很小的聲音告訴我她可能懷孕了,我聽到這句被嚇了一跳,作為被求助的男人,我應(yīng)該很有男子氣概地安慰她沒什么的,我們先去檢查,是有是的辦法,不是有不是的辦法。但那時的我完全懵了,第一句話竟然是“誰的”。
李豆豆低頭沒有說話,我自覺失語,也沒再追問下去。只是訕訕地跟她約了第二天的時間,一直到回到學(xué)校,我們都沒再說話。
那夜我通宵都沒怎么睡好,也說不上來自己是興奮還是因為什么別的情緒,畢竟這也不是我的事,和大黑打游戲也心不在焉,連續(xù)踢飛了兩個單刀球,被大黑狠狠罵了一頓。那天晚上我腦子里充斥著下流的幻想,我始終想不通這種事她為什么要找一個不怎么熟的學(xué)長。我雖然也談過名義上的和名義以外的女朋友,但哪一種都沒有深入過,始終沒有經(jīng)歷過這么深層次的心理活動。
我們約在離學(xué)校五公里的市二院,這里大概率不會遇到任何認識我們的人。李豆豆穿得很樸素,也沒帶妝,除了身體長了,別的都與剛剛?cè)雽W(xué)那會兒沒有二樣。
一見面李豆豆就跟我抱歉說耽擱我時間了,然后含糊地告訴我,有些話沒辦法跟別的女孩子說,女生都靠不住。而且如果真的有什么,一個人來又太慘了,總要個男生陪著,哪怕是雇的也行。
“我就是你雇來的?”我跟她打趣道。
這句話把她弄得有點緊張,擺擺手說不是這個意思。我笑著讓她放輕松,然后問她為什么是我,男朋友呢?
這個問題我想了好久,叫我陪她只有兩種可能,要不然是她男朋友沒做好準備,要不然就是懷孕的事不能讓她男朋友知道。
聽了問題李豆豆有點尷尬,玩著手機,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告訴她,我能理解她,每個人都有不想讓別人知道的事,但如果你不想憋在心里,你也可以信任我一回。她仍然沒吭聲,我自覺無趣便去幫她排隊掛號。
回來之后我?guī)D科,我們?nèi)サ迷?,前面的只有七八個人,我轉(zhuǎn)過身去看她,她仿佛下了很大的決心似的跟我說,“主編,我已經(jīng)快兩個月沒來大姨媽了,我覺得我這次中招了?!?/p>
我聽完點了點頭,等著她繼續(xù)往下說。
“不是陳明的。對了,陳明是我現(xiàn)在的男朋友。我們還沒有做過,我沒辦法讓他陪我來。他對我很好,我又不想騙他。今天還是借口跟主編采購才出來的,他知道你,跟你出來他也放心?!?/p>
那頓飯吃得很愉快,也很煽情,到最后米糊和幾個學(xué)妹還抱在一起哭了,仿佛彼此再也見不到了。那天陳明正好坐在我的對面,李豆豆說得也不假,他真的對李豆豆很好,一直在給她夾菜,也不多參與我們的聊天,始終面含微笑,給足了李豆豆面子。
八
聚是一團火,散是滿天星,很快大家都有了各自的生活。我去北京繼續(xù)研究生學(xué)業(yè),米糊則在蘇州當(dāng)上了一名光榮的語文老師,李豆豆運氣差了點,研究生差2分沒進面試,步了米糊的后塵,但起碼和陳明在一個城市,平時見面也方便。大黑就比較背運了,為了女朋友放棄考南京教師的編制,義無反顧去了蘇北的一個小城市,結(jié)果在那兒的第二個月女友就劈腿了。
但為了那次港式餐廳聚會拉的微信群倒是保留了下來,米糊和李豆豆喜歡同一個韓國明星,時常在群里分享明星的動態(tài),別的人偶爾也互相開兩句玩笑,聊聊自己的日常,群里也算還有點活力。加上除我之外的其他人基本上都在蘇州,時不時還能搞上幾次線下聚會,彼此的情分反倒越來越深。
除了包含了聚會所有人的大群,我、豆豆、米糊三個人還有一個小群。最早是有一次李豆豆跟家里人吵架,完了拉了個群找我倆哭訴,之后隔三差五她就會在群里講她的戀情困擾。我偶爾說上兩句,解疑答惑或者說添亂的主要是米糊。豆豆抱怨的內(nèi)容無非就是跟陳明吵架了,父母又來拆散了,有時候還夾雜著對大黑八卦的議論。都是些瑣碎的事,但也許是生活實在太無聊了,這些瑣碎聊起來倒也不顯得那么無趣。
老人家到了一定歲數(shù)往往會把這輩子一定要做還未做的事在腦中列個清單,然后按清單一件一件去完成。李豆豆考研失敗確定去蘇州當(dāng)老師之后,老兩口就緊鑼密鼓地看起了房子,給女兒把房子買好了下一步自然就是找女婿。豆豆沒辦法應(yīng)付那么多的相親,也沒辦法應(yīng)對陳明狐疑的目光,跟陳明的感情自然也漸漸不是鐵板一塊了。
李豆豆一開始想過父母會不同意,想過攤牌之后他們會大發(fā)雷霆,畢竟這是養(yǎng)了二十幾年的女兒第一次自己做出決定。但她以為等這陣火過去,父母會平靜下來,來蘇州看看陳明是個怎樣的人,一切還有得談。不成想父母從一開始就拒絕和談,強硬地要求她立即分手。
有時候我站在豆豆父母的角度去想也能想通,他爸媽覺得自己女兒有房有收入,現(xiàn)在養(yǎng)一個窮小子,窮小子肯定心甘情愿,但以后他一旦飛黃騰達了會怎樣,這個誰也說不清楚,加上男方家是農(nóng)村的,在現(xiàn)在這個時代,家庭不相稱幾乎就是兩個世界。李豆豆從小讓家里省心,在戀愛上的忤逆自然讓父母難以接受。那次豆豆找我們哭訴的原因就是她爸有一次喝醉了酒,打電話給她,揚言要斷絕父女關(guān)系,還說下個月要帶她做財產(chǎn)公證,說到這兒豆豆就崩潰了。她說她不明白為什么為了一個男人會和家里鬧成這樣,有時她想實在堅持不住就聽父母的了,但又不甘心是外力作用使她放棄了這段感情,不甘心就此聽任父母安排自己的一生。
每次聽豆豆說她的這些煩惱,米糊就會勸她,說反正結(jié)婚還有一兩年,起碼你們現(xiàn)在過得很快樂啊。這樣的安慰倒也能真的說服豆豆一時,但時間久了她還是會發(fā)現(xiàn)不是那么回事,貧賤夫妻百事哀,古人說的話總還是有邏輯有道理的。
日子往后過,豆豆開始從跟我們吐槽父母的反對到吐槽錢不夠花,“你拿工資了怎么會不夠花?”我問她。
“要還一部分貸款,每個月只剩下四千多,我們一般先花陳明的,花完了再花我的,每個月也沒干什么,用著用著就不剩下什么了?!?/p>
陳明好面子,豆豆又不太會過沒錢的日子,自然總存不下什么錢。有一陣子學(xué)校里經(jīng)常放電影,我研究生課業(yè)不忙,基本是上一部看一部,看完再給他們推薦。有天不記得看的是哪部片子了,回來特興奮,說得夸張了一點,“不看后悔一輩子”之類的。米糊很快就回我了,說周末就去,豆豆到睡前才吭聲。她先發(fā)了一個難過的表情,然后說等下映吧,下映之后在網(wǎng)上就有資源了。電影票現(xiàn)在一張都要50塊了,兩個人的電影票可以吃上一頓好的了。
我看完有點難過,不知道在群里回她什么,米糊說話了?!澳銈兓畹眠@么艱難嗎,難怪上個星期大家小聚你們也不來。”
之后很長一段時間又是沉默,隔了近一個小時,我都快睡著了,豆豆才又出現(xiàn)。那個時候估計米糊已經(jīng)睡了,也沒人回她,就她一個人在說,說了很多。
她說她現(xiàn)在都不怎么用好的化妝品了,化妝品實在是太燒錢了。她拿工資了,又不可能問家里要錢,如果那樣做反倒給父母留下話柄。
她說說出來不怕你們笑話,她已經(jīng)好幾個月沒吃過一頓海底撈了。上個月她在微博上看到一個活動說星期四下午五點去一家日料店可以打五折,她星期一就想吃日料了,饞得不行,硬是為了五折撐到了周四。那天她請假早下班了兩個小時,四點多就拉著陳明到了日料店門口排隊,等到五點進店的時候服務(wù)員告知他們活動只有學(xué)生才能享受,偏偏陳明那天又沒帶他那該死的學(xué)生證。
她說,陳明那天解釋了半天也沒能讓服務(wù)員信服他們是學(xué)生,幾乎都要吵起來了,最終還是沒能進店。他倆坐在店門口,她不想向陳明發(fā)火,因為她也沒看到那項規(guī)定。她特別想吃,特別想聽陳明說上一句,原價就原價吧,我們?nèi)コ?。但又不想陳明花冤枉錢。
她說最后他倆在門口坐了五分鐘,陳明跟她說了一句話。陳明說,要不,算了吧?!八懔税伞边@句話在她腦海中反復(fù)重復(fù),她當(dāng)時忍住了,回家之后就哭了。
她說,那一刻她就知道這輩子會有很多“算了吧”在等著她,她當(dāng)時幾乎就崩潰了。
我不知道能安慰她什么,沒有說話。其實米糊也是一樣,更多時候幫不上任何一點的忙,我們只是表現(xiàn)出關(guān)心她的樣子。一來我們是朋友,二來我們的人生已經(jīng)如此困厄了,聽些別人的悲慘故事,總會讓我們覺得自己還不那么慘。
但是米糊和豆豆關(guān)系真的不錯,甚至米糊有時候出去相親還會拉著豆豆壯膽。兩個女生能處成這樣在我看來實屬不易。
九
我讀研二那年寒假,正月初五接到了豆豆的微信電話。
聽得出來,李豆豆這個年過得也不太好,開口就向我借錢。說完我樂了,大過年的,不要見面就提錢好吧,要不我們把語音換成視頻,我正好讓你見見我爸媽,我爸媽在廚房包餃子呢。
“那你等會兒,大過年的不能空手,你等我先去拎兩箱牛奶。在視頻上給你爸媽看看,我也不是不懂事的人,我來給他們云拜年。”
我笑了起來,看來工作一年多讓豆豆變得能說會道了很多,我印象中她很少有單獨找我的時候。這是哪一陣西北風(fēng)吹得動這么重的你啊,我開玩笑地問她。
“主編,我最近真的需要點錢。我知道你還在上學(xué),但我還是想試試?!?/p>
“是出什么事了嗎?”
“不算出事,陳明準備買房子了,他家那邊包括他的朋友還有我這邊湊了湊還差一點,就想到了你?!?/p>
我把微信切出去點開支付寶,看了下我的余額,告訴她我這邊還有一萬五可以機動,不知道會不會太少了。
李豆豆的語氣忽然激動了起來,接連道了好幾聲謝,明顯我的余款超出了她的預(yù)期。完了之后還問我,說可能不能很快還上,問我行不行,但保證會優(yōu)先還我的。
“行的,我暫時也不缺錢?!闭f完我想了想,把身上大部分的錢都轉(zhuǎn)給豆豆會不會過于魯莽了。讓我借給米糊借給大黑我都不會有二話,但是借給豆豆,或者說陳明,離想都不想還差點意思,但很快也就釋懷了,買房子能向一個沒有工作的學(xué)生借錢,可見是有多困難了,人陷于水火自然不可不救。錢已經(jīng)答應(yīng)借出去了,我覺得我有了知道更多內(nèi)幕的權(quán)利,“怎么樣,已經(jīng)到買房子這步了?你爸媽同意了?”
李豆豆背景音很嘈雜,聽起來就像在一個大家庭聚會的隔壁,在嘈雜聲中她沉默了一會兒,說:“不算吧,他們應(yīng)該還是不同意,但他們不想拖下去了,就提出了我們一個不可能完成的目標,說只要陳明在蘇州買一套房子就點頭同意?!?/p>
“你們就是為了這個買房的?可是他們?nèi)绻菫榱嗽O(shè)一個你們不可能完成的目標,你們就算買了房子也會還有別的什么刁難吧。”
“沒辦法,車到山前了,只有一條路,哪還能計較怎么走更舒適,只能就著眼前走下去,走一步看一步吧?!?/p>
“那你們可以自己領(lǐng)證結(jié)婚啊,木已成舟了父母總會同意的吧?!蔽业臐撆_詞是你們還沒到結(jié)婚不結(jié)婚的這一步啊,父母的祝??赡懿荒敲粗匾?。就算在商量結(jié)婚了,父母之命無非是經(jīng)濟資助的代名詞,大不了放棄父母資助而已?,F(xiàn)在在大城市靠透支自己活下去的年輕人還不是一抓一大把。
豆豆嘆了一口氣,“我是個女孩子,我總不能為了一個男人跟家里徹底鬧翻吧。”
“我沒記錯的話,陳明他還沒畢業(yè)吧?,F(xiàn)在買房貸款是你來還?”
電話那頭豆豆告訴我,這倒還好,不算什么大問題。她沒把話說下去,仿佛不太想聊壓力的問題。但我一下沒明白她的意思,話順著舌尖就跳出來了。
“那問題是?”
“陳明還有好幾年才畢業(yè)。”
“他不是明年畢業(yè)嗎?”
李豆豆告訴我,陳明想讀博,他一直想讀博,他的專業(yè)碩士出來就業(yè)也沒太大優(yōu)勢。就她自己而言,她當(dāng)然希望陳明明年畢業(yè)就出來工作,然后兩人就能一起面對生活的壓力和磨難,未來也算穩(wěn)定了。但是站在陳明的角度看也能理解,他不想這么早出來,陳明讀到現(xiàn)在,基本上可以說是他整個家族的希望了,她不想陳明因為她去放棄自己的夢想。這也是她自個張羅買房的原因,想獨自把壓力扛下來,這樣陳明輕松一些,至少心理層面上不會有太多陰影。
“那陳明自己呢,他怎么想?”
“不知道,他跟我說的是已經(jīng)不想再念下去了,但我能從他眼里看出一些別的東西?!?/p>
大概陳明還是想念下去,但是現(xiàn)實又真切殘酷地擺在眼前。我一時間不知道說些什么。想聊聊我最近的悲慘遭遇又不知從何處入手,也覺得沒太大意義,最后只是感慨了一句說現(xiàn)在社會不就這樣嘛,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難處。
豆豆沒接我這句話,兀自說著,“原來我以為經(jīng)濟基礎(chǔ)應(yīng)該不起決定作用,只要人對就行了,你沒有房子是有點可惜,不過好在我有。這樣總好過兩個小年輕什么都沒有。但到頭來還是不行,還得再買,再還房貸。其實歸根到底還是我爸媽不認可陳明,不然完全可以把這部分錢用在別的方面,反正還是我們自己花。但是我爸媽就是覺得我們不靠譜,我們的理由沒有說服力。不過這樣也好,很多年后,我們手上就會有兩套房子,苦也就苦眼下這幾年?!?/p>
我附和了她兩聲,沒有打斷她。
“陳明人是挺不錯的,對我也好,唯一不怎么好的就是有時候態(tài)度不明朗,總有點消極的意味,也可能是我要求太高了吧?!?/p>
態(tài)度消極我大概能猜到,把我自己置入到陳明的角色中,面對小幾百萬的債務(wù),也會迅速喪失掉少年感。具體我沒細問,她也沒詳說。我聊得有點累了,豆豆看我回得敷衍起來,也能猜到我的意思,很快掛了電話。
掛完電話,我重新點開支付寶,余額顯示著17323這個數(shù)字。打電話時我想著留個兩千發(fā)紅包用,畢竟沒幾天就要開學(xué)了。手指在轉(zhuǎn)賬屏幕上磨蹭了幾秒,還是把所有錢都打了過去。
十
研究生的日子比本科過得還要快,感覺連混都沒怎么混就要畢業(yè)了。畢業(yè)前半年時間糾結(jié)到底是繼續(xù)念博士還是出來就業(yè)。我把自己的優(yōu)劣項分別列了兩大張紙,每天翻來覆去地看它們,還是沒辦法做出決定。
半年過得也很快,到了不得不決定的時候了,那時我才明白了一個無聊的道理,其實哪有那么多的決定或者你選擇的機會,大都還是由別人選擇你。幫助我走出困局的是一天早上我應(yīng)聘的一家出版機構(gòu)打來電話說我面試過了,來簽合同吧。那家出版機構(gòu)待遇什么的一般,但能解決北京戶口。掛掉電話我抽了根煙,心想就這么著吧。
入職前想著以后可能再也沒有自由的生活了,專門去蘇州待了一個星期,想著見見老朋友,看看彼此過得怎么樣,之后哪怕前方是個無底洞自己也得一頭往里栽了。
大家混得都還不錯,或者說在人生道路上穩(wěn)步前行著,偶爾有作妖的,但離航道差得也不太遠。大黑被劈腿之后緩了半年,找了一個比他大三歲的姑娘,我們見面后一起吃了頓飯,女孩看起來很會照顧人。大黑手腳活絡(luò),爬得也快,告訴我再有半年就能去他們教育機構(gòu)當(dāng)分校校長了。米糊則把工作辭了,她重復(fù)念叨著當(dāng)老師沒勁,“倒不是苦啥的,就是沒勁兒,沒盼頭”,她說我們一定能懂她的苦衷,我們也只能裝作懂了去附和她。辭職之后她準備去南京開個小店或考個公務(wù)員,考公務(wù)員是米糊她爸讓她考的,開店是米糊從小就想開的。大黑偷偷告訴我辭職是米糊逃避相親的一種手段。什么事都得一樣一樣來,現(xiàn)在工作沒了,結(jié)婚什么的自然得往后再排排。猜也猜得到,這兩年米糊大概不斷經(jīng)歷著相親的一次又一次失敗。
豆豆我沒見著,說是放暑假回家了,有點不湊巧,現(xiàn)在教育局抓得嚴,在職教師補課搞得像打游擊。豆豆在家開班來得安全保險,還房貸需要一大筆錢。
但我沒想到在我回北京的前一天,陳明把我約了出來。他約我在一家火鍋店,檔次不算高,但也不便宜,是我們之前一大幫子人吃過的一家,我總共跟他也就見過四五次面。
雖然是火鍋店,但勝在安靜。和我同齡的話,陳明應(yīng)該也快畢業(yè)了,他穿西裝來的,我差點沒認出來,不像我穿著褲衩帶著張嘴就來了。
把菜點完,看著鍋沸騰起來,服務(wù)員把一盤盤牛羊肉端到餐桌上我們才開口,陳明說得很客氣,說是感謝我,說我還在上學(xué)能拿出這么多錢實屬不易??此@樣,我不得不跟著客套了幾句,說沒有沒有,都是很多年的朋友了,舉手之勞。
客套完我就開始涮肉了,我沒想到陳明下一個動作是從包里拿出一疊錢,放在桌上,我知道這是還我的錢,但是肉還涮在手上,一時間竟不知道拿還是不拿。
陳明把錢往我這邊推過來,我開玩笑地問他怎么不轉(zhuǎn)賬,這么多錢放在身上多危險。
他告訴我還是想見一面,主要是想當(dāng)面說聲感謝,順便把錢還了,顯得正式些。
鍋一沸,肉放進去沒幾秒就熟了,我把涮好的肉放進盤子,收起錢。收起來后我覺得有點不對,他們不會這么快就還完了貸款,我的錢肯定不是最急的,怎么就先還我了呢。
“你們的貸款還完了?”
陳明低頭沒說話,用筷子把他剛剛?cè)〉尼u料一點點拌勻,看他沒說話,我想了下這么問似乎有點不妥。怕他誤會,我換了種說法。
“我這里也不急,你們現(xiàn)在應(yīng)該更需要錢,你們不用先還我的。還是你們先用吧,什么時候手頭富余了再還我就是。”我又把錢掏了出來。
醬料被拌勻了,陳明把筷子放下來,沒有答我的話,端起面前的啤酒杯要跟我走一個,我有點不明所以,但還是跟他喝了一個。他放下杯子后告訴我,他跟李豆豆已經(jīng)分手了。
“什么?”我脫口而出。
他把剛剛說的話又重復(fù)了一遍。
“你不會和我開玩笑的吧。什么時候的事,為什么分手?。俊蔽覇柕糜悬c急切。
他看了我一眼,把酒給我們面前的杯子加滿,告訴我不急,先吃菜。我知道他把我約出來自然會告訴我的,耐住性子把剛燙好的牛腦在醬料碟里滾了一遍,塞進嘴里。剛才醋放多了,一口進去還有點酸。
“分手是上個月的事,別人還都不知道。”
陳明邊吃肉邊說著,仿佛在講別人的故事。我向他點了點頭,示意他不希望我公開的話我絕不會跟別人說。
“豆豆說她想一個人冷靜一段時間,發(fā)生太多事了,豆豆太累了,分開后也許她能輕松很多?!?/p>
“究竟發(fā)生什么了?”
陳明抬眼看了我一下,又慢慢把眼皮垂了下去。
“去年年底我媽查出來胃癌,快晚期了,治療已經(jīng)不太有用了,但醫(yī)生說可以冒險試試新療法,成功率百分之三十,當(dāng)然這需要一大筆錢。而農(nóng)村沒有醫(yī)保,費用就更多了。本來是不打算治了,但豆豆偷偷把房子賣了,堅持要試試。就是我們?yōu)榻Y(jié)婚買的房子?!?/p>
“房本上寫的是豆豆的名字?”
“嗯,當(dāng)時大部分錢都是她籌的,我一直覺得挺愧對她的,拿房本時就寫了她一個人的名兒。估計她賣的時候就預(yù)測到我們不能在一起了,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后來,伯母——”
“沒能救過來,我媽也算體諒我們,她自己也沒受什么苦。后來手上倒是有一大筆錢了,但房子沒了,她爸媽也不會同意我們的婚事,哪怕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有工作了。”
“你也有工作了?沒讀博?”
陳明向我擺了擺手,示意不談這些了,讓我吃菜。中間加了次湯,沸騰的鍋瞬間重歸平靜。
陳明用漏勺把鍋底攪了攪:“主編你的錢是借的最后一筆了,都還完了才覺得輕松了,之前的日子都不知道為了什么在活著?!?/p>
我讓他不必叫我主編,大學(xué)時候鬧著玩辦的雜志,早就成了過眼云煙,也就豆豆她們叫順口了改不過來。提完豆豆我腦子愣了一下,抽空看了眼他的反應(yīng)。他沒有過度的反應(yīng),不知道再提豆豆他會不會覺得不舒服。
總體氣氛還不算尷尬,陳明算是個健談的人,之后我們又聊了聊碩士生活和即將到來的工作,整頓飯結(jié)束之前我覺得有必要再提一下吃這頓飯的初衷,我為他倆沒能修成正果感到惋惜。
沒喝多少酒,但陳明上臉挺快的,臉上紅彤彤的一片,他告訴我說沒什么,你也別跟豆豆說什么,她這兩年過得很苦,是我拖累了她。
“我知道?!?/p>
“正因為你是豆豆的朋友,我才跟你這么說的。是真的,她壓力最大的那段時間,所有工資一分不剩地還房貸。然后放學(xué)后去晚托班兼職,兩小時八十塊,我們靠這個維持生活。我那時只有助學(xué)金,也不夠多,也沒辦法補貼什么,豆豆又要面子,不肯開口向家里要錢,什么都只能自己扛著?!?/p>
“我真的知道?!?/p>
“希望如此吧?!标惷鲹u了搖頭,“你知道的,小學(xué)老師之間攀比風(fēng)氣很嚴重,豆豆每天坐在他們中間,每天聽的就是誰的老公又給誰買了什么名牌包包,誰假期又去出國旅游了?!?/p>
陳明有點吃不下去了,把臉埋在了手掌間。
十一
陳明的事讓我難過了一個晚上,但也只是一個晚上而已,第二天我就回北京了。這個世界上大多數(shù)人都把自己活得一團糟,卻又自負到可以指導(dǎo)或是擔(dān)憂別人的生活。
可以想見的,那個聚會群很快就落寞了,沒幾天陳明退出了群聊,對此群里一個人都沒說話。過了一個月大黑結(jié)婚了,我又回了一趟蘇州,那是群里的人最后一次相對齊整的見面。后來米糊和豆豆也鬧翻了,大概原因是有次豆豆陪米糊相親,不出意外地失敗了?;貋淼穆飞隙苟褂X得米糊太挑了,說了她兩句,結(jié)果不歡而散。生活就是這樣,我們以為進入社會之后會是一部現(xiàn)實主義作品,不成想?yún)s寫成了玄幻小說。
一個清晨醒來后,我把群解散了,畢竟一個只有外賣紅包的群留著也沒有什么意義。慢慢進入到工作狀態(tài)之后,我也漸漸有了新的生活、新的圈子,沒有人會一直停在過去。但過去不會消失,下一次與他們有交集時,我在出版社工作已經(jīng)待滿了兩年。
工作之后儀式感變得越來越強,入職兩周年那天本還打算找?guī)讉€好友慶祝一下,哪知從天而降了一個大任務(wù),部門接受了一本新書的宣傳策劃,部長拍了拍我的肩膀,告訴我好好享受我的紀念日禮物,說大家都是這么過來的。
策劃結(jié)束后的一個小時我接到了豆豆的微信語音,那個時候部門里其他的人還在熱火朝天地商量去哪兒慶功,我心情不錯,問豆豆怎么想起來打電話給我了。
李豆豆說她來了,現(xiàn)在就在北京南站等我。
十二
挺奇怪的,在南站再次見到的李豆豆竟然沒怎么變,或者說她現(xiàn)在的樣貌迅速和我心中的形象契合了。我讓她在地下巨大的蘭州拉面招牌那兒等我,我過去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回過頭來,我問她怎么來北京了,也不提前說一下。她上下打量了我?guī)籽?,看得我一哆嗦,也沒回答我的問話,只讓我?guī)退眯欣钸^安檢。
她的行李倒是不多,就一個24寸的箱子,要不是告訴我她要去西二旗,我真看不出她帶著這么點兒的東西就準備常駐北京了。
買地鐵票的時候我問她,“怎么賓館訂這么遠?”她告訴我她租房子晚了,過了畢業(yè)季只有那兒還有能夠湊合住的房子。
我還沒來得及問她怎么就租房子了,地鐵就呼嘯而至,晚高峰的北京地鐵上去下來都是一場戰(zhàn)役,聊天更是奢侈。經(jīng)過幾次轉(zhuǎn)車及一個多小時的顛簸,我們才趕到西二旗。那時我已經(jīng)徹底喪失了聊點什么的欲望。北京八月的夜晚,氣溫并不會隨著太陽的落山而下降太多,空氣中凝結(jié)的滿是浮躁。
不過李豆豆也正是這樣的人,一件事如果她不想說的話怎樣也撬不開她的嘴巴。下了地鐵我和她又跟著導(dǎo)航走了很遠一段路才到了一個小區(qū)。這一片我兩年前來過,幫我前女友畢業(yè)搬家,西二旗聚集了一大群對北京殘存幻想的年輕人,和住在通州住在大興的人不同的是,這一群年輕人還有做夢的力氣,而不是只想在北京活下去。有前女友的參照,李豆豆的房子租貴了,次臥朝南,沒有獨立衛(wèi)浴,隔壁兩戶都是情侶,這樣的房子幾乎沒什么優(yōu)勢了,豆豆還付了一個月2000塊的租金,但租都已經(jīng)租了,這種話我也就沒跟她講。
我自己在北京也換了幾次住所,對搬家這種活計駕輕就熟。把家具按豆豆的喜好擺布,打掃衛(wèi)生,一切有條不紊。在做這些的空隙,我抽空問了一嘴,“怎么想到來北京了,你辭職了?”
豆豆一件一件把衣服從箱子里拿出來展開掛進她新擦拭好的衣櫥,頭也沒抬,“嗯,辭職了?!?/p>
“你爸媽沒削了你?”想起她爸媽堅持要送她開學(xué)報到的事,仿佛就發(fā)生在剛剛不久。
“我跟他們說了,他們也同意了?!?/p>
我有點不相信,但又沒辦法細問,把抹布放在清水里搓了一遍,污漬像游絲般往臺盆的四周游去?!澳憔蜏蕚溥@么在北京待下去了?”
我把抹布擰干,水滴滴答答落在臺盆里,李豆豆的衣服已經(jīng)把衣櫥塞滿了。衣櫥有點小了,沒法放進去更多的東西,內(nèi)衣不得不整齊地碼在行李箱里。干完這一切她坐在床上,不知怎么的,我那一剎那對于豆豆放心找我?guī)退齺戆峒疫€有一點小感動。
“起碼待上兩三年吧,我準備讀研了,不然我爸媽也不會同意我辭職?!?/p>
“讀研?什么時候的事?”我想了下,現(xiàn)在又是開學(xué)季了,“下個月?”
豆豆點了點頭告訴我,她就是來讀研的,現(xiàn)在專業(yè)學(xué)位的研究生學(xué)校不包住宿了,她先把房子租好,這邊離天安門遠,但是離學(xué)校不遠,還挺方便的。
“可以啊,工作這么多年了,想考就考上了?!?/p>
聽了我的話,她有點不好意思,謙虛了幾句,專業(yè)一般,學(xué)校名字好聽而已,其實挺水的,相當(dāng)于花兩年時間買個文憑。
“那你是怎么想的呀,怎么就突然決定辭職考研了,是工作不順利還是跟米糊似的,就是不想當(dāng)老師了?米糊辭職了你知道嗎?”
天徹底暗了下來,我起身把電燈打開,屋內(nèi)整個變得白白的,打掃的效果一下顯現(xiàn)出來。李豆豆點了點頭告訴我她知道。
“那你是怎么想的呢,是什么促使你做出了這樣的決定,我就是有點好奇想知道?!庇X得自己的話沒說完,我開玩笑地又補了句,“不會是因為男人吧?”
豆豆詫異地看了我一眼,臉紅了一片,然后低下了頭。工作之后我還沒怎么見過人臉紅,我有點尷尬,故作夸張地說了句:“真的???”
豆豆從床上起身把清潔用具整理好放到角落,小聲呢喃說:“主編你別問了,你知道了肯定也覺得靠不住的,好多人都這么說?!?/p>
這話就不對了,我又不是長輩,我有什么資格說別人靠不住,我慫恿她勇敢一點,說我們都認識十年了,有什么不能說的。
話到嘴邊不吐出來,豆豆心里也不舒服,她說很多人不看好他們是因為對方是個藝術(shù)工作者。
藝術(shù)工作者?寫小說算藝術(shù)工作者嗎,“不會是行為藝術(shù)吧?”我打趣道。
她含含糊糊又說了點,說他是個畫家。我也認識幾個畫家,畫畫和寫東西還不太一樣,寫作更多是為當(dāng)代服務(wù)的,真正說自己寫的東西一百年后的人才能懂的很少。而這種情況在繪畫界卻極多,這就意味著寫作者要比畫家入世得多。但這也就是豆豆提供的全部信息了,我再攛掇她她也不肯多說什么了,只是說什么時候可以一起出來吃頓飯彼此見見面。
她執(zhí)意不肯說我也不好意思再追問,“那今天怎么沒讓他去接你?”我問豆豆,我忽然想到這個很實際的問題。
豆豆告訴我畫家還不知道她考上研究生要來北京建立革命根據(jù)地。豆豆已經(jīng)瞞了對方一年多了,下個月是畫家的生日,豆豆想給他一個驚喜,新鮮感在他倆關(guān)系中非常重要。
人和人果然是不一樣的,我忽然覺得有點自討沒趣。東西都收拾得差不多了,豆豆說一起吃晚飯吧,算是感謝我為她忙了這么久。那一刻我忽然就想走了,覺得在房子里的每一秒都很多余。我告訴豆豆反正都在北京了,以后機會多的是,今天不早了,我回去還得一個多小時。明天要上班,有事反正可以隨時找我。
豆豆表示理解后又一次感謝了我,提出送我到地鐵口,地鐵口離小區(qū)有20分鐘的路,我謝絕了,一個人下了樓。
十三
即使都在北京,見面的次數(shù)也不會多。我們一個人住在西北,一個人住在東南,兩個人見面總有一個人要把三個小時花在來回的地鐵上。我們的聯(lián)系和原來一樣僅僅停留在給對方每天的日常點點贊,撐死了加上時不時地說上一句“什么時候咱出來聚一聚吧”。本來我十二月的生日就是一個契機,女朋友準備把我們在北京所有的朋友都叫上開一個party,其實能叫上的也只不過三十個人,三十個人中有豆豆。但生日前一個星期我和女朋友又因為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分手了。說它不大是因為如果是大事我不會到現(xiàn)在一點都記不起來分手原因,說它不小是因為畢竟我們還是因為這件事分手了,party自然也成了鏡花水月。
之后的那個年過得心灰意冷,假期最后一天,單位的郭哥攢了個局,說他過生日,一起去工體蹦迪,前幾年我都回老家了,今年人在北京,這下可補回往年的遺憾了。
去得早了,我們到工體那兒的時候夜店還只是在進行準備工作,連暖場都還沒開始。我在門口一眼望見郭哥,走過去給他塞了個紅包。他假意推辭了一番,還是揣進了夾克口袋里,他責(zé)怪我不應(yīng)該這么見外。我說反正也沒幾個錢,想買東西也不知道買點啥,男人間就不搞虛情假意了。完了之后他跟領(lǐng)班說了聲,把我放了進去。
城市夜生活大部分都是這樣的模式,喝上大半夜,帶上一個你喜歡并且也喜歡你的女孩回家,一起迎接新的一天,哪兒都沒有新的花樣,跟他們喝了幾輪,我有點無聊,大概是還沒從前幾天的孤獨中走出來。現(xiàn)在舉目望去哪兒都有可以跟你說話的人,還有點不適應(yīng)。我借口上廁所,出去點了根煙。
一根煙抽完我有點想離開了,但想想這么做有點對不住郭哥,加上我的羽絨衫還在卡座上,只好作罷。夜店的十一點才剛剛結(jié)束前戲,門外仍不斷有濃妝艷抹看不出年齡的女人魚貫而入,我又點上了第二根煙,抬頭看路口發(fā)現(xiàn)絡(luò)腮胡領(lǐng)著一個女人在等紅燈,那個女人的步伐、神態(tài)都有點眼熟,但我一時間腦子短路又想不出具體是誰。我在我認識的人里搜尋了一遍,畢竟我在北京認識的人也就那么多,綠燈亮起的時候我想起來了,是李豆豆,換了個發(fā)型的她。
他們往我這里走來,我把煙從嘴里拿下來,對他們搖了搖手。李豆豆沒有看見我,絡(luò)腮胡掃了我一眼就拉著豆豆徑直進了夜店。我訕訕地把煙放回了嘴里,吸了兩口覺得沒什么好抽的,踩滅了它,也回到里面去了。
李豆豆和絡(luò)腮胡就坐在離我不遠的一張桌子旁,我又坐了一會兒,還是沒忍住,拉郭哥到了相對安靜的地方,郭哥剛聊好一個姑娘,開始摟她腰了,被我打斷還有點不高興。
我指了指絡(luò)腮胡那桌,問郭哥認不認識那哥們。
“你是不是看上他們桌左邊那個姑娘了?那可是人家女朋友,這不大好吧?!?/p>
那哪能啊,滿場都是小姑娘,沒到奪人所愛這步,到時候再被人打了多冤啊。郭哥說的姑娘就是李豆豆。
“真不是?”
“真不是。我就想認識下,看著眼熟,我說的是那個男的?!毖凼焓俏页3兜囊粋€謊,北京城三千萬人,任何一個人你都有見過的可能。
確定我沒有壞這局子的可能之后,郭哥告訴我絡(luò)腮胡是和咱出版社合作的一個畫家,常給咱出的書做一些插畫啊封面什么的。“你不認識?沒給你做的書畫過?”
我搖搖頭。
“也是,你剛來沒幾年,還在做科普讀物呢,也不需要啥插畫?!?/p>
說完郭哥有點想回座位了,剛剛聊到一半的女孩還在卡座等著郭哥。我下意識又拉了他一把。
“還有啥事?”
“他,就是畫家?人怎么樣?”
郭哥被我問得愈發(fā)摸不著頭腦,“錢兒,你不是看上他了吧?”
我自知失言,也不好多說什么,有點局促地站在那兒。
郭哥用力拍了拍我的大臂,“哥逗你呢,瞧給你嚇的。我跟他除了業(yè)務(wù)上的往來,私下里接觸也不多。聽說他家里還挺有錢的,但他愛玩,也不知道現(xiàn)在被他作得還剩多少。而且你知道的,畫畫嘛,就跟寫小說一樣,也算不上穩(wěn)定工作,愛好還行,當(dāng)飯吃不靠譜,不過他也不用愁吃飯的問題。怎么,你還感興趣嗎?要不我去給你引見一下?”
郭哥最后的提議把我嚇了一跳,我忙搖手說不了,以后工作上會有機會接觸的。郭哥還在逗我,說別不好意思,多個朋友多條路。我沒法聽從他的建議,只得把郭哥放了回去。
因為那個夜晚我并不是主角,來的人雖然我都認識但大部分都是郭哥的朋友。他們管自己開心,管郭哥開心就已經(jīng)夠了,沒人會在乎我開不開心。就連我也被自己搞得很煩,開始后悔答應(yīng)郭哥來參加他的生日party。浪費了一晚上的時間和600塊的紅包錢。
快兩點的時候,我接到了一個電話,那時候場面已經(jīng)從熱鬧往冷清過渡了,男男女女抓住夜晚最后的兩三個小時去干些更讓他們快樂的事,剩下的人們則執(zhí)著于在同樣剩下的人們當(dāng)中找到彼此的亞當(dāng)和夏娃。類似的景象看得我有些困乏了,適時的手機這時響了起來、我接通了電話,是李豆豆。
她一定也看見我了,但我不明白既然都在場子里,怎么還要用電話聯(lián)系。我走到廁所邊時,電話已經(jīng)斷了,一分鐘后她發(fā)來微信說后門見。
后門只有豆豆一個人,我穿上衣服點上煙,問她畫家人呢。
“回去了?!比缓蠖苟怪噶酥笩?,意思是她也要一根。我有點詫異,但還是給她點上了一根。
“跟畫家學(xué)的?”
豆豆聳了聳肩,戴著假睫毛的大眼睛一眨一眨,不知是長開了還是化了妝,竟然和我之前認識的她判若兩人。她沒有回答我,只是順勢說有點餓了。這邊她來過幾次,有家餛飩還不錯,可以去嘗嘗看。
等著餛飩的時候豆豆告訴我,畫家還有個局,本來要送她回去的,被她拒絕了。她說正好自己也要找個朋友,畫家有些詫異,但還是接受了。
“你們不住在一起?”
豆豆搖搖頭,畫家跟他爸媽住在一起,只是他爸媽不怎么管他,畢竟大了。
我表示了理解,順著話頭我問她和畫家是怎么認識的。我猜想今天會是她告訴我真相的一個不錯的契機。
豆豆猶豫了幾秒,把長發(fā)往后面攏了攏,開了口,“主編你還記得陳明嗎,分手之后我爸媽給我介紹了幾個相親的對象,說什么我的年紀已經(jīng)不占優(yōu)勢了,不要挑三揀四了,反正就是這類的一堆廢話。之前跟米糊相親多了,我聽到相親兩個字就排斥,搞得我爸媽都很煩我?!?/p>
我認真聽著沒有打斷她。
“我那段時間其實很抗拒結(jié)婚,可抗拒歸抗拒,又有點渴望不是一個人的狀態(tài)。畢竟剛和陳明分手,很多原來兩個人一起做的事不得不一個人去面對。也許不叫渴望吧,就是有點想談戀愛。大概就是那個時候,我看見了豆瓣上的一個活動。”
“你們在豆瓣上認識的?”
“你別急,聽我說。豆瓣那陣子發(fā)起了個活動,大概是讓每個人說說自己對愛情的理解和想象,如果兩個人說了相似的看法,系統(tǒng)就會自動把兩人匹配。我當(dāng)時說的是兩個人在一起最重要的是開心、自在,同時忠誠于對方,又要有一定的經(jīng)濟能力。你知道我以前的事,少了經(jīng)濟支撐,壓力太大了?!?/p>
我點點頭告訴她我知道,老板娘把餛飩端上來了,冬夜冷得快,我叮囑她邊吃邊說。
豆豆小心地在餛飩湯里加上醋和辣椒油,接著說:“畫家也寫得和我差不多,后來聊起來才知道,他也有類似的經(jīng)歷,聊聊就熟起來了。”
“然后感情就升溫了?你就來了北京?”
李豆豆吃下一個餛飩,認真地看向我:
“主編,你喜歡一個女孩,跟她在一起,能說出理由嗎,就是直接說出喜歡她哪里?”
大概是她問得太認真了,我不由得也認真想了想。事后再去想為什么喜歡也能為喜歡找到原因,但置身其中的時候大概很難說出為什么喜歡,我把我想的告訴她。
“我可以?!?/p>
“那你喜歡他什么?”我順著她的話問下去。
豆豆吃了幾口餛飩,扭捏了一會兒,問我知不知道多巴胺。
多巴胺小時候在生物中學(xué)過,體內(nèi)分泌的一種激素。我問她是不是跟人民幣似的,有了它就會感覺特幸福。
李豆豆點了點頭,說也可以這么說。每次跟畫家在一起都會覺得特別開心,時間過得特別快,這種感覺和十幾二十歲小姑娘剛開始談戀愛還不一樣。不是那種想要二十四小時待在一起的感覺,就是感覺到很社會化的關(guān)于另一部分的互補性的需要。末了豆豆又加了一句不知道這么說你能不能懂。
餛飩攤旁邊還有個炸串?dāng)?,那邊的生意更紅火一些。一碗餛飩下去我沒怎么飽。又拿來了幾串雞肉串。什么多巴胺不多巴胺的,不就是濕了嘛,話到嘴邊被我咽了回去,看豆豆一臉認真的模樣,我不得不收起吊兒郎當(dāng)。
“就這些?”我總覺得還差點意思,這些不足以說服我。
“其實很多東西就是一種感覺,很難準確表述,一定要說出來的話大概是新鮮感吧,比如他會為我做小時候渴望有人為我做的一些事情。后來大一些了,看得淡了,到現(xiàn)在快三十了,重新體驗一回竟還有點心動,這樣說是不是有點矯情啊?!?/p>
豆豆邊說還有點不好意思,“比如呢?”我問她。
比如我還沒來北京的時候他會為我畫畫,偶爾聊天時我說一句想吃什么了,他會特意坐四五個小時的高鐵送一份甜點或者別的什么。后來我來了北京,我們沒住一起,隔得還挺遠的,他想見我或者我想見他時他會穿過整個北京城來找我,出去吃夜宵或者看星星。有時候走著走著天就亮了,我回去睡覺,他去上班。這些話我們這個年紀的人不該說了,其實擱我以前要說一起去看星星,我下意識會拒絕:算了吧,太晚了。但真的一起做了,感覺有一種又年輕了的感覺,還是挺不一樣的,挺安心的。
“其實這些也不難吧,只要有閑有錢都可以做到的。”
“是,可是都這個年紀了,不會有什么人愿意做這么幼稚的行為了。而且我是女孩啊,沒幾個女生拒絕得了被這么對待吧?!?/p>
我印象中李豆豆的確不是個矯情的人,大晚上的氣氛聊得有點奇怪。我又點上一根煙,問豆豆還要不要,她搖搖手拒絕了我。
“這樣不挺好的嘛,反正你們不用像之前那樣為房子發(fā)愁了。”
李豆豆點了點頭表示我說得是,然后接下去表示畢業(yè)是很快了,但一切還不好說。
我問怎么的呢?
她說以前她不想結(jié)婚,現(xiàn)在想了。
理由呢?
只是不知道畫家是不是適合跟我結(jié)婚。
我差不多明白了,李豆豆的意思是畫家對她來說談戀愛很好,但真的要結(jié)婚,很難。他可以接受談戀愛的時候兩個人蹦迪到深夜,但真正結(jié)婚了這些恐怕都要被別的擠到后面,我不知道我猜得對不對。
我到北京幾年,覺得跟豆豆疏遠了許多。當(dāng)然這也不奇怪,我們幾個月不聯(lián)系,偶爾聯(lián)系也只能聊聊曾經(jīng)共同的回憶和現(xiàn)在極少的交集,不疏遠才怪。我感覺天快被我聊死了,不知道該去安慰她還是該怎么樣,餛飩攤旁的桌椅供不應(yīng)求,我們已經(jīng)坐了太久的時間了。我邊站起來邊跟她說:“慢慢來吧,反正還有時間,不管怎樣你也得先畢業(yè)。而且你們在一起不是很開心嘛,開心就行啊。”
我找不到話說或者不知道解決問題的辦法的時候,總會說這類話,“慢慢來”“再看吧”“總會有辦法的”。李豆豆明白我的意思,這個夜晚快結(jié)束了。離開攤位之后,她問了我一句,“你呢?”那時我站在馬路邊揚手招出租車。
“我?我挺好的啊?!?/p>
“不是,我是問你和你女朋友怎么樣了?”
我沒注意到吃完餛飩豆豆在什么時候補的口紅,只看到現(xiàn)在豆沙色的嘴唇在夜晚下特別動人。我不知道那一刻想了些什么,話從舌尖溜了出去。
“她呀,她也挺好的啊?!?/p>
豆豆垂下頭,點了點。
謊話已經(jīng)說出來,還得接下去把它說得更像一點,“反正現(xiàn)在也買不起房子,就這么著吧,談到哪兒算哪兒。”
豆豆猛然抬起頭,“什么時候出來見見唄。我來北京這么久了,說了這么多回,還沒請你吃過一次飯呢?!?/p>
一輛出租在我們面前急剎停下,我哈哈笑了兩聲,替她關(guān)上車門之前我說,“如果下次見面,我們還沒分手的話,我一定帶出來給你見見。”
這一年多沒什么故事好講,各自過著平凡而又乏味的生活。米糊要給她的店進什么貨,找到我那天正好是我們出版社成立多少多少年慶典,晚上有個酒會,每個人都要帶上女伴。米糊來之前我想的是在現(xiàn)場找個落單的姑娘隨便走個紅毯得了,社里翻來覆去就那么幾十個女人,酒會又是形式主義的產(chǎn)物,正好米糊來了,干脆拉她陪我走一回紅地毯。
倒是米糊很是緊張,一直說著連件像樣的衣服都沒有,再到東單去買又來不及了。我安慰她說沒事,要求的是男的穿正裝,女的不穿都行。再說論好看,誰比得上你啊。米糊白了我一眼,我認真看著她,有一說一,她今天化的妝確實是挺好看的。
酒會辦得沒什么新意,但社里為了這次慶典下了血本,社里的人只要還活著,能來的都來了。郭哥跑過來跟我打趣說區(qū)分退不退休就看穿著,只要不是西裝,那準是退了的。也挺不容易了,這么大歲數(shù)還要把自己收拾成這樣,這么折騰。我對郭哥感嘆,郭哥說我不懂,這是他們找回自己榮光的一種方式。我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和郭哥碰了一下酒杯。
“那誰怎么也來了?”我指了指畫家問郭哥。畫家這一年里我跟他打了幾次交道,我做的一本書用上了他的插畫,有幾個來回的交集。但這幾個來回并不讓我十分愉快。在最趕工期的時候,他經(jīng)常給我拖著畫稿,并且我還常常聯(lián)系不上他。
“他啊,他雖然不在編制,但跟咱做了太多書了,也就請來了。而且他爸也是咱的人,今天也來了?!?/p>
這倒不假,畫家的爸爸也是畫家,幾十年前也是社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美編,那時候最好的封面都是出自他爸的手筆。我順著郭哥指的方向看過去,老畫家顫顫巍巍地坐在椅子上,旁邊是一個跟我年紀差不多大的女生,端著一杯茶。
“那,那位是——”走紅毯的時候我記著她是攙著畫家的膀子進來的。
“那是他兒媳婦,就是畫家老婆,未婚妻,下半年婚禮。你不知道?”
“忘了,忘了?!蔽遗牧伺哪X袋,仿佛說句不知道就是與核心圈子混得不熟。
之后就雜七雜八地應(yīng)酬,你到我這里碰一碰杯,我到你那里喝上一口,米糊倒是表現(xiàn)得很得體,我不說話時她就緊緊貼著我,我與別人交流時就安靜地站在一邊。她能為我這樣做我還挺感動,畢竟這不是她的圈子。
應(yīng)酬多了有點乏味,來來回回就那么幾個人。今天之前我還在猜豆豆會不會來,現(xiàn)在畫家?guī)Я藙e人,疑問是迎刃而解了,但反倒不好意思跑過去與他閑聊,怎樣開口都是尷尬。前兩次狹路相逢都被我躲過去了,第三次沒躲過去,畫家徑直朝我走來,我一抬頭就看到了他的臉。
說的自然還是些無關(guān)痛癢的話,工作和天氣,但這些話終究也會說完的。我不想尷尬持續(xù),便指著他身旁那個姑娘問他:“這位是?”
“未婚妻?!彼f著牽起了女人的手,女人左手的無名指閃閃發(fā)光。
我禮節(jié)性地夸了幾句,又祝福了幾句郎才女貌,終于等來了他的問題。他問我女伴是誰。我后來一直在想我當(dāng)時怎么會問他女伴是誰,是等著他回問我,還是只想聽他承認他已經(jīng)快結(jié)婚了,我真弄不懂我當(dāng)時是怎么想的。
我看了米糊一眼,米糊也看向我。我告訴畫家這是我女朋友,然后自然地牽起了米糊的手,米糊也很自然,掙扎都沒掙扎一下。
后來在和米糊回賓館的車上,我們討論到剛剛過去的這個夜晚,我向米糊幾乎完美的配合表示了感謝。她大方地告訴我,這些年進入社會別的沒學(xué)會,就學(xué)會怎么給男人面子了,可是男人們總是不知趣。我訕訕地沒有接話。想了想還是沒告訴她和我最后打招呼的那位是豆豆的前男友。
十四
尾聲說來就來了。
今年三月份,那幾天我剛完成一部講一對情侶去柬埔寨進行分手旅行的中篇小說,那是這幾年我寫愛情的第十二篇作品,等湊滿十五篇,我準備把它們做成一個集子,叫《那些不快樂的年輕人》,順便再向菲茨杰拉德致個敬。
豆豆就是這個時間點上找我的,說約我出來喝一杯。這一年多來豆豆約我出來已經(jīng)不是一件稀奇事了,雖然不算頻繁,但差不多半年也會見上一次。其實在一個兩三千萬人口的城市找一個關(guān)系單純有事能打招呼,閑暇了還能拉出去喝酒的異性不容易。我來北京八年了,也只是遇到一個豆豆而已。
我問她請我一個人還是幾個人,我本意是想問她攢的是一個大局還是只有咱倆的小局。豆豆沒理解我的意思,以為我還要帶上別人,告訴我手頭有幾個帶幾個,都行。我笑了笑告訴她北京除了住在一環(huán)旁邊的幾個大人物之外我也不認識誰了,而他們也沒辦法被我?guī)С鰜砗染啤?/p>
社慶之后我曾想過要不要給豆豆打個電話,問問她跟畫家的事兒怎么就黃了,想了想最后還是算了。不管怎么問,李豆豆怕是都不好回答。猶豫間還是她先聯(lián)系了我,問我那天帶的是不是米糊,然后又問了一些關(guān)于米糊的近況,順帶著嘲笑了我一番,說我不該跟卡爾維諾似的弄個“不存在的朋友”。
到了地方我才知道是兩個人的小局,她在西單找了家環(huán)境還不錯的火鍋店,排了大幾十分鐘的隊,吃完又看了一場無聊的愛情電影,到結(jié)束時已經(jīng)過了十點半了,李豆豆還沒回去的意思。尷尬到這個時候慢慢升了上來,我暗示了她幾次,再晚就趕不上末班地鐵了,但她好像一點不在乎,說跟我還有事說。之前鋪墊這么多了,總得讓她把正事說完,我放棄了早點回家的打算,任由她領(lǐng)我到了一家深夜營業(yè)的茶館。
按正常年輕人的約會流程,吃飯看電影之后就是回房間了,下流的念頭在我腦中涌起的時候我稍稍慌亂了一下,但很快就排解得一干二凈,倒不是因為她是我的學(xué)妹,畢竟三十好幾的人了,沒人還在乎讀大學(xué)時的關(guān)系,只是我覺得男女間的友誼有時候比上床更重要,另一方面我也不想就我一個人此時在這兒胡思亂想。
服務(wù)生給我們沏好茶,緩緩?fù)顺鋈?,拉上門。李豆豆把正事說了出來,她問我是不是還沒女朋友。
我愣了一下,這個問題讓我一下子慌了,下意識地我想否認,但想著已經(jīng)被她看破一次了,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辦,那幾秒鐘我雕塑般凝固在那里。
李豆豆沒有管我的反應(yīng),向我發(fā)射了第二發(fā)炮彈,說要不然咱倆在一起湊合湊合結(jié)一婚吧。
她說到這里我才放松下來,甚至還有心情跟她開起了玩笑。“你把我叫到這兒來,我還以為是兩個貪官談攻守同盟呢。說什么湊合啊,這話我就不愛聽了,憑什么咱倆就湊合啊?!?/p>
我也就空貧了這么一句,接下來卻是豆豆一個人說了三分多鐘,說完我放松不起來了,我意識到她是認真的。我把盤著的腿放下來,湊上去喝了一口茶,茶已經(jīng)放了一會兒,不那么熱乎了,我一直不喜歡喝熱茶。
豆豆給我說了好幾條理由,我聽明白的就兩條,第一是她需要一個留在北京的理由。家里催得急,她又懶得裝下去了。理由是給她爸媽的,她爸媽上個月來了北京一次,看了看豆豆生活工作的地方,他們對她的選擇更加不理解了?!氨本┠芎玫侥膬喝??”老人又一次提出要豆豆回蘇州或無錫去。她需要一個說服她爸媽的理由,結(jié)婚成家大概是最好的。在我看來豆豆自己也需要一個理由,她來北京的理由早就不存在了,她為什么還要留在北京,我不知道。我可以不知道,但她自己必須知道,當(dāng)然這些還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第二條。
為什么她想要結(jié)婚的第二條是他們單位開始分房子了。現(xiàn)在在北京還能分房子的單位大概真的是萬里挑一了,這也是為什么畢業(yè)后她拒絕了別處的高薪留在這家單位的原因。今年排隊快輪到她了,但要求是成家者優(yōu)先,不然得繼續(xù)往后排隊,截止日期是今年六月。而再往后排隊的話,不知道要排到什么時候了。
這些理由倒是能說服我,這樣想來豆豆找我也并不是一件奇怪的事。如果一定要閃婚,找個能稍微放心的人自然是最重要的,剩下的就是我愿不愿意了。生怕我還有什么別的顧慮,豆豆表示可以先試試看,分開住什么的也都是可以的。如果覺得合不來,到時候再離也行。
我沒有說話,低頭看著茶杯,泡舒展了的茶葉一點點在水底旋轉(zhuǎn)。
見我不說話,豆豆似乎覺得她的話有點冒昧了,但是既然已經(jīng)說出口一半了,現(xiàn)在就畫上句號,之前所有的努力也都白費了。她接下去說婚前財產(chǎn)公證什么的都會去做,到時候如果我因為“未婚”變成“離異”,產(chǎn)生了不良影響,會給我一定的經(jīng)濟補償。至于婚事,也不會大辦,但也不能不辦,至少不能讓別人覺得我們是假結(jié)婚就行了。
我抬起頭,揮揮手止住了她的訴說,李豆豆說的每個字都很實在,自然沒什么可懷疑的。我一直沒說話其實不是在猶豫什么,那幾秒鐘我把先前失敗的戀愛經(jīng)驗在腦中又匆匆過了一遍。在打給米糊那個電話之后,我又認識了幾個女孩,都是按照米糊的指點認認真真地去了解她們,了解她們有什么喜好,是怎樣成長的,但是結(jié)果還是無疾而終。愛情是雙方的事情,幾年過去了,我開始厭倦,厭倦了重復(fù)著了解別人,也不想別人來了解自己。換句話說,我連裝都懶得裝了。
事后我再回頭去想那個夜晚,大概還是豆豆的真誠打動了我。在此之前,我?guī)缀跸萑肓俗约籂I造的死循環(huán)之中,絲毫不與外界相連。我偶爾也曾想,如果跟一個知根知底的人在一起會不會好一些,哪怕只是“會不會跟前幾次不同”,只不過我以前假想的人從來不是李豆豆。
坐在對面的她又給我斟滿了茶,她幾乎有點絕望了,同時又有點羞愧。她把水壺放在桌上,慢慢問我,“你不喜歡我嗎?”隔了兩秒,“你討厭我嗎?”
我把手輕輕搭在了她手上,然后她閉上了眼睛。
那一刻我在想什么,我在想從書上看來的那句話其實說得很對,“看起來每個人都有自由意志,其實他們早就被決定了。”
最后離開之前我問她,“你剛才說,如果不合適,手續(xù)辦完了再離就是,那如果合適呢?”
她笑了,嘴巴在燈光中憑空張了張,沒有發(fā)出聲音,手倒是在那里揮舞著,做了幾個樂隊指揮常做的動作。但她確實是笑了出來。
十五
我坐在南京新街口最貴的一家法式餐店里,對面是米糊和她的編劇未婚夫,我們已經(jīng)點完了菜并且結(jié)束了虛偽的客套。
十分鐘前走進來的時候,米糊在餐館門口接我,幾個月不見,她反倒更顯得年輕了??渌脑捖犜诙淅锖苁鞘苡?,緩了一會她把我領(lǐng)到座位上,才想起問我怎么會是一個人來的。
“你女朋友呢,怎么就你一個人?”米糊坐下來問我。
我被她問得有點局促,也沒想好該怎樣回答。不知道是編劇看出來了端倪還是其他什么原因,他主動向我伸出了手。今天約在這里主要就是米糊讓我認識認識她的未婚夫,之前向她求婚的那個男孩。
我把手伸了過去,僅看長相倒是覺得他們還是蠻般配的。
這里的菜價絕對超出我的承受范圍了,要不是不用我買單,怕是會如坐針氈。最先端上來的是開胃酒,我的社交恐懼癥也被一起端上來了,我不知道說什么好。喝了一口酒開始聊彼此的近況,等家鄉(xiāng)、職業(yè)、愛好都聊完,怕是要徹底冷場了。
“編劇和寫小說差在哪兒,你是先有項目然后才會開始動筆是吧?”
他點了點頭,像是個隨和的人。
“一般是公司先立項,然后我們開始工作,也有寫完了賣給影視公司的,但那樣風(fēng)險會大些。編劇可能沒有寫小說那么有職業(yè)理想吧,不知道是不是這樣,也可能每個人的情況不一樣?!?/p>
不知怎么的,這句話讓我聽出了一絲冒犯,我總覺得話里話外似乎有諷刺我的意思。但第一次見面就發(fā)作太失態(tài)了,我把這股氣壓了回去。
“他挺辛苦的,忙起來沒日沒夜地趕稿子,老錢你知道,整個攝制組是有工期的,千萬不能在編劇這兒誤了點?!泵缀呀?jīng)為她潛在的老公說話了。
“那你一年大概寫多少???”我問他。
他擺擺手說米糊說得夸張了,他這行就這樣,忙起來忙得要死,平時幾個月接不到活也屬于正常現(xiàn)象。但他給自己定的標準一年最多寫兩個劇,合起來不會超過四十萬字。
我剛想去接他的話,倒扣在桌面上的手機震動起來。我翻過來,是豆豆打來的電話。我心里騰起一股熱流,向他倆說了聲抱歉,按下了接聽鍵。
豆豆跟我商量的是一些婚禮的瑣事,我跟她說了我在忙,她便識趣地掛掉了電話。放下手機,對面米糊驚呼起來:“和豆豆結(jié)婚的人是你啊,這怎么回事,你怎么都不告訴我呢,還有你們是怎么好上的?”
米糊很興奮,問題像連珠炮一般向我發(fā)射過來。跟剛進門時的局促一樣,我不是有意地瞞著米糊,我只是還沒想好要如何告訴她,可眼下一時間又找不到別的話題把這件事扯開,我額頭上竟然沁出了汗珠。編劇好像又一次看懂了,輕輕拍了拍米糊的手,把剛剛沒說完的話題又續(xù)了上去,“你呢,你一年寫多少?”
我想了想,“寫多少也要看計劃和狀態(tài),”我算了下,專職寫作一年寫上四十萬字確實不算多,“我盡量每天都寫,哪怕寫得少。班維爾一天寫五百字,也拿了布克獎。我能接受一個作家寫得很少,但有一個問題我一直搞不懂?!?/p>
我在這兒停頓了下,把杯中酒全部倒進嘴里,米糊和編劇聚精會神地看著我,等著我向下說。
“我一直弄不明白,你們不寫作的時候,你們在干什么呢?”
編劇停頓了一下,看了一眼米糊,重新又看向我。他說:
“那你呢,你不談戀愛的時候,你都在干什么?”
十六
電話響起來了,我把倒扣在桌上的手機翻過來,李豆豆三個字在屏幕上閃閃發(fā)光。我不清楚對面的米糊有沒有看見,我把屏幕重新鎖上,掛掉了豆豆的電話。
“我能理解那些每天寫作量很少的作家,重要的是他們每天都在寫。我一直好奇一個問題,你們不寫作的時候,你們都在干什么呢?”
編劇喝了一口面前的開胃酒,沒有說話。我表現(xiàn)出一副以為他沒聽懂我的問話的樣子又把問題說了一遍,問得更慢,更清楚,也更大聲。
他看了眼米糊,把回話緩慢地從嘴巴里吐出來,一個字一個字次第而出:
“那你呢,你不談戀愛的時候,你都在干什么?”
這句話把我問懵了。
我的對面米糊把手牢牢地扣在編劇手上,同時看向我,仿佛我把一切都搞砸了,她對我開了口:
“哦,老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