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蕓
一
剛轉(zhuǎn)到13床,手機震動起來,劉子蘭沒理會,用酒精棉球消毒瓶口,問13床早上吃的啥,吃了多久。13床的父母不在,今天輸?shù)囊环N藥不能空腹。13床不看她,也不說話,他本是個長得虎頭虎腦的男孩,五官因頻繁抽動失去了原有的平衡,像一片經(jīng)受高頻率微震的土地。劉子蘭沒見他大聲說笑過,每次看到他一派沉寂的樣子,全然不像個7歲的小兒郎,就覺得心疼。
14床照護的奶奶告訴她,13床一早吃了稀飯饅頭,他媽媽剛出去,應該沒走遠。酒精棉球剛碰到13床的手,一陣猛烈的抽搐就卷過他的身體,緊接著一下,又一下。每到打針的時候,13床抽搐的頻率就變快了,又不規(guī)律,冷不丁的一下子,就是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兒童重癥科護士也難應付??评飫e的護士都不敢給他打針。劉子蘭放開13床的手,將針頭掛上輸液管的卡口,先測體溫,待他緩一緩。
趁這間隙,她走到走廊上,電話是老媽打來的。上午這時段,老媽肯定知道她在忙,莫不是爸又鬧出了什么事?遲疑一下,撥過去。
“小蘭啊,公告貼出來了。”老媽那邊鬧哄哄的。
“啥公告?”劉子蘭心里一松,還好,不是爸有什么事。
“就是拆遷那個,早上剛貼出來……”老媽的聲音浮在一片喧囂聲中,像沉浮在水中的一截木頭,“這一片都要拆……9月底前得搬完……”
“知道了,等我回來商量。”劉子蘭聲音沒起波瀾,心里也沒起波瀾。
拆遷的消息斷續(xù)傳了好些年,眼見得街對面的電廠宿舍拆了,下米窩那塊兒也拆了,就他們這一帶一直沒動靜?,F(xiàn)在,叫了多年的狼終于到家門口了。
老媽似乎挺激動,這里畢竟是她和爸生活了大半輩子的地方,可對于劉子蘭沒那么重的分量。她老早就明白,嵌在中心城區(qū)這么一片低矮平房區(qū),城市的一塊舊疤痕,遲早得抹干凈,像周邊一樣豎起體面的高樓大廈。這是城市發(fā)展的大勢所趨。
關鍵是麻煩。掛了電話,心思還在那通電話里掛著,一根絲牽出另一根絲,再一根,再一根……各種合同、手續(xù),整理,找房,搬家,想想都麻煩。后腦的一根神經(jīng)開始抽痛。壓力一大,她就會犯這毛病。
漏了針。13床滴了不到半小時,劉子蘭就被他媽媽叫過去,針口旁腫起了一個鼓包。重新打了一針。劉子蘭心里有些自責,都是早上那通電話鬧的,她應該打完針再回電話的。
下班前,她特地繞到13床那兒,問了問孩子的情況,手上還腫著,她囑咐24小時內(nèi)冷敷,24小時還沒消的話,再熱敷。
護士們都叫13床小強,他7歲生日后開始莫名地身體抽動,用什么方法都制止不住,爺爺奶奶以為他是受了什么刺激,或在外面染了什么壞習慣,又怕他是腦子出了毛病,按著土法子給他吃各種動物的腦子和脊髓,不管用,抽動越來越頻繁,程度也逐步加深。常年在省城打工的父母趁暑假將他接過來,在醫(yī)院做了全套檢查,醫(yī)生診斷是亞急性包涵體腦炎,感染麻疹引起的。小強的父母不理解,孩子患麻疹在4歲那年,像其他孩子一樣發(fā)高燒、出疹子,也像其他孩子一樣退了燒、消了疹子,沒落下一點疤痕,為什么別的孩子沒事,偏他到了7歲突然冒出這怪毛???他們執(zhí)拗地搖頭,不肯相信,堅持讓醫(yī)生再查查。麻疹引起的中樞神經(jīng)系統(tǒng)退變性疾病,可以在感染麻疹數(shù)月或數(shù)年后才出現(xiàn)明顯癥狀,等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沒辦法根治了,這意味著抽動將伴隨小強一生。換了哪個父母,也難接受這一現(xiàn)實。醫(yī)生將醫(yī)學術語轉(zhuǎn)化成最簡單的文字,翻來覆去直說得口干舌燥。
那天,打掃衛(wèi)生的阿姨來找劉子蘭,“護士長你去廁所瞅瞅,有個女的在里面哭?!贬t(yī)院里有人哭太正常了,劉子蘭沒起身。“她鎖了廁所門在里頭哭,我敲了幾次門都沒敲開,外面等了好幾個病人,我讓她們?nèi)e的樓層了。她一個勁地哭,哭得我這心里……”保潔阿姨拿手撫著胸口,一副難受的樣子。劉子蘭只好跟她去廁所。
門敲開了,小強媽的臉哭成了煮水泡腫的棗子。這樣子肯定沒法面對小強,劉子蘭讓她到護士休息室先緩一緩,泡了杯熱茶,溫了條毛巾。那天下午,劉子蘭從小強媽那兒知道,小強屬于超生,他上面還有兩個姐姐,婆婆公公發(fā)瘋樣想要個帶把的,她沒辦法,躲在外面難產(chǎn)生下來,又在外面養(yǎng)了兩年多,才假借是深圳的小叔子的孩子送回老家。那兩年東躲西藏,不被人發(fā)現(xiàn)是頭等大事,小強沒接種任何疫苗,本以為孩子生下來八斤多,身體皮實扛得住,沒想到害了他一輩子。
從醫(yī)生那兒出來,她望著睡夢中還在不停抽動的孩子呆呆坐了半天,忽然小強睜開眼睛,沖她軟軟地叫了聲 “媽”,這一聲“媽”讓她再忍不住,撲進廁所里。沒想到自己成了悲傷的湖,眼淚怎么也收不住,身子仿佛被抽掉了所有力氣。
劉子蘭沒有安慰她。無從安慰。在兒童重癥室5年,她見過被一塊肉噎得心臟停跳的孩子,搶救過來后大腦嚴重損傷,再也無法正常走路、說話。她見過感染愛潑斯坦-巴爾病毒的孩子,皮膚比紙還脆弱,輕輕一觸碰,就有一塊皮膚剝落。她見過搶救了大半年沒能好轉(zhuǎn)的孩子,父母在決定是否拔掉搶救設備時抱頭痛哭。她見過本來還有著微弱呼吸的孩子,在自己手里慢慢變得冰涼。見得太多了,她知道對于真正的痛楚,所有安慰都是浮皮潦草的,是讓皮膚剝落的碰觸。所有的苦、痛都得當事人自己承受,自我消化,然后將自己交給時間去療救。
還沒走進上米窩巷,劉子蘭看到遠處窩堆一群人,人縫中隱約可見一張大紅公告的上半頭。公告貼在圍起御風大廈的墻皮上,這堵墻只抹了一層粗糙的石灰,繞御風大廈的正臉包了一圈。從不高的墻頭看進去,原來高聳的大廈門樓玻璃碎裂洞開,依稀看得見內(nèi)里耷拉下來的電線,凌亂的鋼條。走到大廈的背面,仿佛一個垃圾場,堆滿了垃圾和破爛。十多年前御風大廈開業(yè)時曾轟動全城,她帶著爸媽來趕過熱鬧,誰曾想當年這座城市最時尚亮麗的風景,而今卻像個灰頭土臉、落魄不堪的棄人。
御風大廈傳說要拆好些年了,卻一直屹立在江邊,身披幾年前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火留下的墨黑煙痕,潦倒又醒目。它仿佛被眾生遺忘了,卻又沒被任何人遺忘過,特別是住在這一帶的人。劉子蘭還記得父親清醒時,每次走過這里,都會嘆息一聲,“可惜了!”
二
房東前晚從深圳趕回來,連夜敲她的門,說恐怕得趕緊另找住處了。吳玥有些慌,好半天才鎮(zhèn)定下來。正式的消息還沒發(fā)布出來,等于那只靴子沒落地,她暗暗期盼還有回旋的余地。
她在上米窩租住快三年,這一帶要拆的消息蕩過好幾波了,浪頭再洶涌,最終也是個煙消云散,人們照樣蜷縮在一間間狹窄房子里過日子。吳玥巴望這次也一樣,現(xiàn)在可是女兒沖關的最后一刻。
大紅公告貼上墻的時候,吳玥正好從菜場走出來,遠遠瞅見了一群人。她拎了一條鱸魚、一只鴿子、一根砍斷的豬排,隔著人群聽見有人大聲念,“御風大廈及周邊地塊舊城改造項目正式啟動……”
走到路口,一陣旋風刮過來,卷起幾片樟樹葉和塵土,她迷了眼,站在路邊揉了一會兒眼睛,待視線清晰了再往前走。高考倒計時還有28天,這時候去哪里找房?即便順利找到新住處,女兒的身體和心理還沒緩過來,就得硬著頭皮去邁高考那道坎了。這么一想,愈發(fā)覺得眼前的巷道亂糟糟的。從她住進來,這里就沒有一天清爽的時候,各式各樣的自建房,參差不齊地啃噬著本就逼仄的巷道,不知從哪里流出來的污水淌過路面,有些還夾雜著可疑的糞便污漬。兩個垃圾桶像在街邊閑聊的人,沒個正形地站著,滿得冒了尖,四周散落著垃圾,酸腐氣鋪了幾十米遠。頭頂上不知誰家掛出的衣物,在風里飄來蕩去,她小心翼翼繞開一條秋褲的褲腳,都5月了居然還有人穿秋褲。也不奇怪,這里是城市的留守區(qū),居住的十之七八是老人,還有少量在城市立足未穩(wěn)暫時過渡安身的鄉(xiāng)下人、剛畢業(yè)入職的小年輕。這里是城市的毛細血管,微不足道的末梢,卻又安放了那么多人的生活,關系著他們的喜悲哀樂。他們享受著城市肌體最微弱的供血。若不是為了女兒,她斷不會住到這樣的環(huán)境來。
女兒爭氣,考上了省重點高中,離家五公里路,得跨過贛江,坐公交轉(zhuǎn)兩道車。沒辦法,她和老趙一商量, 成全女兒的最好辦法就是同城分居,她陪著女兒在這邊租房住,周末女兒休息時,回家住一晚。最后一學期,學校一周七天有課,不只時間,連空氣都仿佛沒了彈性,她也沒了回家的心思,在單位請了三個月病假,天天扎在那間不到十五平米的小屋子里,感覺自己像喜陰植物漸漸生出了根須,身心都爬滿了苔蘚。
右拐,光線頓時降下來八度,仿佛一腳跌進了黑夜。往前第五個門,就是她們住的屋子。每晚她都去校門口接女兒,不放心女兒深夜一個人走這烏漆墨黑的巷子。昏暗的光線,讓身上的燥熱頓時沉下去,心眼仿佛也清明了幾分。公告剛剛出來,涉及三百多戶,一個月時間肯定沒法全盤拿下。還是跟房東打個商量,爭取挺過女兒高考那三天,多出點錢也沒關系,哪怕讓她跪下來磕頭,她也樂意的。
剛洗好鱸魚,準備上鍋蒸,吳玥突然聽見房東的大嗓門,噼里啪啦,炸鞭一樣,像是在和誰吵架。她支楞著兩手探出頭去看,水順著指尖滴落下來。隔壁鄰居的一張臉漲紅得像香辣蝦,隔著十來步遠,都能聞到綿綿實實的酒氣。
鄰居看見她,仿佛有了幫腔人,聲量立馬提高了八度。“我簽的一年合同,付了半年的錢,才住一個半月,你就叫我搬。搬不說,火燎屁股似的,恨不得我三天就搬走。你說,現(xiàn)在大家都在找房,哪有現(xiàn)成的房子等在前頭,我不還得找找看嘛……”
昨天房東也是這么催她的,不過話說得和氣,晾曬他的苦衷。他急著辦完手續(xù)趕回深圳去,兒子給他找了份小區(qū)守門的工作,多請一天假,工資就少一坨,一坨一坨的肉割下去,天數(shù)一長,可能半頭豬都沒了。再長,可能工作就沒了,深圳那地兒多少人伸長脖子等一份工作啊。
房東有三間屋子出租,單她這么一間小屋子,隔出了可以站一個人的小衛(wèi)生間,洗澡得站在蹲坑上,肥皂經(jīng)常掉進坑洞里,一個月1500元租金。這一帶房租普遍偏高,占了靠近重點高中的便宜。鄰居男人她一直沒打過交道,也就出來進去撞見過幾次,每次那男人都沖她笑得,怎么說呢,她使勁想一個貼切的詞,對,沒頭沒腦,那男人沒頭沒腦地沖她笑,笑得她心里一片膈應,裝作眼神不濟,不去搭理他。男人好像沒個正經(jīng)工作,看起來年紀不比她小,不知為何混到孤身一人租房的地步。
吳玥沒搭腔,淡淡一笑縮回了身子。鱸魚上鍋冒出了白蒸汽。房子小,很快被霧氣和香味占滿了。中午得送飯到女兒學校,老師說哪怕省下十分鐘的時間,都是在幫孩子。中國式家長,哪個不是一心圍著孩子打轉(zhuǎn),好在快熬出頭了。女兒成績還算穩(wěn)定,保持年級二十名內(nèi),按慣例可以上一所985。如果成真,她和老趙也算功德圓滿了。
還有二十來分鐘,她坐在床上發(fā)了會兒呆??捶繓|這意思,斷不會容她拖一個月時間,咋辦?腦子填滿了,攢動的人頭背后那抹公告的紅影子……她想給老趙打個電話,昨晚他倆還挺樂觀的。猶豫一下,還是給女兒送過飯再說。
回來的路上,難題迎刃而解了,雖然算不得最好的方案。
離校門口一百來米遠有一家快捷酒店,吳玥看見店招牌腦子里一亮,便拐進去問了價格,雙標一天138元,前臺說住一個月的話,找經(jīng)理可以優(yōu)惠點。吳玥噼里啪啦一通算,就是按原價也不到五千塊錢。但吃飯是個問題。前臺給她出了個主意,她出了酒店左拐去菜場,一條支巷里有一家小店,專門為附近住院的病人加工營養(yǎng)餐。
店里五個爐灶,火力全開。一團人擠在屋子里,背貼背肩擦肩。一問,都是自己買菜自己收拾自己炒,按菜的數(shù)量給店主交幾塊錢加工費。店里供應米飯,吳玥揭開鍋蓋瞅了瞅,又嘗了嘗,還不錯。
吳玥往回走的路上,腳步有點飄,一個是低血糖犯了,二個心里也松快了。走進上米窩巷,房東和幾個人站在李大嘴雜貨店門口說話,看起來都是這里的原住民。他們有的擁有獨棟房,有的像房東一樣,手里拿著一套、兩套房,多是從父母輩手里接過來的。吳玥從旁經(jīng)過,聽見他們在議論拆遷的事兒,好像住戶提早簽合同、交房都有獎勵。她心跳加快,腳步?jīng)]停。這事兒她得沉住氣,酒店隨時可以入住,她不能急著給房東透底,也不想著急和女兒說,能穩(wěn)一天是一天吧。
三
評估價出來了,李大嘴有點激動,比預想的高了差不多每平米300元。
消息剛出來,店里就炸了鍋。這段時間,店門前特別熱鬧,大家有事沒事都來這里站一站,雜貨店成了最新消息的發(fā)布平臺。
評估價一出來,大家心里懸著的石頭算是落了地,第一回合沒失手。前段時間,李大嘴沒少聽上米窩人發(fā)牢騷,大家不想折騰,不想搬離,主要還是擔心動遷補償太低,特別是那些在這里住了一輩子的老人。上米窩是他們住得熟透了的地方,出門沒幾步就是菜市場,再走兩步就是商場扎堆的地段,左拐到了醫(yī)院,右拐就是學校,往西不到兩百米就是贛江,上米窩人常戲稱自己住的是二線江景房。想剃頭了,走到大橋底下,那里好幾個剃頭挑子等著呢,四五塊錢理個頭,順帶還將耳朵鼻子眉毛都給收拾妥帖了。生活不就這幾樣最基本的嘛,一公里之內(nèi)都能搞定。
這一動遷,他們也算是背井離鄉(xiāng)了。還遷房離中心城區(qū)十多公里,擱在幾十年前得走上大半天,不就是到了另一地界嘛。大家說得唾沫星子亂噴,李大嘴笑呵呵地聽,不時地收包煙錢,收瓶水錢,收根棒棒糖錢……李大嘴也屬于不情愿的那一撥,主要不舍得這店面,雖然只有巴掌大,卻是他和媳婦的生活指靠。搬到再好的房子里,他還拿什么去指靠,總不能五十出頭就整天睡了吃,吃了睡,坐著等死吧。而且,不用費腦筋想,重新買房得將積蓄填進去,就不知得填進去多少。
價格評估,有他一份功勞。上米窩居委會組織居民推選出5位代表,他是五分之一,和聶主任一起參加了抽簽儀式,從6家房屋評估公司中抽出2家來。據(jù)他觀察,基本上是盲抽,5位居民代表中就是從市財政局退休的蔡伯對這個在行,抽簽時由他出手,也不過是從箱子里摸出兩張紙來,全靠運氣。
不過,評估公司的人來上米窩時,李大嘴可是作為居民代表全程陪同了,還從供煙的小吳那兒特地拿了三包好煙,悄悄塞給了評估員。他為自己,也不光為自己,這評估價可關系著上米窩地皮上的三百來戶人家,涉及4萬多平米國有土地上的房屋建筑面積。
不同類型的房屋評估價不同,他的屋子屬于磚木結構,價格居中,每平方米8386元。雖然周邊好的樓盤單價早過萬了,可他們這里不同,棚戶區(qū),城中村,有價無市那種,坐在井底望天興嘆那種。想買新房的人根本不朝這邊打量,買二手房的人也不情愿將錢砸到這里。能有這個價,他知足了。
他家屋子四十多平米,被他改造成前店后屋,住的那半截常年不見陽光,梅雨季節(jié)被子又潮又重,他媳婦落下了風濕的毛病,屋子里常年灌滿了中藥味。他媽以前也是這毛病。他畢竟在這住了五十多年,小時候在這巷子里廝混、瘋跑、淘氣,父親去世后,他又搬回來,接手了這屋子,就像一棵樹在這里扎下根就再沒挪過窩。本以為一輩子就指靠這么個四十多平米的安身之地了,誰曾想動遷來了。他估算一下,如果及早簽合同,及早搬家,拿到最高獎勵金和搬遷補貼,他一總可以到手四十五萬左右,加上三分之二的積蓄,倒是可以在城郊地帶買一套八十來平米的三室兩廳,小戶型,他倆住足夠了,兒子回來住也足夠了,等兒子有了崽,帶著崽回來住,也勉強夠了。
只可惜了這店面,看起來生意溫吞,可沒有租金的壓力,這些年也幫他攢下了三十來萬。他還不知道往后怎么打算,這是后一步的事兒,他得先把眼前的弄妥帖了。
大哥找上門來,在他的意料之中??伤麤]想到,大哥講得那么沒皮沒臉的,不就為幾個錢嘛。當年誰又長了后眼睛,不都是按心選的嗎,誰也沒拿槍指著誰。
李大嘴還記得爸將他們召回來那一晚。爸當時心里肯定有數(shù)了,他躺在里屋的床上,倚著一床被子,身上蓋著一床,人瘦得失了形?,F(xiàn)在想來,爸得的可能是癌癥,常常痛得冷汗鋪了滿頭,卻不肯去醫(yī)院,打聽了幾味民間方子自己煎藥吃,哪里管用?,F(xiàn)在年過半百的他明白了,爸哪是怕去醫(yī)院,他是怕醫(yī)院將手里那點錢全吞沒了,還欠下一屁股債,爸不想拖累他們。
那晚,懸在屋頂中央的電燈泡似乎在不停地晃動,讓記憶帶上了昏黃、混沌的成色。爸瘦削蒼白的臉浸泡在昏黃中,聲氣像浸了水,說一句就得緩一緩。“我和你媽手上只有這套房,和五萬塊錢?,F(xiàn)在一分為三,房子加上五千元錢是一份,另外兩份都是兩萬元,你們仨自愿選擇。不過,選了房的,得給你媽養(yǎng)老送終。我自己的已經(jīng)備好了,這五千元錢,由老大做主,不必大辦,落土為安就好?!?/p>
李大嘴覺得頭腦發(fā)暈,屋子里的氧氣似乎不夠用。他在建筑工地打工,野地的風呼吸慣了,平時住在臨時工棚里,一周或半個月才回一趟上米窩。他以為自己再也不可能真正回到上米窩了。家中三兄弟,他排行最末,自然是兩個哥哥先選。
李大嘴記得屋子里靜默了很長時間,大哥才開口,聲音很低,他得打起精神才聽得清楚?!拔揖湍脙扇f吧,我成了家,她剛懷上了,你們也知道,她爸早給我們備好了房子,方便照顧孩子。爸這身體,指靠不上,媽得照顧爸,也幫我們帶不了孩子,我又忙。我們不可能再住回這里了……不過,爸你放心,你和媽我都會管的,一定讓你們好好生生、體體面面地過完這輩子?!?/p>
大哥說完,爸突然咳嗽起來,媽忙不迭地拿水給他,拍撫他的后背。屋子里重新安穩(wěn)下來,二哥才說話,“爸,我和大哥一樣吧。我打算明年開春結婚,如果爸想早點,我們就今年辦。芹芹的學校離這里遠,我們打算在學校附近租間房,省得她每天跑,她身體也不好。爸媽你們放心,有我吃的,就不會少你們一口,等我混出息了,給你們換個大房子?!?/p>
爸、媽都沒言聲,一起將目光轉(zhuǎn)向他。他還能說什么,他看看大哥,大哥垂埋著頭,他看看二哥,二哥耷拉著眼皮。他深吸一口氣,“我搬回來吧。我會守住這屋子的?!?/p>
往事歷歷在目,而今大哥卻找上門來,要求將這房子的動遷款,減去兩萬元后,分成三份,三兄弟一人一份。這是他認為的公平。
李大嘴聽了心里一寒,半天沒張嘴,悶頭抽煙。他媳婦走進來倒水,將杯子往桌上重重一頓,“我說大哥,當年我不在場,可也聽過好多遍當時的情景,爸當初是將媽和這房子一起托付給老趙的,這些年我們對媽是盡心盡力、安安妥妥地照顧了她十二年,算是沒有辜負爸的托付。當初,爸問你們仨的時候,老趙是最后選的,其實沒得選,也就是說,你和二哥早就放棄了這房子,況且當年2萬元和現(xiàn)在的2萬元是一碼事嗎?你現(xiàn)在和我們來算這筆賬,不覺得虧心嗎?”媳婦的聲調(diào)越來越高,門外不少人探頭探腦往里看。
李大嘴用力吸一口煙,不往外吐,任煙的力道在臟腑里打滾。他不錯眼地盯著地面上的一個坑洞。
大哥搓著兩手,“媽當年我們也照顧了。這雜貨店也經(jīng)營了十來年,三弟不用白天黑夜地撲在外面,是你應得的福報……”他頓一頓,聲音弱下去,“這些年我們都過得不易,你嫂子下崗了,找了幾份工作都不如意,你二哥也轉(zhuǎn)崗了,又得了糖尿病……或者,動遷款你們留十萬,剩下的大家再均分,我和老二說說,他應該能接受?!?/p>
“說說?這事該你老大說了算,還是老二說了算?”李大嘴掐滅煙頭,慢慢悠悠地開了口,“你們倒是可以和地下的爸媽好好說說,讓他們評評理。他們生前你們做了什么,是一日三餐做給他們吃了,還是在他們臥床不起的時候,一趟趟抱著他們上床下床,給他們擦洗身子、收拾屎尿了?爸的骨灰捧回來,我怕你們念想,說要不分成三份,一家一份,平時也好祭拜,你們都說還是放老屋里合適,開頭幾年你們還回來做做樣子,畢竟媽還在,后來呢,都成了我一個人的事,你們想的是什么?是你們自個兒的日子過得順不順、好不好。一年到頭難得來我這里走動走動,媽走后我們?nèi)液螘r好好聚過?念你們是我哥,一年三節(jié)我都提著東西上你們那去,叫你們一聲哥,也是代爸媽去看看你們可過得還好,回來說給他們聽聽?,F(xiàn)在知道上米窩要動遷了,公告上午貼出來,你和二哥中午電話就打過來了,我還不知道你們想什么?我偏不開口,就看你們有沒臉皮開這個口?!?/p>
李大嘴望著大哥,語氣里沒火氣,眼睛里也沒有,可一股熱騰騰的氣流在他心里百轉(zhuǎn)千回。他等這一天好久了。大哥咳嗽一聲,抬手捂住嘴,沉埋下頭,半天不說話。
李大嘴讓自己緩一緩,“我早想好了,也和爸媽商量了,”他抬手指一指墻上的兩幀遺像,“動遷款無論多少,我給你、給二哥各兩萬,我不欠你們的,但我要對得起爸媽,我也只能給這些了?!?/p>
大哥張嘴還想說什么,終是沒說,枯坐一刻走了。那晚,李大嘴讓媳婦多炒了兩個菜,倒了三杯酒,一杯酒灑在遺像前,另兩杯他慢慢悠悠地喝下了喉。
四
女人枯白頭發(fā),面色蒼黃,“我找聶主任?!泵讜蕴m抬起頭,“聶主任不在?!?/p>
女人眼里流露出一抹不信任的神情,往里間探頭看了看。女人身后跟著一個高高大大的男人,也探頭往里間看了看。米曉蘭雖然來社區(qū)實習不到一年,卻也把這里居住的人認了八九不離十,她有把握這兩人不是上米窩的。
這段時間找來居委會的陌生人太多了。來訪者多沒好事,都是來扯皮拉筋的,家里的糾葛擺不平了,找他們來評理??汕骞俣茧y斷家務事,他們又有多大本事?今天聶主任帶動遷辦的人上門摸底,有二十來戶情況特殊的戶主,估計中午都跑不完。
好在聶主任有經(jīng)驗,知道動遷事體大,麻煩也多,提前找來了兩位朋友擔任志愿者,都是退休了還愿意散發(fā)余熱的熱心人,其中一位劉姐特別能說,據(jù)說原來在單位做工會和婦女工作,能歌善舞,上米窩的人都叫她劉三姐。米曉蘭看看手表,九點半差三分鐘,劉三姐快來了。
動遷的資料又雜又多,米曉蘭理得頭疼,本不想起身,猶豫一刻還是站起來,倒了兩杯水,請兩位客人坐下來。
基本是女人在說,像嘎嘣脆的豆子一個勁地往搪瓷盆里傾倒。男人兩手緊握杯子,一言不發(fā),顯出一股木訥氣來。米曉蘭聽明白了,原來他們是住在上米窩103號的趙興華的姐姐和弟弟。趙興華的情況特殊,聶主任一直在多方聯(lián)系他的直系親屬,現(xiàn)在好了,他的親屬自動找上門了??墒呛芸欤讜蕴m弄明白了,他們不是來解決問題,是來問責居委會的。
九點半過五分了,劉三姐怎么還不來?女人已經(jīng)倒了一滿盆豆子,再倒就溢出來了。米曉蘭聽聶主任說過趙興華,但細枝末節(jié)并不清楚,她不敢隨便搭話。說實話,她很怕女人停下來,四雙眼睛齊齊望定她,她能說些什么呢。
這么一想,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女人的嘴唇上,那兩片薄薄的紫色,高頻率地開開合合,竟讓她看得迷怔了,腦子完全跟不上女人話語的節(jié)奏。正恍惚間,劉三姐出現(xiàn)在了門口。女人停住了嘴,米曉蘭得救一般站起身,趕緊將位子讓給了劉三姐。
劉三姐有經(jīng)驗,沒由著女人噼里啪啦,而是反客為主,以問代答,屋里的情勢很快松弛下來。
劉三姐是上米窩人,她父母一直住在這里,她買房搬出去住了好些年,反而是退休后回來得勤,上米窩的老人都認得她。趙興華的事,她知道原委,可她也不敢隨便應承這女人,讓女人留下電話,答應等聶主任回來轉(zhuǎn)告。
一上午又來了幾撥人,有來咨詢搬遷補償費的,有來質(zhì)疑面積測算的,也有家庭掰扯不勻來討說法的,都讓劉三姐輕輕松松給對付了。上頭萬條線,下頭一根針,米曉蘭來了居委會才明白,這里的工作看似拉拉雜雜,上不了多大臺面,可做好理順真是不容易,何況趕上動遷這樣的大事。
聶主任打來電話讓她中午訂幾份盒飯,一上午跑了十二戶,下午還得接著跑。吃飯的工夫,劉三姐將趙興華姐姐弟弟來訪的事和聶主任說了,聶主任沉吟一下,給女人打了個電話,約她第二天來居委會。
“她主動上門來,趙興華的事不是好處理了?”劉三姐看聶主任一臉凝重,忍不住問。
“她是來聲討咱們居委會的,如果不理,沒準她跑去這里告、那里告,這次動遷可是市長點名的‘標桿工程,不能在咱們上米窩出婁子。趙家這事麻煩,關鍵一直聯(lián)系不上他的女兒?!甭欀魅芜@陣子累得臉頰都陷下去,匆匆扒幾口飯,又和動遷辦的人出去了。
米曉蘭從動遷辦得到信息,截至目前上米窩正式簽合同的已有一百六十三戶,離最后簽合同的期限還有三十二天,這成績算是不錯了。下午來訪的人不多,她整理好手頭的材料,得空和劉三姐坐著說閑話,問起趙興華的事。
“這趙興華是對面電廠的職工,早年談戀愛的一個女孩,家境挺好的,和他是老同學,工作后才牽上線,女孩家里不同意他倆處朋友,好像鬧得很兇,這女孩沒扛住壓力跳江自殺了,從那時起趙興華就落下了病根。他在家里悶了一段時間,又重新回電廠上班。他長得瘦瘦高高的,面皮白凈,雖然在電廠上班,看起來卻像個書生,給他介紹對象的人挺多,可他總是看不上人家,相親相了好些年,快三十了才和一個女人結婚,沒多久就生下了女兒。也不知怎么回事,這時候趙興華又犯病了,他整天抱著女兒不肯撒手,喚她辛兒、辛兒,辛兒是那個跳江女孩的小名。他抱著女兒的樣子,我見過,挺嚇人的,仿佛他一眨眼睛一松手那孩子就會失去似的。他妻子不敢讓他接近孩子,可他又不肯離開孩子,雙方都怕失去,最后妻子和他離婚,抱著孩子離開了,聽說去了南方。他崩潰了,天天在屋子里哭,站在窗外都聽得見。那段時間也是奇怪,天天下雨,好像老天爺陪著他在哭。從那以后,他就沒法再上班了,整天恍恍惚惚的,像一條瘦瘦長長的影子飄來晃去。巷子里不懂事的孩子跟在后面,叫他瘋子、瘋子,家長怎么打都止不住,好在他不惱也不叫,仿佛沒聽見孩子的叫聲。他呀,仿佛一直活在另一個世界里。不過,有時他會清醒一陣子,看起來像個正常人一樣,和人輕聲細語地說話,就是身體虛弱得很。單位可憐他,分租給他一間15平米的公房,那時的公房,衛(wèi)生間算公用設施,廚房也是,后來房屋改造,都變成一戶一廚一衛(wèi),他的房子算下來就有了二十七八平米。按照政策,公房的承租人擁有使用權,這次動遷能拿到動遷補償金的百分之八十。趙興華的姐姐弟弟就是沖著這筆錢來的?!?/p>
“這房子是趙興華承租的單位公房,關他們什么事?”米曉蘭不解。
“說來話長,趙興華長期沒人照顧,病情越來越嚴重,到后來生活都沒法自理,他的姐姐弟弟也沒來管他,前妻和女兒毫無音訊,居委會看他一個人太可憐了,只好將他送到養(yǎng)老院。他的養(yǎng)老金存折由居委會代管,每個月交給養(yǎng)老院1500元,那里有政府補貼,費用倒不高。他一個月吃藥看病大概花費1000元,每月養(yǎng)老金還剩下800元左右。在他清醒的時候,居委會征詢他的意見,將房子租給了一家外來戶,每月1500元租金,這些都存在他的銀行戶頭上,由居委會監(jiān)管。這還是上一任居委會主任手上的事兒,聶主任接手后,延續(xù)以前的做法。不過,她覺得居委會監(jiān)管并不穩(wěn)妥,一直想找到趙興華的女兒,女兒有繼承權,也有贍養(yǎng)趙興華的義務,可一直沒找到?!?/p>
“那趙興華的姐姐指責居委會,在理嗎?”
劉三姐抿著嘴,半天沒說話?!斑@事,得看聶主任怎么處理,別弄出什么大動靜才好。”
劉三姐沒正面回答,可她的話和表情,讓米曉蘭明白了,雖然是遺留問題,被動遷給翻上了臺面,居委會卻不能不正視。
五
那個耳機樣的黑東西,卡在紗窗一角的后面,半隱于塵垢。要不是吳玥站在小板凳上取蓮蓬頭,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房東原來的蓮蓬頭出水小,吳玥買了新的換上。還是老趙說丟在這棄屋子里也是浪費,拆下來還可以用。
“嚯”一下,吳玥用力拉開紗窗,早就不聽使喚的窗框脫離軌道,像個半身不遂的人軟下半邊身子。
小東西拿在手里,上面還連著一小段線。血往頭上涌,吳玥腦袋里像一鍋煮沸的水。她從小板凳上下來,盯著這東西看了半天,冷汗鋪遍全身。窗外突然竄起一聲蟬鳴,她渾身一激靈。這是她今夏聽見的第一聲蟬鳴。
衛(wèi)生間的窗戶是房子改造時敲出來的,為了采光透氣。小窗不到一肘見方,小得進不來人,沒裝防盜網(wǎng),離地面距離不到兩米。外面離地略高,不過墊個石頭、板凳就能夠到。吳玥喜歡開窗透氣,這種老式樓體量大,走道從兩側樓梯間穿過,屋子里的空氣沒法對流,又在一樓,常年濕悶陰潮。蚊蟲多,蟑螂也多,吳玥剛住進來就安了簡易紗窗,沒多久拉壞了,她圖省事,不再每天開關玻璃窗,風大天冷的時候就關上衛(wèi)生間的推拉門。
她仔細回想。最近一次清理窗臺紗窗是什么時候?春節(jié)前,只打掃了窗臺,紗窗軟塌塌的,根本沒法動,就由著它積滿了塵垢。最后一次推開紗窗是什么時候?大概是去年十二月底,寒氣太重,她試著拉開紗窗沒成功,搬了小板凳從外面推上了玻璃窗,那時候應該還沒這東西。從外面推上后,窗戶一直沒鎖死,這東西會不會那時段……不會。天氣轉(zhuǎn)暖后,她又從外面拉開了玻璃窗,當時應該也沒有這東西。
房東春節(jié)回來過,但他不可能,常年在外地,沒啥可圖。那只能是他了!那個孤身潦倒的男人。吳玥越想越肯定,一陣惡心,呆怔半晌。不甘心地努力回憶細枝末節(jié),她和女兒被窺視多久了?一時間,滿屋子仿佛都是窺視的眼睛。
她想去敲隔壁的門,猶豫一下,終是沒去。若真是他,哪里會承認。報警,就一個孤證,憑什么指認是他?
還是不甘心,她去找房東。房東面前攤著一大堆表格,抬起頭來看她的眼神都是迷怔的。她說了兩遍,房東才回過神來,“哦,你說老宋,搬走了,前天就搬了。小陳也搬了。我說,你也不能再拖了,最晚這周六……”
吳玥不接話,轉(zhuǎn)身走出來。想想,還是不甘心,這種人搬到別處去,肯定也會禍害人,不能讓他逍遙,以為他能騙得過全世界。轉(zhuǎn)身進屋,沖著埋頭填表的房東,“你有老宋的聯(lián)系方式嗎?”
“咋,他欠你錢了?”房東抬起頭,想笑,被吳玥的表情給憋了回去,拿出手機翻找起來,“看看,看看,他叫什么來著,還真沒他的手機號碼,當時是委托中介,現(xiàn)在連那個中介也找不見人了,你知道的,干這行的流動太快……”
吳玥不依不饒,“那你總有中介的聯(lián)系方式吧,電話、微信都行!”
房東將手機舉給她看,“我上個月聯(lián)系他,電話就不接了,微信也發(fā)不出信息了。你看這個紅感嘆號。告訴你實話,他連老宋半年的租金都沒轉(zhuǎn)給我……”被戳到痛處,房東開啟了喋喋不休模式。吳玥強打精神聽了一會兒,找個縫隙走出來。
鄰屋的門鎖著。即使能進去,吳玥也不知道自己能找到什么。她拿定主意不和老趙說,他那脾氣,萬一吵嚷得女兒知道了……一想到女兒,吳玥冷靜了,就當吃個啞巴虧吧。
這邊心思擱下了,那邊不能不考慮。房東指望拿最高比例的獎勵金,早一天交房就意味著他不僅可以早一點返工,還能拿到更多補償,她不能斷人家的財路。她給老趙發(fā)了個信息,讓他下班直接過來這邊,有些東西得搬到酒店去,特別是女兒的資料書,沉得很。東西她已經(jīng)收拾得差不多,隨時可以住過去。
飯燜熟了,老趙才回信息:晚上得加班,不知弄到什么時候。企業(yè)做財務的,不知為什么那么多班加,家里的事,平時他起不了作用,關鍵時候也頂不上。吳玥心里本就委屈,這時化為一股怨氣都指向了老趙。
這房是老趙挑的,圖價位劃算,結果讓她和女兒受這委屈。她苦撐了三年,擔子都壓在她身上,老趙倒是逍遙了幾年,該玩玩該吃吃該睡睡。她一勺鹽甩下去,心里“呀”一聲,嘗一口,果然咸了。又加糖,加水,調(diào)了調(diào),算好的時間晚了四分鐘,女兒已經(jīng)在校門口等得著急了。
“還以為你被車撞了……”女兒話說得唐突,不過讓她心里一暖。女兒的身量超過她一個頭了,最近這一年個子沖得飛快。
“慢點吃,不趕急?!痹捯魶]落,女兒的身影已經(jīng)消失在一群穿校服的孩子中間。她伸長脖子,依稀看見女兒進了教學樓才回身。
匆匆扒了兩口飯,開始螞蟻搬家。先撿輕的搬,原指望老趙趕過來,到八點眼見得指靠不上了,提了最重的兩大袋書,五步一歇地往前挪,里外都濕透了,心里掂量著還來不來得及沖個澡再去接女兒,一想到洗澡,心里膈應一下,暗罵一句“混賬老宋”。
東西都堆在前臺服務員的休息室里,值班女孩有一張笑意盈盈的滿月臉,沒有為難她就答應了。這是一整天唯一讓吳玥感到欣慰的事兒,像極度干渴后,仰頭喝干一杯水。
沒了重負,甩著兩手往回走的感覺,真好。巷子不同于白天的喧鬧,兩只流浪狗相跟著在垃圾箱旁嗅來嗅去,一白一黑,毛發(fā)凌亂打結,白得已經(jīng)不純粹了,黑得也不純粹了。吳玥忽然心血來潮,蹲下身來,伸出手召喚那兩只小狗,白色的那只定在那兒,一動不動望著她。黑的那只往她走了兩步,一條腿跛著,也只走了兩步,就停住了,雙方對視一刻,小黑狗埋下頭,又在垃圾里翻找起來。
一盞孤燈在巷子盡頭亮著。這一片都在拆遷范圍內(nèi),稍微完整的墻面上都嵌著碩大的拆字,筆畫隨意,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那些低眉陳舊的屋子暗黑著面孔,不見一絲光亮。吳玥聽見自己的足音“橐橐橐橐——”響得異常孤寂,仿佛走在末世荒景中。
六
劉子蘭很后悔,三年前爸說“后腦勺很空”時她沒在意,她關心他的血壓、血脂、血糖,觀察有沒腦梗阻的征兆,卻壓根兒沒想到老年癡呆會找上她爸。有段時間,媽向她抱怨,說你爸真是越來越固執(zhí)。這不是老人的通病嘛,老媽固執(zhí)的級別也不低。她倒是覺得老爸越來越愛說謊,同一樁往事從他嘴里講出來,和老媽的不一樣,和她記憶中的也差了很遠,甚至背向而馳。后來她才知道,篡改記憶的不是她爸,是他腦子里那些神秘的神經(jīng)元。
確診后,她給爸買了一只定位手表。那時她爸一說話就流口水,透明的液體淅淅瀝瀝地往下落,落得爸不知所措,一臉羞愧。這也不是爸的錯,同樣得怪那些不負責任的神經(jīng)元,還有安理申。僅僅吃了半個月的安理申,就變成這樣,她簡直不敢想往后的日子。她上網(wǎng)查,老年癡呆吧里都是求助、無奈、哀告、悲傷。這是一種不會逆轉(zhuǎn)的疾病,她只能眼睜睜看著老爸向一處深洞滑落,只能祈求那段滑行的斜坡可以緩一點、長一點,她還有能力拽住爸的手。
黑色的定位手表,后來進了雨水,自動關機。那天,老媽一沒留神,老爸就自己走出了家門。拐出上米窩巷時他嘴里含著一包口水,“嗯哪嗯哪”地和老鄰居們打招呼。再走到大街上,站在川流不息的十字路口,他就迷糊了。他想回家,可到處都像是回家的方向,然后一場暴雨嘩地砸下來,將他徹底砸暈了。
劉子蘭接到老媽的電話,緊急找人替班,找了一下午,又找了大半個晚上,深夜一點接到民警的電話,說有位迷路的老人,脖子上掛的牌子有這個電話。劉子蘭見到爸時,他坐在派出所值班室的長椅上,裹在一條浴巾里,看見她,發(fā)出嗚嗚嗚似哭非哭的聲音,她拼命憋住眼淚,這哪還像記憶中的爸爸,那個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回來中氣十足、走路始終挺胸昂頭的爸爸。人是多么不堪一擊的物種。她也算見過了生死,挽救過、也送走過很多危重病人,可老爸生命滑墜的過程讓她感覺格外無助,悲傷,乃至絕望。
手表修好后,重新戴在爸的手腕上,她又悄悄買了一枚超強吸力的扣子型定位器,讓媽在爸每次換洗褲子后,別在干凈褲子的口袋里。這枚扣子形狀的東西,幫她一次次找回了迷失在家門外的爸爸。
老年癡呆吧里,有不少人說患病的老人喜歡說話,同樣的話一再重復,可以從早說到晚不停嘴,還罵人,指著空氣喋喋不休地罵,她爸卻安靜,端正地坐在靠背藤椅上,一動不動閉目養(yǎng)神。如果不是他嘴里含著的那包口水,經(jīng)常以亮晶晶的一條線形態(tài)垂掛下來,看起來那仿佛是一幅歲月靜好的畫面。
上米窩巷的墻面新添了很多“拆”字,這些紅字歪歪倒倒的,大多呈傾斜狀,不端正的姿態(tài)攪動得空氣動蕩不安起來。這樣的氛圍擾亂了她爸的平靜,劉子蘭囑咐媽一定要注意爸的安全??赡敲葱┮k的手續(xù),那么多要處理的事情,都得她和媽一趟趟往外跑。每次兩人出門時,只好將屋門從外面鎖上。
劉子蘭在城東新區(qū)有一套房,兩室兩廳,爸媽的積蓄和她的湊在一起買的。按理和父母一起住,也沒問題??梢驗榘值纳眢w每況愈下,她不得不搬回了上米窩巷,自己的房子就出租給了一家三口,簽的一年合同。現(xiàn)在總不能違約趕人家出去。這是最讓人頭疼的。她只有去找房,還必須在一樓,最好有陽光,她媽一直巴不得能住上有陽光的房子,念叨好多次了,說住這種常年陰暗的房子住傷了心。還遷房不知什么時候才能交房,劉子蘭只能在自己的房子騰出來前,和爸媽租房過渡。
家看起來沒多大,竟裝進了那么多零碎雜物。都是爸媽在漫長歲月里積攢下來的。連她小時候的襁褓服還保留著,她媽說想等她有了孩子,給外孫瞧瞧。這有啥子好瞧的,依劉子蘭的都得扔。舊物就是壓在人身上的包袱。爸好說,不言不語不知道反對,她媽卻是這也不肯,那也舍不得。母女倆將東西扔來扔去的,話語遞來遞去的,火氣就給擠兌上來了,為了一個小物件爭得臉紅脖子粗。
后來,她媽不和她吵了,劉子蘭知道是心疼她,可媽心氣兒不順,五官都耷拉成一團,她看在眼里,又覺得心下不忍。到最后,扔了一小半,留了一大半,光軟物、零碎就裝了三個行李箱、七個最大號的編織袋。它們像一座座小山,占領了平時的生活空間。
劉子蘭在這些山頭間曲曲折折地進出,稍不留意就被磕絆一下。她爸的藤椅從屋子最核心,被擠到了墻角,腳邊、手邊都是雜亂物件。屋子里亂糟糟的,心里頭亂糟糟的。
房子還沒看妥,劉子蘭獨自跑了十來處地方,看中的有三處。最近中介們個個精神抖擻,那么多人家急著找出路,弄得房子租金蹦高,三處房子的價格呈階梯狀,各有特點。劉子蘭想帶媽去實地看看,最后敲定一家。
看完第一家,她媽就想定下來,原因是這家價格最低。她媽覺得過渡的房子不必太挑剔,能住就成?!皩Ω秾Ω叮裁炊际菍Ω?,你和爸苦熬了大半輩子,還有幾天日子好過……”劉子蘭這段時間著急上火,嘴邊長了水泡,說話難有好聲氣。不過話一出口,她就知道說重了,趕緊收住話頭,強行帶媽去看第二處。
第二處在一棟單位房的三樓,不過有電梯,有陽光,通風透氣,價格居中。劉子蘭自己很喜歡,又擔心爸媽不適應電梯。最后一處自然是條件最理想的,有個小院子,平時爸可以在院子里曬太陽,鎖上院門也不擔心走丟,就是租金比第二處還高300元。劉子蘭從老媽的眼神看出來,她挺喜歡第三處??膳R到問她意見,她還是說前面兩處二選一。中介催著她倆快定下來,下一波看房的已經(jīng)打電話催他了。剛提起筆,劉子蘭的電話響了。
巷口雜貨店的李阿姨打來的,“子蘭啊,你在外頭吧,你媽也在外頭?她電話不接,你爸在屋里鬧,使勁拍門,我們打不開門,干著急,你快回來看看……”
她媽的手機有幾個未接電話,兩人竟都沒聽見。趕緊打了輛的士,屋門前圍了不少鄰居,社區(qū)的聶主任也來了,她剛好來通知幾家出行不便的住戶,明后天拆遷辦的工作人員上門來辦理手續(xù)。聶主任說將她家也列進名單了。
門打開來,劉子蘭一把托住爸,老人滿頭滿臉的汗,口水源源不斷地往下落,地上已經(jīng)濕了一片。她攙著爸想扶他坐到藤椅上,忽然聞到一股尿臊味,低頭一看,她爸尿褲子了,原來地上的水漬不只是口水。她將爸安置在了椅子上,反身見她媽在門口招呼鄰居們進屋坐,喝口茶水再走。她心里騰起一股子煩躁,這光景了還講什么虛客套,忙站到她媽身前,連聲感謝鄰居,將圍觀的人勸散了。她不想爸尿褲子的事被人瞧出來。
關了屋門,她才告訴媽。媽愣住了,布滿褶子的眼睛怔怔地望著她,似乎不相信她的話,眼皮垂下去,嘴里咕噥一句,去翻找衣服。劉子蘭沒聽清楚她咕噥啥,她將爸扶到床沿邊,一旁扶著,看她媽悶聲不響地給他換衣服,滿頭花發(fā)起起伏伏的,忽然感到一陣心酸。
終于收拾妥了,想起來給中介打電話。沒想到,第二處房子竟然被人簽了合同。劉子蘭身子里那股躁氣到底沒憋住,語氣像被熱氣彈起的開水瓶塞兒,“咋回事你,我不是定了那套嗎,就差簽個名字了,還有個先來后到吧……”
電話那頭,中介不疾不徐不溫不火,“姐,不是阿姨還在猶豫嗎,另兩套也不錯的。你也知道,這段時間家家都趕急,人家?guī)У默F(xiàn)金,一口氣交了半年的租金,房東就給簽了……”
“那是還要怪我們,沒帶現(xiàn)金去看房啰?”劉子蘭讓那個“啰”字像子彈一樣射出去。她媽走過來,拍拍她的胳膊,“算了算了,就簽第一套房,我更喜歡第一套。”
劉子蘭捂住話筒,不想中介聽了去,她也知道再爭下去,也換不來第二套房了,索性掛了電話,讓中介去干著急。我是客戶,客戶是上帝,滿天下的房子,難道別處就找不到合適的了?
那口氣在胸腔里硬了沒多久,就消癟下去。心里空落落的。萬一,真沒有了呢?想起之前奔走看房的情形,劉子蘭忽然感到一陣疲憊,心頭發(fā)虛。正猶豫著是不是將電話撥回去,屏幕亮了,是中介。
“姐,中介費減兩百,算我給姐賠個不是,成嗎?”中介還是那般好脾氣。他也不想錯過這筆生意。
劉子蘭沒扭捏,約好第二天簽合同。
七
陳小東回到了上米窩。每天深夜,他都會回來。他曾在這里住了兩年三個月零四天,他在這里安裝了3個隱蔽的攝像頭。
即使已經(jīng)搬離了上米窩,陳小東還覺得自己住在這里。這是兩年多時光帶來的慣性,他不知道還需要多長時間才能克服,才能抹除干凈。或許得等到上米窩被夷為平地,御風大廈轟然倒塌的那一天。
起初他是想拍一部原生態(tài)的紀錄片,記錄上米窩的市民生活,作為這座城市市民生活的一幀縮影。這片老城區(qū),有三百多戶人家,絕大多數(shù)是土著民,隨著城市的不斷擴張,由城鄉(xiāng)邊緣地帶逐漸被包容進了城市的軀體,現(xiàn)在它是這座城市的舊瘡疤??蛇@里容留的三百戶人家,以及很多寄居在他們房子里的租戶,他們的生活是活生生的、日復一日的真實存在。銀行卡上長期不到四位數(shù)的現(xiàn)實,讓他明白自己沒有可能征詢被拍攝者的同意,只能采用隱蔽拍攝的方式。
1號攝像頭安在一個變電箱的頂部,鏡頭對準上米窩巷口的那家李記雜貨店。那里是人員交集點、信息匯聚點、情報交換點,相當于上米窩的門廳,進來出去的人都看得到,有事沒事都會停留一下。附近居住的人,沒誰不曾跟店里的李大嘴和他媳婦打過交道。
有時下班回來,太累了,他就倒頭睡上一覺,不管多晚醒來,路邊的夜宵攤都收了,雜貨店還亮著燈。前店后屋,李大嘴兩口子就睡在后面,一簾之隔,雜貨店打烊總是很晚。陳小東在店里買碗泡面,兩根火腿腸,有時李大嘴的媳婦會塞給他一個鹵雞蛋,說是剛鹵好,明天準備賣的,讓他嘗嘗咸淡,不收他的錢??窟@點東西,他可以熬上大半夜,專心鼓搗他拍攝的那些素材。幾個攝像頭拍到的東西,分成幾大類放進不同的素材庫。他現(xiàn)在還不明確自己想整出個什么樣的片子,可知道自己做得沒錯,是有用的事。
2號攝像頭安在巷尾的一個電線桿上,離頭頂還有一米高,鏡頭朝下,仿佛長鏡頭,可以將整條巷子盡收在內(nèi)。一次,一只飛蛾似乎發(fā)現(xiàn)了這個秘密,在鏡頭前飛舞了半天,還在鏡頭上留下了翅膀上的白粉漬。
他不得不在一個夜晚,趁著巷道里空無一人的時候,搬了個凳子,將鏡頭擦拭干凈。擦完他又后悔了,回看那些舊影像,白粉末后的鏡頭竟有種曖昧、神秘的悠遠感,趕上某位藝術大師的鏡頭語言了。
3號攝像頭在他住的屋子隔壁的隔壁,那里住著一個女學生,是個高三學生。他想拍下她的高中生活,仿佛是對自己高三歲月的回望。
那天趕巧,他看見女孩的媽媽站在小板凳上拉開了后窗。深夜時,他去那扇窗邊踩了點,發(fā)現(xiàn)紗窗角落適合安放微型攝像頭,就從網(wǎng)上新購了一個。唯一的缺憾是,那里是衛(wèi)生間,和正屋間有一扇推拉門,門很多時間關著,鏡頭只能拍到門上的磨砂玻璃。后來他調(diào)整過幾次攝像頭的角度,這樣可以拍到正屋的屋門和大半邊屋子了,好在那女孩和她媽媽都沒發(fā)現(xiàn)。
女孩的媽媽在屋里逗留的時間長,她在鏡頭里做飯、理菜,偶爾也坐在桌前發(fā)呆、看書或?qū)扅c什么。女孩很晚到家,有時還會伏案復習一陣子,這時他就會將手機定格在3號鏡頭,在電腦上做自己的事情,仿佛一直陪著那女孩學習。燈光下,女孩的側影清秀,輪廓極像他高中時的同桌。
那天他嚇了一跳,鏡頭里出現(xiàn)了淋浴蓬下女孩濕漉漉的頭發(fā)、臉和脖子,透明的水流在少女的臉上奔涌,女孩半閉著眼睛,承受著水流溫柔的愛撫。一瞬間,他感受到一種從未有過的震顫,這震顫來自他身體的深處。他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手指顫抖著關上了鏡頭。沒一會兒,他又點開了鏡頭,眼睛黏在了畫面上。
屋里只剩下三個人了。劉三姐一直在翻看材料,“我想叫曉蘭復印一份資料,拿去給我原來單位的法律顧問看看,如果這些材料過硬,也沒什么好怕的?!?/p>
“材料涉及個人隱私,不便外傳的。不過,我知道你做事謹慎,資料一定能保管好。關鍵時候,我們不能給別人落下把柄?!甭欀魅我辉賴诟馈?/p>
三天過去,沒有任何音訊傳來。動遷辦那邊依然每天人頭攢動,又簽下了六十多戶。
劉三姐查到一個出人意料的信息。那位來自瀚宇的律師,竟然是趙興麗的女婿。也是巧,她找的律師和瀚宇的首席律師是老友,在所里并沒查到這個案子,答應策略地探問下情況。原來對方并沒有真正起訴居委會的打算,只是想裝裝樣子,給居委會施壓,目的就是一個——拿到趙興華的監(jiān)護權,拿到了監(jiān)護權就意味著他們擁有動遷代理權,有權支配這筆動遷補償款。
這個消息讓聶主任心里有了底,她拿定了主意。“我們不能讓步,看這倆姐弟,根本不是關心趙興華,就沖著動遷款來的,錢拿到手,肯定還是對趙興華不聞不問,萬一以后趙興華的女兒找來了,我們沒法交代。而且,也不能不負責任地將趙興華托付給他們。我們做最壞的打算,哪怕對簿公堂,之前處理得合乎規(guī)定,合乎情理,沒什么好怕的?!彼烈饕幌拢安贿^,現(xiàn)在趙興華已經(jīng)生活難以自理,動遷的事得抓緊,當務之急還是得想辦法找到他女兒……”
“你說他女兒在深圳?我倒是認識那邊晚報的一位記者,可以發(fā)動媒體找一找。這邊,你們是不是可以通過派出所,向深圳警方求助下?”
一語點醒局中人?!皩ρ?,我怎么沒想到這個!”
趙興華的姐姐弟弟再次找上門來。兩人不肯進門,站在門口指著居委會的牌子,大聲嚷嚷開了。
“你們厲害啊,欺負咱們小老百姓,我們還沒起訴呢,你們反倒惡人先告狀,害我女婿被事務所又責又罰。你們仗勢欺人,我女婿要是有個短長,我和你們沒完!”女人一個勁地推搡男人,想要他幫腔,可男人木木地杵在一旁,憋得一張臉通紅。
居委會干部吵架打架的事見得多了,就像醫(yī)生見慣了生死,聶主任一臉平靜,和顏悅色地將女人往門里拉,“大姐,進去喝口茶慢慢說,咱們有事好商好量?!?/p>
女人以為自己得了勢,聲音更響了,“你們?nèi)ズ臀遗龅念I導說,把他的處分給撤銷了,否則我天天往你們這兒跑,天天賴在我弟屋門口,就不讓你們拆,看你們能把我怎么樣。”
劉三姐從屋里不急不忙走出來,“我說大姐,你倒好意思來找聶主任,你女婿被責被罰,和上米窩居委會有什么關系?我們連他是誰都不認識,你倒是說來聽聽,讓大家評評理?!崩罴译s貨店門前本來站了不少人,這時都圍了過來。
聶主任示意米曉蘭攝像,不知事態(tài)怎么發(fā)展,留一份影像資料以防后患。
“他就是上次和我們一起來的律師。”
“哦,原來大律師是你女婿?”劉三姐故意將“哦”拖長,語氣加重。
“是啊,你們能耐大,搬動了他的領導,你們仗勢欺人!”女人已經(jīng)被劉三姐牽著在走了。
“我不明白了,律師事務所是最講規(guī)矩的地方,你女婿為什么被罰?”
“還不是你們心虛,不想我們告上法庭!”女人梗著脖子,環(huán)視圍觀的人群一圈。“欺負我們沒權沒勢,以上壓下,這不是仗勢欺人是什么?!”
“大姐,你和你女婿走的是正常程序嗎?按理他接手的案子都得報告所里,可所里根本沒有這個案子的資料,你確定他不是被你私下拉來的?”
女人這才明白,居委會早知道了實情。她梗著脖子,正要說話,聶主任走上前,“大姐,外面太陽大,進屋里說話,我們好好商量。”
米曉蘭心里一樂,聶主任和劉三姐素來配合得天衣無縫,水到渠成,沒有她倆解決不了的難事兒。
女人被拉進了屋。聶主任將居委會幾條路子抓緊尋找趙興華女兒的事兒,和她詳詳細細說了。
“那個女兒,打小就沒了人影,能指望什么?”雖然一臉忿忿不平,但女人的語氣軟下來。
“如果半個月內(nèi)還是找不到,我們就將代理權交給你們姐弟。我們保證,趙興華這套房子,和其他房子一樣,都能拿到應得的賠償金,一分也不會少,一天也不會拖?!?/p>
九
吳玥想到了李大嘴夫婦,他們是上米窩信息最靈通的人。沒準老宋對他們透露過自己的去向,可找到老宋后怎么辦,是啐一口唾沫在他臉上,還是大罵他一頓?吳玥并沒想清楚,她只是消不掉堵在胸口的那團悶氣。
李大嘴果真有老宋的電話,但是電話已經(jīng)停機了。吳玥撒謊說老宋落下點東西,得找到他送過去。李大嘴當了真,告訴她不知道老宋具體搬去哪了,做什么營生,不過老宋喜歡買彩票,之前總在菜場邊的那家體彩店里買,現(xiàn)在那家店也關停了,但有癮的人肯定忍不住這一口,沒準在體彩店里能找到他。
吳玥以上米窩為中心,向四方漫溯。見到一個體彩店就進去,向店主描述一番老宋的體貌特征。有人以為她在找離家出走的老伴,她也懶得解釋。每天一個方向,能走多遠走多遠,中午晚上能趕回來做飯就成。可是一無所獲,她自己也明白這無異于大海撈針,可還是熄不滅這個執(zhí)念。
迎面走來一個老頭,嘴巴奇怪地鼓突著,似乎想說話又沒說,眼神呆滯,腳上的布鞋一步一拖地摩擦著地面??雌饋恚傋屓擞X得哪里不對勁兒。
吳玥和老人擦身而過,走了兩步停在一片樹陰下,回過頭望著老人蹣跚的背影。她努力搜索記憶,這個老頭眼熟。他應該住在上米窩。是哪戶人家的?完全想不起來。
老人已經(jīng)走出兩百來米,停在了十字路口的紅綠燈前,他似乎沒看到步行道的紅燈,直通通地往前。一輛小貨車急剎住,停在了離他咫尺的斑馬線上。
吳玥驚得一顆心臟快蹦出來,她快走幾步,小跑起來,攙住了老人的胳臂。
老人扭過頭,白頭發(fā),白胡茬,一線晶亮的涎水從嘴角溢出來,垂掉在外套上。老人還套著秋裝。他沖著她,糯軟地吐出一句,“蘭蘭?!?/p>
吳玥并沒聽清楚他說什么,她忙著左顧右盼,已經(jīng)有幾輛車停在了路中央,她得趕緊將老人從路中央扶到馬路邊。
老人又一次沖她喊“蘭蘭”,這次她聽清了。老人認錯人了。怎么辦,這里離上米窩倒是不遠,可也有兩千來米,老人走路的姿態(tài)并不利落。吳玥決定打車,可老人怎么也不肯安生坐進車里,司機下來和她一起把老人往車里送,老人卻是犟得很,拿手撐住門框。僵持不下,司機等不及,將車開走了。
吳玥只好攙著老人慢慢往回走,眼見得做飯的時間越來越不夠了,心里著急上火,又不能丟下老人一個人不管。兩人終于拐進上米窩巷口,吳玥大叫,“李師傅,李師傅!”李大嘴聞聲從店里出來,樂呵呵地,“哪里著火啦?”
看見吳玥和老人,李大嘴“喲”一聲。吳玥知道自己蒙對了,李大嘴認識老人,她來不及細問,將老人的手擱到李大嘴手里,“你送他回家?!?/p>
吳玥在人車混雜的馬路上奔跑,不停地避讓行人車輛。有一瞬間,她似乎瞟見了一個身影,是老宋。她停下來,瞪大眼睛,老宋走在對面的人行道上,與她背向而行。他散漫地甩著胳膊,一副無所事事游手好閑的樣子。吳玥只停頓了兩秒鐘,又往前奔跑起來。
女兒已經(jīng)等得跳腳了,“咋回事啊,我還怕你……”也不知為何,女兒總擔心她出事,比她的擔心還濃一分。吳玥喘著粗氣,不及解釋,拉著女兒到旁邊的小店打包了一碗豬肝粉,加了一顆虎皮蛋。等粉出鍋的時候,她腦子里還在回想剛才老宋的樣子,他這是去哪呢,回頭還能攆上他嗎?
女兒忽然伸過手,理一理她的鬢發(fā),“媽,你有白頭發(fā)了。”女兒的語氣,女兒的表情,讓她心里一軟,軟得一塌糊涂。她什么也說不出來,沖著女兒笑了一笑,一抹陽光正好照在她的眼睫毛上,毛茸茸的。這一瞬間,她拿定了主意,算了,不找老宋了。就讓一切過去吧。
吳玥不知道,幾個月后,當她和女兒并肩站在馬路邊,目睹高聳的御風大廈彎折腰身,轟然倒塌時,她站在彌天漫地的灰霧中,對自己說了同樣一句話:就讓一切過去吧。
那時,她剛剛知道了女兒的分數(shù),并接到了老趙委托律師起草的一份離婚協(xié)議書,才知道老趙等這一天很久了。她在人群中看見了老宋,他和其他人一樣,翹首望著即將消失的御風大廈。
十
簽合同的頻率呈加速度推進。還有最后十天,已經(jīng)簽了兩百八十六戶,有一半人家已經(jīng)搬離,留下了一間間空屋子。上米窩漸漸顯出一種荒敗之氣,好像這里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也感知到了自己的命運,開始了生命的大撤離。
爭吵還有,但被愈來愈濃郁的傷感遮蓋了。每天上米窩都有人搬離,大大小小的搬家車輛挨挨擦擦地擠進巷子里,裝得滿滿實實又擠出巷子。被丟棄的物什到處都是,吸引了不少撿廢舊的人天天在巷子里翻找。
一個半月時間,聶主任瘦了十斤,她說自己第一次減肥成功。米曉蘭也經(jīng)常加班,可越加班胃口越好,壓力越大胃口越好,體重不減反增,讓她懊惱得很。
難題還沒解完。隨著大部分人家或積極或被動地響應,釘子戶浮出了水面——上米窩109號的伍麻子不愿離開,死活不愿意離開。
他的理由讓人同情。二十多年前,他值夜班回來,妻子有急事趕回娘家去,讓他照看四歲半的女兒。聽說他女兒一雙大眼睛水靈靈的,皮膚白凈水嫩,人見人愛,一點不像他滿臉麻坑,也不像他妻子臉色蠟黃,上米窩人開玩笑說,這哪像你家的女兒啊,這是小仙女下了凡塵啊。
女兒在地上搭積木,他歪在床上迷迷糊糊睡著了,一覺醒來,屋門開著,女兒不見了。那天,他的叫喊聲響徹上米窩,越叫越凄厲,越叫越絕望,至夜,聲音里仿佛滴出了血。后來,民警在離巷口三百來米的地方,發(fā)現(xiàn)了他女兒的一只布娃娃,和一張棒棒糖的糖紙。那時李大嘴的雜貨店還沒在巷口開起來,警察調(diào)查了附近很多家店,都不是店里賣出的。那種棒棒糖,在這座城市很少見。
那個娃娃被他妻子抱在懷里,整宿整宿地掉眼淚。米曉蘭聽說,到最后那只布娃娃都成了咸娃娃。她想那肯定是人們附會的,誰會真的去嘗那布娃娃。伍麻子的妻子到底沒能緩過來,后來離開了他。
伍麻子一直在等,他說女兒聰明,肯定能找回來,找到家。后來他又娶過一個女人,沒多久兩人就散了。女人說他有病,待在往事的陰影里不肯出來。伍麻子就一直孤身只影地過著。不是動遷,他很難引起眾人的注意。在第二輪篩檢時,聶主任才注意到他,那時絕大多數(shù)人家都聞風而動,只有他沒去任何地方問過動遷的事兒。
“我唯一的念想就是等女兒回來,找得到我?!甭欀魅螏е讜蕴m找上門時,伍麻子翻來覆去只有這一句話。
聶主任將他的情況反映給了動遷辦,那里的主任、副主任輪番上門做工作,帶著媒體記者采訪報道了他女兒失蹤的舊事,可是像蒲公英的花絮散在了大風中,不見任何回音。
“我們等他緩一緩吧,凡事一開始總是難以接受,可……”聶主任將伍麻子的資料全部整理好了,就等他落筆簽字,甚至連他臨時安身的房子都替他找好了,卻不忍心去催他。
眾人一籌莫展,找不到兩全之策。在巨大的時代車輪隆隆向前時,結局一望而知。
讓人寬慰的是,另一個難題解開了。
趙興華的女兒找到了。報紙上刊發(fā)的精神病人尋找女兒的報道,被趙興華女兒的工友看到,告訴了廠里,廠工會的人找到了在家養(yǎng)傷的她。一個月前,她在下夜班路上被車撞傷,一根肋骨骨折,左小腿骨折,腿上打著石膏,每天只能臥床休養(yǎng)。她委托舅舅趕回來,帶著她的所有資料,工廠和派出所開具的證明材料。
她舅舅代表她,和聶主任、劉三姐、米曉蘭去了一趟養(yǎng)老院,拍了些照片發(fā)給趙興華的女兒,這是她特地交代的。趙興華木然地坐在窗前一片陽光里,顯得平靜祥和。他很久不說話了,對于所有問話只回以茫然空洞的眼神。他的神思,執(zhí)拗地停在只有他自己知道的某個地方。
為了確保趙興華的女兒信守贍養(yǎng)趙興華的義務,聶主任和她視頻連線,讓米曉蘭全程拍攝下來。手續(xù)辦理起來飛快,轉(zhuǎn)眼這已經(jīng)是上米窩倒數(shù)第二份合同了。離簽訂合同的最后期限,只剩下三天時間。作為特例,居委會為趙興華爭取到了最高補償金和搬遷補助。居委會也搬離了上米窩,與下米窩的居委會暫時合并一處。他們還得解決最后一道難題。
聶主任請來了一位客人,她素凈臉蛋,膚色偏黃,眼角臥著兩抹魚尾形的皺紋。聶主任帶著她和米曉蘭去上米窩109號。
敲門的那一刻,米曉蘭能感覺到身邊的女人身子在發(fā)抖。她扭頭看看女人,女人兩鬢的頭發(fā)垂掛下來,她只看得見女人的額頭、鼻子和嘴,她的側影挺耐看。在聶主任抬手敲門的一刻,米曉蘭忽然明白了女人的身份。
門開了,女人往米曉蘭身后躲了一步。聶主任走進去,米曉蘭走進去,然后是女人。伍麻子的目光一直盯著米曉蘭身后,他愣在那里,手指攥緊了門框。米曉蘭看見,他粗大的手指在顫抖。
女人一直垂著頭,不看伍麻子。良久,輕輕吐出一句,“你還好嗎?”
米曉蘭看見伍麻子點點頭,再點點頭,掩上了房門。四個人坐成一個三角形,伍麻子的目光一直盯著其中一個角尖。聶主任也不說話。女人似乎想起什么,從包里拿出一個小小的布包,慢慢打開,露出一個戴著紅帽子、穿著白裙子的毛線娃娃。女人將娃娃遞給伍麻子。
伍麻子嘴唇顫抖著,手顫抖著,接過娃娃。他用雙手握住,大滴大滴的淚珠掉下來,落在地上。
“當年,我不該怪你的?!迸藝@息般的語氣,說得很慢很慢?!拔以缦胪?,你也要想通。”
伍麻子一個勁地點頭。他抬起粗大的手,胡亂抹著自己的臉。另一只手,緊緊攥著布娃娃。
十一
《別了,上米窩》已經(jīng)剪輯完成,只是陳小東不知道可以將這片子寄給誰,送到哪里。
距離他最后一次去上米窩,已經(jīng)四個多月過去了。他去取1號和2號攝像頭,它們完成了使命。上米窩也完成了使命,只剩下了殘破、空蕩又荒寂的軀殼。屬于上米窩的最好時光畫上了句號,但它的生命氣息,還在這部他編輯了上百次的紀錄片里延續(xù)。
陳小東懷揣著這個飽滿的秘密,像很多渴望在這座城市扎下根來的年輕人,過著日復一日按部就班的生活,仿佛今天和明天、明天和后天沒什么兩樣。他已經(jīng)習慣于將異鄉(xiāng)當作故鄉(xiāng)。
在網(wǎng)上看到御風大廈即將被爆破的消息,陳小東突然意識到這部紀錄片并沒有完成,那座高聳入云的大廈轟然倒塌的一刻,也許才是上米窩真正的終結。
陳小東一次又一次回到那里,已經(jīng)面目全非的上米窩,成了圍墻里看不見的風景。唯一可見的是御風大廈,它高昂的身軀是圍墻擋不住的,依然在人們的視線中晃過來晃過去 。每次站在大廈底部,仰起頭來,就能看見曾被火舌舔舐過的中部樓層黝黑的煙痕,陳小東心里會莫名地被觸動。連陳小東自己都不明白,他為什么這么在乎這個地方。其實,他從沒進入過這座傳說中命運曲折的大廈。過不了多久,這里就會矗立起另一座富麗堂皇的大樓,成為這座城市的新地標。據(jù)說規(guī)劃已經(jīng)出臺。城市新陳代謝的速度有時慢得讓人惆悵,有時又快得驚人。即將消逝的御風大廈,和匍匐在它腳下的上米窩,那些在上米窩生活過的人們,不知還會被誰記憶,又會記憶多久。
按照網(wǎng)上預告的日期,陳小東提前預訂了正對著御風大廈的云端酒店頂樓的一個房間,房間窗口與大廈的直線距離不到三百米,可以保證他清晰完整地拍下御風大廈在地面消失的全過程。
下班后,陳小東按慣例在單位附近的快餐店吃了份啤酒鴨蓋澆飯,才不慌不忙背著一應工具住進了酒店。攝像機在窗前架好,調(diào)試了半天,這時都市報“融媒體”平臺已經(jīng)開始了現(xiàn)場直播。
通過直播鏡頭可以看到,曾經(jīng)包圍著御風大廈的臨時圍墻拆除了,大廈的正臉顯露出來。門頭高聳,大理石覆面,可以想見當年剛建成時的氣派堂皇。那是九十年代初,許多像這樣集商貿(mào)和酒店于一體的高樓大廈,紛紛在全國各地聳立起來,空氣中涌動著一股勃勃的生息。二十來年間,越來越多的高樓身量冒過了它,而它因莫測的命運擱淺在贛江岸畔,再沒煥發(fā)過生機。
此時,大廈底部周圍鋪滿了防震沙袋。兩排挖掘機停在不遠處的大橋引橋下,仿佛對稱的牙齒安靜地休憩著。周邊幾棟居民樓的樓體遮覆黑色的網(wǎng)布,在江風吹拂下涌起波紋,仿佛起伏的心潮。據(jù)媒體報道,樓內(nèi)居民早一天已經(jīng)被安排到了安全距離之外的賓館居住。
鏡頭轉(zhuǎn)到外圍。大廈對面的馬路邊站滿了圍觀的人。記者隨機采訪了兩位,陳小東看到了那個高三女孩。女孩挽著媽媽的手,說自己曾在上米窩租住了三年,度過了高中生活。今天她和媽媽特地來和御風大廈告別。
“為什么想到來告別?”
“那三年,每天我上學、放學,都會從它身邊經(jīng)過。有時候,在學??磿哿?,我會站在走廊上看一看它,它那么鎮(zhèn)定地站在那里,帶著一身的傷痕?!迸⑿邼匦ζ饋?,“也不知道為什么,看一看它,我就覺得又有力氣回去學習了?!?/p>
“哦,那御風大廈可以說是你高中生活的燈塔,可以這樣說嗎?”主持人總是忍不住拔高意義,女孩點點頭,咧開了嘴。
這笑容讓陳小東也不由得笑了起來。昨天是高考出分的日子,看起來女孩心情不錯,但愿她能如愿考上心儀的學校。
陳小東在人群中看到了李大嘴夫婦,他們的表情那么相似,都半張著嘴望向半空中。在他們身前身后站著不少人,一張張面孔熟悉又陌生,陌生又熟悉。陳小東很少與他們有過交集,他只是在攝像頭捕捉的畫面中熟悉了他們,熟悉而備感親切。他看到了坐在輪椅上的老人,不下三次,他獨自出現(xiàn)在鏡頭中,慢吞吞地走出上米窩巷口,再回來時大半被人攙扶或簇擁著。曾經(jīng)在深夜,陳小東對著鏡頭里的他的背影,咕噥道,“這老頭真愛玩”?,F(xiàn)在,老人坐在輪椅里,人群中唯有他的視線沒有仰起,而是望向地面某個地方,一線亮晶晶的東西掛在他身前。陳小東看到了住在隔壁的那個男人,胳臂被一個女人挽著。陳小東記得,那個男人住到他隔壁的那段時間,一直孤身一人,可他聽得見他打電話,在電話里不停地哀求、挽留,壓低聲音,壓抑著情緒。電話那一端,沒準就是這個女人……
23點56分,爆拆指揮部發(fā)出第一次警報信號。視頻里驀地安靜下來,幾秒后,屏幕里再次傳出喧囂聲。屏幕外的陳小東屏息幾秒,隨著喧囂聲重啟,也放松下來。窗外顯得十分寧謐。而一江之隔,燈火璀璨。
23點59分,指揮部發(fā)出第二次警報信號?,F(xiàn)場倒計時開始。陳小東推開窗戶,用手撐住窗框,讓浩蕩的風吹徹自己。大廈在視線中巍然、靜默。他深吸一口氣,再深吸一口氣。
忽地,大廈的腰部閃現(xiàn)一道紅光,騰起一團灰霧。下部一側又一道紅光,騰起一團灰霧。大廈上部左傾,下部右傾,像一個人迅疾彎折了腰身?!稗Z”一聲巨響,高大的樓體整個垮向大地,地面騰起一大團濃濃的灰霧,巨大、蓬松、柔軟……最后,視線里只剩下對岸的璀璨燈火。江景顯得那么單調(diào)、乏味。
只有六秒鐘。高大的一座樓化為了烏有。世界汰舊換新的速度,越來越驚人。有那么一刻,世界仿佛靜止了。隨后,圍觀者不約而同發(fā)出驚嘆聲,一切重啟。
這個爆破技術叫什么來著?報道里不止一次提到過。陳小東搜索“御風大廈 爆破”,網(wǎng)上的消息已經(jīng)鋪天蓋地,有文字版的,有圖片版的,有視頻版的,有知名媒體的報道,也有網(wǎng)民的個人播報,匯成汪洋中的無數(shù)個旋渦。在那些旋渦中,陳小東找到了他想知道的訊息:“御風大廈采用的是一種名為‘異向折疊的爆破技術?!?/p>
異向折疊、異向折疊、異向折疊,像四個帶有冷鐵味道的冰涼之物,停留在陳小東的舌尖和意識中。
深夜,陳小東依然站在窗前,從半空望下去,幾十臺黃色挖掘機一起發(fā)動起來,揮舞著鐵臂彎鉤,構成一派喧騰的景象……天亮之前,一地狼藉都會被它們清除干凈。這是媒體上的承諾。
陳小東反復回看錄像。他設置了倒帶回放,御風大廈那倔強的身影一次次從塵土中拔地而起,挺直了彎折的身軀,重新站立在了璀璨的江景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