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小耕
一
因為偏科嚴重,我最終未能考上大學。二十歲那年,父親幫我找了一份不用坐班的工作,跟著攝制組去農村拍紀錄片。差不多有大半年的時間,我扛著設備游走在田埂和水塘邊,喝中年婦女打上來的井拔涼水,吃種田老漢從菜地摘來的旱黃瓜,偶爾還會湊到榆樹下聽赤裸上身的男人侃大山。
那段時間,由我操控的無人機,時常在大家午睡時飛過村莊上空,我這個沒考上大學的人,學過廚藝,還干過獸醫(yī),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在母親眼中,我干啥都沒耐性。這回進了電視臺,總算有個穩(wěn)定的工作,總想著在別人都休息時多下點功夫。
記得入職前一天,父親告訴我,這份工作沒少托關系,一定要好好珍惜,別給他丟面子,我不住地點頭,讓父親放心。唉!我都二十歲了,還讓家人操心,如果上學那會多努力一下,好賴也能考上個大學,也不至于像現在這樣啊,不過現在想這些還有什么用呢。
攝制組的老師對我都很好,有什么不明白的就手把手教給我,雖然是剛加入這個團隊,但大家都很隨和,我沒有拘束感,見無人機在他們的操控下自由起落,我的目光中充滿了好奇和羨慕,很快,他們就把遙控交到了我的手上。要知道,拿著設備練手這種事,在其他部門是不被允許的。
北方的三伏天悶熱難耐,多走幾步路襯衫就被汗水打濕。午后,大地里的玉米葉子都蔫兒了,太陽的炙烤下,由原來的鮮綠變成了灰綠。這天氣,人也打不起精神來,吃多了就犯困,睡多了渾身不自在。
別克商務車在土路上開了三個多小時,我們九人組成的攝制組終于到達此行的目的地——旗下鎮(zhèn)。那天中午,大家吃完午飯,打算簡單休息一下就開始工作。我和往常一樣,利用寶貴的休息時間給自己“充電”,一方面拿無人機是為了練手,另一方面可以把拍到的傳到直播平臺上圈粉。
我們這個縣不大,大街上隨便拉個人都能攀上親。攝制組司機胡二就和我在一個村里長大,攝像吳語還是我的初中同學,他們都比我早幾年搬到了縣城里,開始都是在電視臺的車隊開車,后來吳語不知靠的什么關系做了攝像。
我找司機胡二要來車鑰匙,我打開后備箱,咦!我發(fā)現早上放上去的設備包不見了。雖然無人機不由我負責看管,但是每天中午我都會拿出來過過手,這一定是被偷了啊。我立即將這事告訴了胡二,胡二見狀大吃一驚,他不僅心疼這拍攝設備,還心疼起他常開的這臺車來,圍著車轉了好幾圈。胡二嗓門大,他一吵,攝制組的人全醒了,主任陳年走到車后面朝里看了看,又左右兩側瞅了瞅,問是不是只丟了無人機?我說遙控、內存卡也都在包里。這時我們發(fā)現,除了裝無人機的包,其他拍攝設備全都在,毫發(fā)未損。
有點蹊蹺,論價格,一個長焦鏡頭都比這臺無人機價格高,小偷為什么不拿價格更高的相機呢?從便攜性這個角度來說,最先考慮下手的不會是無人機呀,況且這個包還放在最里面。
陳年讓胡二報了警,派出所的人五分鐘就趕到了現場,圍著車不停地拍照,隨后還調取了案發(fā)時的監(jiān)控,出人意料的是,從別克車進入監(jiān)控,到我拿鑰匙打開車門,這期間沒有任何人靠近過這臺車,那東西是怎么沒得呢?讓人百思不得其解。
警察讓陳年等消息,帶著我們的疑惑回去了。陳年說不能因為這事影響工作,下午的工作還要繼續(xù)進行,我們將其他設備逐一取下,沒有了無人機并不影響下午的工作進程。
正常情況,拍攝設備由胡二看管,物品丟失他負有一定的責任,陳年并不怪罪他。而每天中午都拿無人機練手的我則有些尷尬,畢竟最近幾天只有我接觸它的次數最多。下午的工作進展順利,感覺大家都沒把丟東西這件事放在心上,只有我內心總是惴惴不安,有一種莫名其妙的負罪感。
如果我沒拿無人機練手,甚至從來都沒摸過,那么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和他們一樣,既在大家面前流露出遺憾和不解,又在內心深處有著事不關己般的輕松自在?,F在不同,這個無人機我不僅摸過,每天中午還準時過手一遍,那么它的丟失怎么能和我一點關系沒有呢?
直到晚上九點大家才收工,吃飯時,我還是挨著陳年坐,攝制組特別關愛新人,吃飯時新來的同事挨著領導已經成了組里的慣例。陳年給我夾了一塊魚肉,胡二陪著陳年喝二鍋頭,還給我倒了一杯,胡二說年輕人要學著喝點兒,我紅著臉,小口抿著,酒桌上的規(guī)矩不太懂,聽話就是了。其他人話不多,一邊夾菜,一邊低頭顧著手機,席間大家只字未提無人機的事情。我把手里的飯吃完,沒再填,感覺飯桌氣氛有些沉悶,可能是忙累了,大家懶得說什么了。
晚上,我們就住在當地農民開的民宿里,兩人一個房間,我和胡二住一間。他沖完澡就躺在床上玩手機,不和我說話,他平時話也不多,只是對談論車和球感興趣,幾乎和我沒什么共同語言。我洗漱完畢也上床準備睡覺,胡二則和她新認識的女友視頻聊天,打情罵俏。
半夜十二點了,胡二起了鼾聲,我翻來覆去睡不著,酒勁上來有些頭暈,明天早上要上山拍攝,狀態(tài)不佳怎么行啊!我吃了一片帶有助眠作用的感冒藥,不知何時昏昏睡去……
二
七點四十八分,我被醫(yī)生宣告死亡。
我的靈魂還沒離開身體,死訊就不脛而走了。我左手邊,站著陳年、胡二,俺右側是我父親、母親和未婚妻楊媚,這些人中,就屬楊媚的哭聲最大。
眾人叫喊聲此起彼伏,我只覺得自己越來越輕,像煙氣一樣緩慢飄升,我從門縫擠出,穿過茂密的樹叢,在金黃的稻田邊駐足,清澈的湖水映出我的倒影。我看見人們越來越小,公路細得像根鞋帶,集成電路板一樣的村屯整整齊齊,在山巒之上、云朵中間,我愈加通透純凈。
我像斷了線的風箏四處飄蕩,有時會飄到村莊上空,俯下身來看一看家,三天的時間過去了,我的遺體還未安葬,靈堂就布置在屋外,挽聯(lián)上書:雷厲風行,慢一點也行;頭孢配酒,別說走就走。這筆跡一看就是陳年的書法,他和大家說,我這是因公殉職。
在我的棺材旁,是鮮紅地毯鋪成的舞臺,鼓樂手和舞女在廣場舞的節(jié)奏里忘乎所以,兩名穿著比基尼的舞女搔首弄姿,扭臀擺胯,妖媚之態(tài)俗不可耐,令人作嘔。這肯定是胡二從縣城里雇來的。
在我家西屋炕上,陳年、胡二和我親屬十來個人正圍著桌子開會,桌上擺著幾袋哈哈瓜子和大個核桃飲料(農村這樣的假貨多,大家習慣就好),議題主要是“如何安葬急先生”,急先生雖是我的外號,但正式場合大家都叫我急先生。就像有些作家的筆名,知曉度遠高于真實姓名。
現在的我分成兩部分,大地上的遺體和天空中的魂靈。看得出來,他們對死去的我很重視,足足討論了一個上午,瓜子和飲料所剩無幾。按照陳年的意思,安葬儀式一定要遵循逝者生前個性,我性子急,沒耐性,應該以一種快速、高效且穩(wěn)妥的方式將我送上天空。
為什么是天空?而不是腳下深沉的大地呢?胡二補充說,我做事浮躁,不踏實,平時言行舉止放蕩不羈,如葬于地下肯定埋沒了張揚的個性,束縛了自由的思想,送上天空,才是最好的歸宿。
陳年和胡二的理由無懈可擊,得到了包括父親母親在內眾人的一致認可。不過,這人埋在地下簡單,送上天空談何容易,楊媚舉手示意不能理解。陳年胸有成竹,直言這個不必擔心,他和胡二接下來就會召集大家研制發(fā)射器,形狀、工作原理和火箭差不多。得知我馬上就要坐上火箭,楊媚樂得合不攏嘴,說早看出我并非久居人下者,上天才合適。
會議還沒結束,攝制組的吳語狼狽不堪地跑進屋,蓬頭垢面,襯衫掉了扣子,露出了胸前帶血的護心毛,嚇大家一跳。
原來,就在大家商定安葬儀式時,八十多歲的七舅姥爺騎著自行車,從二十多公里外的鎮(zhèn)上趕過來參加我的葬禮,一進大門就看到兩個性感女郎朝他拋媚眼,七舅姥爺是十里八鄉(xiāng)的老學究,他最見不得這個,撂下車子,抄起倉房掛著的馬鞭對著兩個女郎就是啪!啪!啪!三鞭子,一個穿粉色比基尼的女郎臀部被抽出一條口子,鮮血瞬間涌出,給大長腿刷了一層紅漆。另一個穿藍色比基尼的女郎相比之下更慘,左側胸部被七舅姥爺的鞭子掃到,粉嫩的乳頭從高聳的乳房上剝離,她發(fā)出一種詭異的尖叫,瞬間倒在舞臺上,那顆飛起的乳頭被拋出十多米遠,掉在了我家門旁的狗盆里,大狼狗毫不客氣,一口吞了下去,全然不知味道。
吳語回過神來,上前要與七舅姥爺理論,胸前也挨了一鞭子,撕扯中還被七舅姥爺薅下一綹頭發(fā)。呸!吳語,你就是一個惹事的模子,誰家有個大事小情,有你參與準沒好事。這下咋辦吧,趕緊送傷者去醫(yī)院吶。不一會,救護車到了,拉上兩個女郎、吳語,還有胡二也跟著去了。我看見大家還在地上幫那女郎找了好半天的乳頭,可一點蛛絲馬跡都沒發(fā)現。難道只有我看見它進了狗肚子嗎?
三
我叫籍顯聲,我在生活了二十年的村莊上空盤桓,不知疲憊。
提起我的名字,十里八村無人不知,我出生時早產,差點丟了性命,接生婆托著我屁股,左看右看,那樣子還沒手掌大,她直接喊出我的名字“籍險生”,有險中求生之意。別看我人長得小,嚎起來嗓門可不小,七舅姥爺后來將“險生”二字改成顯聲,聽起來儒雅了許多。
人名就是個代號,我這代號后來被大家叫成了“急先生”。不過也不是沒道理,因為我做什么都著急,上學著急,寫字著急,吃飯著急,撒尿著急,吵架著急,道歉著急,戀愛著急,看病著急,吃藥著急……
對于我的性格,眾人說法不一,不過大多與早產有關。為什么早產?母親給出的理由貌似最有說服力:生他時很草率,我剛割完稻子,就趕著回家做飯,也不知他爸在哪跟人喝了酒,推開屋門就把我壓在身下,上衣還沒解開,一束光亮就射進屋子,緊接著隊長就攥著手電筒進來了,說拉他爸去鎮(zhèn)上開會。
就是那一次,母親懷了我。母親說懷孕那會兒妊娠反應強烈,整個人性格都變了,吃飯著急,睡覺著急,干活著急,趕集著急,什么都急,到我臨出生時也是急。據說我出生后,一個月就學會了說話,不是先叫的“媽”,也不是先叫的“爸”,而是在他人的婚宴上,在嘈雜的噪音里,開口說了一句:快點吧!這句話被我媽聽到了,她聳了聳胳膊叫懷中的我再說一遍,我開口說了一句:趕緊的!
不過,會說話后我卻成了結巴,一句話沒說完就把臉憋得通紅,家人為我尋遍名醫(yī),試過好多方法都無濟于事,于是我變得沉默寡言,在最好動的年齡變得不太合群。村里的小朋友嬉戲打鬧時,我卻在認真看書,別人和我說話,我才回上一兩句話。身邊的人聽習慣了,反而不覺得我結巴了,甚至有一段時間,我母親說我是思維著急,嘴巴明顯跟不上。這句話聽起來理由充分,猛的一聽不無道理。
我生來瘦小,其貌不揚,上小學總被大家欺負。楊媚他爸在學校門口擺攤賣兒童食品,三伏天他還穿著長袖襯衫,外套一個馬甲,他見我挨打就走過來轟走那些人,我拍拍身上的土灰笑話他說,大熱天穿這么多,你要在腋窩里孵……孵小雞嗎?他盯著我寬闊的腦門,說我長大能當大官,我憋了半天想問為啥,上課鈴聲就響了,這位我未來的岳父原本打算慢慢道來,我一溜煙跑得沒影兒了。
老師們對我還是好的,我雖然成績平平,但是老老實實,從來不惹是生非,就是性子急了一些,沒別的毛病。當然,也有老師偷偷說我的壞話,有一次還被我聽見了,語文老師梅麗就是其中一個,這位女老師經常引經據典,我母親解釋早產的事,也傳到了她的耳朵里,她和幾個女老師說,做愛這個事確實急不得,比如,王小波就在書中說過,“辦那事兒,少摸一把都不行”。他媽的,語文老師說的這個人,我還是頭一次聽說。
不知何時,我在大家眼中成了一個走路生風,思維超前,語出驚人,遠近聞名的人物。小學還沒畢業(yè),我就申請了好幾個專利,比如提出了多維空間轉換器的概念,申請了“揠苗牌”玉米助長儀的專利。剛上初中,班主任在我的建議下開設了早戀戒除班……毫不夸張地說,我的這些發(fā)明和創(chuàng)新,隨便抖落一下,都夠那些奧數班同學消化半年。
四
我看到胡二等人正在加緊研制發(fā)射器!
十里八鄉(xiāng)的鐵匠、木匠、泥瓦匠、物理老師、外科醫(yī)生、陰陽先生都被胡二召集到一起,小學操場被臨時征用,再過幾天,載著我上天的發(fā)射器,就是出自他們之手。胡二戴著一頂不知從哪撿來的安全帽,鼻梁上架著我生前戴的金絲邊眼鏡,那鏡片邊上有一些細碎的指紋,其中一個斗和簸箕是我未婚妻楊媚的。
在大事小情面前,胡二有著出眾的組織和策劃能力,這一點應該是天生的吧。在陳年剛出名不久,他就在鎮(zhèn)上策劃了“著名作家陳年先生作品研討會”,那天下午,胡二在研討會上致辭:我們在討論一部文學作品的時候,我們還可以討論些什么?長久以來,我一直在琢磨這個問題,今天,我們或許可以在陳年先生這里找到答案……
研討會上,來自省內的讀者、粉絲以及文化界名人名家一百余人各抒己見,暢所欲言。會后,胡二還帶領大家參觀了陳年早年住過的茅草房,以及他和妻子的臥室。參觀的人群議論紛紛,遠比會上討論熱烈。比如,土坯材料的房子為啥比現在的樓房還結實?火炕在冬季如何能保證二十四小時恒溫?陳年和妻子是不是可以在燙屁股的炕上裸睡?胡二耐心地逐一解答,還時不時地強調,這些細節(jié)在陳年的作品里都有。
如今,胡二對我“最后一趟旅程”的策劃,也是格外用心的。他手中拿著施工草圖,在陽光的照射下,神情專注,那樣子仿佛檢查一張剛剛完成的試卷或精心打磨的藝術品。我的未婚妻楊媚站在他身邊,對他手中的草圖露出疑惑的表情,卻也沒有深問,這是一種出于女性特有的矜持與本分,楊媚的眼泡有些水腫,應該是哭我時哭成這樣子的,我的未婚妻,我的寶貝,我就在上面看著你,卻說不出一句想要說的話。
作為一個游蕩的魂靈,真羨慕你們能在大地上活著,想到這些,我不由得悲痛萬分,然而并沒有淚水可流。天空下起了雨,雨點輕松穿過我的魂靈,零星地打在操場的土灰上。我飄到云層上方,飄到了教科書上所說的平流層,云朵在俺腳下,遠處的飛機依稀可見。我在想,胡二他們研制的發(fā)射器究竟是個啥樣子?我猜那玩意兒肯定沒有火箭大,但是速度一定能超過飛機。
我正想著,小學門口駛來一輛大卡車,貨物上面被苫布遮著,零星有被雨水淋過的痕跡??ㄜ嚺ゎ^駛過大門,停在操場中央一片裸露出砂礫的空地上。鐵匠第一個爬上去,從里面拉出一大箱鉚釘,木匠在下面接著,那樣子明顯有些吃力。泥瓦匠也跳上了卡車,從里面拎出一大桶油漆,物理老師用手擎在頭頂,再緩緩放在地上。胡二也躥到了車上,將一捆銅線小心翼翼地沿著車廂邊緣往下送,陰陽先生示意他松手,線圈落地后剛好倒在外科醫(yī)生的腳面上,所幸無大礙。
車上還有不少腳手架和少量木材,其余都是鞭炮、化學藥水和航空煤油。胡二,你這是想干嘛?弄了這么一大堆東西,沒有一樣高科技產品,我想要的發(fā)射器呢?我幻想中坐著上天的火箭呢?就在大家搬東西的時候,一輛白色小轎車停在小學門口,下來兩個人,一男一女,女人手中拿著印有法制電視臺 LOGO的話筒,男人肩上扛著拍攝器材。
胡二愣了一下,立即將一男一女攔住,并提示施工重地不得入內。他們并不聽勸阻,執(zhí)意要錄一段視頻,表示僅用于正面宣傳毫無惡意,但最終還是被胡二和木匠等人勸返,對方極不情愿的上了小轎車,臨走時強調,他們還會再來。在場的多數人沒經歷過這種事情,被胡二搞得一頭霧水,就連跟著他一起上前阻攔的木匠也疑惑不解。胡二解釋,急先生“最后一趟旅程”要有神秘感,從策劃、施工到發(fā)射前的各項準備,都不能完全公開,胡二把這個叫做“饑餓營銷”,他瞇縫著眼睛,壓低聲音說,宣傳是個好事情,但還沒到時候。
我對我的死因并不知情,也沒法和他們活著的人對話,我死去的這些天,我的魂靈一直在天空流浪。我又回到村莊上空,回到我的出生地,也是我遺體的存放地,我的家,我棺材旁邊有一大堆人正在看戲,是七舅姥爺從縣劇團請來的演員。話說七舅姥爺那幾鞭子甩出去好幾萬,穿粉色比基尼的女郎拿走了三萬,臀部縫合后留有明顯的傷疤,原來軟綿綿的發(fā)面饅頭,變成了蒸開裂的糖三角。穿藍色比基尼的女郎有點麻煩,因為胸部有大量填充物,不得不到韓國診所返廠維修,值得注意的是,如果我家那只大狼狗不吐出乳頭,那么她左側巨乳之上將嵌上一枚乳白色的象牙疙瘩,價格四萬塊。
五
等著胡二他們打造發(fā)射器,要等到猴年馬月。閑來無事,我就自己到處游蕩,在村莊上空,在兒時摸魚的小溪邊,有時也會蹲在榆樹樹杈上,看看這,看看那,看看無比熟悉的人們、牲畜和植物,于是我看到了很多不為人知的事情,看到了村莊的秘密和村民的隱情。
那天凌晨 3點,夜深沉下來,人們進入深度睡眠。我和往常一樣,游蕩到村莊上空,我看見幾個人影從黃四家院墻上閃過,大半夜這是干啥?不一會兒,再看圍擋家禽的柵欄開了,有人偷鵝!我仔細一看這不是胡二和吳語嘛!
黃四夫妻倆出門打工半年多了,家里只有祖孫兩人,這深更半夜的,屋外風刮得緊,熟睡的人怎么能聽得見呢?黃四母親正在做夢,夢見寒冬臘月幾個陌生人從她棉服里往外掏羽絨,一團團雪白的羽絨隨風飄落,不一會兒自己的棉服變成了單衣,黃四母親打了個寒戰(zhàn)從夢中醒來。這個夢好奇怪啊,她起身去外屋倒了杯溫水,正好看見胡二和吳語掐著鵝的脖子上
車,黃四母親推開房門就往外攆,兩只腳怎么能攆上四個輪子呢。
黃四母親追到公路上,車一溜煙跑遠了,她一屁股癱坐在地上,孫子黃笛晚上吃了一大塊西瓜,被尿憋醒,見奶奶跑到公路上不知道出了啥事,緊忙跑過去拉起奶奶,黃四母親哭喊著說,鵝丟了!鵝丟了!
天剛放亮,黃笛就幫奶奶報了警,警察過來看看就走了,在農村偷雞摸狗的事常有,沒有監(jiān)控很少有抓到賊的。按市價一只成年的鵝能賣到一百多元,黃笛數了一下,一共丟了八只,一千多塊錢沒了。黃四母親跟孫子說,如果他爸爸在,跨上摩托車一定能給她追回來。
一個大活人,竟然把家里養(yǎng)的鵝弄丟了!黃四母親嘴里不住地叨咕,當天下午,她在雜物間找到半瓶農藥,打算一飲而盡。藥到嘴邊,就被一股濃烈的氣味熏得喉嚨刺痛?;畹帽锴?,想死又下不了決心。黃笛奪過奶奶手里的藥瓶,迅速找來了左右鄰居盯著奶奶,偷偷給外地打工的爸爸打了一個電話。
胡二和吳語真不是東西,我看得一清二楚,干著急卻也幫不上什么忙。隔了兩三天,派出所也沒給黃家任何消息,這種事情想都不用想,最后都是不了了之。
起初,大家看不到我,只有我能看得到大家,這種神秘常給我?guī)硇老埠涂鞓贰?/p>
就在我四處亂飛之時,胡二等人的發(fā)射器研制成功,據胡二介紹,這是一個直徑 9厘米,高 99厘米的圓柱形發(fā)射器,底部插著 19厘米長的竹簽,引信裸露在外。他娘的!這個不是我小時候玩的“竄天猴”嘛!也就是南方人說的沖天炮。只不過這個個頭兒大了一些而已。胡二,
你就拿這個糊弄大家?這么狹小的空間,何以裝進我豐滿的靈魂!
送葬那天,小學操場圍了不少人,有的人甚至從幾十公里外的其他鄉(xiāng)鎮(zhèn)趕來湊熱鬧。媒體記者也聞風而動,提前尋找適合的機位,長槍短炮一架上,整個葬禮的檔次拔地而起。從四面八方趕來的網絡主播們也形成了一道別樣的風景,他們中有時尚前衛(wèi)的零零后大 V,還有略顯土氣的廣場舞大媽?!案魑焕翔F們!人的一生是短暫的,那么急先生的一生是急促的……”一位主播話說到一半,被胡二示意小點聲。
發(fā)射器周圍,不!竄天猴周圍不許外人靠近,胡二等人研制半個多月,到頭來就研究這么個東西。胡二讓大家都站到距離發(fā)射器三十米遠的圍欄外,這個承載著“我”的靈魂的發(fā)射器已經準備點火,期待已久的時刻即將到來。
只見胡二點著一根紅塔山,瞇縫著眼睛緊嘬了兩口,吳語手持著竄天猴兒示意他可以點火。在眾人的注視下,引信被點燃,火花在一尺多長的引信上迅速奔跑,并發(fā)出“呲……呲……”的聲響,五秒鐘,竄天猴兒騰空而起,在躥到九十九米的高度解體,先是一個耀眼的光亮,隨后伴著一個沉悶的響聲,他們完成了任務,胡二對在場的各位宣布,發(fā)射成功!大家異口同聲“急先生慢走!”在場的幾位媒體記者要鼓掌,被胡二及時制止。
六
被胡二送上天空后,我就變成了一架無人機。起初,我是不信的,直到后來我在村莊上空盤旋時被大家發(fā)現,才恍然大悟。
那天黃昏,我回到村子上空,在春陽家門口停了下來,春陽吃完晚飯就忙碌開了,他將 100枚雞蛋擦洗干凈放入紙箱,并在上面撒了一層碎稻草,隨后小心地放在改裝后的三輪車上。他要給鎮(zhèn)上的超市送去,他家雞下的是笨雞蛋,在鎮(zhèn)上超市賣的很好。臨行前,叮囑外孫女小羽,吃完飯就在家里寫作業(yè),別亂跑。
小羽指著腳上開裂的涼鞋,讓他看看鎮(zhèn)上超市有沒有 502膠水,回來時買一支就能粘好。春陽嗯了一聲,扭頭蹬起三輪車就走了。村會計王楚扇著扇子,吃飽喝足四處轉悠。正好迎上春陽問了一句是不是去鎮(zhèn)上送雞蛋,春陽連嗯了兩聲,急著趕時間。
王楚見四外沒人,溜進了春陽家,王大伯你來啦!小羽剛吃完飯準備寫作業(yè),見王楚進來,就說外公剛出去,要到八點才回來。王楚笑嘻嘻地看著小羽問多大了,小羽說 8歲,王楚摸起小羽的手說,來讓大伯抱一下。小羽緊忙跑到了外屋,平時看著很嚴肅的王大伯今天怎么笑嘻嘻的,讓她覺得有些反常,我爸媽說一會就回來,小羽緊忙說。
王楚三步兩步也攆到外屋,你爸媽都在城里打工,我咋沒聽說最近要回來,如果回來早就回來了,來來,讓大伯抱抱。他娘的!這個平時衣冠楚楚的王會計私底下竟然是這般禽獸。我倒要看看,這家伙真敢干出豬狗不如的勾當?
也許是我距離春陽家太近,小羽一眼就看到了我,她指著窗外的我說,看,飛碟!這么一說,王楚也有些意外,順著手指一看,還真是個飛行物,這不是無人機嘛,王楚認出了我。有這個東西可不好,這個東西可以錄像的,王楚走出屋外,拿起晾衣的竹竿,打算把我捅下來,沒想到根本碰不到我,攆了我一百多米也沒攆上,手中的竹竿還碰到了樹上的蜂窩,肩膀和臉上被馬蜂蟄了好幾處,紅頭脹臉地往家跑,小羽在后面看著笑出了聲。
八點鐘,春陽蹬著三輪車回到家,小羽和外公說了這事,春陽沒放在心上,說王楚逗小羽玩呢,沒事。問小羽王楚被蟄得嚴重嗎?小羽笑著說,身上起了好幾個大包。春陽埋怨,人家是村上的會計,來咱們家還惹出這么一回事,這樣不好。小羽努著嘴說,活該!
春陽從三輪車里拿出一雙新的涼鞋,粉紅色的,小羽高興得不得了。春陽讓她好好寫作業(yè),少玩手機。過了一會兒,小羽指著暑假作業(yè)本上一道數學題,問外公會不會做,春陽擺擺手說:“不會的先攢著,等你們老師過幾天來問問他?!毙∮鸲⒅鳂I(yè)本思考片刻,搖搖頭翻到了下一頁。
會計王楚被我發(fā)現后心生憤恨,卻也對我無計可施。整日拿著望遠鏡東瞅瞅西望望,腰上別了一個彈弓,褲子口袋里還裝了幾粒鋼珠,隨時準備對我進行打擊。我就不信這個邪,在生我養(yǎng)我的村莊,他還能把一個死去的人如何呢?
王楚這個人眼睛沒閑著,整日盯著我,我飛的稍微低一些,距離地面近一些,他就支棱其耳朵聽聲音,鋼珠早已捏在手上,就等我出現了。
王楚一邊看天上,一邊還得顧著地上,任何一個路過他家門口的婦女,他都要多看上幾眼,那目光足能叮進肉里。晚上六點半,各家各戶基本都吃完晚飯了,白天天氣悶熱,太陽落山后涼快了許多,大姑娘小媳婦就出來溜達了,這是王楚一天中最開心的時候,他可以欣賞女人的白皙大腿和豐滿的胸部了。
有了女人,王楚自然顧不上看天空,那些腿和胸已經占據了他的全部精力。王楚不再仰起頭,望遠鏡也被丟在了屋里,但是彈弓和鋼珠仍隨身攜帶。他走出家門,扇著竹扇子,一副領導的派頭,和迎面走過來的大姑娘小媳婦搭訕,圍繞一個“吃”字聊上幾句廢話,眼睛不時在女人胸口和大腿間游移。
門口的人少了,王楚快走幾步進了大蘭家。大蘭的男人去深圳打工幾個月了,兒子剛上高中,假期在省城補課,家里就她一個人。見王楚進門,大蘭撂下碗筷,問王楚吃了沒,王楚應了一聲,就朝大蘭的腿上捏了一把,大蘭頓時臉紅了,王大哥你這是干啥,不能這樣的。正說著,王楚另一只手就伸到了大蘭的腰里。
我見狀不好,一個縱身扎進了大蘭家,從窗口直接飛了進去。?。∈裁礀|西,我嚇大蘭一跳,王楚急忙掏出彈弓,一次裝了三顆鋼珠朝我打來,屋里的空間畢竟狹小,我東閃西躲,還是被他打中了一只眼睛,確切說應該是一顆攝像頭。還好我是雙攝,有一支攝像頭備用。我立刻飛出屋外,迅速攀升,逃出王楚的視線,他又接連朝我打了幾十枚鋼珠,我早已不在他的射程之內??蓯旱耐醭氵@個色狼!
大蘭趁著王楚追趕我的空擋,緊忙將所有門窗都上了栓,關得密不透風,就算王楚長上一雙翅膀也闖不進來了。
七
王楚打壞我一只眼睛,我靠著剩下的另一只觀察著周圍的一舉一動。
我要歇一歇了,最近沒少游蕩,身心俱疲,加上壞了一只眼睛,讓我又痛又氣,唉!我就是這樣,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即便死去,化作無人機,我也會有一份力盡一份力。
我慢慢悠悠地在天空飛著,“西邊的太陽快要落山了……”咦,是胡二的聲音,我俯下身去,真的是他,吳語和他并肩走著,吳語手里拎著一只大鵝,打算去開餐館的老板家燉了吃。真可惡!那天偷鵝的事情我記著呢,早晚我會告訴黃四母親。
胡二的眼神還是奸得很,打老遠就看見了我,急忙對吳語說,這東西咋跑這來了?趕緊抓回來!胡二和吳語將大鵝扔給餐館老板,開上車就追我,餐廳附近特別空曠,若不往高飛,我無處躲藏。
這時,王楚帶著幾個村民也趕到了餐館,和胡二、吳語小聲嘀咕了幾句,對大家說,今天跟大家說個事,最近我們村上空經常有無人機飛過,平常也沒什么,拍個風景也很好嘛!但是大家要引起注意,重視這個東西。為什么呢?最近周圍好幾個村屯都爆發(fā)了非洲豬瘟疫情,要知道我們這個窮鄉(xiāng)僻壤的,怎么會染上國外的疫情呢?一定是豬肉販子,借助無人機給大家的豬圈里投了毒,以此低價收購病死豬從中謀利。所以,大家對無人機要高度重視,嚴加防范。
他娘的!王楚,你栽贓好人,竟然編出這樣的瞎話欺騙大家。
王楚已與村主任溝通,并聯(lián)合胡二等人配合,召集了二十人組成了打擊隊,專門用來打擊我。他們人手一只彈弓,每人每天配發(fā) 50枚鋼珠。進村的所有路口都被他們占據,堵路沒有用,他們防守的是天空,每個人都目光朝上,看著天空。
我連續(xù)好幾天沒回村,王楚這個團隊有些扛不住了,這人老是盯著天空,該有多無聊呢。有人跟王楚說,無人機肯定飛走了,要不我們撤吧,整天盯著也不是辦法,仰著頭也怪累的。王楚沒搭腔,第二天將村里放暑假的小學生叫來十幾個,孩子們都玩過彈弓,幾乎每家每戶都能翻出一個,王楚告訴大家,為了村莊的安危,為了牲畜的安全成長,為了老百姓辛辛苦苦的汗水沒有白流,作為小學生也要加入這個團隊,大家并肩作戰(zhàn),為守衛(wèi)村莊盡一份綿薄之力。
在場的小學生目光堅定,在王楚的鼓舞下,內心充滿了自信和力量。王楚最后問大家,打下無人機,大家有沒有信心?過了五秒鐘,王楚沒有得到回答。王楚問大家,有問題嗎?黃笛也在隊伍中,小聲問了一句,王伯伯,我們沒有彈珠。王楚微微一笑,這個嘛,大人們的鋼珠都已經發(fā)完了,你們自己想辦法,怎么樣?同學們齊聲說:好!
男同學迅速忙開了,在墻根底下,找到一個土堆,幾個女同學主動背過身去,知道怎么回事就行了。黃笛褪下褲子,對著土堆撒了一泡尿,感覺不太夠,又上來幾個男同學尿了一些,還是不太充足,那么一點尿很快就被土壤吸收了。黃笛喊來王楚,王伯伯你幫幫我們吧,王楚湊到近前撒了一大泡,讓干燥的土壤吃了一個水飽,黃笛高興地說,這回夠了,這回夠了!
不一會,小朋友們揉搓得圓圓的渾身帶著騷氣的泥丸就形成了,在太陽的炙烤下水分迅速蒸發(fā),彈丸很快就變得堅實起來。
八
孩子們玩的,我這個歲數的人小時候都玩過,看著他們愉快地將泥丸攤一地,我心中有一種莫名的美好涌上心頭,那是多么美好的童年時光啊,然而我再也回不去了,想到這里我不由得眼眶濕潤,卻流不出任何眼淚。
專注于看孩子們曬彈丸,我不由得距離地面越來越低,這時黃笛突然朝上看了一眼,不好!我剛回過神來,王楚、胡二、吳語加上幾位村民,拿起彈弓就是對我一頓連環(huán)炮,萬彈齊發(fā),讓我著實招架不住……
王楚的一顆鋼珠被我輕松躲過,胡二和吳語的兩枚鋼珠經我搖擺騰挪,也輕松躲開。黃笛拿起翻著尿黃色、夾帶著尿騷味兒的泥丸,從我后面打出一發(fā),直接擦到了我的一只旋翼上,我在半空中打個趔趄,險些跌落在地。驚魂未定之時,胡二從我左側打來一枚鋼珠,這個比剛剛擦在我旋翼的那一顆小得多,但是威力巨大,我躲避不及,右眼被擊中,頓時失去了方向,緊接著,四面八方的彈丸一起朝我打來,我的左右眼什么都看不見了,全被擊中了。
我什么也看不見了,我本能地向上飛,帶著疼痛,憑著感覺,向上飛,身體不斷被鋼珠和泥丸擊打著,我竭盡全力,終于飛出了他們的攻擊范圍……唉,他們的吶喊聲小了,距離我越來越遠了,我終
于逃出來了!我像一只無頭蒼蠅,傷痕累累,在沒有視覺輔助下,到處亂飛,疼痛讓我異常清醒。
人到臨死的時候,似乎都有預感,我也不例外。我耗盡渾身力氣,憑著感覺,飛到了河邊的空場,那里有一塊常年流水沖擊出來的沙地,我小時候就常在那邊玩耍,那塊沙地面積不算大,但用樹枝寫上幾百字,也是足夠用的。
憑著感覺,我努力接收來自旋翼各個方向震動傳來的信息,飛到了我想要去的那塊沙地。這里很安靜,不會有人來打擾,我可以安安靜靜地寫點東西了。我記得我的起落架被彈丸打掉,露出一個三公分的凸起,我應該能掌握好分寸,用它在沙灘寫上幾行字。
我扭動身姿,鉤、撇、折、橫,我將這些天看到的一切,發(fā)現的一切都寫在了河灘的沙地上,包括胡二如何偷鵝,包括王會計如何調戲婦女、猥褻兒童等等,當然,也包括我的死因……臨了,我使盡渾身力氣,原地轉體一周,畫了一個碩大的句點后,一頭栽倒在沙地上。
三天后,我被送雞蛋的春陽發(fā)現,他將我撿起扔到三輪車上,打算賣廢品。我寫的那幾行字清晰無比,他用手機拍了幾張照片,發(fā)到了朋友圈,我的故事得以公之于眾。
聽說警方根據照片上的內容,為偵破近期發(fā)生的幾起案件打開了新的思路。幸虧春陽發(fā)現及時,第四天村里下了一場大雨,河水猛漲,漫過沙灘,沖上岸邊的玉米地,小學操場全被淹了。又過了兩天,大水退去,曾留下我筆跡的那片沙灘重新裸露出一片金黃,在夕陽的照射下,熠熠生輝?!鲐熑尉庉?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