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月生
今日十五,天清氣朗,晚飯后便泡了月光白,待月生。月光白須就著白月光來飲,方不致折了這樣的好名號。
“月光白”得算白茶中最獨(dú)特的存在,普洱茶區(qū)的大葉種,自然萎凋,輕度
散文 王亞發(fā)酵。圓融了普洱和白茶的茶氣,又得烏龍長韻,有遺世獨(dú)立的氣質(zhì)。大約因?yàn)樾沃坪每矗掀?,下片黑,猶如月光照在茶芽上,由此得名。又因?yàn)橄愕美p綿,還有個(gè)名字叫“月光美人”。月光白實(shí)在不是美人香,是一片白月光,清澄得很。我深啜一口月光白,眼前竟似有幽渺微光釋出,欲尋時(shí),它又一縱即逝。直至幾泡過后,月上中天,茶氣里漸浮光藹藹,與月的皎白一同清泠泠瀉出。果然,月光白須待月生。“月生”亦是人名,姓王,字微波,陶庵先生最喜愛的女子。“月生寒淡如孤梅冷月”,這是陶庵的話。我抬頭看看漸生的月,寒淡,有清光,與冬杪的天氣相宜。月光白也有清光,由眼底而入鼻息,唇齒而入喉舌,到腸胃里滾了幾滾后,便通體有光了。也分不清是光抑或香,只覺得讓人舒泰。想抻了手臂手掌將這光或香挽住,它們偏像月光一樣,尋了一絲縫隙便可逃逸 ,遁去時(shí)還有風(fēng),想來是夜里的風(fēng)也尋它了。月生的冷里亦有清光,挾了風(fēng)來,讓局促的人更局促,狎褻之人報(bào)之羞赧。月生出身秦淮河最低等的朱市,卻成為秦淮風(fēng)月之首,與說書人柳敬亭同為南京“行情人”。月生為妓,偏含冰傲霜寡言笑。有公子與她同寢食半月,不曾得到
她開聲一句,一日口囁嚅,眾人哄然以為祥瑞,公子再三央她,才蹇澀說出“家去”二字。月生即便“眠娗羞澀”獨(dú)自憑欄,氣質(zhì)亦能奪人,眾妓一見登時(shí)徙避他室。月生擅書畫,解吳歌,仍舊不輕易開口。月生與陶庵好友閔老子相契,便是大風(fēng)雨、大宴會(huì),也必得至閔老子家啜茶數(shù)壺才走。月生……
就是這樣一個(gè)女子,讓對女性施筆慳吝的陶庵反復(fù)提及。陶庵將她比作茶,“白甌沸雪發(fā)蘭香,色似梨花透高低”,大約就是他手制的蘭雪茶的模樣、色澤與香韻。湯沸如雪,香似蘭,色比梨花白,不也是月光白么?我們有理由相信,月生就是陶庵心中的白月光,澹然清冷,空寂疏離,在天上,也在心上。
同樣一個(gè)王月生,余澹心《板橋雜記》著筆為“異常妖冶,名動(dòng)公卿”。我原是極愛余懷記錄的秦淮風(fēng)月,一度起過早生三百年為須眉男子一訪秦淮的念頭。便不當(dāng)宗室王孫烏衣子弟,只做個(gè)尋常書生,乃至在勾欄酒肆當(dāng)個(gè)小二龜奴亦無不可。在那欲界仙都升平樂國,看慣織麗繁華,享盡艷冶流綺。及至讀到余澹心寫月生這一節(jié),我竟起了厭憎,陶庵筆下寂寞似仙的月生在他這里簡直被污糟了。若不是他字里行間“樓館劫灰,美人塵土”的感傷,我怕是要避之如仇了。我自然無從知曉陶庵見“異常妖冶”四字時(shí),會(huì)對余懷生出怎樣的嫌惡,他是冷僻之人,想來即便嫌惡也不屑同一個(gè)書生后輩辯駁。隨他去罷,念及此,我也釋然。
余澹心雖替這許多美人作記,心底里總?cè)耘f當(dāng)她們是妓,而陶庵則有著發(fā)自內(nèi)心的疼惜與懂得。他看美人,如同百余年后曹雪芹筆下的賈寶玉,王月生之冷清也似林黛玉。或說,紅樓一夢里有陶庵夢影,細(xì)細(xì)尋來能得許多映照。
譬如朱楚生與齡官。
同為伶人,又都戲好。楚生楚楚謖謖,齡官裊裊婷婷。楚生孤意在眉深情在睫,齡官眉蹙春山眼顰秋水。楚生色雖不美,卻即便絕世佳人也無她煙視媚行之姿。齡官呢,有林黛玉之態(tài),大約也嬌花照水弱柳扶風(fēng)。
二人最相似處還在于深情。一日午后,楚生獨(dú)自在幽暗林間哭泣,問她只低頭不語泣如雨下。而百余年后,曹雪芹寫齡官,亦是午后。薔薇架下,用金簪在地上癡癡地畫“薔”字,被驟雨淋濕尚不知覺,將局外人寶玉都看癡了。陶庵并未寫他見楚生哭泣時(shí),自己是何情狀,大約也形同寶玉,癡了一般。
一往情深的楚生終以情死。齡官后來如何,曹雪芹未交代,無非也是一個(gè)“情”字。
從來佳人多薄命,月生的結(jié)局比楚生更不堪。月生被父親以三千金賣給了貴陽人蔡如蘅,張獻(xiàn)忠攻破廬州時(shí),又被擄去做妾?!芭家允骡璜I(xiàn)忠,斷其頭,函(一作‘蒸)置于盤,以享群賊。”這是《板橋雜記》里所述。
廬州人余瑞紫《張獻(xiàn)忠陷廬州紀(jì)》里又有另一版本。張獻(xiàn)忠見月生貌美,意欲污辱,月生大罵,被張獻(xiàn)忠刺死。
王月生就這么香消玉殞。全是凄涼。
寫《王月生》時(shí),陶庵已七十有五,但仍只記得她“寒淡如孤梅冷月”。他未嘗不知道她的死,只是不愿意寫罷了。
夜航船
《西湖夢尋》中有一篇《蘇公堤》,無非蘇堤前生后世,算不得陶庵好文章。惟寫至東坡先生春日約客西湖,極歡而罷列燭以歸的盛事時(shí),他渾似無限向往,直道:“曠古風(fēng)流,熙世樂事?!蔽夜猛聹y,他大約是東坡崇拜者。這話一出,自然有人要駁我,千年來坡翁“門人”自是翕然從之,何止千人,豈能僅憑一篇文章一句話就判定陶庵也塞乎其間?
若要“憑據(jù)”,《西湖夢尋》里自不消說了,簡直可踏著東坡足跡賞風(fēng)清月白,隨手翻《夜航船》亦可撿尋許多。
“不過是一些文化軼事輯錄而已,有蘇東坡不足為怪?!边@個(gè)聲音嚶嚶的,仍舊來責(zé)我,幾乎可以看到半天里一雙白眼。
便觀“夜航船”。每至夜航船中,必得是風(fēng)清云疏朗,林下漏月光,雪亦妒的良宵。范蜀公飛英會(huì)飲酴醾酒,陶淵明停云思親友,鄭玄家有讀書婢,淮南王字字皆挾風(fēng)霜之氣,莊周逍遙化蝶而去,太白施施然而來,風(fēng)度須如張九齡,東坡愛作蕉葉飲……這便是夜航船一程程的水路,你談興尚好,我亦來伸腳,櫓聲水聲人聲,一位位古人或坐或臥或立,沖你微笑眨巴眼。你聽迷了,以為真與他們對面,不知東方既白。
陶庵慣常倚在角落笑而不言,只偶爾做個(gè)小僧,調(diào)侃下李林甫,與佛印一辯。他見每一位先賢均頷首微笑,唯獨(dú)面對東坡時(shí),立時(shí)正襟危坐撫平衣褶長作一揖,方長跪垂袖恭侍一側(cè)。并非我杜撰,先生凡語及蘇子必言辭極恭敬。
“文與可畫竹,是竹之左氏,子瞻卻類莊子?!?/p>
“蘇軾任翰林,宣仁高太后召見便殿曰:‘先帝沒見卿奏疏,必曰:奇才!奇才!因命坐賜茶,撤金蓮寶焗送院?!?/p>
……
凡此種種,涉及東坡篇目足有數(shù)十條,篇篇如遇高士。陶庵如何看待旁人呢?歐陽修撰五代史兩則便可見一斑。
一則“為妓詈祖”,說的是歐陽修與錢惟演因?yàn)橐患松鲶料?,作五代史便誣錢族武肅王重?cái)棵裨?。評價(jià)曰,睚眥之隙,累及先人。
一則“五代史韓通無傳”,是蘇軾與歐陽修對話,修自認(rèn)五代史可傳后,源于他“善善惡惡之志”,而蘇子認(rèn)為韓通無傳便不能稱其為“善善惡惡”。
兩則真可同讀,兩人修為高下立判。軼事自然不可全信,作文學(xué)一觀即可,而能見陶庵對蘇子態(tài)度。
至此我或可拍案定論了——張?zhí)这謵厶K東坡啊。
回頭來說,單單以《西湖夢尋》《夜航船》里關(guān)于蘇子篇目便下此結(jié)論,當(dāng)然為時(shí)尚早。既然已經(jīng)將二位生拉硬拽到一起,我便再往里湊合一二。
自來散文都大,一副老學(xué)究模樣長久地沖你嘚吧嘚吧嘚吧,連莊子都不例外,看得多竟覺面目可憎了。老蘇偏不,辭賦都寫得蘊(yùn)藉,雜記小品文則從容舒展得如山際一停云。尺牘最好玩,盡是日常的可愛,隔紙都可見他作勢朝你使鬼臉,笑一聲“呵呵”。
陶庵便將他這些蘊(yùn)藉從容舒展好玩可愛盡得了去,一派天然,又嫵媚又清澈又繁華又簡寂。如《燕子磯》《天鏡園》之于東坡《記游定慧寺》,《乳酪》《方物》《蟹會(huì)》等之于《老饕賦》,《湖心亭看雪》之于《記承天寺夜游》……陶庵文章里,一直隱著一個(gè)閑人,此人名曰蘇東坡?;蛘f,東坡更恣肆,陶庵更搖曳,繁華與寂寞是一樣的。
“肴核既盡,杯盤狼藉。相與枕籍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薄霸律n涼,東方將白,客方散去。吾輩縱舟,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這是東坡與陶庵的夜航船。
江山風(fēng)月,本無常主,閑者便是主人。東坡是閑人,陶庵亦是。
今日春陽恰好,隔窗曬著,瞇縫著眼趴窗臺(tái)上將自己晾成一床被褥,眼睫毛上盡是光暈,皮膚都暄和得有了陽光味道。
那么,陶庵先生,就道一聲“春祺”罷!
了卻幾卷殘書
今日雨水,未雨。藉著歲時(shí)節(jié)令縱容自己犯懶,將工作丟開,泡了壺壽眉讀書發(fā)呆。日子不動(dòng)聲色地就走了,倏忽而已,就至暮了。低頭一看,書頁上的字也不是那么清晰了,連字都老了。終究有一天我也將老啊,就著暮氣了卻幾卷殘書,也是好的。
“了卻幾卷殘書”是朱熹的話。陶庵《夜航船》里有一則“了卻殘書”,“朱晦翁答陳同父書:奉告老兄,且莫相攛掇,留取閑漢在山里咬菜根,了卻幾卷殘書?!?/p>
因?yàn)槌讨炖韺W(xué),從來厭朱老夫子,以為他日日板著一張臉孔來說教。讀此段方知,原來被數(shù)代帝王捧上神壇啃烤乳豬的朱子,竟也是如此可愛人??!
前一陣被邀去四處講座,講李白、白居易、蘇軾、陸游,也講陶庵?!疤这质钦l?”我告訴大家是紹興人,他們都沒聽說過。其實(shí)我在紹興的街頭巷陌問時(shí),他們也不知道。我說,陶庵有個(gè)夢,便終其一生來圓。
陶庵自幼是天才,跟著祖父往杭州拜謁陳繼儒。陳眉公指著屏上的《李白騎鯨圖》考他對子:“太白騎鯨,采石江邊撈夜月?!彼磳Τ觯骸懊脊缏?,錢塘縣里打秋風(fēng)?!北藭r(shí),陳眉公正跨角鹿游錢塘,陶庵方六歲。
陶庵的夢是讀書人的夢,假托晉人張華誤入瑯?gòu)指5毓适露约褐尽,構(gòu)指5厥且惶幎锤?,精舍里藏書萬卷,又有癡龍守護(hù)。張華本是愛書之人,家中藏書甚富,洞中書籍卻見所未見,恨不能真成蠹魚終日以書為食。只這樣禎祥福地終究如桃花源一般,走出來之后便無跡可尋,只好摁進(jìn)念想里成了一個(gè)夢。張華、張岱同一夢。
陶庵偏又自稱敗家子、廢物、頑民、鈍秀才、瞌睡漢、死老魅,愛繁華,愛世間所有美好事物,愛到除了做著書蠧詩魔只生活。與閔老子一起品茶論水,雪夜獨(dú)自往西湖湖心亭看雪,以茉莉花窨日鑄茶而創(chuàng)蘭雪茶,為友人茶館取名“露兄”,還作《斗茶檄》……
這些種種都被陶庵寫進(jìn)了書里,雞鳴枕上,夜氣方回,用大半生來圓那個(gè)夢,國破家亡亦不墮其志。從高堂深院鮮衣美食一跌而至山林野地布衣蔬食,臨老了還自個(gè)兒舂米擔(dān)糞。不單于此,家中三世藏書三萬余冊也遭殃及盡數(shù)散佚,便埋頭以禿筆蘸著缺硯墨跡,不停書寫。臨老自作墓志銘,曰:“勞碌半生,皆成夢幻”,其實(shí)何嘗不是耽溺于書蠧的夢里不肯醒呢?
陶庵文字如修竹敷冰雪,空靈而輕盈,一展卷便滿紙煙嵐,咀嚼則若啖冰瓜雪藕清凌而生香,你或會(huì)再忍不住地想撫幾撫,原來還有包漿?。?/p>
他又偏跳出于這些冰雪文章之外,仿佛仙家看人世,只拿清風(fēng)玉露點(diǎn)點(diǎn)灑灑,自家心性不愿傾瀉幾許 ,連家國之殤亦不在意。人們恐將詰責(zé)他的沒心沒肺罷?他實(shí)則一直浸淫在晚明的繁華舊夢里呢,何嘗醒來?經(jīng)得了年輕時(shí)無比的繁華熱鬧,才可守得住老邁后的凄冷寂寥。陶庵終究是心性單純之人,散淡地活成了一個(gè)八十歲的老頭兒,惟守住了那個(gè)夢?,?gòu)指5乜偸腔夭蝗チ耍恪霸臁背鲆慌沙淙5氐暮脮?。《石匱書》《義烈傳》《瑯?gòu)治募贰睹饕住贰洞笠子谩贰妒逢I》《四書遇》《夢憶》《說鈴》《快園道古》《西湖夢尋》《一卷冰雪文》……小品文、筆記、傳奇、雜劇、史學(xué),僅一部《石匱書》便是二百二十卷的煌煌巨著。
我常思忖,陶庵必是一位好玩而溫柔的老頭兒,會(huì)沖你慧黠一笑,要你附耳過來悄悄告訴你:“陶庵夢有夙因,便是那‘瑯?gòu)指5?,有丘有壑,有古木幽篁,精舍有書有琴,可坐、可風(fēng)、可月,我便住下了,了卻幾卷殘書?!?/p>
哈哈!
罷了罷了,就到此吧。雨水未雨等同捧書不讀,少了興味。
竟是殘山剩水
尋山。
日前循陶庵先生履跡游歷杭州紹興,生出許多感嘆,對照書來讀,益發(fā)覺得不復(fù)陶庵當(dāng)時(shí)之越地。惟尋至吼山,方知陶庵祖父張汝霖先生所言“誰云鬼刻神鏤,竟是殘山剩水”實(shí)在非虛。我見這“殘山剩水”,竟全體震悚,半天訝然無言,此刻回顧神游仍舊不免驚嘆。
有山名“吼”,已殊為怪異。去紹興之前,我腦子里出現(xiàn)的是挪威畫家愛德華·蒙克那幅著名油畫,藍(lán)色的河流紅色的天空,精神極度苦悶沖你呼喊的面目扭曲的男人。
陶庵《越山五佚記》有曹、吼、怪、黃琢、蛾眉五山,我一路尋過去,除了吼山尚留名,哪里還有其他山,向當(dāng)?shù)厝舜蚵犚捕疾坏枚?。談及吼山,他們卻一致說“無可看”,連出租車司機(jī)都勸我莫費(fèi)神跑那樣遠(yuǎn)。等到三月看桃花吧。他說。
我并不曾讀到陶庵赴吼山賞花,亦無從等到桃月花開,我尋的是張岱和張岱寫的山,便仍舊自顧自拔腿去了。出了紹興城,車行十余公里到皋埠鎮(zhèn),吼山村就在鎮(zhèn)外一許里處,由山門外向里探果然一無可看。
陶庵說,吼山云石,大者如芝,小者如菌,孤露孑立,意甚膚淺。我竟至連這等“膚淺”也不得見,興沖沖而來,幾乎就想敗興而去。隨手拽根狗尾草玩著,竟撞見一面石壁一蕩水,倒映在水里的碩大摩崖石刻“放生池”“觀魚躍”簡直將我毛細(xì)血管都喚醒了。陶庵的《吼山》一篇雖不曾提及這處景,但沈三白《浮生六記》明白說了“石壁有‘觀魚躍三字”?!胺派亍笔翘这滞庾娓傅姆派貑幔靠伤恼吕飳懛派卦诓苌窖?。百思不得其解就不解罷了。我雖是循書而至,也不可盡信書。
石壁儼然就是刀斧鑿出,與《越山五佚記》“曹山、吼山為人造”一句算是對上了。間壁山谷又有小村,亭臺(tái)游廊圍在碧樹翠竹之間,只尋不見路進(jìn)去。“有長風(fēng)可林,有空庭可月?!弦砸煌枘喾馄涔瓤?,則窅然桃源,必?zé)o津逮者矣?!币∮謱ι狭?。既是世外桃源,還是不打擾為妙。萬一回到魏晉,倏忽就是幾千年,回也回不去了,可是大不妙也。
我繞著村子走,隱隱地見有人蹤,想想果真是古人也不一定,鼻息里竟覺得渺杳地嗅著了一股子仙氣——哈,其實(shí)是村里谷中的水氣。
陶庵又說放生池里有幾百千萬魚蝦,“大魚如舟”,一口可吸進(jìn)四個(gè)大西瓜,三白也言“水深不測,相傳有巨鱗潛伏”。偏我繞著水池轉(zhuǎn)了三四圈也不見一條三指以上大的魚,再對自己道一句“不可盡信書”罷。
村莊。巨崖。深谷。河流。一池水。一座橋。一叢竹。雞鴨鵝各幾只。除卻村里有遠(yuǎn)遠(yuǎn)的人聲,此處夐無人跡。
我一臉喜氣地往前顛著,比傻大姐得了什么狗不識的玩意兒還得意。身側(cè)有水聲,鳥鳴,被踩踏的枯枝輕微的折斷聲,某一種夏蟲悶悶的呻吟,風(fēng)帶起梧桐樹大巴掌葉輕響……喜氣簡直一大團(tuán)一大團(tuán)地將我裹嚴(yán)實(shí)了。這樣人流如織的旅游旺季,我撿著個(gè)窅無人蹤的地兒,可不跟撿
著寶似的嗎?我的布包里裝著一本 1985年岳麓書社版的《瑯?gòu)治募芬槐?1984年浙江文藝版的《西湖夢尋》,背了尋張岱來了,只無法將這寶掃攏來收進(jìn)包里掮回去。
沒幾步,我的一團(tuán)喜氣更化為滿心震悚。腳邊有一塊指示牌,上面用中英文寫著“剩水蕩”,石壁上鐫刻的正是那句“誰云鬼刻神鏤,竟是殘山剩水”,這是“石宕”,也就是曹山。原來吼山曹山竟是一母同胞的“兄弟”!
震悚并非為著終于又“撿著”了曹山,而是這殘山剩水。若說前面的放生池還可見斧鑿痕一點(diǎn)點(diǎn)的展露,在這里,雖說還是人力為之,卻干脆得像切豆腐一樣,渾然果真有人擎一柄巨大的利刃,咔咔咔幾刀下去,山便成了如此這般。
如此那般?“瑕者墮,則塊然阜也;碎者裂,則巋然峰也;薄者穿,則砑然門也。由是堅(jiān)者日削,而峭壁生焉;整者日琢,而廣廈出焉;厚者日磥,而危巒突焉?!苯B興千余年的伐石歷史,一代代石匠年復(fù)一年日復(fù)一日的采鑿,將這巨大無比、籠蓋天地的石山,直如豆腐一般切削整齊,才有了這如阜如峰如門的峭壁廣廈危巒。若非親眼所見,我實(shí)在不致相信,這十?dāng)?shù)米高的峭壁會(huì)是古人身自手鑿而來。
那年,張岱七歲,隨祖父游曹山。祖父“盛攜聲妓”,同游的陶石梁先生戲作《山君檄》,討伐“爾以絲竹,污我山林”。張汝霖先生則作檄文回答:“誰云鬼刻神鏤,竟是殘山剩水!”
想來,他的心思無非反言之——誰云殘山剩水,竟是鬼刻神鏤。
這剩水蕩略似連片的現(xiàn)代高樓,筆直挺立,惟與樓不一致的是每一座石廈還頂著一頂蔥蘢的樹“帽子”,藤蘿薜荔長長地垂著,蓊蓊郁郁。石下便是深潭,靜謐澄澈,游魚在水底亦不泛起漣漪,便在水面映出石廈另一組婉約的模樣?;蛘呤瘡B就是匠人們鑄造的英俊無畏的壯士,石是他的鎧甲,樹是他的頭盔,藤是他的旌旗,他就這么冷冷地睥睨著世界。除非低頭去看那一潭清波,一低眉就溫柔了。
水蕩一側(cè)的山石削割得如深井,又有石柱矗在前邊,便又如石門洞開,進(jìn)去還有后人刻意放置的石桌石凳。我環(huán)視一周,竟又有了似曾相識之感,這便是是瑯?gòu)指5匕?!此地存著的是陶庵書蠹夢,還是金庸大俠《天龍八部》里神仙姐姐的仙侶夢?
吼山如芝如菌的云石我也見了,少了石畔的水,果然意甚膚淺。我只是沒弄明白,吼山為何名“吼”?莫非須得大吼一聲?曹山又為什么姓曹?吼山村和臨近的壩頭村居民分明多姓陸,據(jù)說是陸游后人。
尋墓
在紹興時(shí)正值大暑。日頭一大早就肅著臉亮晃晃地懸在半天,噗噗地朝世界吐著火氣。除了天邊幾朵看上去很好吃的云,大太陽和我之間連一絲風(fēng)的都沒有,天地一片醇熟的熱。我給自己鼓足了勇氣,趿了雙拖鞋,背上草編包,戴了草帽,拎一把蒲扇便出門。蒲扇扇風(fēng)也擋日頭,瞇縫著眼從蒲草織就的間隙里看陽光,似乎慈和了許多。
這日尋墓,徐渭、王守仁,還有張岱。
王陽明墓在會(huì)稽山陰,距蘭亭不遠(yuǎn),就在路邊,依山勢而在。墓冢端然渾圓,恰是靈明充乎天地間的正大,可仰地高,能俯地深,氣脈豐沛。拜謁后,又緩緩繞墓冢三圈,方離去。
徐渭墓在印山越國王陵右側(cè),車至王陵即止,田間山路需步行。我未上王陵,下車獨(dú)自往山徑走。路邊雜草叢生,頭頂烈日炎炎,歷來膽大如我,竟頗有些怯意,生怕猛地跳出一個(gè)賊人,要我留下買路錢。又將墨鏡取下,恐草間鉆出小蛇來,避之不及。只好佯作講話,同草木講,同天頂?shù)娜疹^講,也同徐渭講。終于,遠(yuǎn)遠(yuǎn)看見芭蕉,我知道就是這里了。
徐渭墓園不是王陽明那般正大端容,近前來,一叢修竹,幾株柏樹,老樟樹撐開綠蔭,一起簇?fù)碇粋€(gè)小園子,渾然有青藤書屋氣息。
墓園門上懸著一把掛鎖,并未落鎖,便取鎖推門而入。園內(nèi)倒一派葳蕤,蒼柏翠竹高樹綠蔓,先生墓冢在中央,天頂?shù)娜疹^穿過樹影,庭前斑斑駁駁。墓冢一圍,青石壘砌,冢頭荒草盈尺,墓碑題云“明徐文長先生墓”。清簡寂寞得好。
先生一世乖蹇苦楚,作墓志銘尚道“可以無死,死傷諒??梢詿o生,生何憑”,生死兩處茫茫。身后終得安寧,怎么不好?
我不懼怪力亂神,而畏苦楚,終究稽首而去,且尋張岱。
張岱墓址不知何處,便依他《自為墓志銘》里“曾營生壙于項(xiàng)王里之雞頭山”一句往尋。項(xiàng)王里如今叫項(xiàng)里村,似乎是項(xiàng)羽起兵前隱居之所。明清易代后,張岱也避居于此。此后,項(xiàng)里村便是他的“瑯?gòu)指5亍?,布衣蔬食,夢憶前身?/p>
項(xiàng)里村在徐渭墓園西北方向,車行十余公里便到了。大約兩千余年的文化賡續(xù)所致,村落并不見古舊建筑,也儼然一派名門氣韻。又有一二村人在街巷慢慢踱步,也別于一般鄙陋鄉(xiāng)人。見有外來人,他們都侃侃而談項(xiàng)羽,說山上的神秘圖案。問及張岱,竟無一人知曉。雞頭山是曉得的,村頭小河對岸便是。
順著村人指處,對岸的小山包就是雞頭山。過河后行數(shù)百米即抵達(dá),一座依河的荒山而已,除卻一個(gè)老農(nóng)搭了兩間窩棚養(yǎng)了幾十頭羊百余只鴨,還有一條見到生人“汪汪”直叫的老狗,一些雜樹叢生,再無余物。
“嗚呼,有明著述鴻儒陶庵張長公之壙!”當(dāng)年清人李研齋曾為張岱題寫這句碑銘。而今我只好慨嘆:“嗚呼,明著述鴻儒陶庵張長公之壙竟無處尋!”
幸而雞頭山有眼見的好風(fēng)水,青山綠樹一水環(huán)繞。陶庵先生墓冢大概與山體相融了吧?身后歸于泥土,是誰也脫不了宿命,此為“托體同山阿”。寫這句的陶淵明先生亦然。
一年炎夏,我在廬山南麓康王谷中避夏。適逢中元,出谷半日,捧一束雛菊謁陶淵明先生墓。先生墓址位于谷外面陽山海軍某部院內(nèi),出入軍事管理區(qū)略費(fèi)了些周折,幸得幾名軍人引路前往。墓冢近頹蕪,好在安靜,不擾先生清凈,正合他“居止次城邑,逍遙自閑止”心意。他歸止于斯,清風(fēng)明月山林鳥獸為伴,自逍遙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