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菲 江西廣信人。南方鄉(xiāng)村研究者,自然倫理探究者。散文作品獲第 2屆三毛散文獎散文集大獎、第 18屆百花文學(xué)獎、江西省第 3屆文學(xué)藝術(shù)獎、2019年度儲吉旺文學(xué)獎、首屆方志敏文學(xué)獎,獲多家刊物年度獎,出版散文集《深山已晚》《我們憂傷的身體》《故物永生》等 20余部。
我們一起去認識一種叫水稻的植物。迎著春風的小丫頭,她就是水稻 ,穿著綠衣裳,頭發(fā)上扎一綹綠綢絲 ,在田埂上唱歌。大地起伏有致的姑娘,她就是水稻,身子豐碩,勻稱飽滿,笑起來,噴出快樂的河水,嘴角揚起白碎碎的穗花。消失在田畈的婦人,她就是水稻,挎一個圓籃,戴一頂圓扁草帽,挺著滾圓的孕肚,沿溪邊緩步在金黃的色彩之中。水稻是未來的母親,也是現(xiàn)在的母親,還是過去的母親。在碗里,水稻是大地的代名詞;在水井里,水稻是即將升上屋頂?shù)陌自铝?,照見家鄉(xiāng),也照見異鄉(xiāng),那么天老地荒。
在爛泥塘掏泥鰍的少年,他就是水稻。吹著口哨的麥色臉龐男人,他就是水稻,卷起褲腳挽起衣袖,往田里拋撒雞糞鴨糞。躺在平頭床上,喃喃地喊“酒,酒,酒”的斑禿老頭,他就是水稻。水稻是我們永遠不會死去的父親,是埋在土里的骸骨,是五月的暴雨和八月的烈日。
一條田埂路像一根牛繩,牽著我們走向田畈中央。這是一條埋在泥漿里的路,蓋著漫長的白天,也蓋著厚重的黑夜;也是一條迎著雨水生長的路,經(jīng)受著南風,也經(jīng)受著北風。我們穿著荷葉一樣的藍衫,戴一頂尖帽斗笠,赤著一雙腳,峭壁一樣的臉浸透了鹽漬和日光暈,走在七彎八拐的田埂上,而后散落在各塊稻田里。我們從清晨出去,在抹黑了晚邊回來。狹窄的路上,我們擁擠著,腳印疊著腳印,影子重著影子,呼吸交織著呼吸,臉磨著臉。我公(方言,公即爺爺)從這里走過,我爸從這里走過,我也從這里走過。我們還以為這是一條很短的路,從家門口到田里,走半個小時就夠了,挑一擔糞箕,晃著晃著,煙沒吸兩支,聽見了自己田里的稻子在飽滿地灌漿,咕嚕咕嚕,嫩穗脹了起來,脹得那么興奮,催著陽光快快升起來,催著陣雨從山邊飄來。殊不知,這是一條沒有盡頭的路,在田畈里繞來繞去,像線圈一樣,一圈一圈繞,從我們的腳板開始往上繞,繞上腳踝,繞上腰身,繞上胸膛,繞上頸脖子,繞上我們一直低著看路的頭,從春繞到冬,我們抬起頭,發(fā)現(xiàn)冬雪彌漫,雪堆滿了我們的頭——一個蒼茫的老人,回憶起了自己的少年時代,仿佛就在昨天,才發(fā)現(xiàn),田埂路的長度就是自己一生的長度,說它短就很短,短如雙腳,說它長就很長,長如河流。
田埂路穿過的地方,我們隨稻子一起生長。時間分乘二十四輛馬車,從靈山之巔勻速逶迤而下,來到田畈,一匹追趕著一匹:立春、雨水、驚蟄、春分……藍翡翠在山澗邊的木荷樹上,亮開了嗓子,叫得多么歡快:嘎唝嘎哱,嘁嘁啦嘁;哩哩啦哩,嘁嘁啦嘁。叫聲清脆欲滴,圓潤柔滑。藍翡翠斑斕的羽衣,隨著樹枝的晃動而擺動。它在求偶。四月,鳥魚孵卵,田野已翻耕,水汪汪。以楓林方言,把藍翡翠的叫聲音譯過來,就是:家公家婆,親親睦親;清明來了,趕快下種。
藍翡翠和布谷鳥一樣,都是催耕催種的鳥。清明過個三天,各家各戶便忙著育稻種。我父親從谷倉畚出上年留好的谷種,放在曬谷場曬三天,再用石灰水泡一個時辰,倒入清水淘洗干凈,然后倒進籮筐,澆透溫水,用塑料皮把籮筐口封起來。谷種,每天在早中晚各澆一次溫水。大木勺從木桶里,舀上溫水,均速沖瀉在籮筐,水一層層塌陷下去,往四處漫散,谷子吱吱吱地吸著水氣,篾絲縫汪出清亮淺白的水線,慢慢往下移,直至籮筐底積了一圈水。谷種在發(fā)熱,熱度催著谷種,水氣在塑料皮蒙出一層細小的水珠,如魚肚白的天空爆出的繁星。谷種泡了七日,谷尖暏嘴(上饒北部方言,暏嘴即破殼)了,細須般的芽坯冒了出來,銀白。我爸用手抄進溫熱的谷子里,抓一把上來,抖一抖,順手瀉下去,留一個,含在嘴巴里,牙齒慢慢咬下去,咯噔一下,谷子斷裂。他摸摸嘴巴,說發(fā)了芽的谷子有些甜。他把谷種挑到秧田,抱著畚斗,沿著秧田壟,撒開手,勻細拋撒。秧田在育種前,耕一道,耖一道,水汪汪。育種那天,耖好的田,用木樓梯蓋(此處為鄭家坊一帶方言,把不勻稱的東西整理得平坦或把東西勻稱工整地分割,稱為蓋)一次,用繩子來回反復(fù)拉平倒在泥面的木樓梯,田泥碎成了泥漿,水漾出來鏡子一樣的秧田。蓋了的田,灌滿水,晾三五日,泥漿如膠,這叫晾田。谷種拋在晾了的田里,第三日便扎下了根須。
這十幾天,隔三岔五,有雨來。雨在白天來,細細軟軟的雨絲順風飄,從山壟往田畈圍過來。烏云是沒有的,積雨云薄薄,像一層疊一層的魚鱗片。天并不陰沉,但有輕輕的悶雷,咕隆隆,沒有了慣常的冗長尾音。豌豆的蔓絲繞上了扦插的竹稍,一朵朵白色或淡紫色的花墜下來。雨下不了半個時辰,太陽爆出光,撕開游動的云團,投射到嬌綠的原野上。在鄭坊盆地,四季之中,只有在清明至谷雨之間,才有這種順風雨。它不叫陣雨,叫催雨。雨催促萬物快快發(fā)芽,催促陽光一日比一日暖和,催促鳥筑巢孵卵。雨下了第一場,第二天清晨,桂竹下,麻褐色筍衣裹著筍尖的兩片幼葉,從惺忪的土里,聳了出來,像童話里的一座寶塔。秧田里的谷子有了肉眼看不清的嫩葉,針一樣細,牙簽頭一樣短。秧田壟里,插了三五個稻草人,穿著破布一樣的爛衣服,花花綠綠,“手”上插一根長竹枝,“驅(qū)趕”鳥來啄食谷種。山麻雀、白鹡鸰、斑頭鵐成群結(jié)隊,從尚未收割的油菜地里,飛過來,耐著性子吃谷種。谷種,是年收之種,顆粒也不可損失,便在秧田上遮一張薄膜,用半弧形的竹篾固定起一個拱形篷。
燕子和白鷺,如期而至。秧苗茵茵。
秧苗長了一指長,可以分株栽秧了。拔秧,得早起,趁露水濕潤,栽下去的苗易長。第一天拔秧,稱開秧門。我母親頭天便準備了酒、肉、魚,在開秧門的中午,得喜慶一下。土地廟里的油燈瀅瀅地亮一天。開秧門是驚天動地的大事,有老人端一個大豬頭,擺上三杯酒,焚香燒紙,祭祀土地神。秧下了田,三日扶了苗頭,便一日一個樣地長。盆地綠油油,白鷺翩翩,來到田里吃蝸牛,吃泥鰍黃鱔,吃鳑鲏。它是諸野之神,全身堆著不會融化的雪,不時引頸高歌。天地更敞亮了。水正好淹到秧苗的腰部,秧頭露出。秧綠簇擁,白鷺顯得特別高雅閑致。白天灌水,晚上排水。在早晨和傍晚,田頭站著一個個荷鋤的人,看守著田水。
長禾苗了,翠柳大姑每天去摘菜時,站在自己的田邊,看著泱泱的禾苗?!按淞?,你看什么呀,天天看,你多看一眼,禾苗又不會長得更快?!庇腥藛査?/p>
“盼孩子長大一樣,盼禾苗長得快一些,等不及了,等著出糧呢。你不知道,等糧,比等兒媳婦上門還讓人急。等得越慌,餓得越慌?!贝淞蠊谜f。翠柳是外嫁到高山小村上田山的楓林人。上田山出木料,出香菇。楓林人砍木柴,拉一輛平板車,走三十里的砂石路,背一個蒲袋,天蒙蒙亮出發(fā),去上田山砍灌木。砍柴的人把蒲袋里的米,交給翠柳,由她代燜飯。翠柳是個好客的人,天天家里都有砍柴客,搭膳費一分錢也不收,還管菜吃。我們管她老公叫搭膳姑丈。搭膳姑丈是個埋頭干活,低頭燒鍋的人。1981年,翠柳五十多歲了,和搭膳姑丈,從上田山搬到了楓林。上田山?jīng)]田,封禁了山林,翠柳大姑沒有了糧食的來路,她一家老小便借住在楓林電影院。
電影院在村頭,空拉拉的四堵墻,和一個小舞臺。電影院原是個大禮堂,建于上個世紀六十年代,有兩個高窗,一扇笨重的木大門。翠柳大姑把電影院用木板隔了五個房間,把戲臺改成廚房。山里賺錢難,是一回事。山里青年娶不上媳婦,也是一回事。翠柳有一個兒子兩個女兒,兒子春旺都過了三十歲,還沒結(jié)婚。春旺是敦厚人,可沒姑娘看得上。翠柳大姑家里沒有糧,留不住人。
有一段時間,翠柳來我家,一天兩次,有時一天三次。她跟我媽說:有適合的東家,春旺可以招親,這個社會,招親也不是不可以,楓林不就有好幾個招親的嘛。我媽張羅了好幾個人,把村里需招上門女婿的人,掰著手指數(shù)了幾遍,也沒數(shù)出哪家適合。男方年齡偏大,確實難物色。我媽逢外村人來,便打聽:你村里有需要招親的東家嗎,女方二十八以上,最適合。她還給捎話給我生活在童山的舅舅,說:德富啊,翠柳有兒子,可上門招親,你問問,有沒有適合的東家,條件是家里要有田。
有糧就有媳婦。村里有一個開機米廠的人,叫三水。機米廠在巷子口,有一棟水泥磚砌的簡易瓦屋,作機米房。三水的爸爸在 1979年,死于車禍。三水才十六歲。村里照顧他,把他安排在機米廠機米。三水個子矮,走路篩米一樣,二十二歲時,娶了一個五羊山的姑娘。姑娘叫二珍,是個芝麻(麻雀斑)臉,肥墩,脾氣暴躁。三水性怯,家里家外聽二珍的。三水也不太和人來往。一次,割了秋稻,不知道三水家里發(fā)生了什么事,芝麻臉罵三水罵了一個下午,罵得嘴唇瑟瑟抖,唇色發(fā)白發(fā)黑。她自三年前得了缺鉀癥,她罵三水是正常的事,罵得歇不了嘴。她走到哪兒,都提一個水壺,走不了幾步喝一口水。她時時感到口渴、疲乏、眼花、焦慮。她只有罵人,才緩解精神緊張。這天,三水去機米了,她罵他,他也聽不到。晚上八點多,三水下班。他回家也不見芝麻臉,揭鍋蓋找飯吃,鍋里是半鍋冷水。他問癱在床上的娘,娘也不知道。在屋后柴房,三水看見芝麻臉倒在地上,口腔流溢出來的白沫陰干在嘴邊,臉淤黑腫脹,眼白暴出了眼球。
柴垛的白熾燈,被風吹得搖來晃去。第二天上午,鄰居在柴垛找到了三水。三水抱著女人,靠在木柴垛,臉發(fā)青。他把女人沒喝完的剩余農(nóng)藥,喝干了。三水是救活了,可留下了歪頭和撇腳的毛病。就這樣一個人,村里倒有幾個姑娘想嫁給他,說:機米的人家有糧食吃,有糧吃,還管他什么人呢。
缺糧的,可不止翠柳一家。吃飽,是每一戶人家最大的事。我有一個姨婆,是我奶奶的堂姐,住在另一條巷子里。有一次,我媽對我說,姨婆這幾天病得厲害,我?guī)阋黄鹑ヌ酵幌隆N彝崎_姨婆的房門,看見一個只有頭發(fā)沒有臉的人,我嚇得哆嗦,拽著我媽的衣角,縮在身后?!耙虌?,聽說你病了,我?guī)Ш⒆觼砜纯茨憷先思??!蔽覌屨f。
“蘭花啊。我沒病,是餓得站不起來?!币唐艙沃布?,想下床。她說話聲音很輕,像從地窖里發(fā)出來一樣,陰森而寒冷。內(nèi)屋半掩著窗戶,光線很暗。
“我把你頭發(fā)梳梳,臉都看不見了。”我媽從木桌抽屜里找出一把木梳子,給她梳頭。
“我又不見人,梳不梳都一個樣子。”姨婆說。姨婆生了三個兒子,都成家了,各自過自己的生活。姨丈公早逝,她一個人拉扯著孩子長大。三個兒子,輪飯給她吃,一個人輪一個月。輪飯的兒子,派一個孩子,端一碗飯給她吃。端飯的孩子在門外,把飯吃干凈了,換一碗菜湯進去。說是一碗飯,其實只有半碗,還摻雜了一半的紅薯渣。
“糧食是緊張,但天天這樣餓,也不是一個事?!蔽覌屨f。
“我做不了事,吃多了,也是浪費糧食?!?/p>
我媽給她兩塊錢,讓她買東西吃。姨婆怎么也不收,說,這么多錢,擔受不起,不如給我?guī)б煌腼垇沓园?。我媽聽了,淚水撲簌簌直下。我媽念這個表姨的好。1955年,我公建房子,過年的米都沒一粒,姨婆分出自己一半谷子,挑來半擔谷接濟。我媽一邊梳頭一邊對表姨說:我每天下午,用圍裙包一碗飯來,你不要說出去。
其實,我家年收并不好,即使年收再好,也不夠一家人吃。我媽生養(yǎng)了九個孩子,糧食的用度太大了。在我童年,乃至少年的記憶里,大多與食物勾連在一起——和一幫玩伴,四處找吃食。挖紅薯吃山楂,撿苦櫧子掰野栗子,下河摸魚烤起來野食。九月,田埂豆熟了,我們放了學(xué),坐在田埂上剝豆子吃。生豆子,易腹瀉,到了半夜忙不迭去廁所。我們不敢烤豆子,田野生煙了,很快被人發(fā)現(xiàn),被抓起來,暴打一頓,還交給父母發(fā)落。收豆了,地里滿是爛豆殼,被田鼠啃了一樣。豆飽滿的時候,正值二季稻青黃,谷穗沉沉,稻葉半黃半青,一壟壟的稻浪起伏。我們被晚風輕輕吹著,稻香撲鼻,最后一批白鷺即將南遷,在塘邊,嘎嘎嘎,似乎有著無比的眷戀。我們在機耕道上,飛快地奔跑,追逐著落日。落日火一樣燒起來,像個圓形的大鐵爐。天際線越來越低,越來越暗,歸巢的灰背卷尾在山邊叫得零清、透亮、悠揚。我們最樂衷捕田鼠,用一個鐵絲籠,掛一?;ㄉ?,放在田頭的草叢里,割一把草,蓋在籠子上面,第二天中午去收。田鼠肥碩,吱吱吱叫。
禾苗分蘗,田畈散落著耘田的人。耘田選在陰天,撒化肥撒豬糞牛糞。豬糞牛糞早些日子,已曬干,發(fā)酵得蓬松,散發(fā)溫熱的動物肉體氣息。家畜在未成為肉食之前,它們以體物的方式,返回了滋養(yǎng)它們?nèi)馍淼拇蟮?。它們不會浪費大地供給的食物。耘田的人撐一根棍子,戴一頂涼帽,用腳掀開每一株稻禾的根部,又用泥漿蓋上。我則背一個竹簍,去撿拾田螺,順手把稗連根拔出來,踩入深泥,任其腐爛?;蛘甙寻迴佋诼愤?,由太陽曬死。稗,我們稱作假稻,根系粗壯發(fā)達,比禾苗長得更快更高更粗,葉子肥綠。其實,拋在路上的稗,曬不死。路過的牛,看見稗,伸出長長的舌頭,把稗葉撩入口,磨動牙床,嚼得有滋有味。牛太喜歡吃它了。過個三五天,稗冒出幼芽,又被牛吃了。稗根裹著的泥團,被牛踩扁,稗須踩爛,泥團干裂,稗徹底死去。
牛比人累,拉犁拉耖。我哥是個耕耖手,田耕得深耖得細,請他耕田的人多。他腰上扎一條白手巾,提一個大茶壺,在田畈耕一天,中午也不回來。妹妹送飯給他吃。他吃飯,牛吃米糠和青草。牛吃飽了,在水里打個滾,裹泥漿。他坐在田埂上瞇一下眼花(鄭家坊方言,瞇眼花即中午打瞌睡)。他才二十來歲,體力好。他在湖塘坑耕田,耕了一半的田,趕著牛回家了。我爸問他怎么不耕完了回來,離太陽下山還有兩個小時呢。哥用手抹眼睛,抹了又抹,眼紅紅的,一句話也不說。我媽問他,發(fā)生什么事了。他說,牛耕了半塊田,拉不動了,用竹稍抽,牛也不邁腿,抽了幾鞭子,牛跪在田里。牛流著淚水望著他,眼珠不轉(zhuǎn)地望著他,望了好長時間。二哥說,家里去買一輛耕田機吧,牛不是在耕田,而是在遭罪,每一塊翻耕的田,都是牛勞改的地方?!疤锞褪桥J茈y的地方,可牛的命,就是耕田。不耕田的牛,是菜牛,挨剁骨刀剁。田少耕幾畝吧,早上耕,晚邊耕,有太陽曬不耕。買耕田機要兩千來塊錢,想搶這么多錢,也找不上地方?!蔽野终f。
牛累死在田里,是常發(fā)生的事。牛趴在泥里,再也起不來,四肢軟塌下去,頭慢慢晃著,眼圈叮滿了牛虻和蒼蠅,脊背兩側(cè)的肌肉松陷,露出嶙峋的骨頭架。它的鼻孔潽出長氣,拖著白色渾濁的液體,眼角淌下黃色的濃液,耳朵勉強扇動。它潽出來的氣越來越短越微弱,白液也沒了。它慢慢閉上了眼睛。耕田人往它身上潑涼水,用泥漿抹身。牛的尾巴再也不甩了,他癱坐在田里,嘶聲裂肺叫:牛啊,我的牛啊,怎么死得這樣安安靜靜呢?他哭得傷心。牛死了,比他死了家中老人更讓他痛苦。牛死了,一家人的收入沒了著落。他的田,得自己挖了。他的幫手,毫無預(yù)料地失去了。
稻子邊收邊曬。曬谷場在門前,用大四邊形的竹篾墊曬。我媽負責曬谷。她用谷筢,隔一個時辰筢一下谷子,翻曬一下。谷子在暴日下,散發(fā)撲鼻溽熱的香氣。金黃的色澤,是對大地最壯麗的展示。谷曬熟的第一擔,挑去機米。我媽說,早谷熬粥,糯糯的,又稠又香,有太陽的味道,特別補身子。
谷子全部曬好了,二季稻也栽完了。我爸把平板車拖出來,裝滿稻谷,拉到鄭坊糧站,上交公糧。一輛平板車,裝兩擔稻谷,他拉不動,得有一個人推車。推車的人,通常是我。我打赤腳,打赤膊,戴一頂涼帽,肩上搭一條毛巾,一手推車欄一手推欄板,埋著頭在后面推。楓林到糧站,有四公里的沙石公路。灼熱的砂礫燙著腳板,有火烤的痛感。臉上的汗,滴在沙塵里,縮卷成一個泡狀的粉塵珠球。我爸也埋著頭拉,粗重的呼吸聲,均勻有力。他的藏青色襯衫在出村的路口,已完全濕透了,白白的鹽漬析出來,像一張世界地圖,也像一張生命地圖。
路上,都是拉公糧的人,平板車一輛接一輛。到了糧站,我爸給我一毛錢,去買一碗清湯(鄭家坊方言,清湯即餛飩)吃。清湯店在小學(xué)門口,等清湯的人坐在屋檐下。鍋里冒著蒸汽,清湯如盛開的梔子花,在沸水里翻滾。我端著清湯,看著自己腳上的水泡(砂礫灼傷),雙眼一熱,把湯水全喝干。湯好喝,滾熱,浮著油花和蔥花,幾粒榨菜很入味,幾絲海藻很鮮,咸淡合口(贛東方言,合口即對味)。
一畝田,一年上交 680斤公糧和余糧。交完公糧,家中剩下的稻谷已不多。1984年,我公決意要修一個谷倉。我公說,糧雖然不多,谷倉要大,總有一天,大谷倉里要堆滿了谷子,沒有谷子,堆豆子也是一樣的。做谷倉的木板,我公早早去黃土嶺拉來了。他把木頭泡在水里,泡了整個春季,再擱上石墻,暴曬。木是水桶粗的杉木,曬出白白黃黃的油脂。白白的油脂從樹縫里流出來,慢慢凝結(jié),成了桃膠一樣的透明黃色。樹脂軟成一團,像琥珀。
選谷倉的房間,讓我爸傷透了腦筋。睡的房間都不夠,哪還騰得出地方,建谷倉呢?我爸說,谷倉放在木樓上吧,干燥,沒有老鼠,別人還不知道我們有大谷倉呢。我公嘿嘿,笑起來,說:谷子挑上樓累,挑下來累,你有沒有這么好的腿腳。我爸咬咬牙,把我睡房,拆除了弄堂(房間與房間之間的過道,叫弄堂)墻,把半個房間和半截弄堂,建了谷倉。谷倉可以儲藏四十擔谷子。沒有這么多谷子儲藏,空出大半,我公便把酒壇存進去。我公說:我父輩就想建個大谷倉,現(xiàn)在有了谷倉,背脊都挺直了很多。
為了把谷倉堆滿谷子,我公便去開荒,在山腰上,種大片大片的黃豆。他把黃豆賣出去,買稻谷回來。買回來的稻谷,他挑一擔去吊酒(鄭家坊方言,吊酒即釀酒)老八那里,吊滿缸的谷燒?!耙环志?,一分力。沒有酒,做不了事?!蔽夜f。作為一個家,還有比谷倉更好的器物嗎?沒有。這是做谷倉的木匠師傅說的。
無論是早稻,還是晚稻,新出的稻米,我都十分喜愛吃。筲箕畚半斗米,在清水里漾,一手托著筲箕底,一手拉著筲箕角,漾著漾著,米灰漾了出來,白白的,在清水氤氳開。鳑鲏圍了過來,翕著扁嘴,吞米灰吃。淘洗了的米,在盆里浸半個小時,米變得圓潤白胖,如剛出生的蠶蛹。米吸透了水,白得透明。水在鍋里翻滾咆哮,白水泡對大地發(fā)出了熱切的呼應(yīng)。米傾入鍋里,干裂的木柴架三塊在灶膛,燒得啪啪響。米七分熟,把米撈上筲箕,慢慢晾干變硬。鍋里的剩米繼續(xù)煮,米湯變稠變糊,鍋邊的米湯燙干,成了笛膜一樣的湯膜。撕一塊下來,含在嘴巴,糖一樣化得無影無蹤。
筲箕里的飯胚,在中午,用飯甑蒸。飯胚緊緊抱在一起。仿佛它們在前世已相熟,曾是一座屋檐的親人。如今,它們再也不想分開。它們在烈火中相逢。它們緊挨著耳語,說著各自的思念,各自的際遇。它們說起了蛙聲和雷聲,說起了麻雀和蟲瘟,說起了炙烤的太陽和肥軟的泥土。它們一生要說的話,在一個飯甑里說完。它們慢慢松開,蒸汽讓它們脫胎換骨,沐浴中涅槃再生,如珍珠一般潔白。我們打開飯甑,飯香隨著蒸汽撲騰過來。飯,出現(xiàn)在我們碗里。站在飯甑前,我每每無由地激動,像一個雪夜歸人突然站在家門前。屋里熟睡的雙親安然,油亮的燈光輕輕搖曳,火爐上還溫著半壺水酒。
我愛吃飯,低著頭,吃得很認真。一次,我爸問我:什么東西最養(yǎng)人。我毫不遲疑地說:米飯。他又問我:什么東西最傷人?我看著他,嘴巴里鼓著飯。我爸說,最養(yǎng)人的東西,也最傷人。我爸伸出了手掌,給我看。那是一只皸裂的手掌,如干旱的田。“手掌就是一張?zhí)锏哪?,你看清楚了吧?!”我爸說。
從一粒谷子,到一碗米飯,我不知這之間的路程有多遠。田埂路就那么一截,我們四季地走。暴雨中走,烈日中走。挑擔走,荷鋤走,空手走。我們蹣跚。我們躑躅。每次走,那么興高采烈,那么無可奈何。我們跋山涉水,冒著嚴寒酷暑,風雨兼程。我們攜帶著空空的胃,來到了人世,日日填滿胃的也只有米飯了。在秋分那天,我們會深切感受到,人對谷的膜拜。這天,是饒北河一帶慶豐收的節(jié)日,在田畈,鄉(xiāng)人抬著稻草扎的谷神,沿著田埂走,打鑼敲鼓。我們穿紅綠的衣裳,墨水畫眉毛,紅筆水涂唇。谷神扎得高高大大,穿著大紅的衣服,戴著四角帽,高鼻隆起。我們抬著憨笑的谷神,歡呼著。
1986年夏季,我考上師范學(xué)校,我爸賣了兩平板車谷子,賣了 55元。我繳學(xué)雜費需 33元,他給我 45元。他的手出了很多汗,把鈔票捏得濕濕的。我爸給我 40元,忍了一會兒,又抽一張 5元鈔給我,說,留 10塊錢給你媽,你媽好幾年沒做一身衣服了。他的聲音很低。我接過鈔票,看了看他,又把錢全部塞還給他,說,等開學(xué)再說吧。入學(xué)通知書是鄉(xiāng)干部正洪叔送來的。正洪叔愛喝酒,和我爸說了很多話。第二天凌晨,我跟鄰居去分水嶺砍木柴。木柴曬兩天,賣給鄰村的瓦窯場。我砍一天木柴,可以賣 1.35元。開學(xué)的頭一天,我賣柴共賣了 17.5元。
大概在 1996年,村里大部分農(nóng)田,無人耕種了。村前的水田被占用,建了房子。村里的勞力,都去了浙江、廣東,做手藝或收破爛或拉貨,極少的人進了工廠。我爸是個老式的人,他不舍得荒廢田地。他說,種一畝田,雇人翻耕栽種收割,虧 120塊,但作為一個種田人,不能以虧盈來衡量種谷,谷子首先是糧食,其次才是商品。
2006年,老屋拆除,建了新房。我公建的大谷倉,拆了一大貨車的木板。我爸真是心疼。他提一個圓籃,拎了酒菜,去給他爸上墳。他告慰他爸,說,爸啊,自1月 1日起,國家廢止《農(nóng)業(yè)稅條例》,大谷倉用不上了,今天拆了。他說得很動容。他又說,我們十五口的大家庭,分了四家,我們不需要屯糧了,沒谷倉,我們也有吃不完的糧食,我們不會忍饑挨餓了,爸放心吧,多多庇佑一家人平安。
我公是個舍不得浪費一粒米的人,桌上落了一粒飯,他也手摸上來吃。他的碗不留一粒飯。他多次跟我講“三年困難時期”(1959~1961年),村里糧食吃光了,野菜都吃光了,幸好家家有不多的自留地,保了人命,不至于餓死人。他說,把谷種在田里,就是把自己的命種在田里,谷子和命是一樣金貴的。我也是舍不得浪費飯粒的人。每次我兒子留了飯在碗里沒吃,我會說:把飯吃完,別浪費了大米。他不看我,也不作聲。我說:“我在你這個年齡段,想吃一餐飽飯,有多難。白飯里摻了一半紅薯渣,吃得舌苔生瘡。我在鄭坊中學(xué)讀書,餓得受不了,叫我爸一個星期給我三毛錢,可以每個早餐買一個饅頭吃。我爸拍拍口袋,一分錢也沒有?!蔽覂鹤涌赡芟游覠┫游覈Z叨,有時杠我,說:“時代不一樣了。你那個是物資匱乏的時代?!?/p>
扛了我兩次,我很認真地把兒子拉在身邊坐下,對他說:“兒子,你說得有理,時代是不一樣了。但你想過為什么不一樣?發(fā)生巨變的原因和過程是什么。”兒子看著我,搖搖頭。我暫且不告訴他答案。他還在讀初中,他還不會想這些。讓他自己長大了之后思索。我說:任何時代,糧食是最重要的,沒有糧食,人會大面積餓死,糧食就是我們的父母,珍惜糧食就是尊重父母。
我兒子還小,他還不知道饑荒是什么。他不知道前蘇聯(lián)分別發(fā)生在 1921~1922年、1932~1933年、1946~ 1947年的三次大饑荒,餓死人數(shù)超千萬。他不知道津巴布韋、敘利亞等國家,正發(fā)生糧食嚴重危機。他不知道朝鮮每次發(fā)生大饑荒,餓死數(shù)十萬人,甚至百萬人,夜間挖墳偷吃尸體。兒子還在溫室中生活,他不知道從田里種出一擔谷子,有那么艱難。
每次回到楓林,我看到山壟里曾經(jīng)的高產(chǎn)農(nóng)田,長滿了比人還高的蘆葦,我內(nèi)心有說不出的痛,很蒼然。那些農(nóng)田,都是祖輩父輩肩挑背扛改造出來的。更年輕的一代人,加速度逃離土地。我認識一個菜農(nóng),姓徐,三十多歲,在田畈里流轉(zhuǎn)了 120畝田,種有機菜,每天早上四點,開 42公里車程,把菜拉到上饒市菜品市場批發(fā)。他守了十三年的田。今年,他放棄了,不是因為辛苦,而是他孩子上初中了,在縣城讀書。他不忍心把孩子放在鄉(xiāng)下中學(xué)讀,鄉(xiāng)下中學(xué)的教學(xué)質(zhì)量實在太差了。他被迫放棄種菜,去城里開早餐店。
厚土,太沉重,他們難以背負,也不會有期望,更不會以生相守。他們或許并不向往外面的世界,但不得不選擇外出謀生,并拼盡全力安居下來。無處可走了,他們才會回到出發(fā)之地,作最后的安息。鄭家坊田畈,五分之二面積種植一季稻了,五分之一面積種葡萄,余下五分之二撂荒或種菜。這二十年,在田畈,我再也沒見過遍地泱泱綠苗的暖人景象。傳統(tǒng)意義上的農(nóng)民,一代接一代以倍數(shù)遞減,消失也是未來的一種必然。
但我仍然喜歡在晚邊,走田埂路,水稻輕揚,稻浪層層。生活中所有不愉快的事情,我會排空。水稻,是一種和我們?nèi)怏w黏連的植物,一年生禾本科稻屬草本。我們的肉身,是水稻的化身。
我爸媽都已八十多歲了。我盡可能多回去,陪他們。他們像老去的水稻,在枯敗。我爸是心性樂觀的人。他每天必看“新聞聯(lián)播”和“海峽兩岸”。有一次,我對我爸說,田畈荒了那么多田,我想包一些田來種。我爸說,你不是種田的人,那個心,省省吧。我說包田種,不一定自己耕田栽秧。我爸說:有那么好種的田啊?不一心一意去干一件事,干不好。他是一個說話很干脆很直白的人。說起種田,他很有興致。他說:“中國人的歷史,可以說,就是一部糧食史,豐衣足食,也只有這個時代才徹底實現(xiàn)。一代人有一代人自己要做的事。我這一代,是白手起家,撫養(yǎng)你這一代人長大;你這一代,是建自家房子建自己生活的城市,好好培養(yǎng)孩子;你孩子這一代干什么呢?他們自己會想,但肯定不是回楓林種田。守著一畝三分地的時代,一去不復(fù)返。完全實行機械化操作,一畈田,要不了三十個人,全解決?!彼斄巳嗄甑拇甯刹浚f話帶有別人不可質(zhì)疑的語氣,即使老了,還是這樣。